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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李世成:红拂(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2020-07-15 09: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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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短篇小说)

文/李世成

酒裤

用你的还是用我的?绕树三匝说。

什么?

你说呢?

来酒店前,我仅认得她的微信名叫“绕树三匝”。这得益于她最后一次在酒裤上卫生间前说的一句,她说,扫一下吧。也许以后再遇。也许加了回去就删。她补充两句。

她在卫生间给我发出第一条消息,你带纸了吗?

卫生间不是有么?

我不想用谁都可以伸手拿的东西……我的用完了,你到底带没带纸?

我当然带纸了。

她趴在我桌前时,我正呷着一口啤酒,整理手中卡片。她枕着手背,一部分发丝盖住了整颗脑袋,像只女鬼。扮鬼啊?我说。说完,我试图将她的头发从两肩往后拨去,那样多少清爽一些。她抽出左手划开我,接着双手托起下巴。这回我看清了她的脸庞,足够精致、迷人,长睫毛,浅蓝色唇釉,长发垂到胸前,白色衬衫开了两颗纽扣,第三颗纽扣和第四颗之间湿了一小圈。她光滑的脖子让我不得不盯着看,此刻她的喉管位置动了一下,大概在回味几分钟前的最后一口酒。顺着这稍纵即逝的动感,我的目光再次在她唇上移动,上唇略薄,下唇弧线圆润一些,同时不失韧性。蓝色?我说。她睁开眼,见我盯着她的嘴唇。没见过蓝色的。我摇头。你会习惯的。她继续说,就像少年时,你可能为白色或粉色胸罩心头颤动不已,而现在,你无法抗拒一只黑色胸罩。她边说边放下右手,捻了两下胸前的衬衫。我脱口说了一句,黑色。你的口水出卖了你。我指着她被洇湿的胸口,胸外围隐现出月牙状的黑色。她低头看了一下。王八蛋!她低声骂。我想辨别,月牙里的黑色有没有其他小点,比如雕上几只细小的蝴蝶,或者干脆在罩杯的边缘绣上一只蜻蜓,如果我给女生设计胸罩,我会这么做。我很正经地说,一套内衣是否好看,除了罩杯的设计感,后背横带的线条也极为重要。你是就性感程度而言,而不是从舒适度来说。她毫不避讳,说完拿起启瓶器打开一瓶酒给我倒上。我伸手要拿时,她已将杯子抵住自己的下唇,定住手中杯子,说,其实我不喜欢蓝色唇釉。为什么还涂上?我问。因为不喜欢。她说。

看来你还能喝。我说。

应该能把你桌面的消灭。

看来你没醉。

微醺,不然怎么勾搭你。她暧昧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迟缓。

全给你了。我说。

那没意思。

我再拿几瓶。

你并不是来喝酒的。她说。

怎么看出来?

你手上有忙的。说着,她把我的卡片拿去。

我将手机备忘录的一些文字以图片形式打印出来,做成卡片模样。这样我随时随地可以想事情,也许我很快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影子。我竟然忘记她的模样了,以及她的名字,之前的记忆,只剩巨大的空白,有无谈恋爱……

有毛病。她说。

她念起9月15日的那张,只有一行字:

喝酒了,我不敢想你。

这个“你”是我。她笑着说。

我也纳闷,这天我去了哪里。说完,我把整杯啤酒吞掉。现在我脑袋里伸出一个指示牌,“扶风路”,蓝框白字。“大剧院”。一个声音说,男声。那我应该问过他这是哪里。他头也不回,说,大剧院。他双手握着方向盘,形容懒散。他右手边的手机托架上,百度地图仍开着,他看了一眼,关掉。这一圈他还需要导航么?他对周边太熟悉了,我现在就能说出纪念塔、折耳街、扶风路——哪有他不熟悉的?

把手放下吧,你握方向盘的姿势像托着脏器献祭。她说。

睁眼。她说。

在另一张卡片上,有“大剧院”“桂花香”“小灯笼”几个词。

大剧院。她说,你闻到了桂花香,桂树上挂着一只只小灯笼。

你熟悉帘城?

