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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黄昏》

来源:红网综合 编辑:周蒙 2017-06-27 11:01:03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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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雨过后,屋檐口每一个瓦槽还残留了一些断续的点滴,天空的雨已经不至于再落,时间也快要夜了。

  日头将落下那一边天空,还剩有无数云彩,这些云彩阻拦了日头,却为日头的光烘出炫目美丽的颜色。这一边,有一些云彩镶了金边、白边、玛瑙边、淡紫边,如都市中妇人的衣缘,精致而又华丽。云彩无色不备,在空中以一种魔术师的手法,不断的在流动变化。空气因为雨后而澄清,一切景色皆如一人久病新瘥的神气。

  这些美丽天空是南方的五月所最容易遇见的,在这天空下面的城市,常常是崩颓衰落的城市。由于国内连年的兵乱,由于各处种五谷的地面都成了荒田,加之毒物的普遍移植,农村经济因而就宣告了整个破产,各处大小乡村皆显得贫穷和萧条,一切大小城市则皆在腐烂,在灭亡。

  一个位置在长江中部×柿地邑的某一县,小小的石头城里,城北一角,傍近城墙附近一带边街上人家,照习惯样子,到了这时节,各个人家黑黑的屋脊上小小的烟囱,都发出湿湿的似乎分量极重的柴烟。这炊烟次第而起,参差不齐,先是仿佛就不大高兴燃好,待到既已燃好,不得不勉强自烟囱跃出时,一出烟囱便无力上扬了。这些炊烟留连于屋脊,徘徊踌蹰,团结不散,终于就结成一片,等到黄昏时节,便如帷幕一样,把一切皆包裹到薄雾里去。

  ××地方的城沿,因为一排平房同一座公家建筑,已经使这个地方任何时节都带了一点儿抑郁调子,为了这炊烟,一切变得更抑郁许多了。

  这里一座出名公家建筑就是监狱。监狱里关了一些从各处送来不中用的穷人,以及十分老实的农民,如其余任何地方任何监狱一样。与监狱为邻,住的自然是一些穷人。这些穷人的家庭,大都是那么组成: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以及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主人多数是各种仰赖双手挣取每日饭吃的人,其中以木工为多。妇人大致眼睛红红的,脸庞瘦瘦的,如害痨病的样子。孩子则几几乎全部分是生来不养不教,很希奇的活下来,长大以后不作乞丐,就只有去作罪人那种古怪生物。近年来,城市中许多人家死了人时,都只用蒲包同芦席卷去埋葬,棺木也不必需了,木工在这种情形中,生活全陷入不可以想象的凄惨境遇里去。有些不愿当兵不敢作匪又不能作工的,多数跑到城南商埠去做小工,不管什么工作都做,只要可以生活下去就成。有些还守着自己职业不愿改行的,就只整天留在家中,在那些发霉发臭的湿地上,用一把斧头削削这样砍砍那样,把旧木料作成一些简单家具,堆满了一屋,打发那一个接连一个而来无穷尽的灰色日子。妇人们则因为地方习惯,还有几件工作,可以得到一碗饭吃。由于细心,谨慎,耐烦,以及工资特别低廉种种长处,一群妇人还不至于即刻饿死。她们的工作多数是到城东莲子庄去剥点莲蓬,茶叶庄去拣选茶叶,或向一个鞭炮铺,去领取些零数小鞭炮,拿回家来编排爆仗,每一个日子可得一百文或五分钱。小孩子,年龄较大的,不管女孩男孩,也有跟了大人过东城做工,每日挣四十文左右的。只有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大多数每日无物可吃,无事可做,皆提了小篮各处走去,只要遇到什么可以用口嚼的,就随手塞到口中去。有些不离开家宅附近的,便在监狱外大积水塘石堤旁,向塘边钓取鳝鱼。这水塘在过去一时,也许还有些用处,单从四围那些坚固而又笨重的石块垒砌的一条长长石堤看来,从它面积地位上看来,都证明这水塘在过去一时,或曾供给了全城人的饮料。但到了如今,南城水井从山中导来了新水源,西城多用河水,这水塘却早已成为藏垢纳污的所在地了。塘水容纳了一切污水脏物,长年积水颜色黑黑的,绿绿的,上面盖了一层厚衣,在太阳下蒸发出一种异常的气味,各方点浅处,天气热时,就从泥底不断的喷涌出一些水泡。

