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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渡:绿色和彩虹的力量

来源:红网 作者:唐晓渡 编辑:袁思蕾 2018-11-30 10: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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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前我曾参加过一次名为poetto poet的中英诗人的双程翻译交流活动。前半程在中国山东濒临渤海的万松浦书院举行,后半程则移师苏格兰北部一个叫Cove Park的文学营地。

  营地坐落在一片面海的丘地上,地盘足够大,建筑却不多,特色是一律以木料为材质,符合国际流行、也是诗歌本身固有的绿色标准;客舍的主建筑则像是一个放大了的穹庐,这就不仅绿色,而且很有点原始的意味了。

  岛国秋色被大风裹挟且晴雨莫测,瞬间转换的天气使周遭的一切犹如幻景,而最壮丽的幻景是那道凌空蹈虚、游移不定的双虹。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见到如此近在咫尺的虹,露出“根”的虹,令人禁不住生出可以对着走进去,以至攀援一番的念头。粗壮无比、瑰伟无双的色带同时击打着海面和目光,像是一种降临,又像是一种升天,但无论如何都不像一次自然随心所欲的游戏:它似乎从来就在那里,并且会永远在那里,是一种等待,也是一种召唤。在它巨大的笼罩下,那座真正有根的小岛反倒显得影影绰绰、吞吞吐吐、明明灭灭,如同我在录像中看过的蓬莱海市。我一直试图为国际诗歌交流寻找一个波德莱尔所谓的“客观对应物”,那一刻我知道,我撞上了。

  但我撞上的可不只是双虹。尽管早就听说Cove Park附近有英国海军的核潜艇基地,但当透过住处面对海湾的落地大窗和时浓时淡的雨雾,真的看到一座黑黝黝的瞭望塔和小半个艇身,如传说中的尼斯湖怪般从海面上倏然涌出时,我还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甚至感到某种莫名的兴奋:这据说是隐蔽性最好,存活率最高,因而最危险、最具威胁性的大规模毁灭凶器,其航行的方向,正迎着那道横跨海湾,虽时隐时现却绚烂无加的双虹!

  这样的场景可以说壮丽,也可以说荒诞,或者不如说壮丽的荒诞或荒诞的壮丽,但不管怎么说,都无法表达性质迥异,以至截然相反的事物同时打入眼帘所具有的那种令人惊骇的张力。核蘑菇云早已被二战后的众多诗人、作家认作重新思考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新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这次小小的国际诗歌交流活动,是否也可以借用日本作家、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那篇著名小说的标题,被视为某种“死者的奢华”呢?

  事实上,Cove Park作为一个写作营地,是被挂在了一个巨大的军事基地的边角。印象中若以面对海湾为坐标,其左、后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到处挂着“严禁入内”标牌的大片军事禁区。当然,这不会影响我们到邻近的小镇去痛啖苏格兰传统食物Fish&Chives(鱼和薯条),不会影响我们在据称出自苏格兰著名建筑设计师麦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intosh)之手的“风山住宅”里无所事事地徜徉,不会影响中英诗人们在工作之余切磋厨艺,但我仍然会忍不住一次次想到那些高高的铁丝网,就像会忍不住一次次想到万松浦周边那些在大片突然消失的松林尸骸上疯长的堤坝、道路和建筑群一样。

  一边是晴雨莫测中的绿色营地和壮丽双虹,一边是幽灵般的核潜艇和疯长的堤坝、道路和建筑群——现在,这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往事片断,而是一幅有关我们正在讨论的“环境”主题的象征画面了。拜业已风行了近两个世纪的“全球化”之赐,这一象征画面无疑也普适于我们寄身其间的东亚地区。

  这样一幅对照鲜明、反差强烈、较量意味浓重的画面是否有简化之嫌?或许吧。这样的较量会为一张充任诗人临时领地的白纸增加哪怕是些许的分量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简化自有简化的好处:透过其同一时空下的既彼此抗衡又相互对称,既格格不入又相辅相成,它至少更有力地揭示出,无论我们是否情愿,所谓“环境”都是我们的一部分,正如我们也是它的一部分;而所谓“同一时空”,正是现代性的时空,或它自我分裂的时空。在这一时空中当然还可以析出更多值得探讨的环境要素,比如似乎永远纠结的历史恩怨,比如时明时暗的民族和民粹主义涡漩,比如不同价值观引导下族群分裂的危机,等等。

  然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最不可须臾忘记的元素,却始终是绿色的营地和壮丽的双虹:不仅因为那是诗和诗人的安身立命之所,还因为那是人类和人类文明的希望所在,是所有环境元素中最古老也最现代,最羸弱也最强韧的元素。核潜艇可以沉没,高楼不妨坍塌,铁丝网终将拆除,但人们心中的绿色营地和壮丽双虹永远不会泯灭。诗也因此而不朽。

