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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樱:似幻非幻

来源:红网 作者:唐樱 编辑:夏君香 2017-09-07 15:51:55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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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从山腰间跌落,黄昏就占领山村了。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赶上回村的山民,告诉说要找村长,村民点点头答应愿意带路。

  夕阳如血,浸透黄昏,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腾,像竖在村庄上空的一面面旗帜。

  村民热情地将他带到村长家中。

  年青的村长看了看他递给的介绍信后,把他让进屋。屋檐下的女人借着软弱地油灯光,给院子里嚷嚷闹闹的家禽们准备吃的,见他走过,羞涩地看了一眼,继续忙自己的活。孩子们瞪着惊奇的眼睛从隐蔽处偷看他。

  村长让他坐着歇息一会,就先走了。从内屋里走出的小女孩给他送来一盏灯,他接过,放在桌上,堂屋顿时亮堂起来。堂屋壁子上除了实用的农活用品和农作物的种子外,没有一件象征文化之类的饰品。

  村长急急地回来,还领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村长告知他,老人什么都懂,有什么事问老人好了!

  他无法形容这位老人,从他的面貌和气质上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学问。老人带着他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下,每家每户都在做同样的事,但弥漫着一种神秘的节日气息。他跟老人走到村口,看见村口的晒谷坪旁大樟树上有好些年轻小伙子在上面忙着什么。老人告诉他,今天是七月半“鬼节”,村里的小伙子在这儿扎戏台。今晚有“鬼戏”看,逝世的亲人们今天都要回来过节,跟活着的人一起看“鬼戏”。

  他听着,不觉倒吸了口凉气,突然感觉周围仿佛鬼影影绰绰,那些聚齐在荒郊野外庞大的鬼魂群正浩浩荡荡朝村寨里开进来。村中有风吹过发出的簌簌声,仿佛是鬼魂们的呼吸声。

  他不由靠近老人。

  明月不知怎么远远地挂在天边。夜的神秘有月光的辉映更加扑朔迷离。树林里的树木,拖着繁枝密叶的暗绿,乘着月色在林间走动着。经过的鬼魂仿佛也感觉到了它们的柔情,忍不住与它们狂欢起来,顿时林间的落叶被无端地掀起并漫天飞舞……

  村寨里每家每户都准备好了丰盛晚餐,恭候先人们回家赏用。等先人们赏用完了以后,活着的人才开始上桌。

  牛角的号声清脆地从远处传来,人们听见了号角的召唤,赶紧丢下碗筷,跑出家门,来到村口的晒谷坪。原来是“鬼戏”开演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晒谷坪已找不到一点空闲地了,周围的树上都爬满了人。

  那一排排比茅柴担杆还粗的红烛高高地燃着,把小小的戏台照得透亮。那些表演节目的人正在那棵古樟树后面化着妆。对孩子们来说看化妆比看节目更有趣,弄不懂好好的一张脸,那一抹一糊的全变了样,像变戏法似的。

  戏开始前,人们坐在坪地上,不敢乱动,怕走了,地方被人给占了。就跟周围的人拉起家常来,说着说着,时间就容易过了。这话匣子才拉开,戏就开始了。

  全体演戏的演员站在台前,举着香跪拜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惜听不清。

  他第一次看“鬼戏”,“鬼戏”是什么戏呢,能吸引这么多的人,特别是现在的社会,古音虽可爱,今人多不弹。他自修中国古典文学,对中国的戏剧,说不上精通,也跟着导师游览了一遍,没听说过什么“鬼戏”这个剧种。

  他觉得“鬼戏”的开始有些故作神秘。老人告诉他,在唱“鬼戏”之前,一定要请示并经得鬼神同意,或许下心愿。

  他明白了,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人鬼神是平等的,可以沟通和往来的,就像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一样。

  千年古樟,在阴柔的月色下,显得虚幻而迷离,一根长长的白绫闪电般在它粗壮的沧桑的树杆上挂吊着起来,成千上万双眼睛跟夜融在一起,静极了。

  一种低沉,徐缓,忧郁的二胡声从远处传来,像无形的手,抓住了人恐惧的灵魂;突然,飘然而至的喇叭声悲凉了整个空间。“呼”的一声,一团鬼火,冲上戏台,前后左右滚动着,鬼火熄灭后,随着一团烟雾,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吊死鬼,伸着长长的红舌头,低着头,侧着身子,碎步移向那长长的白绫。

  小孩子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大气都不出,胆小的女人紧紧握着自己男人的手,但眼神仍离不开那恐怖的戏台。

  “她为什么老侧着身子走?”他问。

  “因为他是鬼,所有的鬼都侧着身子走路,是给阳间的人‘让路’。”老人解释说。

  “这个‘鬼戏’剧团,归文化部门的哪个单位主管?”他问。

  “这是临时搭拼起来的戏班子,鬼节过后,就散了,到了明年的鬼节,他们又聚在一起唱一场,这样,年复一年的有千年历史了。”老人说。

  女吊死鬼开唱了,清丽而悲切的声音,通过阴柔的月光传到台下的每个观众的耳鼓里,敲打着观众脆弱的心。当她唱说道自己悲惨的身世和被迫上吊的唱词时,台下的观众已泣不成声了。他觉得自己也是在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空间挣扎,努力地拥着自己的身体,女吊死鬼的每一个声符都像一根根针,扎在他氢气球似的身体上,他要保存自己,绝不能让它像气体似的飘散。人们透过自己的泪眼,在观看女吊死鬼在地狱受苦的经历,经历全是无言的戏剧动作代替,吊的动作从脚到头,先吊下肢,后吊身躯,再吊上肢,最后吊颈部。

  她时而窜到树顶,时而猛扑下来,时而套进白绫缠好的圈内,时而翻滚,时而飞旋,吊出各种各样让人不寒而栗的动作。让活着的人感到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寻死觅活的随意轻生,死并不是一了百了的事情,而是苦难的开始。

  老人告诉他,女吊死鬼的痛苦动作有七十二吊。

  天啊!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就是专业演员做下来也够呛。

  接着男吊死鬼出场,女吊死鬼渐渐隐去。

  男吊死鬼把人死后在阴间遭受各种苦难的恐怖情景表演到了极致……

  仿佛将人的心灵全部翻寻出来,用乳白的月光清洗了一遍,洁静极了。

  “民间文化太不可思议了!”他感叹道。

  “是呀!”老人说,“自从有鬼戏开始,村寨之间和平共处,人与人之间友爱互助,珍惜生命,它延续到鬼戏被铲除掉,人们仿佛被觉醒了,阴间全是迷信,人死后也不会受苦,‘贪婪’这个魔鬼从瓶里释放了出来,大肆凌辱人们的心灵,好好的一头耕牛,头晚还喂得饱饱,第二天就不翼而飞。恐惧的人们开始把耕牛安排跟人住在一个房间,遭欺凌的女人喝农药死掉的不知有多少呀!”

  老人的话,弄得他一头雾水。“鬼戏”不是好好地在演着呢!什么时候被铲除了呢?

  一阵锣鼓响后,那封为白神的“无常”出场。人们的恐惧紧张的神情被渐渐的缓解下来。无常因瘦而高就由二个人扮演,二尺来高的帽子重重地牢牢地扣在头上,长长的白丧服随风飘逸着。那白脸上嵌着的一双“八”字眉,最令人注目,闭眼似哭,睁眼似笑。手上的破芭蕉扇慢慢地摇晃着,人们觉得阎王爷也太吝啬了,明年一定得换一把新芭蕉扇才行。在众多的鬼神中,人们偏爱“无常”。在“鬼戏”中,“无常”说的话是老百姓的俗话和诙谐,还有那脸上亦哭亦笑的表情。

  他不由朝黑压压的观众瞥了一眼,似人非人的情景涌入他的眼帘,仿佛一群骚动的幽灵,狂热的幻影,带领着一个巨大而阴沉的晕眩在天地间舞蹈着。黎明的号角一声接一声从天边传来。

  管它呢!人们的手突然都拉起来了,带着深深的失望和痛苦的表情,连同虚弱畏缩的孩子。树木的暗绿,月色的乳白,在人体上变着形,不知什么时候一缕阳光射下来,舞动的人们似阳光中的微尘转瞬间化为烟雾……

  他仿佛从一个梦幻中走来,可老人仍在他身旁,那千年古树也枝繁叶茂地活着,那吊过白绫的树杆仍透着白绫温柔的亮光。

  他困惑,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太阳朗朗地照着,溪水也在潺潺地流淌着,鸟儿们仍愉快地觅着食在枝头跳跃,炊烟在山腰的村庄上袅袅地升腾着。

  他的心却涌着淡淡的忧伤,他也不明白这忧伤的缘由。就来到小溪边,用清澈的溪水,冲洗着脸庞,脑子似乎清醒了许多,脑门仿佛被敞开,没闩没锁,无形的有形的都在自由进出,他无法留住他们。

  他回到老人身边,想着采访还没开始呢?

  老人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说,神在制造梦幻与寂静、孕育生命与神话时,太阳也参与了!

