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摄

叙事诗

风景生动

一位老爷爷坐在马路边乘凉

自带小马扎、一瓶热水

收音机里永远在播放流行歌曲。

你说老爷爷很时髦

我说他挺奇怪的。果不其然

不久来了一个老太

坐在花坛边上和老爷爷聊天

一面择着带绿叶子的菜。

我们每天都经过这个十字路口

街灯高照，渣土车轰轰隆隆

流行歌曲响彻每一个巷口

即使在巷子深处也能听见。

为了躲避老太，或者为显示他的男子气概

老爷爷几乎坐到了马路中间。

他当然不是被轧死的

（否则就会上本市新闻）

但也许是病死的

（如果他的消失是因为死了）。

老太的消失则是因为老爷爷

他再也不来了，所以她也不来了。

老太去跳广场了。一开始

她就是从广场舞的方向而来的

在公厕附近，又黑又臭。

不像老爷爷那会儿正孤绝地坐在十字路口

一片光明，风景生动。

我们被老爷爷的潇洒所吸引

更何况那个能活到九十多的老太

今年才六十多岁。

积雪很厚

积雪很厚。雪已经不再下了

所有的标志物都已消失。

你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谨慎的心情是因为脚下的那些大理石条

踩上去就会摔一个大跟头。太滑了。

你只能踩着雪地上的脚印向前。

如果第一个抵达园子

就不会有任何脚印

心惊胆战，像步入雷区。

你真的跌倒了，幸好没有摔坏

那就爬起来再走。

有时候没有跌倒，但滑出去很远

劈叉一样地稳住身体。

完全无暇顾及四周的雪景。

即使有所发现也是慌里慌张的一瞥，或者

景物呈现于你摔下去时的某种奇怪的视角。

有一次你索性坐在雪地上看个够。

竹林已经消失，但形状还在

比以前低矮厚实了许多。

让你感到厚实的东西其实是雪

是你而不是竹子感到雪的厚实。

以前老韩撒野尿的排水沟

也被积雪填满了。这时

你听见了很大的响动

一个家伙在发动他的汽车。

地窝棚一样的汽车怎么也开不出去

车轮在雪地里打转，雪粉四溅。

那愚蠢的家伙一会儿从汽车里出来

看一下前轮，一会儿又弓身钻进他的小车

继续发动。就像经他这么一看

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最后还是我找来一把铁锨

将冻雪铲走一块，那车才突然向前

一顿一顿地开走了。

那家伙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是什么时候从雪地上爬起

并有心情去帮助一个有钱人的呢？

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小区

这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小区

道路宽阔弯曲，地势起伏

附近的森林里惊现狼踪

那还是初春时节积雪未化时的事。

而现在，此刻，这会儿，却只有满眼绿色

树木开花粉白一片，或者粉红一片。

由于阳光炽烈，去外面走一圈得戴上草帽

自然仅限于中国人或是亚裔。

我们是几个中国人，一面走

一面大声地说着汉语。

中国话于是飘落到这一片景色之上

在中国话里这个小区依然是美丽的

或者更加美丽了。哦对了，还有安静

在此出现可称之为“寂静”。

“寂静”以及汉语其他的只言片语

就此飞上了路边的枝头。

一只大鸟突然开腔，“喔，你们，中国人！”

实际上是一个戴墨镜的中国女人（也戴了草帽）

蓦然出现，并且发问。

我们和她立刻攀谈起来。

谈话似乎不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像从大陆一直谈到了美国

谈到了肯尼迪机场，谈到这个小区

其间从无中断。这会儿她正在说她的天才女儿

她的演说成就、钢琴成就、芭蕾成就

还有武术成就。一个天才加全能的女儿

最近和她的武术教练谈恋爱，但被抛弃了。

谈到她的两台钢琴，一台被卖了

一台被遗弃在山坡上的那栋白色的大房子里。

就像武术教练遗弃了天才少女。

她谈到她的痛苦和成长

谈到她（天才母亲说自己）的丈夫

在上海做生意，被马虎带过。

之后是那条圣伯纳大狗，说它最近被车轧死了。

我的朋友（也住这个小区）立刻惊呼起来

“原来是你啊，是你们家的狗狗啊！”

为此一周前召开了业主会议

专门讨论狼与狗的问题

（狼的问题前面提到过）。

最后通过了一项决议，今后在小区内开车

车速不得超过十五个迈。

这之后就是谈她的狗，谈她的伤心和恸哭。

开车送他们去宠物医院的邻居说

“你就哭吧，叫喊出来，我完全理解。”

于是她就开始哭和喊

这应该不限于汉语语义，我们吓坏了。

但就像那个美国邻居一样完全理解。

完了继续说圣伯纳的下葬

我们在小区里已经转到第三圈。

三次看见她在山坡上的白色的大房子

三次想象了一下里面放着的那架大钢琴。

她说狗狗也埋在了里面。

戴墨镜的女人终于回到了她漂亮的大房子里

我们则继续向前。一路无话。

小区里又恢复了“寂静”

树木开花粉白一片，或是粉红。

韩东，1960年代出生，当代作家、诗人、导演。代表作品有《扎根》、《我和你》、《知情变形记》、《我的柏拉图》、《爱情力学》、《韩东的诗》、《我因此爱你》（诗集）、《在码头》（电影）、《妖言惑众》（话剧）等。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