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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胡小平:娥花子(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2020-03-10 14: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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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花子(中篇小说)

文/胡小平

回到家,我跟父亲一说在镇上的事,他哈哈一笑,说我这准是又给娥花子花了去了,就当是白送给她,交师傅钱好了。

一个小时前,我在镇上下了车,沿街边走边感受着满街浓浓的年味。真没想到,我才两年多没回来,镇上的变化这么大。

“是月形山的石头吧?”

我环顾四周。

“你还看哪,我在这!”

我低头一看,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褶的女人就站在我的跟前,正仰头望着我。

“我认识你,也认识你爹。”她嘻嘻一笑,“不好意思,我只记得你的小名了。”

我有些茫然。

“噢,你不记得我了?”她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好让我看清她,“我是史金娥,娥花子,娥花子啊!”

一听这个名字,我一下想了起来。可是记忆中的史金娥,前些年还只有一条腿是瘸的,怎么现在是两条腿都瘸了?

“石头,你身上有钱么?”

那时她虽然个子娇小,却是……

“你还想什么?”她朝我伸着手,“快点,有急用呢!”

“噢,好,给,就给你。”

“快,借两百就行,那边一个老人晕倒了。”她边说边指了一下左边的街道,“你放心,这是借,我会还给你的。”

钱还有一截在钱包里,她就跳起来,一把抓过,蹒跚而去,消失在人流之中。

“唉,这娥花子花了几十年了。”父亲一声叹息,“都这把年纪了,还在花?”

在老家,花子有时是骗子的同义词,有时是骗子的近义词,有时又是调侃人的一种戏谑。花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擅长察言观色,又能说会道,或者说善于花言巧语,又能随机应变。

史金娥跟我同一个镇,但不同一个村,我家在河东的月形山村南,她家在河西的大湾村东,相距有十来里路。镇上不少的人认识她,不认识她的人也有不少知道她的名字,但不是史金娥,而是娥花子。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她。

听到有人夸奖,我侧过头去,只见一个女人正弯着腰,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我。

“你这捏的是一只狗吧?”她蹲下来,“捏的是你们家的狗?”

“是啊!就我家的黑子!”我指了一下在前边和另一只黄狗嬉戏的黑子。

“嗯,像,真像!”她看了看黑子,“不过,这耳朵要再长一点,尖一点,那就更像了。”

我看了看黑子,又看了看泥巴狗,将泥巴狗的耳朵捏长了一点。

“怎么样?是不是更像了?”

我“嗯”了一声,冲她一笑。

“嗯,你们家的狗养得真好,毛色贼亮贼亮的,缎子一样。”她说着掏出一颗纸包糖来,拇指和食指捻着纸包糖的一头,“来,给你。”

我咂了一下嘴,又看了一眼满是泥巴的手。她将纸包糖往我口袋里塞。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不能随便吃拿别人的东西。父亲就在里面碾米。我在地上擦了擦手,将糖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回她的手上。

“看你这孩子,心灵手巧的,还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她扯了扯我脖子上的红领巾,“好,真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呢!”

我瞟她一眼,正了正红领巾。

“哦,你知道李满生家么?”她挪了挪脚,“他是我亲戚,我不知道他住哪里,有急事要找他。”

我挪动了一下,有点不耐烦地乜她一眼,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李满生?”她微笑着,盯着我,“你肯定认识的,我看得出来。你是少先队员,可不能说假话哦!”

我脸上一下热烘烘的,老不自在了。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小雷锋。”她站了起来,“好了,你就再做一回小雷锋,快带我去吧!”

我望了一眼碾子铺里头,见父亲还在用木杵扒着稻谷,稍一犹豫,看她一眼,便捧着泥巴狗,倏地起身,小跑着往前走了。她连忙追了上来。黑子几下窜到我的前头去了。

“就那。”沿着弯弯的小河走了不到十分钟,拐过一个小山嘴,在一个院子外边,我指了一下院子。

“怎么?你不带我进去了?”

“你自己去问吧。”

“好事不做到底了?”

“我……”

她摸出一颗纸包糖来,往我手上一塞,说:“来,这是奖给你的,你可得拿着,不拿那就不是小雷锋了哦!”

纸包糖耀眼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朝我笑着。我不知是要好,还是不要好。

“哎呀,你还犹豫什么呢?”她抓起纸包糖,两下将纸剥了,往我嘴里一塞,“甜吧?”

我“嗯”了一声,又点了下头。她朝我笑着。我看到了她的丹凤眼、鹅蛋脸,还有脸上笑出来的两个酒窝。

河湾里传来石头砸石头的声响。我扭头一看,看到了正举着石头要砸下去的富财。这种砸鱼的方式我也常用的,就是拿一块石头猛砸另一块石头,震晕石头下边的鱼。

“那个是李满生的崽,你喊他带你去就是。”我指一下富财,转身便跑。

“哦,小雷锋,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边跑边回头往后看,只见她朝我招着手,又听到有人告诉她我叫石头。

跑回碾子铺,正好父亲从门口探出头来找我。他问我嘴里含的是什么。我张开嘴。他问哪来的。我低下头,没吭声。他脸一阴,指了指我,回过身去。我搔了搔脑袋,一口将糖吐出了老远。

五天后的黄昏,我正在家烧火煮饭,突然听到李满生骂骂咧咧地进了院子。在院里劈柴的父亲叫我出去,我怯怯地出了门槛,离李满生七八步外站着。

“石头,我问你,前几天你不是去了我们院子那边?”

我一见李满生就有点懵了,又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就没有吭声,也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双手紧贴着大腿。

“哎,我问你呢!”李满生边说边走近我,“你怎么不说话?是聋了还是哑了?”

我后退着。李满生扬着手,逼近我。父亲跑过来,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扯了一下李满手的衣袖,要他别急,别吓着我了。

“哦,你当然不急!”李满生转向父亲,“可我急啊!”

“是他祸害了你家的东西?”父亲指一下我,“还是他又打了你家富财了?”

“这倒没有。”李满生指着我,“是他带了个花子到家里,把富财他娘手上的钱花走了!”

“花去了多少?”

“一对猪崽的钱。”

“我又不知道她是个花子。”一听一对猪崽的钱,我急了,也怕了,忙分辩道。

“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是你带着去的,那你就得负责。”

“我只带他到院子门口,又没去你家。”我瞟一眼父亲,“是富财带回家的。”

“好,你还狡辩!”

见李满生伸手来抓,我脖子一缩,拔腿就跑。

“好了,陈连旺。”李满生指着父亲,“我也懒得跟你说了。要么你去找到花子,到花子手上把钱讨回来,要么你赔钱给我,否则我跟你没完!”

李满生气哼哼地走了,边走边一脚将一只鸡踢进了水塘里。鸡扑腾着上了岸,猛甩着身上的水。

我蹲在地上,靠着草堆,一见父亲找了过来,站起来就要跑,父亲一把逮住,说跑什么,又不打你。他牵着我的手进了屋,将我往柴凳上一推,要我快烧火,别让饭夹生了。我赶紧烧火。父亲劈柴去了。

柴草没干,不好烧。我只好嘴巴对着灶膛,一口接一口地猛吹着。灶膛里吐出的浓烟熏得我满眼是泪,不住地咳嗽。

“哎哟,看你这三花子脸哦!”母亲回来了,点上灯,一见我就笑了,又拿了毛巾,浇了一勺水,一拧,给我擦了脸。

父亲提了一捆干草进来,说他来烧火。我默默地坐在父亲旁边的柴凳上。茅草火一时大,一时小,火舌不时地伸出灶门来。

“看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啊!”母亲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快往后坐一点,别让火舔着了眉毛。”

我看一眼母亲,又瞟一眼父亲,往后挪了挪。

“你怎么就不长记性?”父亲乜我一眼,“才多久的事,怎么又带着花子去他们家了?那花子是哪里的,叫什么,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不?”