  他有些不习惯老人的说话方式,什么太阳也参与了,大地上的万物能离得开太阳吗?它们在进行光合作用,这叫自然。

  老人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感觉,仍用些暧昧的语气叙说道,自负的神有时也要耍起大姑娘的脾性,把自己弄得云里雾罩的,太阳只好远远守候着,云消雾散了,可又被神折磨得支离破碎,时而把太阳悬在树枝上,时而把太阳甩放在潮湿腐叶满地的湿地上,时而用山风捉弄太阳把它放在水上颤颤抖抖,真是个风骚顽皮的神。

  他弄不明白老人的思维方式,大自然的一切,在老人的思维里简化成男女了,虽说是有点那个,但听起来亲切、形象。可他是唯物主义的青年科学工作者,有责任要告诉老人,这是自然现象。

  老人好像没有听懂他的科学术语,说,这就是神与太阳过的日子。

  老人的话,他既新奇又莫明其妙。他长这么大,除了下雨天,对天天见着的太阳,确实没有思考太阳怎么过日子的。他没有想,别人照样没有想过。人永远在思考自身的利益,时时在忧虑自己的日子怎么过,如何如何打算和盘缠小日子怎样过得有滋有味。全然没有考虑周围与己相关的事与物的日子。当地球上只剩下两脚动物的“人”时候,人的寂寞是无法言喻的……

  太阳在山里的日子,才算日子,虽说温文尔雅了些,倒也不失大丈夫的风度。老人仿佛在卖弄自己的文才。在跟老人聊天之间,了解到老人读过许多的圣贤书,但老人的话并无古意,反而比较现代和时尚。老人若不开口,其形象跟山野村夫并无二致,问其年龄,山里人竟无人知晓,凡从山外来了人,人们推举老人来接待,只有这位老人才能与山外人对话。

  老人在一块岩石上坐下,说,环境改变一切,也造就一切,我说的不单是人,也指神,太阳。

  也包括宇宙?他反问的同时用手势指指天空,生怕老人弄不懂宇宙二字,因老人朴实的形态老是给他造成一个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山民的错觉。

  他开始为自己有这样的错觉而脸红和羞愧,想想自己又不是故意,心情放轻松了蛮多。他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工作之余读研,这不,利用公休时间到大山里寻找研究课题来了。

  山里人告诉小伙子,老人能与天地沟通。小伙子虽半信半疑,仍如获至宝,决心跟老人同吃同住同劳动。

  老人的话,给他以启迪,他顺着老人的思路思考问题,是的,山里太阳跟沙漠里的太阳不一样,在黄沙滚滚的沙漠里,太阳俨然一个暴君,别说小草不能生长,就连以柔克刚的水,只能悄悄地从沙漠的心灵深处流走……

  他心里想着,这个思路应该会跟老人的思想产生共鸣,小伙子被自己感动着。

  老人仿佛看见了他思路上那一排用来表达的文字,于是就点了点头,老人的默许使他感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小伙子有些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很在乎老人的鼓励,他开始越来越感觉老人的神秘和诡谲。

  你能听懂大自然万物的语言吗?比如说,清澈流畅的泉水声,那飘飘而下的落叶声,山腰冉冉升起的云雾,风拍打树叶的声音……小伙子一口气提了许多的问。

  老人听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真是令人惊心的一眼,不带任何恐惧、嘲讽,反而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像妈妈对待自己可爱的儿子。又像是一个智者一眼把他看透。他不敢再喋喋不休地追问,仿佛老人那一眼使他开了窍,面对大自然,无须大吼大叫,用心去体会,用心去感受,用心去交流。然而心又在哪呢?这个不得不问的问题,已经没有机会,老人走了,已消失在他的视线外了。他想老人也许烦了,改天再去拜访就是了。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忘记询问老人大名大姓,是哪个村,哪个寨的人了。他又自作聪明地想,像这样的老人,肯定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的人。面对陌生蜿蜒的山路,他不能随便把它当作出路和伙伴,他折回来时的山寨,问老人的情况,山里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他,然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他们告诉他老人的情况,可现在他们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是你们招待过我,是你们帮我找来老人!是你们热情送我出寨口……小伙子一着急说了一大堆能勾起山寨人记忆的排比句。可山寨人仍像听天书一般,眼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毫无办法,只好沿着老人消失的那条山路走去。他已没有了目的,他也弄不明白这条山路是不是唯一的出路,山路仍默默无语地往前延伸着,做着它该做的事情,并不因为人的怀疑,而无端端消失自己,仍做着人的伙伴,伴着人的脚步走天涯。

  小伙子不知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小镇,他不得不从小路上走下,歇口气,当他回头时,来时的路却像一根缥缈的雾带,时隐时现,变幻莫测。他突然生出一股文人才有的怅然若失的情感。

  眼前的小镇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从没来过这儿,熟悉的是这小镇的古建筑在书上见过。

  小镇在暖暖的阳光下,既安详又不失热闹。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走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人们的穿着全是舞台上而且是古装戏里才能见到的盛装,节日的气氛溢满整个小镇。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虽说同是人类,却见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自己的穿着打扮跟外星人似的,不由心里产生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明其妙的失落。

  他再也不能被动,人们无视他的存在。他不能再沉默,拦住一位从他身边走过的古装少女,问,这是什么地方?

  少女看了一眼他,仿佛见到怪物一般,惊恐地从他身边逃走了。

  他觉得自己很君子也很礼貌,却受到这羞辱,想着自己在大学里追求的女生还不少哩!

  他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来到一个广场上,广场的构建很特别,是圆形的,有八个进出口,进出口没有人把守,人们可以自由进出,阶梯级的观众席全是一个个放大的同心圆,共有八个大小不同的同心圆组成,构成这大小不同的同心圆的全是清一色的青石板,石板面已被人的屁股磨得发亮,可用来做镜子用,有些成了屁股的模样,看来历史很久远的了,整个广场闻不到一点水泥的气味。

  小伙子在光滑冰凉的石板上坐下,一股冷冷的凉意浸透了全身,他本能地又站起来,摸摸凉凉的屁股,谁说屁股是死肉,没有感觉,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想起来了,是一位曾给他打过针的护士阿姨说的,那时,他还小,生病了,妈妈带他看医生,要打针,他不肯,怕痛。护士阿姨就说了,屁股是死肉,不痛的!当时打针痛不痛他记不起来,再说痛的话那种痛感也不会延续到现在。但屁股是死肉这句话倒永远刻在心上了。误导,简直就是误导,他恨恨地想。

  这时,一个草垫触动着他的手,他本能地接过草垫,抬头一看,惊喜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老人示意他坐下,不要说话。

  他感激地点点头,在草垫上坐下,果然舒服极了。人们一层层围坐在广场的青石板凳上,仿佛在等待一个节目的开始。

  他见到了老人,对什么节目全没了兴趣,他唯一要做的事,也必须要做的事,就是不能让老人在他的视线里突然蒸发掉。在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老人是他唯一熟悉、唯一有亲人般情感的人,他像在大海中得到一根救命木头一般,珍惜的程度只有他自己晓得。他这才感觉,面对一大群人,无法交流,人们视他可有可无时,是多么的可怕和恐惧,多么的寂寞和孤独。

  三声震天动地的炮响后,这时从广场的八个进出口,变戏法似的走出一队队容颜如桃花般的妙龄少女。她们在广场中心作队形表演一会儿是牡丹花、一会儿是山茶花、再一会是梅花、……各种各样的花在广场中央盛开和绽放着。

  哇噻!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仙境。此景只应此地有,人间哪有几回看。谁的诗这么倒霉,被他修理了一次。

  他睁大眼睛看着、数着、数着、数得眼花了。他估计最少有六百来位少女。这从哪弄来这么多少女,好像一个克隆工厂在展示他们的产品。她们一个个都是瓜子脸、丹凤眼、弯弯的柳叶眉、薄薄的嘴唇、纤纤的细腰,即使有不同也是大同小异。

  老人告诉他,这是从全国各地挑来选来的佳丽,集中在这山水宜人的小镇集训、调养,为明年给皇上祝寿表演作准备的。

  “皇上?”他惊奇也迷惑极了,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你在宋朝的一个小山镇!老人告诉他。

  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凭什么本事走进宋朝了,宋朝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让人进来?

  广场上那精彩迷人的表演容不得他多想了。接着是佳丽们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在进行表演,这表演太熟悉了,这不就是那巴黎最喜欢弄的时尚潮流,时装表演吗!看来,时装表演并不是什么时尚,外国人也在拾人牙慧,演绎中国的历史,重复过去罢了。

  坐在他周边的姑娘们,嘀嘀咕咕地对佳丽们进行评头品足,评得最多的还是佳丽们的服饰,从佳丽们的服饰上寻找一个式样,那么在姑娘们的衣橱里就会多一款新式样的衣服或裙子。这是姑娘们在看节目得到的另一种收获。

  青年男子对佳丽更是着迷过头,当佳丽们走过他们的身边,特别是那些富贵子弟,拿着早已准备好的玉环、玉钏、玉佩、金银首饰之类的宝物,如追逐花蜜的蜂儿。紧紧追逐着,一有机会,便把宝物送上去。佳丽们接过宝物回头甜甜一笑,算是回报,这种狂热的场面,跟港台的“追星族”没有什么两样,看来“追星族”的升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

  他那冷静蔑视追星少年送宝物的表情,遭到周边女孩子冷眼,那冷冷目光使他周身不适,仿佛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似的,一个不可饶恕的大罪。他无法再看下去,说确切点,他无法在那里再坐下去。

  这时,老人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走出广场,来到一个小山坡边。他真的太感谢老人了,拉得太是时候了,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一道闪电在天边垂直而下,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在空中炸响,天仿佛炸裂了一道口,紧接着天昏地暗……他被老人放在一个小土坑里,上面盖了一些树枝,并叮嘱他: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千万不要出来。他害怕极了,紧闭着双眼,一阵阵救命、挣扎的声音,一波接一波从他耳边穿越,仿佛很遥远,凄惨的声音也变得空灵起来。

  他颤抖地蹲在土坑里,那树叶像是老人手很温暖地拍着他发虚、恐惧的心灵。

  他一直闭着眼,眼睛在黑暗中呆了多长时间,他记不清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掀开盖在他身上的树枝。

  老人说,睁开眼吧!一切都过去了。

  他努力使自己睁开眼睛,因闭得太久的原因,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慢慢将眼睛打开。眼前是一泓碧绿的湖水和湖边那绿绿的森林,刚才那古镇呢?古镇上那六百多位佳丽呢?还有那成千上万的古镇人们呢!

