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草树:梁尔源的诗,是淤泥塘中一只大鸟

来源:红网 作者:草树 编辑:袁思蕾 2018-11-30 11:03:02
时刻新闻
—分享—

  原标题:当代湖南诗人观察:梁尔源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诗人的真实传记,如同鸟儿的传记,几乎是相同的——他们真正的数据,是他们的发声方式。一个诗人的传记是在他的元音和辅音中,在他的格律、韵脚和隐喻中。”诗人对于词语的选择、运用,往往会泄露他最隐秘的身世。秉持这一信念,我放弃了依赖度娘几乎全知全能的神通,去搜寻他的生平点滴,我相信那些表象不会对诗的阅读带来任何好处,那最终得到的东西也不过是和酒桌上的欢谈、会议室的聆听无异,静静地倾听诗行,会获取多得多的信息。

  梁尔源作为一个诗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梅溪湖的一次朗读会上,我记得他那天读诗没有拿稿子,微笑着,但不乏节奏地读完了他的诗:《假装》。正是因为这一首诗,因为诗人读到最后两行眼睛一闭的神情,让我开始关注他的诗。“但我从母腹中钻出来时/无法假装不哭/心脏停止跳动后/无法假装死去”,这个明亮的高音表明,一个年过花甲的诗人明白了自己假装一辈子,最终有无法假装的时候,出生时无法假装,死去时也无法假装,生与死,对应存在和虚无,在存在和虚无的边沿展开对自己一生各种假装的呈示,没有哪样内省比它更彻底、更有力量。灯光下,那个眼睛一闭的动作,那微笑,和诗的表情高度吻合;那提高了音调、又并不高亢的发声方式,透着令人信服的坚定和决绝。一首诗的余音里会给你如此多的信息,这在某种意义上让我们获得了一个信念:不论现代科技文明如何发达,诗是无法取代的。

  对一个诗人的身世的探寻和生平的查阅,最好方式是去读他写父亲的诗。尤其在中国这样的国家,文化和血脉的遗传,都是来自于父亲。文化体制决定了父亲在一个人的命运中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也许父亲一句话,就改变了你的命运。当你站在罗伯特·弗罗斯特所写的林中歧路时,你可能不是凭着偶然的选择或陌生的指路人一指,就丢开了那条“未选择的路”,再回不去,而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在《父亲的荣耀》里,梁尔源这样写道,“父亲,性贞洁的卫道士/”,这是以父亲般的口吻发出的声音,又带着隐约的嗔怪和嘲笑,“早晨,青葱的荷尔蒙/躲在被窝里舞弄小鸡鸡”,以这种“玩世不恭”口吻说道父亲,可能被那些所谓孝子以为大逆不道,但是它的发声意味着诗人不再愚孝,有了完全独立的主体意识。封建卫道士对人性的扼杀受到了不客气的嘲笑,“躲在被窝里舞弄小鸡鸡”,其潜台词是,你吼斥我,你不也曾经在被窝里玩小鸡鸡?“他吼斥的枷锁/掐灭了我的性朦胧”,至此音调降下,无奈和遗憾,尽在其中,直是对青葱年华的缅怀了。

  父亲离去,作为儿女,依然可以很好地活着。如果没有了语言,世界将进入彻底的至暗时刻,一切都不复存在。没有语言,存在赖以区分的符号没有了,伦理赖以建立的载体没有了,道德赖以彰显的尺度没有了。语言就是存在,语言也有着比父亲更强大的威力,它在我们的遗传谱系中起到更为巨大的作用,尤其对于一个诗人。但是反过来,语言也有着巨大的遮蔽性,它有着抹去存在的巨大的反作用力。在一个诗人的诗中,它是以修辞的方式潜伏在你的声音里,让你的声音在一首诗中变得虚假,但是好听,就像谗言。

  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抹不去的乡愁,从农村出来的诗人,笔端总是挥不去故土的炊烟,但是也正是在这个题材上,堆积着太多的语言污垢,表面上看是色彩鲜艳的油漆,其实那层薄薄的漆皮下,已经是一片空洞。以《老宅》为例,“老屋被时光压垮了/繁体字垒砌的那些记忆”,如果说以时光借代风雨还不无合理性的话,繁体字堆砌的记忆,就是无端的抽象了。风雨、落叶、家谱、香火、蛤蟆和蟋蟀的叫声,这些具体的事物,全被时光、童贞、祭奠、黑暗、天籁这些抽象的词语遮蔽了。也许对于许多诗人和读者来说,他们在此看到了“优美”,但是严酷的事实是,身体,气息,甚至整个你生于斯长于斯的世界的具体,被这些修辞抽离了——它不是呈现,而是表达;不是澄明,而是遮蔽。而从诗歌声学的角度看,诗中的声音仿佛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回响,过去之回响发生于“今天之舌头”,即是对“今天”、对“此时”之此在的抹杀。空谈误国,修辞误诗啊。