我点下头,马上又摇头。

“这不能怪石头。”母亲听我说了来龙去脉,将手上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丢,“石头是学雷锋,做好事,要怪只能怪那个该千刀的死花子!”她指一下父亲,“你明天就去找那个花子,她肯定跟李满生家有什么瓜葛,离我们这里应该也不会太远。”

“也只能去找找看了,实在找不到了,再跟李满生去理论。”父亲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嗯,一对猪崽的钱,可不是三两块,他能不心疼?”

父亲说的前不久的事,是半个月前富财家的狗给黑子打败了,再也不敢出院子的大门,他迁怒于我,几次跟人说要给我一个好看。他人比我高大,硬碰硬我不是他的对手,就尽量躲避着他。那天狭路相逢,躲避是来不及了。他站在路中间,要我从他的胯下钻过。我想了想,又左右看了看,说他要是能追上我,我保证不动,让他打个够。有人马上起哄,说要得。兜了两个圈,眼看就要追上了,前面又是一道沟,我只好眼睛一闭,往前一冲,一跃而过,落在了沟边上。富财追到沟边,一犹豫,掉沟里了,擦破了脸皮。

那天晚上,李满生带着富财到我家来评理。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和原委,又有同学作证。父亲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又骂了我几句。李满生还是不肯走,说富财的脸不能白破了。父亲掏出八毛钱,往富财手上一塞,要他拿去买瓶红药水什么的,剩下的买糖吃。回家的路上,富财攥着那八毛钱,正想着怎么花,李满生拽过他的手,掰开,将钱拿走了。富财眼泪玉米粒大一颗地落着,跟在李满生的身后。

煤油灯下,我边吃饭边问父亲,明明是富财自己摔的,为什么却要骂我,打我,还给他钱。父亲说人家毕竟摔伤了,又找上门来了,也得给他一个脸。我放下碗,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怕了李满生。他笑了,说也不是怕他,但怕好。这句话我多年后才理解其中的意味深长。我眨了眨眼,又问他,你是生产队长,他是社员,怎么还怕了他了。他又笑了,说李满生虽然是社员,可他哥是大队队长。我没弄明白,却“哦”了一声,埋头吃饭去了。

这半个月来,我跟富财没说过半句话,躲得远远的。

父亲按照我描述的样子,利用早晚的时间,一连找了两天,找到两个有点像她的,可一问就排除了。母亲说别找了,别白花了功夫。父亲说再找一找,不找到总归是个麻烦事。

晚上,李满生骂骂咧咧地又登门来了,后面跟着他妻子翠玉。进了门,李满生一开口就问钱讨回来了没有。父亲说找了两天了,但暂时还没找到。李满生说这两天他要用钱,要父亲借给他。父亲说只要有,不怕借给他。李满生听出意思来了,说那如果明天不给他讨回钱来,那就来捉我家的猪。坐着的母亲一下站了起来,冲李满生说,只要他敢捉,就敢打断他的腿。父亲忙拉了一把母亲,说他是说着玩的,不会真会来捉猪。站在一旁的翠玉也忙说李满生是说着玩的。李满生横了翠玉一眼。翠玉悄悄跟母亲说,她是不想来的,可李满生硬要拖着她来,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她跟我说,我娘家大嫂在场上赶场(赶集),看中了一对猪崽,很想买,可身上没钱了,见她在,就要她来我这里借。她说把钱给她也行,最好是一起去。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又脱不开身,正煮着酒,才换了头一锅水。大嫂是我最贴心的娘家人,我也就没多想,将钱给了她。”翠玉叹息着摇了摇头,“今天我去娘家喝喜酒,问大嫂买回去的猪崽好喂么。她却莫名其妙,说我准是给人花了。”

“哼!你还好意思说!”李满生瞪一眼翠玉。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又没偷人,没做贼!”翠玉朝李满生一撇嘴,“那花子长得灵秀,眼睛活溜溜的,嘴巴清甜,说话叫人听得舒服,穿得又整齐,谁想得到却是一个花子。”

“是啊,这可不能怪翠玉,要怪只能怪那个死花子!”母亲说。

“我也在想,要是能找到当然是好,要是找不到,那也就只能是自己背时了。”翠玉拉着母亲的手。

“嗯,你也只能这样想了。”母亲拍了拍翠玉的手,“退财人安乐。”

“退财人安乐?鬼话!”李满生朝母亲手一挥,“这两天里,我一刻都没安乐过!”

“满生,你急,我也急。”父亲卷了一个喇叭烟,递给李满生,又给他点上火,“我明天再去找,不出工了,行么?”

“你们也知道,他是一个一分钱要当两分钱用的人。”翠玉瞟一眼李满生,“一眨眼一对猪崽的钱没了,你说他能不心疼么?”

“就你大方!”李满生狠狠地瞪了翠玉一眼,跨出门槛,又回过身来,指着父亲,“你明天可得去找,别只给我放空炮!还是那句话,找到了,算你的福,没找到,那你来赔!”

“找,一定找!”父亲连连说着。

回家路上,李满生骂了翠玉一路的败家子。翠玉默默地走着,没听到似的。

石板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父亲觉得像她,就悄悄尾随了过去,见她进了山脚下一栋破败的木房子,又从路边一个老人口中问到了她的一些情况。他望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阳,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回赶。

微弱的灯光从木板的缝隙里透出来。父亲说她应该在家。李满生说可得逮住她,别让她跑了,又安排翠玉进屋去辨认,他和父亲分别把守前门和后门。

父亲摸到了房子后边,从门板缝里看到她坐在一个小方凳上,给一个坐在木礅上的小男孩喂饭,还有三个女孩围在她的四周,或站或坐,目光都落在她手上的碗里。

“姐,你来了。”见翠玉进了屋,她平静地问候了一声。

李满生和父亲前后进了屋。

“你也来了。”她冲父亲一笑,“我就知道你会领着他们来的。”

“你刚才发现我了?那你怎么不跑?”父亲问。

“我能跑吗?”她放下碗,站了起来,“我又为什么要跑?”