  老人望着天边没有回答。

  他突然记忆起那一波一波穿越耳膜的凄惨的哭叫了,难道发生过灭顶之灾,古镇以及古镇的人们还有那六百多名少女都葬身湖底了?

  他痛苦地回头想着那曾使自己幸免于难的小土坑,也不见了,那亲切温暖的树枝不见了。此时,除了他和老人外,一切的背景环境全变了。他困惑极了,使他耿耿于怀的,是那六百多名的女子们,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是六百多位父亲心中永远的痛。

  他真想问个明白,可老人未必会告知他。这时,一位打柴的樵夫朝他走过来。

  他忙向樵夫问道,这湖叫什么名字。

  樵夫正好也想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见有人问话,就放下柴,擦了一把汗,告诉他说,仙女洗澡池。

  这又俗又有诱惑力的名字,跟现代经济是挂得上钩的。

  你知道,这仙女洗澡池形成的年代吗?他的问题又有些专业化,樵夫听后,憨厚地摇了摇头,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樵夫一口气不知数了多少个爷爷的爷爷。他没有记住,最后一件事,他记下了。不知是樵夫的第几个爷爷的爷爷,在放牛的时候,偷看到了仙女们洗澡。他觉得偷看仙女们洗澡太便宜她们了,应该偷回一个仙女回去当老婆才解恨。

  天上的神仙,为在这优美的环境建一个澡堂子,竟蔑视成千上万的生灵,使他们以及他们的家园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人的渺小,如同地上的蚂蚁,挣扎、抗议,显得那样滑稽和渺小。他对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古镇的消失,换来神仙的澡池,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仿佛类似的事件来。那时,他在上大学,收到小学时班主任老师的一封信,说他曾读的那所小学被拆了,学校合并到了其他的小学。学校被拆了,投资商在这儿建了一座初具规模的洗脚城,现在文明开始从头转向脚。老街的人们为了阻止学校被拆,在人民政府门前静坐了三天。最后还是被人民政府下令给拆了,伤心的人们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人民政府为什么不顾人们的心愿和利益。

  他想起来了,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一座曾经香火很旺的道观。是老街祖祖辈辈存蓄和积累文化、精神、心情的所在。

  人是无情物,好话与坏话都不能与之倾诉的。告诉人你的好事,他会嫉妒你,倾诉了你的不幸,他会幸灾乐祸。这就是人常说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人承载好事和坏事的心不大,就是跟食物共用的那个胃。碰上开心事,欢天喜地,不觉得饿,逼上倒霉伤心的事,吃饭没胃口,人不吃东西可不行,不能维持生命的正常运转。怎么办?这时的人们就会买上香,到道观里,面对泥塑的偶像,点上香,在袅袅香烟里,虔诚地倾诉自己的不快或开心事,一切的一切都随袅袅青烟,烟消云散了。人从道观里出来,整个人舒畅多了,胃口大开,赶紧回家给自己做好吃的去。

  在政府的眼里,老百姓哪来什么心情,给他们解决一下温饱问题就可以了,一旦有地方解决了温饱问题,这些政府官员作为特大的喜事上报给一级又一级的高低不等的部门。按道理来说,老百姓是幸福的,被一级一级的政府关怀着。不是吗?道观拆了,建了洗脚城,创造了经济效益,用这些钱建录像厅、游戏厅。老百姓开始欣喜若狂,除了老街外,坐在这儿,还可以看到另外城市人的生活和做爱。

  人是有共性的。当老街的人们看多了第三者插足、家破人亡的片子,开始感到了自身的安危。家有漂亮妻子和丈夫,开始跟踪和观察妻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半老徐娘的妇女也开始忧心丈夫的变心,会找一个小秘来代她……老街开始变得不平静了,从前冷清的法庭变得热闹起来,法官们的钱包也渐渐鼓起来,各种新式的律师事务所似雨后春笋挂牌子营业。

  他觉得自己要弄明白老人是谁,他跟老人在一起又是什么神灵的驱使。

  “你是谁?”他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大自然的一切生灵跟我都是朋友。”老人静静地说。

  他觉得老人的回答问题有些老奸巨猾,但他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你知道你是谁吗?”老人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问道。

  “当然知道!”他说,他想一个人不可能连自己都忘了,也许老人得了老年健忘症什么的。

  “说说看!”老人似笑非笑地说。

  他刚开口,突然觉得自己很陌生。自己是谁?为证实自己是谁,忙摸身上的口袋,找寻那些能证明自己是谁的证件,可怎么也找不到,他应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他也记不起来了,他着急,像掉入陷阱中的困兽。他急了,额头上的汗水,井水般汩汩地往外冒,他不能忘记自己。对,从身份证号码开始,他对数字很敏感,从满十八岁那天起,他就牢牢记住了,他知道:记住了身份证号码,就是记住了自己,如果有人丢失了身份证,就仿佛把自己给丢了。那就得赶紧补办回来。记住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就是记住了家;记住父母的电话号码,也就记住了爸爸、妈妈;记住了朋友的手机号,就记住了朋友等等。数字的年代,地球上的一切都成了数字的符号,演绎着被数字控制的游戏。现在这些号码,也跟古镇似的消失了。没有号码,就没有了自己,没有了父母,没有了朋友……

  在没有找回自己前,他觉得老人是他生存的唯一参照物。

  老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先去找回自己吧!

  他知道,现在是绝不能离开老人的。他一言不发,老人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那一副郁闷的苦相,老人也没办法,由着他吧!

  他跟着老人来到一个繁华的街上,街的一边临水,所有商铺临街而建。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似乎有些记忆了,这情景仿佛从一本书上见过,具体是哪本书,记不清书名了。他开始憎恨自己平素读书不求甚解,似懂非懂,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老人在临水一方的街边的石墩上坐下,说,河那边有好玩的,你去散散心吧!老天爷看见你那张脸,也会发愁的。

  他迟疑地望着老人,心想:是不是老人想把他甩掉。

  老人似乎看读懂了他的心思,说,去吧,我在这唐朝的小街等你。

  唐朝的小街?怎么越走越远呢?走过了宋朝的古镇,按历史发展的顺序,也该是元朝的什么的才是。

  这时,从河中摇来一艘豪华花船。诱人的歌声从那船上穿过层层薄雾传到耳边来的,听着全身都舒畅极了,美妙的歌声能解乏,看来是真的。

  船上的人跟老人打招呼,老熟人似的,亲切极了。

  老人也朝他们摆摆手,豪华花船很快靠过来。

  老人朝他们说,我这位朋友上船玩玩,散散心,玩够了,就送回这儿来。

  没等他下定决心,作最后决定,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轻飘飘地上了船,船很快进入河中央。河面升腾的雾霭很快遮住了他回望老人的视线。

  刚才还是灿烂的阳光,月光不知怎么拱了出来,已撤下如银的碎光,一队女子,借着如梦如幻的月色,逶逶而来,恍如仙女下凡。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谁在吟诗。他放眼望去,见船头立着一位风流倜傥的男子,身旁围着一群灿烂无比的女子。

  这人是谁,吟的诗好生熟悉,在哪儿听过,自己曾也背诵过似的。这人就在他脑海的边沿了,他使劲一拍自己的脑袋,还果然奏效,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大文学家苏东坡吗!他又记起曾看过苏老先生的一个传说,是谁写的,他记不起来了。但书中对苏老先生某一件事的记载,依稀还记得,说的是苏东坡的一次出游,自发跟随的歌妓千余人。当时,他不太相信,可眼前的情景,他又不得不相信书中所讲的了。现在的文人们都羡慕苏老先生那个时代,那些大文豪从这些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女子身上获取创作的灵感。

  这时,一个个女子从他身边款款而过,真是一个比一个生动,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喜爱嗔怒,仿佛是一件件艺术品。但在一般的俗气男人眼里,便是旧文人描绘的那样“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她们秀色可餐,媚态如春,琴棋书画无一不能,怎能不叫人魂销魂荡。

  在他看来,那纤纤的脚,袅袅的腰,能酥软权倾朝野大员的肌骨; 饱满的乳,含春的面,能化解宦海的险恶,党争酷烈;社稷情,军民苦,官场怨,同僚恨,在这些女子的温暖呵护中,统统变作缥缈的云烟……她们又像一乘奇妙的机槎,将狂放的子弟,轻佻的郎君,落魄的公卿,失意的晋绅,一一吸来,载驶到惬意的彼岸。