  中国的百年新诗历程,为什么九十年代发起口语革命,时至今日还争吵不休,那就是要革修辞和意义的命,而这革命的阻力又如此之大。究其根本,是一种现代性的危机警报还在鸣响。中国自明代以降,不再有哲学,当代更是马克思主义一统天下。唯物论和辩证法,统治着几代人的大脑,也深入到语言的观念深层。其结果是,主体凌驾于客体之上,语言不过是工具。同时诗也变成了一种表达,是情感的表达更是意义的表达,表达的情感不真实而意义是陈旧的,一个活生生的故乡就此死于陈词烂调之中。后现代主义的大师们苦口婆心、条分细缕地解剖语言观念的流变,简单说就是让我们“回去”,回到天地之心,回到无。从索绪尔的符号学的角度讲,能指和所指不是一一对应,而是具有偶然性的,是约定俗成的,诗,当在能指的航道上航行。在诗歌写作上,那就是要建立一种主客之间的民主机制,在个人性的基础上进而建立主体间性,而彻底终结主客二元对立的专制主义。所谓口语诗或废话诗,无非一种极端的革命姿态,试问李白的《静夜思》、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样的千古名篇,是不是以口语写成?陈子昂何时把《登幽州台歌》标榜为开风气之先的口语诗名作?此诗看似纯主体言说,其实非也,陈子昂此诗的客体,巧妙隐于标题之中,正是那个具有深厚人文历史底蕴、曾经为招贤纳士而建的幽州台,和主体的言说达成了平衡,使诗的气息有了生发处,诗歌的活动有了一个确定的场所。

  说远了。言归正传。通过《老宅》一诗透视,我听到的诗的声音,可以大略地判断,是一个被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被修饰了的声音。作为一个归来的诗人,中断了几十年写作、沉浮于官场,梁尔源再次拿起年轻时代钟爱的诗笔,情怀未了,惯性却巨大,此一恢复性写作阶段,在八十年代的语境中还没有出来。但是,也正是听到他的诗的声音从体制和文化的双重桎梏中挣脱出来,逐渐去掉腔调,恢复原声,重新为诗人传记续笔,我不禁惊叹。语言的污垢是多么深地深入一个人思维和意识的深层,洗刷何其难,直须脱胎换骨。《落地》是梁尔源一次华丽的转身,是他发出的诗的新声,一次空中旅行,飞机在气流中颠簸,对于死亡的恐惧引发的众生相,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一呈现,日常的语调,带着微微嘲笑的尾音,却臻于不言,言尽意止,意在言外。故乡和记忆中的祖母,在《菩萨》一诗中,以低沉而平静的语调抵达。诗维护了真实,剔除了一切修饰。《台阶》中冷静而不无反讽意味的声音,真切地传递了一个身在官场、心到澄明之境的诗人的明悟和自持:“太阳恢复了正常体温/鸟语花香不再磨损膝盖”。诗中不乏隐喻,但此隐喻非彼修辞,是全新的,是反讽的,服务于内心体验。尤其“在平步轻盈的奢望中/企盼飘来那屡青云,宿命地/嵌在斑白的两鬓之间”,有了某种解构主义的风姿,对“平步青云”这个陈词的解构和嘲弄,意味着梁尔源彻底从过去以修辞附加意义转向对意义的解构,在解构中获得新的内蕴,词语被刷新了,其语言游戏姿态则标志着获得了心和物之间真正的内在自由,语言也自然而然获得了深厚而柔软如织锦般的质地。张若虚一诗传千古,梁尔源有此《台阶》,足以奠定他在中国当代诗人中的优秀诗人地位,可谓真正的大器晚成也。

  作为一个诗人,梁尔源已经在语言世界开辟了全新的航道,《二维码》《私聊》《GPS》都是他船舱里的鲜货。他的诗歌情怀渐渐酿出真正的好酒,对移动互联时代最新出现的事物,进行独到的、个人化的命名,显示了一个诗人敏锐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感受力。梁尔源的诗,是淤泥塘中一只大鸟,翅膀粗壮,羽毛丰盈,正在抖落淤泥,噗噗飞翔。

来源:红网

作者:草树

编辑:袁思蕾

本文为文化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

本文链接:https://wh.rednet.cn/c/2018/11/30/4784741.htm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文化频道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