女孩一个躲到了她的背后,一个抱住了她的腿,那个稍大一点的甩了一把鼻涕,咬着嘴唇,充满敌意地看着父亲和李满生。

“好,人找到了,也交给你了,我就先走了。”父亲对李满生说。

“那不行!”李满生拉着父亲。

“是啊,你既然领着来了,就别急着走,也听我说说。只是这屋小,又乱,要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只能委屈你们了。”

她说她叫史金娥,六年前换亲从山上来到了这个家,前头一连生了引弟、盼弟、招弟三个女孩,盼弟、招弟是双胞胎,去年夏天才生了梦成。去年中秋节的第二天,她丈夫于三宝一大早出了门,却再没有回来,都一年多了,死活没有音信。

“你们说我怎么办?这四五张嘴都要吃要喝的,少一顿都饿得慌……我不想给政府添麻烦,政府也管不了这么宽,是不是?”史金娥拍了拍自己的腰身,“你们再看我这身子骨,够单薄的,风吹得动吧?这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害的,到现在干活也没什么力气,在队里挣不到几个工分,分到的粮食打汤喝都不够……我自己苦点没关系,饿几餐也能挺,可总不能让他们几个饿死吧。”

梦成伸手去攀那碗。翠玉忙出手扶着,又喂了他两口。

“那……那你到别人家去花啊,怎么非要去我家呢?”李满生没好气地说。

“你们家仓里还有两年前的陈粮,用钱也不紧巴。”史金娥朝翠玉一笑,“姐又能干,贤惠,还心地好,待人和气,那……”

“那……”李满生一跺脚,“那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打听来的啊!你们月形山那一带,就数你家条件最好!”史金娥咽了咽口水,“哥,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也不忍心去花那些饭都吃不饱的人家。那样的人家,我花走一升米,人家就要断一顿粮。”

“哟,那我还成了你劫富济贫的对象了?!”

“那倒不是,我既没打劫你们家,也没有将花到手的钱给别人一分一厘。”

“你……”李满生指着史金娥,“你这样跟打劫又有什么区别!”

“哥,那可不一样。”史金娥看着翠玉,“我没抢,也没劫,是姐心甘情愿给我的。”

“你……你别叫我哥哥哥的,我不是你哥!”李满生伸着手,“钱在哪?快还给我!”

“对不起,钱都花了,早就吃到他们的肚子里去了。”史金娥指了指引弟他们。

“你……”李满生一甩手。

“哥,要不这样吧。”史金娥抱起梦成,“这三个孩子,随你挑一个带走吧!”

盼弟、招弟“哇”地哭了起来,引弟忙双手护着她们,朝李满生怒目而视。

“别怕,不会带你们走的。”翠玉横了李满生一眼。

“我要她们干嘛?”李满生指着史金娥,“你要我多一张嘴吃饭?你想害我啊?”他一跺脚,蹲了下去,双手捶着自己的头。

史金娥放下梦成,在李满生跟前跪下,连磕了三个头,起身说:“好了,哥,算我这辈子欠着你的了,下辈子一定还你,你……”

“下辈子?!”李满生“嗵”地站了起来,“你要知道,我那钱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上捡的,是没日没夜地干活累出来的,是一粒米一口饭地从嘴巴里省出来的。”他盯着史金娥,“哼,你倒是一身干干净净、清清了了的,而我呢,你看看,一身的补巴打补巴,老叶烟都舍不得多抽一口。”

“哥,我这也是没办法。”史金娥扯了扯衣襟,“我要是不穿得整齐点,人家看到我都怕了,那谁还会相信我,愿意给我钱呢。”

父亲问史金娥,那她怎么不自己直接去李满生家,而是要人带了去。她要父亲想一想。父亲说她是想金蝉脱壳。她点头说是的,人家能不找上门来,那当然更好。

李满生最后一个跨出门槛。他本想拿走一个什么东西,可实在没有值得拿走的,一个小木椅在他手上掂了掂,又扔在了地上。李满生他们一走,引弟就流着泪问史金娥,为什么要让李满生带她们走,她是不走的。盼弟和招弟也争着说不走。史金娥抚着她们的头,说她哪里舍得,是说着玩的,知道李满生不会带的。

回家的路上,李满生咬牙切齿地骂史金娥是个害人精,不得好死,又骂翠玉是个败家子,扫帚星,还骂我脚贱,是个灾星。父亲和翠玉都懒得理他,随他骂着。到了岔路口,李满生没有往自家去,而是随父亲进了我家的门。翠玉没跟着来。父亲陪李满生坐着。坐了好一阵,他问父亲怎么办,总得给他一个说法。父亲说孩子只是带了一下路,没拿一分钱,他也耽了工去找,如今人找到了,又交给了他,该做的都做了。李满生皱了皱眉头,起身四下看了看,走到屋角挑了一把锄头,提着走了。父亲摇头一笑,要他走好。

第二天早上,母亲得知李满生扛走了家里最好的一把锄头,大骂李满生是土匪,说要去把锄头夺了回来。父亲说算了,莫去了,人家毕竟被花走了一对猪崽的钱。母亲又骂了史金娥一串的死花子,末尾还责怪了我两句。我生气地坐在门槛上,恨李满生,恨史金娥。

我第二次见到史金娥时,已是十五年后的一天中午。三年前,我大学毕业,分在省计委上班。这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春节。

“真热闹!”望着场上的人山人海,我脱口而出。

“是啊,这些年变化可大了去了,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也多。你看那背篓挎篮的,有几个不买得满满实实的。”坐在我旁边的人冲我一笑,“平日里要逢十才赶场,而过了小年,那就天天赶场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赶场的人最多,场上也最热闹。”

下了车,我在人流中穿插而行,偶尔碰到村上的邻里,或是同学,举手打个招呼,递上一支烟,寒暄两句。

到了场子边缘,人已不再那么拥挤,地摊也只是零星地东一个西一个。太阳已开始偏西,但往场子里赶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的人还小跑着,或是打着飞脚。

“是石头吧?”

突然听到后侧有人问我,我忙转过身去。

“没看错,还真是你呢!”

“你……”我惊疑地看着史金娥,“是你!?”

“我这样子,不认识了吧?”她放下肩上的背篮,朝我笑着。

“认得,认得。”

她脸上已没有了十五年前的红润和光泽,而是有些晦暗,眼角也不再那么清爽光滑,而是堆满了皱纹……她想挺直腰,却直不起来,也想站正,但身子还是往左边倾斜着。

“我知道,你们村上就数你最有出息,上了大学,又在省城工作。”她上下打量着我,“嗯,模样没怎么变,只是长高了许多,还戴了一副眼镜。”

往来的行人或用鄙夷的目光看她,或啐上一口,或戏谑地叫她一声娥花子,或讥诮地问她今天去哪花了……她却全然不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十五年前我是恨过她的,此刻看到她这模样,回想起来的却是她那时的鹅蛋脸和丹凤眼,还有那甜美的声音和笑出来的酒窝……而当看到别人对她的轻视和鄙薄,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又在我心底油然而生了。

“我可不算什么,村上比我有出息的人多了去了。”我端详着她,“看得出来,这些年,你也是不容易的吧?”

“是吗?”她看着我,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我就知道,你心地好,别人看不起我,可你不是。”

我一时语塞。

“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她左右瞟了一眼,“你会找一个好媳妇,生一个好儿子,你自己会连升三级,你儿子也会当大官的。”

我隐约感觉到了会发生什么,想抽身走开,脚却没有挪动。

“哦,你看我,又差点忘了,梦成最喜欢吃羊肉,还得去给他买一腿才行。”她在口袋里摸了摸,一拍大腿,“哎哟,坏了,没带这么多钱。这……这怎么办呢?哦,石头,你身上有一百块钱没有?”