  监狱附近小孩子,因为水塘周围石堤罅穴多的是鳝鱼,新雨过后,天气凉爽了许多,塘水增加了些由各处汇集而来的雨水,也显得有了点生气。在浊水中过日子的鳝鱼,这时节便多伸出头来,贴近水面,把鼻孔向天呼吸新鲜空气。监狱附近住家的小孩子,于是很兴奋的绕了水塘奔走,全露出异常高兴的神气。他们把从旧扫帚上抽来的细细竹竿,尖端系上一尺来长的麻线,麻线上系了小铁钩,小铁钩钩了些蛤蟆小腿或其他食饵,很方便插到石罅里去后,就静静的坐在旁边看守着。一会儿竹竿极沉重的向下坠去,竹竿有时竟直入水里去了,面前那一个便捞着竹竿,很敏捷的把它用力一拉,一条水蛇一样的东西,便离开水面,在空中蜿蜒不已。把鳝鱼牵出水以后,大家嚷着笑着,争着跑过这一边来看取鳝鱼的大校有人愿意把这鳝鱼带回家中去,留作家中的晚餐,有人又愿意就地找寻火种,把一些可以燃烧的东西收集起来,在火堆上烧鳝鱼吃。有时鳝鱼太小,或发现了这一条鳝鱼,属于习惯上所说的有毒黑鳝,大家便抽签决定,或大家在混乱中竞争抢夺着,打闹着,以战争来解决这一条鳝鱼所属的主人。直到把这条业已在争夺时弄得半死的鳝鱼,归于最后的一个主人后,这小孩子就用石头把那鳝鱼的头颅捣碎,才提着那东西的尾巴,奋力向塘中掷去,算是完成了钓鱼的工作。

  天晚了,那些日里提了篮子,赤了双脚,沿了城墙走去的妇女,到这时节,都陆续回了家。回家途中从菜市过身,就把当天收入,带回些糙米,子盐,辣椒,过了时的瓜菜,以及一点花钱极少便可得到的猪肠牛肚,同一钱不花也可携回的鱼类内脏。每一家烟囱上的炊烟,就为处置这些食物而次第升起了。

  因为妇人回了家,小孩子们有玩疲倦了的,都跑回家中去了。

  有小孩子从城根跑来,向水塘边钓鱼小孩子嚷着,“队伍来提人了,已经到了曲街拐角上,一会儿就要来了。”大家知道兵士来此提人,有热闹可看了,呐一声喊,一阵风似的向监狱衙署外大院子集中冲去,等候队伍来时,欣赏那扛枪兵士的整齐步伐。

  监狱里原关了百十个犯人,一部分为欠了点小债,或偷了点小东西,无可奈何犯了法被捉来的平民,大多数却为兵队从各处乡下捉来的农民。驻扎城中的军队,除了征烟苗税的十月较忙,其余日子就本来无事可作,常常由营长连长带了队伍出去,同打猎一样,走到附郭乡下去,碰碰运气随随便便用草绳麻绳,把这些乡下庄稼人捆上一批押解入城,牵到团部去胡乱拷问一阵,再寄顿到这狱中来。或于某种简单的糊涂的问讯中,告了结束,就在一张黄色桂花纸上,由书记照行式写成甘结,把这乡下庄稼汉子两只手涂满了墨汁,强迫按捺到空白处,留下一双手模,算是承认了结上所说的一切,于是当时派队伍就把这人牵出城外空地上砍了。或者这人说话在行一点,还有几个钱,又愿意认罚,后来把罚款缴足,随便找寻一个保人,便又放了。在监狱附近住家的小孩子,除了钓鳝鱼以外,就是当军队派十个二十个弟兄来到监狱提人时,站在那院署空场旁,看那些装模作样的副爷,如何排队走进衙署里,后来就包围了监狱院墙外,等候看犯人外出。犯人提走后,若已经从那些装模作样的兵士方面,看出一点消息,知道一会儿这犯人愚蠢的头颅就得割下时,便又跟了这队伍后面向城中团部走去,在军营外留下来,一直等到犯人上身剥得精光,脸儿青青的,头发乱乱的,张着大口,半昏半死的被几个兵士簇拥而出时,小孩子们就在街头齐声呐喊着一句习惯的口号送行。

  “二十年一条好汉,值价一点!”