  狂欢尽兴的人们毫不理会他那苦思冥想的雕塑形态,依然沉浸在无尽的快乐之中。

  他们的快乐无法感染他,他感觉自己是一棵会走动的树,一棵能见证历史的树。他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什么是由肉欲交易而产生的精神产品,什么叫身心浸染在一个由微笑和快乐所织成的甜美的梦境中。减一分狎昵,添一分痴情。也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泪水,寂寞的痕迹。她们倒像轻风、像神仙、像精灵……

  “哎,下船了!发什么痴!”有人捅他。

  他如梦方醒。

  老人仍然在那鬼头柳下坐着养着神。

  “给送回来了!”那船家对老人说。

  老人点点头。

  他总觉得老人跟船家有着某种关联。仿佛家里人一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也说不清楚,当他回头再看船家时,船家和船早已无影无踪了。

  “都玩了些什么?”老人问。

  他不知怎么回答,除了似梦似幻地看到些情景外,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时间太短!”他说。

  “那里占用了人生的三分之一的时间,还短呀!”老人感叹地说。

  他听不懂老人的说。他觉得自己在老人面前像个笨小孩似的,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懂。

  他突然有一种想回家的迫切愿望。

  柳树下,除了老人与他,不曾有任何人从旁边走过。周围是那样的空辽和寂静,他不由悄悄地靠近老人。

  老人在看着似流非流的河水。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他问。

  “去哪?”

  “回家!”

  “家在哪?”

  这一下,把他给问住了。不知道家在哪?又如何选择回家的路呢?

  家在哪里?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人最最熟悉,最最亲切的地方,怎么会忘记呢?

  “你有地图吗?”他问。在他的意识里是想通过刺激感观来牵动记忆神经。

  “没有!”老人回答得很干脆。

  他穷尽自己的记忆,想着,想着……

  “想起来了!”他兴奋地说。“应该是什么省什么市什么县什么镇什么村什么村小组。”

  “到底是什么省什么市什么县什么镇什么村什么村小组?”老人说。

  “一时也记不起来了。”他很失望。

  “这还不是等于没有?”老人仿佛没有一点同情心。

  原来家也变得这样复杂了,搞错了一个省,找不到家,搞错了一个市,照样也找不到家……

  他决定从大的方位去找,决不气馁。

  “我们是住在地球上吗?”他问。

  老人点点头。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既然还在地球上就有希望找到家。

  他记忆着地理老师上课的情景。地理老师姓什么记不起来了,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的思考。对了,那个在地理老师手中像皮球一样滚圆的东西叫地球仪。上面标记着陆地和海洋。海洋可以除去不予思考,现在只剩下陆地,问题似乎变得简单起来。他觉得思路变得越来越清晰,陆地分为七大洲:亚洲、欧洲、南美洲、北美洲、大洋洲、北极洲、南极洲。他觉得自己应该在亚洲这块陆地上,而且应该还是在中国,有两条像巨龙似的河流所流经的土地。他有些欣喜若狂,仿佛家离他的感觉越来越近。

  老人家仍然在看着似流非流的河水。

  看老人的态度,不能跟他分享喜悦,他多少有些失望。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找到家所在的省份。哪个省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一切一切都在白费时间,问题又回到开始,到底是哪个省哪个市哪个县哪个镇哪个村哪个村民小组!

  他彷徨了,自己在什么时候突然跟家失去联系,又是什么原因使得自己对家没有一点记忆?

  现在,他除了跟着和依附这位枯燥偶尔也灿烂的老人外,别无选择。

  在他的眼前飘来一只黑的天鹅。染一身黑缎般的清幽,闪着光亮的羽翼,是那样从容,那样高贵,它轻轻来到他的脚下,优雅地把羽翅敛收,开始觅食。就连觅食的动作也是那样的贵族。天呐,它们是什么文化调教和熏陶出来的呀。

  他不敢大声出气,怕弄出声音惊走了它。它也许把他和老人看成是河岸上被封冻的两个塑像。他憋不住了,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放声大喊起来,仿佛在释放心中所有的一切。黑天鹅既不飞去,也不惊叫,它仍然在湿润的河滩上走着觅食。

  他看见了它那黑宝石似的眼睛,仿佛瞪了他一眼。他不禁哑然失声,没有来得及发泄的声音又咕噜噜退了回去。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令人生厌的胆怯,虽然有强大的太阳照着,阴郁的步子无法越过岁月的门槛,而天鹅仍然在水上穿行,穿过世纪,在菩提树那雅静芳香的氛围里梳理着高贵的羽毛。

  一切都随着老人蹒跚的步子在狭窄的缝隙中过着。

  这是一所学校。他记忆中的学校不是这样的。

  空荡荡的校园散发出叫人忧伤的泪滴。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没来由啊!篮球场上的投篮架仿佛也是经不起岁月的折磨,倒伏在球场的一角。架子仍显硬朗,既然硬朗就肯定会派上用,物尽其用,这是老百姓学得最好的也是运用得最灵活的哲学原理,投篮架上已经晒上了各式各样的农作物,远远看上去,倒使人有些愉快。

  老人在学校一角的大卵石前站了一会儿,嘀咕嘀咕说了一些话,像是跟大卵石说的。

  他凑过去时,老人的话已经说完,然后坐在大卵石上。

  怪了!老人与这毫无生命的石头对话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问:“您刚才与石头说话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一脸的困惑和怀疑,这老人也太神奇了吧!

  “这块石头,是我看着它长大的!”老人说。

  老人这么一解释,他更是一头雾水,感觉老人是不理那根神经出问题了。

  “他当时只有这么大!”老人比画着,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从老人比画的大小,要变成现在这么大,没有上亿年的时间可不行啊!突然,他感觉落入一个恐怖的时空中,心灵已离开自己的躯体,他听见心灵在一片紫光的人行道上走着的脚步声,那闪亮着紫光的人行道他太熟悉了,仿佛在那儿见过。记起来了,是老人脸上皱纹中的一道。他怕踩痛了老人,于是收回心灵的脚步,面对无情无欲,心若止水的老人,他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到一点,标志有一亿年历史的东西。这也许是考古学的事情。

  老人看看他说:“时间是无法用‘理解’二字来告解的。有一种昆虫,它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那么,天、月、年这些时间单位对它来说是不可知的。人相对石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人的个体永远是现在的,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历史是人的记忆,未来是人的梦想。”

  老人的话,使他产生一种沉重的时间负荷。唯一使他轻松的是灵魂生产的梦境。

  一个小孩出现在学校不远处的田边。他激动极了。简直有了快疯狂的感觉,见到了与自己一样生命的物体,与化石和古墓一般的老人在一起太令人窒息沉重。他想走向小孩,又怕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失去唯一虽说沉重仍可依靠的老人。他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激动着、亲切着,泪流满面。

  “去村里看看,人是不能离开人而生存的!”老人说。

  “您在这儿等我?”他问。

  老人点点头。人啊,在什么时候总要为自己储存一个依靠,哪怕是在寻找另一个依靠。

  他边走边不时回头往老人这边看着。其实他是很相信老人的。老人比他记忆中的那些人要可靠得多。他很快穿过一条被青草遮盖的田间小道,绕过有着清水荡漾的草花盛开的池塘,来到一个有古树的村口。

  依然宁静的古树旁,有一位村姑在向村口外张望着,神色有些着急。

  他觉得人是多么可爱的动物呀!曾使自己厌倦过人世的也是人呀!此时的他也顾不上曾经有过的什么想法,就无限热情的走上去,伸出冰凉了许久的双手。然而村姑本能地将垂在身旁的双手往背后一放,低着头,很害羞,但她没有不高兴。他明白了,乡下人不能用城里的握手礼节,特别是男人跟女人。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忌,也赶紧将双手收了回来。他告诉她,没有别的意思,路过这儿,进村子里看看。

  她似乎明白了,转身领他进了村。

  村子全是简易的木屋结构,寂寞但开得很热烈的野花在村子茂密的叶丛盛开。他多想采摘一朵来亲吻一下,这里仿佛藏着他孩童时的梦或青春期英气勃勃的梦。

  穿过村庄的小街小道,竟没见到一个人,他抬头望阳光,这时的阳光也是那样的扑朔迷离,似真似幻。他的心也开始虚幻起来,怕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鬼屋鬼村什么的,路旁的树枝不小心的扫过他的身体,他也会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出了村,仿佛走过长长的地狱之门。

  他跟着她来到村尾的一条清清的河边,河那边聚集好多人,在河岸的树林里若隐若现。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

  她说了一堆他耳朵听不懂的方言。但不知为什么,心灵给作了解释,他好新奇,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种殊特的功能。

  今天是燕子节。河岸的人们在忙碌着,喜悦着在为叫燕子的鸟儿们祝福,此时的人们已把自己看成大自然的一员,真切地恰如一棵小草,战战兢兢如一只小鸟。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对年迈无子的老夫老妻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孽,弄得老来无子,每到了傍晚面对夕阳伤心难过不已。住在山里的燕子,每每飞过老人的屋前,看着这对伤心的老人,也很难过,就冒着生命危险把天机泄露给了老人。说,我从东方飞来,看见你们的儿子来了,他已经到了河边,可是因为遥远的路途磨短了他的腿,河水深而湍急他过不了河。你们赶紧去搭桥吧。老夫妻听从了燕子的话,就在河上搭了一座桥。果然到了第二年,那位老妇就生下了一个男孩。