  环境即生态(包括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既是我们和诗歌生长的空间,也是生长本身。中国古典诗歌,广义地说,中国古典艺术和文化,其哲学基础或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追求“天人合一”,内在地包含了“道法自然”的生态观。世界上恐怕还没有哪一个民族,哪一种文化,曾经像中国传统文化那样,把诗置于精英培养的必修功课(“五经”“六艺”)之首,把包括诗在内的人文之道作为一种“大德”,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提到“与天地并生”的“自然之道”的高度。这是我们绿色的根和种子,某种意义上,也是东亚文明的根和种子。

  人是自然的结果,又是自然的一环。工业革命后,人和自然加速度地分离。人类狂妄地坚持自我为中心,迷信经济的无限增长。

  “现代性”的两大支柱(市场和科技),其手段和目的因此而被逐渐倒置;工业化、城市化的浪潮此伏彼起,席卷全球;信息化带来了巨大的方便,也加深了人与人、社会与社会之间的隔阂;极权统治的阴魂未散,人工智能又在造成巨大惊喜的同时,铸就了对未来的新的恐惧……所有这些,无不使人越来越背离外部的自然和内心的自然,后果严重。而最严重的后果,莫过于对更为广阔的“生活世界”(胡塞尔)和“亲在之在”(海德格尔),即生命个体与人类生存整体关系的遮蔽和遗忘。

  一个人怎样对待自己和同类,往往就会怎样对待环境,就会参与怎样的环境构建。反之亦然。当我们以征服者的名义出现,当我们强调人定胜天,最后得到的只能是报应。人们看到山秃了,江河被污染了,空气中充塞着pm10或2.5,才开始关切环境保护这一切身的、致命的问题;却很少意识到,人文生态的恶化尽管未必总是与自然生态的恶化同步,但后者比前者更切身,更致命。所谓“环保”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其首要的指涉与其说是自然生态,不如说是人文生态。

  随着资本日益成为支配世界的君王,分裂似乎也成了现代人及其精神生活的特质:感性和理性的分裂、认知和行为的分裂、肉身和心灵的分裂、心灵本身的分裂;其背后,则是文化和价值观的分裂。分裂是对一统化、平面化、单维化的反抗,但反抗并非一切;分裂为丰富准备了条件,但分裂本身并不就是丰富。那么,是否存在弥合或重建的途径和方式呢?

  那道壮丽的双虹于此成为一种启示。它启示着天地人神重归于一的可能。而现代诗最重要的本体依据之一,就在于深入和穿越种种复杂的矛盾、冲突以至悖谬,不断揭示并维护这样的可能。我相信,如果人类真的有进化,在进化,那一定是朝着美和审美的方向。相对于早已制度化了的现代性,这在今天甚至成了某种“必要的乌托邦”。事实上,诗从来就不只是一种个体情感、经验和想象力的表达,或一门古老的语言技艺,或令我们能保持精神动态平衡的制动器,它还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发展维度。

  就此而言,锻炼敏感、丰富而活跃的个体心灵,不断重新体悟和想象与自身、他人、社会和自然诸多层面的有机关联,不断象征性地重构我们的生活世界,以企及更自由、更多元、更丰盈也更富于活力的人类整体存在,某种更高也更难达成的内在“自然”,正是诗人的责任。

  当然,这丝毫也不意味着诗拥有直接改变环境和历史进程的力量。我们都很清楚,人类更多的是在经历了灾变,而不是读了某一首诗以后,才有真正的警醒。社会发展本身有它的盲目性,而现实利益的驱动力确实要远远大于审美和形而上的思索。

  诗,正如西班牙诗人希门内斯(Juan Ramón Jiménez)所言,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少数,是就数量而言;无限,是就质量而言。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悖论,然而正是诗歌存在并产生影响的方式。诗的力量不在威慑,不在身居要津,手握权柄,人多势众,而在心怀大爱和悲悯,于一念间抓住真实和正义,不断揭示、刷新我们内在的生存和世界图像。它手握语言的枢机,却在我们发不出声音或被迫沉默的领域工作;它不寻求任何一次性的解决方案,而是诉诸“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道途和“涟漪效应”,一点点改变或改善我们的感知方式、情感方式、表达方式和生活态度。

  中国素有“诗教”的传统,其意涵今天似也早已焕然一新。新的“诗教”:一种以对话和潜对话的方式,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自我教育和相互教育,自我拯救和彼此拯救。这里的“对话”同时包括和特定语境中的“他者”对话,和内部分裂、冲突的自我对话,以及和渗透在这二者中的历史和传统对话。对话不仅意味着面对共同的问题和共同的挑战,建设共存的人文生态,而且意味着相互尊重个性和差异,意味着活力与能量的彼此交换和汲取。

  我相信这正是让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它不仅是一种自我加持的力量,还是一种互相加持的力量。而这正是绿色和彩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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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晓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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