“噢,这……”我明白了她要干什么,稍一犹豫,掏出钱包,抽出一百。她伸手来接,可另一只手更快,将钱一下夺了过去。我扭头一看,是李满生正一脸怒气瞪着她,恨不得要咬她一口似的。她却平静地看一眼李满生,冲我一笑,背着背篮,一瘸一瘸地往前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娥花子,你给我听着,我每次看到你,心里就流血。”李满生一跺脚,恶狠狠地指着她,“你最好莫让我再看到你!”

我怔怔地看着李满生。

“也都是你干的好事!”李满生瞪我一眼,将钱往地上一扔,大步往场上去了。

我莫名其妙,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他就为那一对猪崽的钱还那么恨她,又这么怨我?

我很快追上了她。她接了那一百块钱,刚要往口袋里塞,却又停下了,说不要了,羊肉不买了。我问为什么。她迟疑了一下,说也没怎么,将钱放到我的手里,但目光一直在那钱上。我又加了一百,硬塞给了她,说是给她的,不是借。她咽了咽口水,朝我一笑,说她自己也没想到,小时候一个特别怕生,一说话就脸红,而且没话可说,一个哑巴似的人,如今却成了一个大花子。她说着,笑着,鼻子一酸,眼睛红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陪她笑着。她一抹鼻子,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说来丑,走了。她背起背篮,走了两步,又回过来小声告诉我,富财蹲牢里去了,李满生气得要吐血,两天没吃饭。

石板路上,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地往院子里走着。我追上去,叫了他们。母亲应声转过身来,满脸惊喜地接过我背上的背包。父亲也转过身来,不冷不热地说一声你回来了。我接过父亲肩上沉甸甸的背篮。背篮里满是年货。

我坐在柴凳上,边喝着母亲烧的甜酒煮鸡蛋,边说刚才碰到她了,变化真大。父亲说他在场上也看到她了,没说话。母亲猜到了我们说的是谁,边给我添酒,边说人家现在可是镇上的著名人物。父亲翻了一眼母亲,又叹了一口气。

富财勉强上完初中就不想上学了,任李满生骂也好,打也好,劝也好,哄也好,他死活不去。无奈之下,李满生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去上学,要么每天砍一担柴回来,再扯一筐猪草,没想到富财一开口就说他愿意砍柴,扯猪草。李满生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立马现出三道指印来。他却含泪笑着,说打得好。翠玉抹了抹他脸上的泪,横了李满生的一眼。李满生青着脸,长长一声叹息,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头一阵,富财总是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上山去砍柴,放下柴又去扯猪草,可半个月后就少了热情,要喊要催,还偷奸耍滑了,一个月后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得上山了。李满生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间,决心让他去学门手艺。可一连跟了三个师傅,学了木匠、篾匠、瓦匠,每个都跟了不到半年就不是师傅不愿带了,就是他不肯学了。在家游荡了三个月后,李满生给他找了一个泥工师傅,说这泥工以后会有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因为建砖瓦房的会越来越多。

一天,师傅带富财去了大湾村,见他干活懒洋洋的,又老抱怨活重,不赚钱,便指了指正好从屋下走过的史金娥,开玩笑说,你要想不费力,又挣钱,那就只有去拜她为师了,你看她一个女人家的,又没男人,还三四个崽女,家里却吃穿不缺。史金娥听到在说她,便边走边抬头望了一眼在二楼粉墙的师傅,又驻足望了一眼站在师傅旁边,正扶着墙,伸着脖子看她的富财。富财望着她过了田垅,进了山脚下的木房子。

夕阳涂抹在屋前地坪边盛开的梨树上。富财在梨树下放好单车,往一侧的木屋打望了一眼,悄悄走到矮门跟前,伸着头往里看,只见史金娥背对着门,咚咚咚地切着菜,引弟坐在灶前的柴凳上,边烧火边背诵着什么,盼弟和招弟在小方桌上埋头写作业,梦成独自在地上玩耍。

饭菜香飘过来。富财“咕噜”咽了一下,又脚下一动,踢出了响声。史金娥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微笑着走过来,问他找谁,有什么事。他脸一红,支吾着。她请他进屋坐一坐,又说饭菜都做好了,碰上了就吃了再走。他说不吃了,就走,眼睛却盯着她。她也打量着他。他们都想起来了对方是谁。她望一眼门外,问他是不是讨那猪崽的钱来了。他猛地摇着头,连连说不是,又说就她那样子,真不像是个花子。她笑了,说她就是一个大花子。他愣愣地看着她。她扭头看了一眼梦成他们,说她要不花,那他们就没法养活,又说她虽然花,却花在明处,从不偷,也不抢。他看着引弟他们一个个穿得整整齐齐,屋里虽然破败、拥挤,却是干干净净,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看得她脸上掠过一抹红云。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富财还歪在床上。翠玉摸摸他的额头,说给他去抓药,他说不用,睡两天就好了。那天晚上,师傅来问富财怎么没去上工,担心着。李满生说他病了,起不来。师傅进屋看了,摇摇头,欲言又止。李满生要他有话直说。他咬咬嘴唇,说别怪他话说得直,他得的是懒病。李满生盯着师傅,又恼又气。师傅如实说他跟富财开过的玩笑,又说富财单独去了史金娥家。李满生一听火冒三丈,口沫横飞地大骂师傅还不如一个猪,怎么能开那样的玩笑,又骂史金娥是个死花子,害人精,接着骂富财不争气,要是还敢去她那,一扁担打断他的腿。师傅羞愧而退,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不带这个徒弟。翠玉说富财准是中了歪,迷了心窍,去道士家讨了一道符,贴在门楣上,化了一碗水来,让富财喝了。

几天之后,富财想好了,试着去花了,可是他没有史金娥那样的外貌,人家一看就不相信,更没有她那样的口才,三句两句就给人家识破了,揭穿了,好不狼狈。

那天,李满生去镇上买种子,看到前边闪过一个人,感觉是史金娥,便追了上去。史金娥见甩不掉了便停下来,转过身,朝他笑着。他走过去,扬起了手。她还是笑着,说她可没招惹富财,是他找上门去的,也没跟他说什么。李满生说:“还没什么,你都成了他师傅了!”她身子一扭,妩媚一笑说:“哥,你这就真的冤死人了,我哪敢做他的师傅,再说,你都恨得我要死,他也不敢来认我做师傅啊,你说是不是?”李满生一跺脚,气哼哼地指着她说:“好,娥花子,富财要是有个什么,我准饶不了你!”