  山神发怒了,把燕子赶出山林。村里的人们知道了,争相迎着燕子到自己的堂屋里,或屋檐下筑窝。燕子为了报答人们的一片善意,担当为庄稼除害虫的工作。人们把燕子搬进村的这一天定会“燕子节”。人与燕子和谐相处的日子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这似乎是童年清幽芬芳的梦想,曾经茫然的古事,仿佛得到诠释。

  阳光明媚的春天,外婆家那空阔的大堂屋简直就是燕子的天堂。一个堂屋,竟有七、八窝燕子在这筑巢、繁衍、生息。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地叫着,堂屋就从来没有清静过。特别是小燕被孵化出来,简直就像五重奏的声音会,这是城里人无法享受到的。一个小家庭突然添了几张要吃的嘴,小燕子的爸妈那种辛苦,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老燕子还要养好自己的身体,冬天来了,护送带领自己的小孩回到南方的那个家。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老燕子飞不动了,小燕子也认得路了,飞到这儿来做它父母以前的工作。到外婆家看燕子,是他童年最开心的事。

  村姑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他竟全然不知。河对面的活动仍在进行。他看见了许多孩子在玩啊,跑呀,不知疲倦地奔跑,互相追打着,不管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孩子们永远是最快乐,最开心的。

  他记得,他被送去外婆家,妈妈郁愁地对外婆说,这孩子性格内向,总喜欢待坐在那儿胡思乱想,脑袋里仿佛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外婆劝说她,不要紧,孩子是快乐的天使。每天都在为寻找快乐而忙乎着。当时,他觉得外婆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外婆是主管快乐的人,因为每个孩子都会在她那儿得到快乐。就连那个性情古怪,得了重病的小表妹,都带着快乐和微笑离开了人世。

  外婆擦掉眼睛对他说,你小表妹她乖巧聪明天上的神仙喜欢她就带去了。你开心玩吧!为她祝福,她会高兴的。

  死亡是恐怖和悲伤中开放的花朵,但经外婆这么轻轻一说,所有的忧伤和痛苦融化于薄薄的熹微或沉落在一泓泉水中。

  “我们还能见到她吗?”他问。

  外婆摸摸他的头,说:“会的,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很不喜欢神仙接走小表妹。跟外婆一起多好,哪儿都不用去了。外婆还会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平凡的东西,经她的手一弄,变得精致起来。

  外婆现在何处?仿佛是很遥远的记忆。他想起了老人,老人还在学校的一角等他。他得尽快赶去。这时,迎面朝他走来一个背小孩的少妇。

  他颤抖了一下,深切渴望在心中燃烧,他想起了妈妈。妈妈在他的印象里:清丽、温和、稍带点忧郁。她是外婆的骄傲,山村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妈妈的工作挺辛苦,下班回家,也总在书桌前,没完没了地写。他很在乎妈妈对他的一举一动,妈妈的一个爱抚动作,一句关爱的话,他会用几天的时间来分享它。仿佛是灿烂日子中的一个雨天,他走过那条铺满各种图案的鹅卵石的街道。他回过头看见人们都小心翼翼地在图案上走过,既没有脚印也没有车辙,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鹅卵石努力工作呢?他就这样在一成不变的鹅卵石街道上走读完六年的小学时光。有时在缠绵的雨天,在闪闪的阳光下、在皓皓的白雪里,他总是在寻找这有着故事和图案的街道的变化。像玩“错误游戏”似的寻找变化,一切都是枉然,鹅卵石街道仍努力保持着不变的形象。他实在是无法承受,想改变街道的情节和故事,怎么改都觉得别扭。他用手触摸它,抚摩它,用文字来描写它。他又告诫自己千万要轻轻地,莫把它弄坏了,让文字来代替它,让它到自己的书桌上来休息。成千上万的人在它身上踩来踩去,它需要休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听,把她高度的近视眼睛放着亮亮的光,充满了天真和爱意,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他要找到母亲,找到了母亲,就找到了自己。他是父母生命的延续。

  他知道通向母亲书房的那扇门。可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

  这时,天色暗下来,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闪电开始在云雾里行走,带着震耳欲聋的震鸣。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回到老人身边。念头推着他狂奔,一切的回忆如亮光,如烟云,在心灵里旋舞的永远是寂寞和孤独。

  “下雨了,我们去学校里躲躲雨吧!”他说。

  破旧的校舍,在凄凉的风雨声中,忧伤地摆动着,那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破旧报纸的墙缝,瘦瘦的立着。他死盯着那发黄借着闪电仍依稀可见的文字,仿佛从消逝的岁月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掠过他的脑海发出袅袅不断的回音:“同学们好!”“老师好!”当这二句问候的话,连续重复上千甚至上万次时,会是什么结果呢?整个学生时代,留下的整个记忆只有二句问候语了。老师希望同学们好,同学们希望老师好,成了人世间永远的主题。

  雨下着,是那样的惬意,欢快,一时产地会是停不下来了。

  “人是牢骚、埋怨和记仇的动物!”老人说。

  他想想觉得也对,雨水给人带来的喜悦,人视而不见,带给的灾难却永远记着,某年某月雨水过量,给人带来不可估量的灾害,某年连续几个月没有下雨,双给人带来……从所有的史书上查找,风调雨顺的事情几乎没有记载,功再大也不能抵过,一件不小心的错误要成为永远的痛,人在弥留时挨过的最后的瞬间,也总带着复仇和无用的渴望。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会儿,一辆湿漉漉的马拉的大篷车来到他们的身旁。他们坐上马车。赶车的马夫,是个瘦个子精明的人,在红尘里奔忙,仿佛炼化成了精灵似的。他鞭儿轻轻一甩,马车就滚动起来,越来越快,两旁的景色呼啸而过。他在想,是谁派来的马车,马车又将他们载往何处?老人闭目养神,顺着马车前后摇晃着。

  马车夫在雨中赶着马,哪吆喝的声音特别奇怪,仿佛在呐喊,又仿佛在唱歌,声音跟炸雷一起回响,听起来是那样和谐。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朵被雨浸湿的云,不能高高地飘澈在天空中,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着,借着闪电,他看见大片大片盛开着的鲜花,它们在雨水中嬉戏,在风中波荡,万花盛开是多么美丽和多么壮观的场面呀!

  “呈!”随着马车夫的叫声,聪明的马已放慢脚步,驶进一条宽阔的河流中,粼粼水波涌着突如其来的马车,他很担心,很恐惧,河里有河怪吗?

  老人告诉他,大自然永远对人是友善的,用不着害怕,不会有事,车夫很熟悉这条河。

  老人的话竟把悲哀带上他的心头,人又是怎样对待大自然的呢?辽阔浩渺的湖泊已被人折磨成一条河流,河流已变成小溪,小溪变成了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爬上河岸,抖了抖沾在身上的水,弄得整个车都颤抖不已。马蹄开始在硬硬的石头路上行走,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空间回响,木轮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只轻轻地应和着。雨什么时候已停了,万物吐着绵绵不断的气息温馨着大地。

  他不知道,老人要带他去哪儿!

  车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饼一样的东西,在啃着。

  他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他突然想起跟老人在一起的日子,还没吃过东西,仿佛也没觉得肚子饿。现在一块硬硬的饼勾起了他无限的食欲,他觉得自己快要饿扁了似的,浑身没有一点劲,他会不会被饿死在他乡?从前吃过的山珍海味,魔鬼似的折磨着他的胃,胃开始隐隐作痛,很快肝和肠也在作无声的反抗,“摧肝裂肠”这个成语可能就是这样出现的,饥饿的痛苦原是这般难受。灵魂开始对躯体说,它不愿看着痛苦变形的躯体,此时的躯体对它来说,已是沉重的包袱,它要甩掉这可恶的包袱,然后沿着水仙花芳馨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他仅仅抓住老人,恳求:他不想这么年轻就死去,他还没有找到自己,亲人、朋友,还有他熟悉的一切。

  老人的手在他的头顶轻轻一挥,仿佛把他从致命的死神手里解脱出来,眼前的境界豁然光亮起来。

  马车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停下。他在老人的催促中下的车,他提着发软的脚,环视周围,心中除了迷茫还是迷茫。马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连马蹄声也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不曾有过,梦幻一般。

  这儿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影。

  他不知道,老人和他为什么要在这儿下车。

  “这儿是你的家乡!”老人说,那口气很坚定,不容置疑。

  这个连根小草都弥足珍贵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乡?他实在不敢相信,觉得老人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火了。不愿意帮忙,就吱一声,用不着这样找个地方糊弄人。

  他心虚地挪动着步子,故土永远对自己的孩子一往情深,一片离别的痛苦从脚底升起,那干枯的池塘像一双无泪的眼睛,向他表达着哀愁、一种恐惧、一种钻心的恐惧和伤痛朝他袭过来,从哪个方向来,他无须偷看,感觉它就萦绕在他的四周。那条曾留下他童年快乐的布满图案和故事的鹅卵石小街,已经面目全非、图案乱了,故事就跑了,街口那绿绿的充满神奇故事的古树不见了,枯朽的树桩仍就硬硬立在那里,仿佛在表示什么,诉说什么,阳光在远处斜照着,树桩便有了影子,像穿着白长袍的幽灵。他知道和明白了,没有生命的地方,是没有白昼之分的,太阳所做的一切都徒劳的,秋风刮过没有收获的田野,是那样的凄楚。