  犯人或者望望这边,也勉强喊一两声撑撑自己场面,或沉默的想到家中小猪小羊,又怕又乱,迷迷糊糊走去。

  于是队伍过身了。到后面一点,是一个骑马的副官拿了军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马上战摇摇的掌了黄龙大令也过身了。再后一点,就轮派到这一群小孩子了。这一行队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发,从每一条街上走过身时,便吸引了每一条街上的顽童与无事忙的人物。大伙儿到了应当到的地点,展开了一个圈子,留出必需够用的一点空地,兵士们把枪从肩上取下,装上了一排子弹,假作向外预备放的姿势,以为因此一来就不会使犯人逃掉,也不至于为人劫法常看的人就在较远处围成了一个大圈儿。一切布置妥当后,刽子手从人丛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后,走近犯人身边去,很友谊似的拍拍那乡下人的颈项,故意装成从容不迫的神气,同那业已半死的人嘱咐了几句话,口中一面说“不忙,不忙,”随即嚓的一下,那个无辜的头颅,就远远的飞去,发出沉闷而钝重的声音坠到地下了,颈部的血就同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身子随即也软软的倒下去,呐喊声起于四隅,犯人同刽子手同样的被人当作英雄看待了。事情完结以后,那位骑马的押队副官,目击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恶人,除暴安良的责任已尽,下了一个命令,领带队伍,命令在前面一点儿的号手,吹了得胜回营的洋号缴令去了。看热闹人也慢慢的走开了。小孩们不即走开,他们便留下来等待看到此烧纸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尸。这些尸首多数是不敢来收的,在一切人散尽以后,小孩子们就挑选了那个污浊肮脏的头颅作戏,先是用来作为一种游戏,到后常常互相扭打起来,终于便让那个气力较弱的人滚跌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气快晚了,又正落过大雨,不象要杀人的样子。

  这个时节,那在监狱服务了十七年的狱丁,正赤了双脚在衙署里大堂面前泥水里,用铲子挖掘泥土,打量把积水导引出去。工作了已经好一阵,眼见得毫无效果,又才去解散一把竹扫帚,取出一些竹竿,想用它来扶持那些为暴雨所摧残业已淹卧到水中的向日葵。院落中这时有大部分还皆淹没在水里,这老狱丁从别处讨来的凤仙花,鸡冠花,洋菊同秋葵,以及一些为本地人所珍视的十样锦花,在院中土坪里各据了一畦空地,莫不皆浸在水中。狱丁照料到这样又疏忽了那样,所以作了一会事,看看什么都作不好,就不再作了,只站在大堂房檐下,望天上的晚云。一群窝窝头颜色茸毛未脱的雏鸭,正在花草之间的泥水中,显得很欣悦很放肆的游泳着,在水中扇动小小的肉翅,呀呀的叫嚷,各把小小红嘴巴连头插进水荡中去,后身撅起如一顶小纱帽,其中任何一只小鸭含了一条蚯蚓出水时,其余小鸭便互相争夺不已。

  老狱丁正计算到属于一生的一笔账项,数目弄得不大清楚,为了他每个月的薪俸是十二串,这钱分文不动已积下五年,应承受这一笔钱的过房儿子已看好了,自己老衣也看好了,寿木也看好了,他把一切处置得妥当后,却来记忆追想,为什么年轻不接婚。他想起自己在营伍中的荒唐处,想起几个与生活有关白脸长眉的女人,一道回忆的伏流,正流过那衰弱敝旧的心上,眼睛里燃烧了一种青春的湿光。

  只听到外边有人喊“立正,稍息”,且有马项铃响,知道是营上来送人提人的,故忙匆匆的踹了水出去,看是什么事情。

  军官下了马后,长统皮靴在院子里水中堂堂的走着,一直向衙署里面走去,守卫的岗警立了正,一句话也不敢询问,让这人向侧面闯去,后面跟了十个兵士,狱卒在二门前迎面遇到了军官,又赶忙飞跑进去,向典狱官报告去了。

  典狱官是一个在烟灯旁讨生活的人物,这时正赤脚短褂坐在床边,监督公丁蹲在地下煨菜,玄想到种种东方形式的幻梦,狱卒在窗下喊着:

  “老爷,老爷,营上来人了!”

  这典狱官听到营上来人,可忙着了,拖了鞋就向外跑。

  军官在大堂上站定了,用手指弄着马鞭末端的穗组,兵士皆站在檐口前,典狱官把一串长短不一的钥匙从房中取出来,另外又携了一本寄押人犯的账簿,见了军官时就赶忙行礼,笑咪咪的侍候到军官,喊公丁赶快搬凳子倒茶出来。

  “大人,要几个?”