一天,富财在镇上闲逛,在电视上看到了仙人归洞的魔术,觉得有趣,再一想,灵光一闪,心想有门路了。在家练了两个月,他上街玩起了猜仙归何处的把戏。每逢赶场,围观的人多,摆钱来猜的人也不少。

那天赶场,李满生去镇上买晒簟。半路上有人告诉他,富财的生意可好了,钱都收不过来。他没吱声,只是快步往场上去了。

十字路口的街边,叫叫嚷嚷地围着一大堆人。李满生挤了进去。富财蹲在地上,两只手灵活地摆弄着小不锈钢碗和小红色绣球,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连叫好。见他摆弄好了,众人争先恐后地开始摆钱。碗一揭,一个人见摆错了,忙出手捡回自己的钱。李满生一把抢过钱,丢在地上。那人红着脸,问他是谁,管什么闲事。李满生火气上来了,指着那人说,你管我是谁,出不起钱就不要来摆。那人鼻子一哼,悻悻地挤了出去。

父亲看到了从人堆里钻出来的李满生,老远就问他是不是在帮忙收钱。李满生佯装没看见,没听见,径直走了。父亲踮着脚往里头看了一眼,说骗人的鬼把戏,害人。两个月前,我上大学去了,成了村上第一个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

盛夏的一个晚上,史金娥坐在昏弱的电灯下,给梦成钉掉了的衣扣。门外突然一声响,好像是什么倒在了地上。她打开门一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慌忙叫醒了引弟,说不管是谁,救人要紧。抬进屋里一看,那人却是于三宝。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第二天中午,于三宝醒了,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到第三天才断断续续地说:“那天出门不远,碰到一个人,说是招工的,一天只干八小时的活,工资高,还先预支半个月的工钱,又将钱给了我……我说要回去告诉你一声,也得拿点衣物什么的。那人说不用了,那里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我心想到了那里就给你写信,寄钱,就跟着他走了……坐了一夜的火车,接着又坐汽车……下车的时候,天是黑的,我被推进了一间屋子,里头有四个人。我问他们这是哪里,他们口音不一,都说不知道……我被拐到了一家矿山。那里四周全是高山,有铁丝网,有人把守……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稍不卖力就会挨饿挨打……有一次我也想逃跑,结果抓了回去,打了个半死,后来慢慢地也就麻木了,都不知道在那里有多久了。”

“多久?六年多,快七年了。”史金娥抹了抹眼泪,“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井下发生了爆炸,可能是事故,也有可能是人为的,早就有人说反正逃不出去,在这里一天天地累死,或是给打死,还不如死个痛快,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别人……当时正是交接班的时候,一片混乱,我趁机跑了出来。”于三宝凄然一笑。

史金娥哭了,引弟他们都哭了,一屋子的哭声。

转眼到了冬天,于三宝的身子却还是那么虚弱,怕光,怕冷,气喘,咳嗽。史金娥说要带他到县城去看病。他说不用,自己知道还有多久,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史金娥每天早出晚归,想等钱凑足了,就带他去县城。可就在冬至那一天,于三宝再没有睁开眼睛。史金娥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晕倒。于三宝虽然比她大了十来岁,头脑简单,口齿木讷,但对她百依百顺、实心实意。

于三宝回来之前就有人跟她说过再婚的事,她总说于三宝会回来的,得等他。于三宝走了之后,有人又来说了,她总说孩子多,又还小,不能拖累别人。这说的人中就有村干部游德富。

这天是正月初十,于三宝走后才两个多月。那天晚上,读高二的引弟一回家就跟史金娥说,她明天就要跟人去深圳打工去了。她知道引弟的脾气,是不可能让她改变主意的,也就只好给她捡拾了东西,准备了路费,但要她答应,跟弟妹们说不是自己不想读书了,而是在深圳那边找到了一个好工作,不想放弃。第二天,引弟只拿了换洗的衣服,也没要她的钱,说自己有。她知道,近半年多来,引弟暗地里在利用节假日的空闲打工。望着引弟在石板路上匆匆离去的背影,史金娥只有泪往肚里吞。

引弟去深圳不到半年,招弟和盼弟又一起说不上学了。昨天下午,招弟和盼弟阴着脸,一前一后地进了屋。招弟往凳子上一坐,眼泪巴嗒巴嗒地就往地上落。盼弟将书包往地上一丢,说明天再也不去学校了。史金娥忙问为什么。盼弟边哭边说,有人骂她是花子的崽,还有人编了歌来唱,唱“花子崽,花子娘,花了你爹花你娘,花子都是毒心肠,教你儿子讨不到婆娘,女儿找不到好郎”。史金娥含泪笑了,说这编得好,又好听,还押韵,见招弟脸上有一道印痕,问是怎么来的。招弟甩了一把涕泪,说跟人打了一架,给人抓的,那人骂她,她气不过。史金娥一手搂着招弟,一手搂着盼弟,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唱要骂随别人去了,就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忍一忍就过去了,要是跟人家去较真,那就没法活了,要是没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而只要活着,那就还有希望,又说这书是一定要去读的,而且一天也不能落下,只有读下的书才是自己的,别人抢不去,夺不走。招弟紧咬着嘴唇。盼弟欲言又止。史金娥沉默了一会,问她们还认她这个妈不。她们都点了点头。史金娥说认就好,那就得听她的话,都去上学。盼弟点头说好。招弟呆呆地望着墙壁,一言不发。史金娥将招弟搂在怀里,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边说她当花子,给她们丢脸了,对不起她们。招弟从她的怀里挣脱,边抽泣着边写作业去了。史金娥笑了,嘱咐她们,等下梦成回来了,不要说遭人骂的事,更不能说不读书了。

天断黑的时候,梦成一进门就问史金娥是不是个大花子。她愣愣地看着梦成,“嗯”了一声。梦成在离家四十公里的县二中读初一。

“那你还花吗?”梦成盯着史金娥。

史金娥咽了咽口水,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从现在起,你不是我的妈,我也不是你的崽。”梦成一甩手,走进里屋,“呯”地将门关了。这“呯”的一声仿佛一根针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尖上。

火光映在史金娥的脸上,时明时暗。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抓起灶上的纸包,打开,倒进水杯,摇了摇,送到嘴边,稍停了停,放下,缓慢起身,悄悄推开门,借着窗上微弱的光亮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招弟和盼弟,又推了推梦成的门。门闩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柴凳上坐下。饭锅开了,“扑哧扑哧”地响着。她揭开锅盖,往潲桶里舀出一些米汤,盖上盖,稍停了停,又揭开,眼睛盯着水杯,盯了好几秒,牙一咬,拿起水杯,闭上眼睛。她双手抖着,越抖越厉害,杯中的水眼看就要荡漾出来,掉进锅里。“吱呀”一声,房门突然开了。盼弟出现在门口。“咚”的两声,锅盖落下,斜扣在锅上,水杯掉在火坑边沿的石块上,碎裂成了好几块。

“妈,怎么啦?”盼弟跨出门,走过来。

“噢,没……没什么,没什么。”史金娥如梦初醒地摇着头,又赶紧将那包老鼠药的纸用火钳夹着丢进灶膛里,将碎裂的玻璃夹进灰斗。

“妈,你没事吧?”盼弟边盖好锅盖边看着一脸惊惶的史金娥。

史金娥连连说没事,又说还早,天才麻麻亮,要盼弟再去睡一会。盼弟说睡不着,不睡了,又说她来烧火做饭。史金娥说烧火不用她,不睡就去读书。盼弟看她一眼,进屋去了。看着火坑里的湿灰块,史金娥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刚才干什么了,为什么要那样……天大亮了,屋里传来盼弟的读书声……

史金娥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起身拉开门闩,打开大门,光亮一涌而入,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上初二的梦成已三个月没回家了,也有快一年没叫史金娥妈了。史金娥好想去学校看他,却不敢,只是每月按时将生活费让人带去。

放寒假了,村上在二中读书的都回了家,就不见梦成的影子。史金娥急了,要招弟和盼弟去学校找找。招弟不去。盼弟独自去了,在学校找遍了也没见到梦成。门卫要她去学校后边的一个工地上看看。