我是帘城人。

她继续说,你去见某个女孩的路上,去见一个男人,你不会对桂花香感兴趣,你的思绪更多是陷入堵车的烦闷中,这是一个星期五,晚上七点半你们有一场电影,堵车的路上你并不知道,接下来你们将去看一场电影。四十分钟前,她向你诉说卫生间的下水道堵塞了,问你在哪儿可以查到管道疏通人员的电话,实在不行,开锁的也可以,女孩开玩笑说,并自顾偷笑。你像是获得某种恩宠,你觉得她主动联系你的次数少得可怜,但她的生活凭什么要依靠你呢?你说你马上下班,等你到了再联系他们。你们的聊天中,出现了难得的商量性话语。

我希望她继续说下去,比如离场后,我和那个女孩又说了些什么。我继续盯着她,我感觉到,再坚持十秒钟她就会说下去。

再拿些酒。她说。她的手机在桌面振动,她看也未看即摸索着手机,某根手指控制音量键,振动变成了静音。我朝服务生挥了挥手,比了个“六”的手势。我回过头再次看向她,这回她露出了些窘态,她知道我看清了来电姓名,“绿帽子”,一个奇怪的备注。

我将酒瓶打开。

喜欢悬铃木吗?她问。

路过一排悬铃木旁,那是她喜欢的人行道,你们决定先吃饭,再看电影,吃完饭大概七点二十左右。你们选了一家做蒸汽火锅鸡的餐室,她就坐在你对面——对了,你能给我大致描述她的相貌吗?算了,暂且说她戴一副眼镜吧。厚重的镜片,令你感到心疼。其间,你让她摘下眼镜,你想感受一下它们的重量。当然了,她并没有给你。接下来你们研究蒸汽火锅是如何运作的,它的作用及原理,你差点以为自己是搞科研的了……

我在寻找她的样貌,还有多少是我可以想起来的,我知道这样做不过是再次给自己增添失望的机会。也许她真的戴眼镜,高度近视。那天傍晚,我们或许真的有一次愉快的晚餐,晚餐后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按这两张卡片的时间来看,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她继续说,可能,这次的桂花香并非赠你好运的一次,刚才的假设过于美好,我们甚至可以将刚才的影像继续往后倒退,我们随时可以更换布景,但是——她把酒杯往旁边移,改用酒瓶,喝了一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不排除你摔坏脑子的可能。又或者是,路过那排桂树,途径桂花香,左侧的某只小灯笼借风势差点成功撞到你的脑袋,剧情到此,只好让你下车了。

从扶风路、大剧院、纪念塔退回去,为了让一切变得浪漫起来,我应该将一段温暖的旅程交给你。

她在水口寺站下车,那家烧烤摊刚搭起帐篷不久,烧烤架的木炭还未燃透,你打算等烟雾没那么大时再回来,你预先准备了两瓶饮料,你拿着瓶子指了指前方,悬云坞,这是水口寺社区蓝铃河边的一座亭阁,过去的周末,你无聊时常常一个人坐进去发呆。这次是两个人,从半山小径绕一圈,刚好可以顺利绕到悬云坞,你们对河面几个焦糊状的块状产生兴趣。那是石头么?她问。应该是浅滩,你说。你家浅滩是这样的?她问。你们还议论一些关于环境方面的话题。面对蓝铃河,你说起你曾在一篇小说见过那么一段,蓝铃河的河水如何清亮,那个年代的青年们,扛着吉他,穿着喇叭裤或者一种彼时人们戏称的抖抖裤,在河畔笑唱玩闹,高兴不高兴就下河游泳。她接了一个电话,是她的同伴打来的,说下周开始开个馆子。你无法想象,她那位同伴开起馆子的模样,你没有想起她在各种餐具前忙碌的样子,倒是荒诞地想起一个画面,她那位亲密的同伴,站在某个门面卖包子的模样,热气愉快地升腾,她正招呼着香味扑鼻的烧麦、荞麦馒头、白面馒头,以及不同馅的包子,当然了,她的左手边还放着十来碗银耳粥,她的右手边,触手可及的架子上放着一杯杯豆浆,黄豆豆浆,还有绿豆的。她打断你,想什么呢?你说你正想象着她那位同伴在包子铺前忙碌。想你个包子,我们家小——“小——”,她同伴该叫小什么呢——她说她的同伴怎么会开包子铺。

你喝了一口苏打水,手上正在玩转瓶盖……

她说起瓶盖时,我想起我的书架上放着的那只空瓶子,那是一只极为好看的瓶子,饮料牌子我想不起来了,瓶盖的颜色倒是清晰无比,蓝绿色,瓶身却是那种极浅的湖蓝,这明显不是同一个瓶子的。我多情地顺着她的话走,也许那晚我喝的不是苏打水,对了,是一种叫“水微萌”的饮料。可能就在烧烤摊旁,我们在某张独桌前面对面吃烧烤,她打开瓶盖时,不小心瓶盖掉落,我捡起来用我的换她的,空瓶子至今放在我的书架上,瓶子旁边,是雏菊干花。