  军官一句话不说,递给了典狱官一个写了人名的字条,这典狱官就在暮色满堂的衙署大堂上轻轻的念着那个字条,把它看过了,忙说“是的是的”,就首先带路拿了那串钥匙,夹了那本账簿,向侧面牢狱走去。一会儿几个人都在牢狱双重门外站定了。

  老狱丁把钥匙套进锁口里去,开了第一道门又开第二道门,门开了,里面已黑黑的,只见远处一些放光的眼睛,同模糊的轮廓,典狱官按着名单喊人。

  “赵天保,赵天保,杨守玉,杨守玉,”

  有两只放光的眼睛出来了,怯怯的跑过来,自己轻轻的说着“杨守玉,杨守玉,”一句别的话也不说,让兵士拉出去了。典狱官见来了一个,还有一个,又重新喊着姓赵的人名,狱丁也嘶着喉咙帮同喊叫,可是叫了一阵人还是不出来。只听到黑暗里有乡下人口音:

  “天保,天保,叫你去,你就去,不要怕,一切是命!”

  另外还有人轻轻地说话,大致都劝他出去,因为不出去也是不行的。原来那个被提的人害怕出去,这时正躲在自己所住的一堆草里。这是一种已成习惯的事情,许多乡下人,被拷打过一次,或已招了什么,在狱中住下来,一听到提人叫到自己名姓时,就死也不愿意再出去,一定得一些兵士走进来,横拖竖拉才能把他弄出。这种事在狱中是常有的,军人同狱官也看惯了,狱官这时望了一望军官,军官望了一望兵士,几个人就一拥而进到里面去了。于是黑暗中起了殴打声,喘气声,以及一个因为死命抱着柱子不放,一群七手八脚的动作,抵抗征服的声音。一会儿,便看见一团东西送出去了。典狱官知道事情业已办好,把门一道一道关好,一一的重新加上笨重的铁锁,同军官离开了牢狱,回到大堂,验看了犯人一下,尽了应尽的手续,正想说几句应酬话,谈谈清乡的事情,禁烟的事情,军官努努嘴唇,一队人马重新排队,预备开步走出衙署了。

  老狱卒走过那个先是不愿意离开牢狱,被人迫出以后,满脸是血目露凶光的乡下人身边来,“天保,有什么事情没有?”犯人口角全是血,喘息着,望到业已为落日烧红的天边,仿佛想得很远很远,一句话一个表示都没有。另外一个乡下人样子,老老实实的,却告给狱吏:

  “大爷,我砦上人来时,请你告诉他们,我去了,只请他们帮我还村中漆匠五百钱,我应当还他这笔钱。……”

  于是队伍堂堂的走去了。典狱官同狱卒送出大门,站到门外照墙边,看军官上了马,看他们从泥水里走去。在门外业已等候了许久的小孩子们,也有想跟了走去,却为家中唤着不许跟去,只少数留在家中也无晚饭可吃的小孩,仍然很高兴的跟着跑去。天上一角全红了,典狱官望到天空,狱卒也望天空,一切是那么美丽而静穆。一个公丁正搬了高凳子来,把装满了菜油的小灯,搁到衙署大门前悬挂的门灯上去,大门口全是泥泞,凳子因为在泥泞中摇晃不定,典狱官见着时正喊:

  “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虽然那么嘱咐,可是到后凳子仍然翻倒了,人跌到地下去,灯也跌到地下了。灯油溅泼了一地,那人就坐在油里不知如何是好。典狱官心中正有一点儿不满意适间那军官的神气,就大声说:

  “我告诉你小心一点,比营上火夫还粗卤,真混账!”

  小孩子们没有散尽的,为这件事全聚集了拢来。

  岗警把小孩子驱散后,典狱官记起了自己房中煨的红烧肉,担心公丁已偷吃去一半,就小小心心的从那满是菜油的泥泞里走进了衙门。狱丁望望那坐在泥水里的公丁,努努嘴,意思以为起来好一点,坐在地下有什么用,也跟着进去了。

  天上红的地方全变为紫色,地面一切角隅皆渐渐的模糊起来,于是居然夜了。


  沈从文(1902—1988),男,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作家。其祖父沈宏富是汉族,祖母刘氏是苗族,母亲黄素英是土家族。因此,沈从文的民族应是汉族,但沈从文本人却更热爱苗族,他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对于苗族风情的描述。

  沈从文是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1931年—1933年在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病逝于北京,享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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