梦成正在搬砖头,满头大汗的,一身的泥渍。盼弟拉他回家。他一甩手,说还没完成任务。盼弟说和他一起搬。梦成不肯,要她先回。她说一起走。梦成火了,抓起一块砖头,横着眼,对着盼弟。盼弟问他哪天回去。他说搬完了就回去。盼弟问为什么。他说不想用花子的钱。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吃晌饭的时候,引弟背着包进了门,给了史金娥一沓钱。史金娥先是又惊又喜,接着是心酸心痛。去年春节引弟没回来,说要加班。下午,梦成一回家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包钱来,不声不响地摆到史金娥的跟前。她数了数,正好是近三个月带给他的生活费,一分也没少。她问梦成怎么回事。他轻蔑地看了史金娥一眼,说这钱不干净,不用。她心如刀割,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引弟悄悄告诉史金娥,三个月前,她联系上了梦成的老师,老师说他比较孤僻,不爱和同学说话,但学习非常用功,成绩也不错,她就给梦成写了信,又每月给他寄钱过去,让老师给他。

正月初六那天,引弟去了深圳,梦成去了学校。临行时,引弟似乎有好多话要对史金娥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鼻子一酸,眼泪出来了。史金娥用手给她抹了眼泪,心里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引弟快步走了,到了石板路上才回头跟史金娥和招弟、盼弟摆了摆手。

四天后,招弟不见了。史金娥四下找了几天,杳无音讯。盼弟急得哭了好几场,但读书一天也没有落下。

一天下午,史金娥前脚刚进门,游德富后脚就跟了进来。史金娥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新年里,来拜个迟年,又掏出一个红包往史金娥手上塞。史金娥说不要。游德富说没事,小意思,只要她依了他,以后什么事都包在他身上,村上再也没有哪个敢欺侮她,说着双手将门关了。她将红包往他身上一扔,厉声喝问他想干什么。游德富将红包往口袋里一塞,张开双臂,嬉笑着朝她扑了过去。她连连后退,顺手操起案板上的菜刀,高高举起。游德富边退边说好好好,不为难她,他要的是心甘情愿。他拉开门,探出头左右一看,跨出门槛,回头冲她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史金娥倚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腿一软,身子滑了下去,坐在了地上。

一连几天,史金娥时不时地想起梦成的话,想起招弟的出走,想起引弟的弃学……一次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她不想吃窝边草了,想去更远的地方,可那不仅路途远,也难以掌握信息,选择合适的对象,偶尔还闪过不再花了的念头,可眼前这样子……她一声叹息,但脚下又不由自主地往目的地去了。

初夏的一天,史金娥去了一个偏远的村子,也已得手,正往回赶着。刚拐过山嘴,她感觉到后面有人追了上来,撒腿就跑。后边的人边追边叫她别跑,要再跑,抓到了,打断她的腿。她边跑边扭头一看,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坎上掉了下去。

一个中年男人追了上来,站在坎边,说鬼来了,刚才还在前头跑的,怎么一下就不见了。一个中年女人捂着肚子跑过来,蹲在地上,边喘气边问追上没有。男人说她跑得太快,兔子似的,哪追得上。女人埋怨起男人来,说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人是个花子,就他信了。男人说,钱又不是他给的。女人踢了他一脚,说他要是不同意,她是不会给的。男人“哎哟”一声,要她别生气,退财人安乐,他多做几个工,把钱挣了回来就是。女人朝坎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说也好,让她花了钱去吃药。

史金娥一醒来就感到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拖着腿回到家,已是小半夜了。盼弟还坐在桌前,边写作业边等她,实在困了就扯扯眼皮,起身走几步。

第二天上午,“水师”(乡间骨科医师)念念有词地比划了一阵,烧了一些土纸,将纸灰撒一些到盛着水的碗里,用手指在水里划几圈,双手捧着碗,喝一口,喷到史金娥的腿上,这样一连喷了几口,再在她腿上夹了两块杉木皮。

史金娥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游德富蹑手蹑脚地朝床边走来。

“你来干什么!?”史金娥一下坐了起来。

“听说你腿伤着了,特意来看看。”游德富嬉笑着。

“你哪进来的?”

“后边的窗子呀。”游德富嘿嘿一笑,“你前门怎么锁着了?”

“我叫盼弟锁的,就怕有野狗进来!”

“野狗?看你说的。”游德富边走边说,“可你还是没锁住哦。”

“站住!”史金娥指着游德富,“你给我马上出去!”

“哎呀,人家特意来看你,雷公都不打笑面人嘛。”游德富站在那里,“金娥,我跟你说,这村上也就我不怕,来看看你。”见史金娥低垂着眼睛,他便边说往前移动,“再说,三宝出去了那么多年,回来后也才两三个月就走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个男人照顾,没个男人心疼,难道你就不孤独,不寂寞,不想那……”

“你给我闭嘴!”

“好,好,看样子是说到你心坎上去了。”游德富哈哈一笑,“金娥,你才三十七八,还年轻,何必要折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他眼睛一转,“也不瞒你说,村里村外,有的人想跟我好,我还看不上,就只想着你呢。”

“鬼话!”

“那可不是,就你那脸,那眼睛,那笑起来的酒窝,我梦里都想着。”游德富左手掏出一沓钱来,右手摸出一个药瓶,“来,这点钱你拿着,这治腿的药也是我托了人,专门给你买的,说很好使的。”他打开瓶盖,“来,你闻闻。”他快步走过去,将药瓶伸到史金娥的鼻子跟前。

几秒钟之后,史金娥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但她意识里知道游德富在干什么,她本能地想拒绝,却拒绝不了,想反抗,却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游德富走了,药瓶和那一沓钱也拿走了,只扔下一百在床上。史金娥抓起那钱,撕了个粉碎,又恨恨地将自己的头在床档上撞了几下。

一个多月后,史金娥能慢慢地走了,但走路是一脚高一脚低,成了一个瘸子。

就在史金娥能走的那天,招弟给人送了回来。三个月前,招弟看到县城一家工厂的招工启事,便偷偷地应聘去了。十多天前,车间发生事故,她的脊椎被压伤,医生说她只能卧床了,要好除非发生奇迹。史金娥搂着她,一声接一声地问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她问的是招弟还是自己,是天还是地。

左腿瘸了以后,史金娥行动就没那么方便,没那么敏捷了,得手的几率也低了。

这天上午,史金娥在邻村一户姓史的人家攀上了亲戚,女主人也已将钱给了她,可她刚走出院子,女主人的妹妹来了,一眼认出了她,问她是不是花钱来了。她没回应,只是一笑,往前走着,走了百来米,听到后面响起了追赶的脚步声,便停下脚步,在路边的石礅上坐下了。妹妹先追了上来,指着她就骂。她也不辩解,只是平静地坐着,望着对面的竹林。骂了几句,妹妹又问她怎么不跑。她说要是早先,那早跑了。妹妹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说庙里什么也没有。几个跑来围观的人或说揍她一顿,不能便宜了花子,或说将她绑到路边的大树上,让大家看看花子的下场。姐姐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看样子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就别为难她了,让她走得了。她掏出钱,放到姐姐的手上,说声对不起,一瘸一瘸地走了。姐姐追了上去,将一百块钱硬塞在她的手上,说她瘸着腿的,也不容易,别空着手回去。她收了钱,朝姐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史金娥瘸了腿的第二年八月,盼弟收到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招弟拿到了省城寄过来的文学杂志的样刊,上面有她的两首诗歌。史金娥说这是双喜临门,她高兴,要好好庆祝一下。下午她去了镇上,买了一块肉,一条鱼。路过一间店铺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她扭头一看,是富财站在门口。他昂着头,叉开脚,戴一副大墨镜,脖子上挂一条粗大的黄灿灿的链子,正冲她笑着。她欲言又止,回头快步走了,只听富财说:“你慢点,别闪了那条腿。”