  他不由紧紧靠在老人的身边。

  他太疲倦了,是全心身心,饥饿仿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了。他想睡,他不想睡在没有一丝生气的大地上。

  老人示意他可以借靠一下肩膀。

  他很快进入梦乡。他朝着记忆的空间飞翔。那个曾踢了他一脚的体育老师,在领着学生在跑道上跑步,嘶哑的声音在校园的上空回荡。

  “一、二、三”这三个数字被体育教师咬牙切齿地叫着咬着已遍体鳞伤,同学们听着也特别难受。他被同学推举出来向老师提建议,能不能温柔一点喊这三个单薄瘦弱的数字。血气方刚的体育教老师一听,仿佛被人夺去了手中的权力似的,二话没说,挥起脚,痛得他哇哇大叫,蹲在地上半天没有站起来。虽说后来体育老师向他道了歉。但想起来,却成了他永远的痛。体育老师的尊姓大名没有记下,这仿佛也成了他的遗憾。有事件,没有人物姓名也构不成完整的历史事件。需要记忆的、没记住,他已经记不清那地方叫什么名字。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公园,就是想不起公园的名字,草地和花坛里都缀满了盛开着的鲜花。那个水塘在公园的一角,碧绿的睡莲占据着整个水面,充满着无尽的诱惑。

  美术老师带着他们这班同学在写生。

  同桌的漂亮女生,特别喜欢池中这可爱的睡莲。

  她对他说:“要是能在睡莲上睡觉那该有多好呀!”

  他听后,没有同感。觉得女同学的某些行为真不可理喻,想法也天真和莫明其妙。好好的床不睡,干吗要睡在这不能睡的睡莲上的欲望。

  他没有作声,仍写他的生。

  美术老师不知被谁叫走了,说一会儿就回来。

  老师在与不在,似乎跟他的写生没什么关系,老师该说的在课堂上早已倾巢而出,所剩的也无几了,老师是无私的。当他(她)往讲台上一站,面对一双双求知似渴的眼睛,他(她)会穷尽所有,决不会思考,这个知识给学生,那个知识给自己留下。

  他觉得自己已明白了这个道理,海绵吸水似的承载着老师无私奉献的一切知识。

  漂亮女生见他不作声,就双手撑着美丽下巴望着池塘出神。

  他喜欢画池塘边的水草,水草在他的画笔下很传神,也很生动。晚上,他做梦了。在蒙蒙的专利号中他看见了同桌的漂亮女生走进他画中水草上,那优美的身影。她慢慢地变小、昆虫般大小,欢快地睡到睡莲上……

  课堂上,同桌的女生没有来,班主任在课桌之间的通道上走来走去。她的声音很忧伤,说着一件事,那位同桌的女生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池塘,原来那个池塘是个沼泽地……

  他回家后,将那副池塘水草的写生,撕得粉碎,这是他第一次伤心。

  他被老人拍醒。

  “睡够了吧!”老人问。

  自己在睡觉吗?他问自己。

  “这在哪里?”他问。

  “既然不记得在哪,在哪儿都一样!”

  老人的话很有禅意,他有些听不明白。他对老人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应该请老人为自己搭一座记忆的桥梁。一辈子不能这样来历不明地活着。

  老人仿佛很乐意,孩子似的说了句:这个游戏很好玩。

  他思考了一下,先回外婆,整个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外婆给的快乐中度过的。

  “我的外婆叫什么名字?”他问。

  “叫外婆!”老人像小孩回答问题似的,脱口而出。

  “能认真点行吗?”他有些不高兴了。

  他听着老人的反问,自己也开始犯迷糊了。是呀!外婆除了叫外婆,仿佛没有别的称呼,但在填表的时候称呼外祖母,“外祖母”这三个字仿佛也没有什么帮助。在孩子的世界里,外婆永远是一个欢乐和智慧的化身。孩子在得意时,嘴里常常吐出:这是我外婆说的,这是我外婆告诉我的。那神情仿佛得了神的旨。

  “那父母该有名字吧!”他问。

  “孩子对父母的称呼,管父亲叫爸爸‘、管母亲叫妈妈!’”老人用清澈温和的眼光看着他说。

  “那别人是怎么称呼我父母的!”他不善罢甘休。

  “我没有听见别人称呼你父母!”老人说。

  “那我叫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你就是你!”老人回答依然很禅意。

  他一激动,脑子里涌出一个医学术语:老年痴呆。老人是老年痴呆,那他又是什么呢,未老先衰!

  记忆的桥梁无法搭建。孤独无援的凄凉感拥着他,仿佛一只受到伤害的小绵羊、蜷缩在那儿。

  老人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什么。

  他集中精力凑上前去观看……一列火车来到了他的跟前,并发生轰隆隆的声音,喷出炙热白雾般的整齐,车厢里传来他激动的歌声:阳光灿烂车厢,车厢里面真热闹……火车向着韶山跑……

  他曾受这歌词中,那句“火车向着韶山跑”的诱惑,以为全国所有的火车都向着韶山跑。他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他爬上了一趟火车,车上仍旧也播放着这首《火车向着韶山跑》的歌,令他兴奋极了。他一面愉快地听着歌,一边望着窗外地美丽景色。有人来了,边报着站边查看旅客地火车票。这样,他没有车票被列车员抓到一边问话,“叫什么名字?”

  对对对,时机成熟,应该跳出熟悉地字眼,或者换回他叫什么名字的话。它就快出现了。可他张着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眼。他被赶下车,那沮丧的情绪,他还记忆犹新。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忆自己的作业本,这个符号从小学写到大学毕业。父母给他精心设计的这个符号,凭着这个符号,到各位机关登记注册后,才正式算是人世间的一员。他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场面。她不能责怪发明和创造了符号的人,只能谴责自己的无能,连一个用了许多年的符号都保不住,都给弄丢了。没有了这个符号,他仿佛自己什么也不是了。当有一天,若找到了自己的父母,说不出名字,对不上符号。父亲也许会歉意地对他说:你没有说出你的名字,我无法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无法再想下去,身体仿佛被撕裂般疼痛,他没有被无情的严冬寒风给冻僵,没有被酷热的太阳给晒死,却被心中的一个假设弄得悲哀和痛苦。他想起了“郑人买履”,从古到今的人一直在嘲笑“能信度,不信足”的郑人。人一直在犯郑人同样的错误时,他自觉聪明,发明了电话号码,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人已被数字替代。人已不小心遗忘了象征自己的数字,等于没有了这个人。

  一只蚂蚁游离过来,细细地腿轻松地爬过没有情感的沙土,当然不会留下情感的印痕。

  老人说,蚂蚁虽渺小,可它晓得知恩图报。

  他觉得老人说的话也玄了点。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蚂蚁是没有智慧的,它的生存,只是一种生命的表象而已。再说,大写的人能稀罕它的回报?

  “那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研究说明,骗骗自己而已!”老人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

  他有些不安起来,甚至害怕了。自己心里想的事,老人也在作答,太不可思议了。自己在老人面前仿佛一个透明体似的。没有一点秘密,没有一点隐私,这还算是自己吗?面对孤寂的荒野和令人恐惧的老人,他的脑袋已经趋于一片空白,虚幻得很。

  “给我说一说,蚂蚁报恩的故事吧!”他突然变得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似的,央求老师给说说这个,说说那个,仿佛大千世界的一切都能从老师的嘴里一一吐出。

  老人慢条斯理的样子,仿佛有的是时间似的。老人的嘴没有张开,故事已经流出来了。古时候,有个秀才进京赶考,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借着油灯恍惚的光在温习功课。不知从哪儿爬来一只蚂蚁,闻着油香味,不小心掉进了油灯里,细细的脚在作着垂死挣扎,秀才在拨亮灯时,看见了,下意识地用手中拨火用的小竹签伸进油灯里,蚂蚁顺着拨火用的竹签爬了出来。秀才继续他的功课,也没管蚂蚁的去向。第二天,秀才在考试时,粗心大意地把一个重要的字少写了一点。当主考官批阅卷子时,发现一只蚂蚁站在那“点”的位置上,主考官轻轻地将它拂开,它跟着又冒着生命危险爬回那个点站着。这样地来回有十次后,主考官觉得这事定有原因。于是就召开这位秀才,把这件事跟秀才说了,秀才很惊奇和感动,后来想起夜读时,无意中救过一只掉在油灯里的蚂蚁。

  他听后很感动,也知道老人的用意,老人在引导他,到蚂蚁的世界里去还原自己,去寻找失落的人性。

  顺着蚂蚁的思路,他跟着老人来到一个被残垣断壁覆盖的山丘,界碑上刻着依稀可见的“万家山”三个字。一只野兔正在草间觅食,见有动静,撒腿就跑了。他在野兔觅食的地方蹲下来,他太想看到动物类的生命。他闻着野兔在草间留下的骚臭味,是那样的亲切,足以令他心旷神怡。

  黑夜在山脚下缓缓地踱着步子,似在倾听夕阳凄然诉说。

  他想找一个有蟋蟀歌唱的地方。在那儿休息觉。

  老人告诉他,睡觉前还有许多要走的路,睡觉前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要去了结。

  他听着老人的话。想起一个伟人的话,休息好才能工作好,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伟人离他太远,仿佛这样句话对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想也是白想。