吃晚饭的时候,平日很少喝酒的史金娥喝了一大碗米酒,说是盼弟他们姐弟四个让她有了生活的目标,有了生命的意义,就是再苦再累,就是再遭人鄙视笑骂,她也开心,快乐,无怨无悔。招弟说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也学到了忍耐和坚强,自己才没有消沉,没有自卑,才写出了那样的诗篇,而且还会写下去,要成为一个诗人。盼弟说没有她的鼓励,没有她的劳苦,没有她的忍辱负重,那她上学就不可能坚持下来。

那天晚上,史金娥躺在床上,一时兴奋,一时愁苦,直到鸡叫头遍了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上午,史金娥来到村部,敲响了会议室的门。游德富一见是她,掉头就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你想干什么?”游德富板着脸。

“我要钱用。”

“没谁欠你的钱。”

“别人不欠,可你欠。”

“没得!”游德富手一扬。

“你到底给不给?”史金娥伸着手。

“你想敲诈?”

“我没敲诈,是你欠我的。”史金娥头往门里探,“好,你不给,那我去里头说说,让大家评个理,看你该不该给。”

“你……”游德富回头看了一眼。

“你还是给了的好。”史金娥微笑着。

“好,给,我给。”游德富掏出一把钱来,又抽了几张,往史金娥手上一塞,“快收起来,别让人看见。哦,就这一回啊,以后再没有了!”他瞪她一眼,将门关了。史金娥往地上呸了一口。

这天上午,史金娥送盼弟去镇上乘车,路过富财店铺的时候,只见店门关着,还打上了封条,李满生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翠玉站在李满生旁边,满脸愁容,见史金娥过来了,问她去哪。她指了一下盼弟,说送她去上大学。翠玉说那是好事,喜事,说着又一声叹息。李满生“嚯”地站了起来,骂史金娥怎么还没死。她没理他,问翠玉怎么回事。翠玉说公安把富财抓走了,说他聚众赌博。李满生指着史金娥,说都是她害的。她一笑,追赶走在前头的盼弟去了。

那天在场上史金娥跟我说的富财蹲牢里去了,说的就是这个。

十一

中秋节这天上午,在床上躺了近四年的招弟突然坐了起来。史金娥说真出奇迹了,是菩萨保佑得好。招弟说这是信念的奇迹,更是文学的力量。刚才,她收到了两封信,一封盛着省作协的会员证,一封是省城一个诗歌研讨会的邀请函。现今招弟已成了全省诗坛一颗耀眼的新星。

临近中午,几声喇叭响过,一辆银色的轿车在屋外的马路边停了下来,招惹得邻里不少的人好奇地跑出来观看。

引弟领着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油光,戴着墨镜,一手提着礼品,一手拎着密码箱的中年男人,满嘴港台腔调地进了门。史金娥莫名其妙,在引弟和那男人身上看来看去。引弟略显羞涩地介绍说,他姓郑,香港人,叫郑老板就行,是她的男朋友。郑老板边点头说是,边将礼品和密码箱放到桌上。史金娥搓着双手,不知道让郑老板往哪里坐好。郑老板打了个哈哈,点上一支雪茄,四下打量起来。史金娥拉过引弟,悄悄问她怎么不早说一声,现丑了。引弟说没事,不会怪的。郑老板打开密码箱,取出一个包,说里头是十万块钱,这房子也该修一修了。史金娥看着引弟。引弟点头让她收下。

史金娥一手拿着小簸箕,一手将簸箕里的糖果分给看热闹的邻里,边分边说来来来,吃糖,香港来的。邻里有的接了,装进口袋,有的剥开,放入嘴里,有的摆手不接,有的鼻子一哼,不屑地掉头走了。

招弟一见郑老板就心生疑惑,再一问引弟,果然如此。他是香港老板没错,却不是引弟真正的男朋友,只是花钱包了她一年。她责怪引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引弟说为了这个家和家人,她愿意。当晚,招弟写了一首长诗,以表达对引弟的怜惜和敬意。

第二天上午,引弟跟郑老板回了深圳,顺路送史金娥到镇上。史金娥想问问富财,看房子怎么修好。富财正从楼里出来,走向停在街边的桑塔纳,一见史金娥,便停下脚步,哈哈一笑,问她准备去哪。她说就来找他。进了屋,稍一算,富财说房子要建新的,又要有那个面积,十万块钱那远远不够,如果只将现有的房子牮正了,再翻修一下,那还差不多。正说着,李满生哼着曲子来了,一见史金娥,张嘴又要开骂。富财忙朝他扬了扬手。他瞪她一眼,阴着脸上楼去了。临走时,史金娥一再跟富财说,得马上安排人过去,师傅手艺要好,工钱得便宜点。富财都好好好地应答着。

三年前,富财因聚众赌博,被公安抓了。李满生东奔西跑了好几天,托了关系,又交了罚款才放了出来。半年后,富财在镇上开了一家建筑公司。

开工那天一大早,游德富上门来了,说这工得他来包,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史金娥说她都已经请好师傅了,等下就来。正说着,师傅们来了。游德富说这是他的地盘,要他们回去,免得不好看。为首的掏出手机,跟富财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将手机给了游德富。游德富走到一旁,跟富财在电话里“噢”“哦”“好”“行”了一会,过来朝为首的说,好了,你们干吧,没谁敢拦阻的。

房子翻修完工了,一决算,开支比预算的多了一万二。史金娥找到富财,说他杀人了。他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要她去问游德富。她在牌桌上找到了游德富。游德富一拍桌子,说就那个样,怎么的?又一拍胸脯说,老子现在是百姓一个,怕个鸟。史金娥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牌,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年初换届选举时,游德富落选了,选上的是他堂弟弟。

这多出来的一万二,来自材料上的以次充好,以及工程量的虚增等等,可这史金娥哪里知道,招弟更是弄不明白。不过,这钱游德富没有独吞,而是和富财一起瓜分了。这是两年后,游德富在一次醉酒后说出来的。

十二

史金娥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地望一眼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个老人头上罩着一块旧毛巾,肩上挎着一个蓝布袋,一手拄着一截竹竿,一手拿着一个小铁碗,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史金娥稍一迟疑,迎了上去,搀着她,说下这么大的雪,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她说不进屋了,要是可怜她,就给她几块钱。史金娥掏出五块钱,放到她的碗里,随即又加了五块。老人朝她又是道谢,又是鞠躬。史金娥心底一热,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甜蜜。

招弟跳上台阶,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叫了一声妈,跨进门槛,将聘书交到迎上来的史金娥手上。史金娥捧着聘书,看着双手就抖动起来,嘴里说:“好,这个好,这个好啊!”招弟被镇上聘为文化专干和形象大使,成了镇上的名人。

这几天里,史金娥老一个人呆坐着,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盼弟看在眼里,知道她在想着心事,也不去打扰。

过春节了,引弟回来了,盼弟回来了,上大一的梦成也回来了。史金娥好不欢喜,说这一天她都等了好多年了。大家都开开心心,只有梦成闷闷不乐。

初一早上,引弟和招弟做饭炒菜,让史金娥在一旁当顾问。饭菜一上桌,史金娥站了起来,郑重地说她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宣布,这事她想了不只一天两天了。引弟和招弟都心中有数,早猜出来了。盼弟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会心一笑。梦成有点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没别的,就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出去花了。”史金娥一脸平静。

“你能做到?!”梦成一下弹了起来。

“能!”

“妈!”梦成一把抱住了史金娥。

引弟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飞出窗外,融入爆竹声里。

十三

仲夏的晌午,南风轻轻吹拂,禾苗随风摆动。屋旁的菜地里,蜜蜂嗡嗡闹闹,蝴蝶飞进飞出。屋梁上的燕子时而飞向田野,时而飞回。

史金娥坐在台阶上的小竹椅里,右手手肘抵在旁边的条凳上,手掌托着脸,发出轻微的鼾声。一只小蜜蜂在她跟前飞舞了一会,落在她鼻尖上。她鼻翼歙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小蜜蜂吓了一跳,仓皇而去。她睁开眼睛,望了一眼田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屋里喝了几口水,倚在门框上,出神地望着飞来飞去的燕子。

这几个月来,史金娥努力克制着自己,尽力做到足不出村。一个多小时前,她走到了村口,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又转了回来。游德富见了,骂她发神经。她也懒得理他,只是朝地上呸了一口,又指着路边的一只狗骂了一句什么。游德富只好干瞪眼,不好发作。回到家,史金娥在竹椅上坐下,坐着就打起了瞌睡。

史金娥跨出门槛,在台阶上来回走着,越走心里越闷得发慌……她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村口,走进屋旁的菜地,摘了一根黄瓜,撸了撸黄瓜上的小刺,边吃边往镇上去了。

一个矿泉水瓶刚落地,两只手同时伸了过去,各抓住了一头。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老头互不相让,争执起来。史金娥走过去劝解,说就一个瓶子,别争了。老头瞥她一眼,说他是自食其力,不像那些花子,钱来得容易。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老头瞪她一眼,猛地松开了手。女人后退了两步,手上紧攥着瓶子。老头挑着筐子,哼哼唧唧地走了。女人打量着她。她望一眼老头,说没错,她以前是个花子,但现在不花了。女人“哦”了一声,将矿泉水瓶往背篮里一丢,背起背篮,一瘸一瘸子地走了。望着女人的身影,她若有所悟。

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史金娥背着一个大背篮,沿街边走边眼睛在地上四下搜寻着。背篮里已躺着一个折叠了的废弃纸箱,及三个矿泉水瓶和一个啤酒瓶。

公司门口挤满了人。他们叫的叫,骂的骂,哭的哭,闹的闹。李满生双手抱着头,被人推来推去,不时地有拳脚落在他的身上。父亲路过,见李满生可怜,便挤了进去,说拿大家钱的不是他,是富财。有人说富财是他儿子,就得找他。众人附和。父亲牵着李满生的手往外钻。有的拳头落在父亲的头上、背上。

刚钻出人群,李满生一眼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台阶上,踮着脚往人群里张望的史金娥。他不由得一下怒从心头起,甩开父亲的手就朝她扑了过去。她跌下台阶,倒在地上。李满生红着眼睛,抬脚就要往她身上踢。父亲忙拉住他,劝说着。她躺在地上,一脸痛苦。

史金娥的右脚就这样瘸了。梦成说要去找李满生算账。史金娥说算了,她欠了他的,再说富财又给关了,他心里难受。

近两年多来,富财以公司的名义高息吸收了镇里上百人的上千万资金,投资市里的房地产项目。半年前,项目的老板跑了,他的资金大多打了水漂。上个月,他和游德富一起被抓了,罪名是非法集资和诈骗。

曾有人劝父亲,将存在银行的几万块钱放到富财手上去。父亲犹豫过,但最终没有拿过去,他对李满生多少还是心存芥蒂的。

十四

下午,我蹲在屋前的地坪上,给父亲打下手,宰杀过年的鸡和鱼。

“石头,准备过热闹年了吧?”

我扭头一看,是史金娥背着背篮,边说边走了过来。

“这是上午在街上借你的两百块钱,还给你。”史金娥掏出钱来,“那个老人的三百块钱给扒手扒了,一急,晕倒了,我当时身上只有一百多一点。”

“算了,就算是我给了老人吧。”我边说边站了起来。

“那不行,借是借。”她朝我一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父亲愣了愣,站起来,看看我,又看了看史金娥。在煎油豆腐的母亲跨出门槛,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拉着史金娥的手,说进屋喝碗甜酒,暖暖身子再走。史金娥说不喝了,下回再来,还要去场上转转。

“呵呵,花子不花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父亲望一眼走向石板路的史金娥,边蹲下边笑着说。

“听说人家早就不花了,还自己捡破烂,给人钱财呢。”母亲边说边往屋里跑。

“难得,难得啊!”父亲望着史金娥蹒跚而去的背影,点了点头,“说起来,她也可怜,不容易的。”

是啊,她真的不容易!

十五

翠玉从菜地里摘了半篮子的茄子、辣椒回来,走上台阶,一转过身,一眼看到史金娥走了过来,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便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是她,没错。

“姐,是我,娥花子啊!”史金娥冲翠玉一笑,“老得你不认识了吧?”

“你……”翠玉走下台阶,“你有事吗?”

“我……”史金娥掏出钱来,“我来还当年那一对猪崽的钱。”

“你……你还记得?”翠玉瞟一眼屋内,“我都早忘记了。”

“我可没忘记!”李满生出现在门口,指一下翠玉,“拿着!你给我拿着!”他跨出门槛,走了过来。他明显地苍老了,头发白了,背有点驼了。

“姐,你拿着。”史金娥将钱硬塞到翠玉的手上,“这是本,息以后我慢慢来还。”

“哎呀,你就别说什么息了。”翠玉抹了抹湿润的眼睛,“你今天能来,我都是万万没想到的。”

“有就早点送来,别等我死了再来!”李满生瞪一眼史金娥,朝屋里走去。

“看你说的什么鬼话!”翠玉横一眼李满生,看着史金娥,“随他说,别理他就是。”

“姐,是我对不起你们。”史金娥后退一步,朝翠玉鞠了一躬,又朝李满生鞠了一躬。

李满生走到门口,扭头看一眼正朝他鞠躬的史金娥,稍一犹豫,跨进了门槛。

今年的春节是招弟陪史金娥过的。引弟和盼弟都去了丈夫老家过节。梦成在单位值班,说要节后才回。初一早饭后,史金娥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对招弟说,这本子上记录着的,都是对他们一家有恩的人,她还想好了,这本子上记着的债,她要自己一笔一笔地送上门去还了,如果到死的那一天,能还清了,那是最好,如果没还清,那就等下一辈子。招弟说她来还。史金娥说,不,只能她来还。

胡小平,中国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出版作品350多万字。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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