  他们有些无聊的踢了踢在脚下的那只似碗非碗的陶片。

  几片似云非云的东西飘浮在万家山凄凉的上空,一切都变得寂静,荒凉起来,人为了躲避一个想象中的陷阱,却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真正的陷阱。

  他害怕孤寂和荒芜,想见到很多人的欲望在折磨着他,此时的他,愿意到幼儿园当一名男阿姨,他愿为孩子们做一切,为孩子们摘星星,送给每一个孩子。照亮孩子们心中的道路,消除陷阱和黑暗。他愿在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菜市上,倾听菜贩子们的大声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走吧!”老人说。

  “往哪走?”他问。

  “往路上走!”老人说。

  “路在哪?”他不解,茫茫荒野,漆黑一片,除了几声野兽的哀鸣,哪来的路。

  “眼睛所见之处。”老人的话仍是那样平和,仿佛永远不会激动。

  “夜太黑,眼睛里除了黑还是黑。”他说。

  “眼睛是用来寻求光明的。”老人说。

  “可眼前没有光明啊!”他仍坚持自己的真理。

  “当你走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一层黑雾,就看见光明了。”老人说。

  “这不是很荒谬?”他说,“我什么时候给自己制造了一层黑雾。”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何处求。”老人说。

  他不作声了。老人的话他一时半会还无法理解。他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神秘化和复杂化,人就是一撇一捺,很简单的动物,为什么会弄出这么多复杂的事来。

  “人的嘴上念念不忘自由,特喜欢那种不为人知的终极自由。可又天天乐此不疲地给自己制造一件件精致无比的束缚,过后又怨天尤人。”

  他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仿佛老人自己不是人似的,老责备人啊人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话确实有道理。有道理的话不中听,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忠言逆耳吧!

  “你既然不愿意走,就在原地休息一下吧!”老人说。

  他觉得老人突然仁慈起来,传递应该是老年人的标志。可这位老人把它隐藏起来了,老人啊!别把您的仁慈拿掉!它是我赖以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刚要闭上眼睛,黑的周围冒出突如其来的绿色亮光,它使人产生阵阵寒意和恐惧,不管他睁开还是闭上双眼,无论是后退还是向前,绿色的亮光已掀起飞沫四溅的瀑布,它像死亡期待的花朵,红红的、蓝蓝的、紫紫的,都盛开在他惴惴不安的空气中,他想起了饿狼将人四分五裂的情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也不知饿了多久了,他和老人成了狼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紧紧地靠着老人,感觉这时的老人像一座大山那样坚实可靠,老人用几乎没有体温的手蒙着他的眼睛……顺着老人指头的隙缝,他看见了一条溪水汩汩的流着,溪边绽开着使红宝石黯然失色的花朵,数不清的花儿向他摇晃着美的花冠,娇媚极了。他想走近它们,感觉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他开始沿着小溪走进森林,想在树林里眺望星辰和寻找归路。“别去,树林里全是阴间!”花儿的声音。他突然想起藏传佛教称花是盛开的欲望。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欲望,人是无法无战胜欲望的。一辈子都在受欲望指使,为欲望而生存。树林里传来狼嗥的声音。有猎手从树林里走出,他对着猎手叫喊道:狼要逃跑了,放你的猎狗去追,要追得狼倒下为止!

  老人把手从他的眼睛上移开,树林、小溪、花儿消逝得无影踪。

  “我的树林、我的小溪、我的花儿!”他一着急大叫起来。

  “真是个可爱的幻想家!”老人说。

  “我幻想了?”他实在不相信哪有这么真实的幻想。在溪水边,他双手捧起一泓清泉往嘴里送,泉水那清冽甘甜的味儿,仿佛还在嘴里回味。

  “等会儿,一队商人从这儿过,你跟他们走吧!”老人说。

  “商人不可靠,商人重钱轻离别。”他说。“跟着您老算了,反正你也需要一个帮手!”

  “你帮我什么?”老人问。

  “虽说帮不上大忙,有我在身旁,最少可以减少些孤独和寂寞啊!”他有些耍赖了。

  “那你得听我的!”老人要求道。

  “听,一切听你的!”他虽然讨厌别人对自己生活的设计,但他知道现在无法设计自己的生活。因为连他自己是谁还没弄清楚,所有用来设计的元素也没有找到。

  真的,一切如老人所言。一支驼队进入他和老人的视线里,是那样的梦幻,像海市蜃楼,驼队目中无人地从他和老人身边走过,像一阵微风,连尘土都没有被扫起。驼队在离他和老人的不远处停下,像是小憩稍作停顿。

  一位美丽少女的倩影被他收入眼帘。他顿觉心情特别清爽、激动,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这仿佛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少女被一位大汉从驼背上抱下来。少女忧郁的眼神刺痛了他。

  他不敢靠近,那驼队的男人个个强悍得很,他觉得自己太弱了。只远远地看着,她很美,阳光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环,折回到他的心灵深处。

  少女被安置于铺在沙地上的羊皮垫上。

  大汉吼道:“拿铲子来!”

  那儿的人们开始忙成一团。

  他远远地看着,心像被钩子勾住一样的痛。

  老人站起来:“你不愿跟他们走,我们往这边走吧!”

  “求求您,再等一会?”他央求道,眼睛仍没离开过驼队。他的心灵深处被焦躁、难受填充着,等他定睛一看,少女的身旁被掘开了一个深坑,羊皮裹着毫无反抗的少女被慢慢地放进坑里。

  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吼道:“你们不能这样做!”

  然而声音是那样的弱,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听清楚。他急,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兽,任凭他怎么挣扎、叫喊都无济于事。少女的丧事仍在进行,他忘情地泪流满面。

  驼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像一片飘逝的云,是那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那坟堆仿佛在证明着那驼队的来过。

  他看见了少女的孤魂立在坟堆边,她伫立,悲哀地转动着,羽毛似的雪开始从天空悄悄飞下,身子单薄的她经受得住吗?天国的路程离她遥远吗?

  老人望着他一腔愁,说:“别为古人担忧了!”

  他觉得老人尽说些不合常理的话,一个少女死了,正当爱情鲜花盛开的季节。驼队无情地走了,仍做着他们的生意,一切照常。他这个无缘无故的人,在这伤心难过。

  老人在哼戏文一般哼唱道:东国传佳话,千古永流传,葛饰真问女,艳名传四方。麻衣何洁白,青衿染了妆。青丝无头饰,裙裳亲手织。素足步轻盈,胜过绫罗娘。面如荡月艳,笑似鲜花放。迎而亭亭立,众多凤求凰。如蛾扑灯火,似舟皆归港。人生有几何?绝尘一命亡。青冢埋艳骨。玉貌已渺茫。此事虽古远,至今犹余音。

  他实在不相信这事的古远,明明是发生在眼前的事。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摸索着到坟堆前,那立在坟前的石碑长满青苔,也残破了。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他看着不禁潸然泪下:百年刹那间,千年一瞬过。

  他也没有料到,那隐蔽、敏感的爱情之弦,就这样被一个千年的少女拉扯出来,发出的竟是这么悲伤的曲调。他无法相信他的爱情之弦在古代少女那忧伤的眼光下被拨动。这是真的,这是事实。

  他沮丧极了,看到了自己潮湿的灵魂。全是那远逝少女的泪痕。

  老人将满怀悲伤的他带到一个长满蒿草的湿地边上的一个小村落。村里有一条卵石铺面的小道,村上的房屋克隆似地沿着小道排着,一模一样的大门、屋檐、门槛、矮墙。他凭着他的眼光粗粗地数了一下大约有五十来户人家。也许还远远不止呢?

  小街两旁的房屋都敞开着,无人进出,静得像遗留的古迹,静得像一棵树。他故意咳嗽几声,希望有人听见陌生的声音,就会探出头来。快出村口时,见一位老太婆拄着拐杖倚在自家的门边上。他上去打招呼,老太婆静静地向他点点头,对陌生的人仿佛不感觉兴趣。她不时捣着拐杖,从记忆的深处,倒腾着那泛着陈旧滋味的时光。油漆斑驳的门板,被年复一年的桃符厚厚的温暖着,那一个倒立并退了颜色的福字,呈现一脸的无奈。

  村口的那棵歪歪斜了的菩提树,看上去倒是一棵如画的风景树,看年龄和气息仿佛不比村庄年青。他正要伸手抚摸那棵菩提树,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一个小孩儿,对他说:“不能摸,摸了会肚子痛的!”

  他把手缩了回来,正要询问,那小孩像一阵风似的,无影无踪。

  他问老人见过小孩子吗?

  老人说:“这是你心中的事!”

  他有些困惑“心中的事”,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心中的事。当他低下头,看见的只有自己的脚尖……脚尖使劲快速向前时,他看见了儿时的玩伴,他们在玩捉迷藏。这样低档次没有一点智慧的游戏,可在小孩子那里那样盛行,经久不衰,并玩得特别起劲,父母不来拧耳朵,是不会回家的。他记起了,在乡下外婆家的那个村庄,刚好秋收,晒谷场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谷堆,晒谷场周围又是刚刚被打完稻粒后又捆绑好的稻草,是天然的捉迷藏的最佳场地。晚饭后,孩子们约好似的来到晒谷场,不管人数多少都分两组,一组先找掩体躲起来,另外一组开始寻找。他不会躲藏,因此总是第一个被拉扯出来。有一次他学着其他伙伴的样,藏进新鲜的还深深的散发着稻草气息草堆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外婆和母亲急切呼喊的声音,他一点也听不见,急得母亲倒腾了所有的草堆,才找到正在酣睡的他。第二天,外婆提着香和纸钱,带他来到村口边那棵菩提树下,给他收魂收魄。他不明白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高贵的外婆也要给它磕头、朝拜。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被一个严厉的声音制止:“不要摸,摸了会肚子痛!”

  他望着眼前的这棵菩提树,无法解释儿时的记忆,会在这儿涌出,那么其他的记忆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再有悲伤,而是纳闷,惊恐……

  虽说是快到中午了,无边无际的湿地仍被飘逸的雾气轻轻地覆盖着。朦朦胧胧的人影在湿地边一块偌大的硬土坪上忙碌着。

  他们走近一看,是农副产品交流场所,人们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村庄小镇,他们用自己生产的特产跟别村换取自己的所需,这样的活动叫赶集。日子定要逢三、逢六,逢九。最主要的是交换场外、派生出各种各样的好看好玩好吃和游乐的场所,离物资交流场所不远处,有一个热闹的场所,这里聚满了那些进行完物资交流的人们,有在地喝着酒猜着拳,有的在跟相好的调着情,更多的人在观看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新鲜把戏。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把凑热闹划归是小市民的习气,自古圣贤多寂寞,他们是不屑与民为伍,宁愿寂寞孤独。

  他觉得自己不是圣贤,所以碰到热闹的场面非挤上去凑凑不可,他拉起老人挤进人群,找了一个适合的地方跟老人一起坐下观看表演。

  这时,一位仙风道骨,童颜白须的道士手持红拂,飘然而至。仿佛神仙下凡。道士走到表演中心点,左手立掌在胸前,右手持红拂搭在左臂一一向围观的人们作揖。

  道士顺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粗粗的禾家纸,向围观的人们看看、摸摸,人们不由发出啧啧称赞,太不可思议了,一张弄湿的禾家纸裹上泥晒干就成了坚瓦。

  他看着、想着,这是什么化学原理或物理原理呢?

  被拉扯出来。有一次他学着其他伙伴的样,藏进新鲜还深深地散发着稻草气息草堆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外婆和母亲急切呼喊的声音,他一点也听不见,只到倒腾了所有的草堆,才找到正在酣睡的他。第二天,外婆提着香和纸钱,带他来到村口边那棵菩提树下,给他收魂收魄,他不明白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高贵的外婆也要给它磕头、朝拜。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被一个严厉的音声制止:“不要摸、摸了会肚子痛!”

  他望着眼前的这棵菩提树,无法解释儿时的记忆,会在这儿涌出,那么其他的记忆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不知道自己已不再有悲伤,而是纳闷,惊恐……

  虽说是快到中午了,无边无际的湿地仍被飘逸的雾气轻轻地覆盖着。朦朦胧胧的人影在湿地边一块偌大的硬土坪上忙乎着。

  他们走近一看,是农副产品交流场所,人们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村庄小镇,他们用自己生产的特产跟别村换取自己的所需,这样的活动叫赶圩。日子定在逢三、逢六、逢九。除主要的交换卖场外,派生出各种各样的好看好玩好吃的游乐场所。离物资交流场所不远处,有一个热闹的场所,这里聚满了那些进行完物资交流的人们,有的在喝着酒猜着拳,有的在跟相好的调着情,更多的人在观看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新鲜把戏。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把凑热闹归于了小市民习气,自古圣贤多寂寞,他们是不屑与民为伍,宁愿寂寞孤独。

  他觉得自己不是圣贤,所以碰到热闹的场面非挤上凑凑不可。他拉起老人挤进人群,找了一个适合的地方跟老人一起坐下观看表演。

  这时,一位仙风道骨,童颜白须的道士手持红拂,飘然而至。仿佛神仙下凡。道士走到表演中心点,左手立掌在胸前,右手持红拂塔在左臂上,一一向围观的人们作揖。

  顺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粗粗的禾家纸。这时,道童端上一杯水。道士将水喝进口里,然后喷壶般,雾状般将禾弄湿,然后攘上黄泥,放在太阳下,离观众比较近,不时有好奇的把头伸得长长的观看,被道童挡回去,告诉人们别遮挡了太阳。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道士拿起太阳下的禾家纸,向围观的人们看看、摸摸,人们不由发出啧啧称赞,太不可思议了,一张弄湿的禾家纸裹上泥晒干就成了坚瓦。

  他看着、想着,这是什么化学原理或物理原理呢?

  “这是个‘开场白’,道士在为正式的彩色泥丸表演作铺垫。”老人说。

  “你曾看过这种表演?”他问。

  老人没有回答。

  他没有再问。他见过的魔术是从魔术师手变出各种各样的物品来,都是在舞台上,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表演。

  道士拿着变好的坚瓦向围观的展示,并谦让地说:“小术呈献诸君子开心,赏赐些钱为贫道修复道观之用,包涵!包涵!包涵!”

  道士说完返回表演中心,收钱的事自然就归小道童负责了。

  道士在地上写出“金”、“木”、“水”、“火”、“土”五个大字。然后从五个大字里各抟一泥丸,用湿纸包起来,按着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安放在坚瓦上,由太阳静静地负责晒着。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五个在坚瓦上的泥丸,仿佛一眨眼就会被道士变戏法换了去似的。

  道士似乎也深知人们的心理,离那五颗泥丸远远的,几乎跟围观的人们站在一起了,嘴里仍不停地念着什么,当道士念完咒语。道士要从围观的人群中挑出一位陌生人帮他揭去五颗泥丸的湿纸。

  一位十分憨厚的老农被人们推举出来,老农很不自在地走到五颗泥丸前,紧张而笨脚笨手地掀去湿纸,老农惊呆了,围观的人们也看呆了,位于东方的那果泥丸色青如靛; 位于南方的那颗泥丸色赤如丹; 位于西方的那颗泥丸色白如珠;位于北方的那颗泥丸色黑如墨; 中间的那颗泥丸色黄如蜡。

  围观的人们惊叹不已的同时,纷纷向前小道童扔下铜钱。

  他也不由自主地往身上一摸,原来自己是身无分文的。十二分不好意思地拉着老人走出表演场。他实在没有弄明白,道士的高超表演,是这样的精湛。如果自己学得这一手,走遍天下都不怕了,后来他想了想,不对,现在的人似乎不喜欢这么文雅的魔术。什么刀锯美人,活活将一个大美人大卸八块才刺激,虽然是假的,人们已习惯从罪恶中寻找刺激和快感。

  一群小孩在围观一个买小玩具的手艺人。

  他忍不住驻足,把头一伸,看看是买什么小玩意。

  一个木盆里盛满了清亮的水,水上浮着几条头朝一个方向的小鱼,小鱼是用木头雕刻而成,所以浮在水面,叫孩子们新鲜的是,小木鱼的头朝着一个方向,不管你怎么给它转个方向,等你的手一松,小木鱼固执地掉转头。这叫小孩子们百思不得其解,却又兴奋不已。时不时地用小手拨弄着小木鱼。小木鱼较劲地跟小孩子们对着干,好玩极了。

  他将一条小木鱼拿出水中看了看,知道是什么原理了。手艺人在木鱼的腹中开一窍,陷进一块磁石,再将蜡填满所有空隙,然后用一根针从鱼嘴中钩入,放进水中,它自然就会指南、自然就会朝一个方向了。

  另外一盆的指南鱼,原理跟指南鱼一样,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孩子们看着玩着,觉得并不过瘾。探密,好问是孩子们的天性。

  “你能告诉我们,它们为什么朝一个方向吗?”孩子们问。

  手艺人眨巴着生意人的眼睛,说,“你们一人买一个回去玩,我就告诉你们!”

  “大人们不让!”孩子们一脸的无奈。

  站在旁边的他,多想开口告诉孩子们。这是大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过的指南针的装置方法,是指南针的原理……

  可他心里想着,怎么也开不了口。孩子们似乎并没有感觉他的存在。视他跟空气没两样。

  仿佛这一切都是别人的世界,跟他无关。他只能注视着、寂寞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的一切。别人的村庄、别人的湿地、别人的魔术、别人的物资交流、别人的女人……

  夕阳西下,别人的一切都又在他的眼前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使很感亲切的童声,是那样的梦幻。他站在刚才摆买小玩具的地方,仿佛一切都是很久远的事。

  唐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家协会主席。

  1981年,发表处女作《滴翠的连理枝》至今已发表出版三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阿鹰》《男生跳跳》《南方的神话》《长沙记忆》《少年阿山》,小说集《似幻非幻》《唐樱中篇小说选》,散文集《樱花拾零》《永远的风采》《寂静私语》,儿童文学集《南瓜茶》,电视剧作品《青蛙节》等多部。其中长篇小说《阿鹰》获国家图书奖,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长篇小说《男生跳跳》荣获首届张天翼儿童文学奖等。文学活动和文学成就载入中国壮族文学发展史!列入湖南省三百工程人才库!曾代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随中国作协出访法国进行文化交流。

来源:红网

作者:唐樱

编辑:夏君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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