这次烧烤摊会面,暂且这么叫吧,实际上你们这次相聚,是为了给别离制造机会。

她继续说,你知道她近期将要离开帘城。你始终记得上次,你们将她住处那边的食物与双生桥的对比,她说她还是喜欢双生桥的辣子鸡,或者水口寺的烧烤。这次你忽略感冒引起的咽炎,约她在水口寺见面。本来不可能有这次会面的,如果她如期离开帘城,也就没有这次见面了,当然也就不会有余下的事情。接下来,于你而言是重创的遭际即将到来。

别惊讶!你知道这是早晚的——上次在双生桥,那家店面,墙上是竖状的巨大的“帘城辣子鸡”几个字,上次你也预知,她就在那两天即将远离帘城。是的,太远了,隔一条河岸都远,但你深切明白,你们暂时需要距离。所以,辣子鸡,你又借口制造了见面的机会。今晚的烧烤餐和那次一样,你带着你的咽炎,坐在她对面,幸福得像头猪。

我手中的酒瓶差点掉落。她继续说,悲伤的在后面,你说如果再回帘城,可不可以让你去接她。如果这也算约定,你没有把握,你们下一次见面,是不是就是你去接她的时候,问题是,她真的会叫你么?

可我们不是又见面了么?我说。

是的,你放心,我的逻辑还清晰着。

现在我们该回到烧烤摊了吧?

好啊,有点烟火气总是好的。与你熟识的老板看见你们桌上的辣椒面快完了,友善地过来添上他家特制的辣椒面。此刻她觉得有些辣,说缓一缓,你装模作样,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不辣啊,你说。跟着你用口哨声调戏了一下桌角的柯基犬,柯基冷漠地瞅了你一眼。此时,五米以外的一只黑犬正向这边靠近,并同小柯基抢鸡翅骨,突如其来的狗嘶声吓到了你们。老板过来把发生冲突的两只狗赶走。你再不敢往下丢……

她的手机又振动了,还是“绿帽子”来电。振动声也挺好听的不是吗?她笑着看我说,继而盯着手机屏幕走神。

我继续喝闷酒。我竟然不敢问一句,同时觉得无比抱歉。

手机振动居然可以这么漫长。

你看,酒都被我喝光了。我说。

我也在喝啊。她说。再来八瓶酒。她举着空瓶,对隔壁桌旁站着的服务生喊。

酒裤什么都好。她说,这酒瓶的设计是我最喜欢的,小巧玲珑。

扫一下吧。她说。也许以后再遇。也许加了回去就删。她补充两句。

你头像很有意思。我说。

虎食人卣,她说,传说目前已知的虎食人卣只有两件,一件藏于法国巴黎市立东方美术馆,一件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馆。

你知道第三件在哪吗?

哪里?我问。

酒裤门外蹲着那件。她坏笑着努了努嘴。难怪很眼熟,我说,刚才进门时,我还朝它望了一眼。不过在我伸手往白色外套浅兜里摸出一支烟后,先前的好奇心即被抽走。

如果说来酒吧,只是为了简单喝酒……

她没有说下去。

还是给你说说你们的故事吧,她捏住鼻子,盯着酒瓶,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

算了。我说。我突然有些难过。

还是你好,她说,整晚一个来电都没有。

一条消息也没。我说。

刚才说到哪了?水口寺对吧,你们的头顶上,就是水口寺,过去你多次想独自攀登,有一次你几乎就快到达山顶了,水口寺的标志性建筑,那座尖塔就立在山洞前。

是该让生活有些烟火气,选择烧烤是对的。

离开后,经过半山小径,往双生桥方向走,你想从那儿打车送她回去。其实完全可以直接从水口寺打车,你的借口是,刚吃完东西,走动一下再坐车。到双生桥时,你给她看一张你很喜欢的照片,那是某天夜晚从她住处回来后拍的。你没有选择打车,你觉得走路时夜晚更像夜晚,扶风路、大剧院、扶风路、半山小径,接着是你所在的小区——你住哪里?

白枣小区。我说。

好,接着到白枣小区。

先到双生桥。我说。

半山小径过来就是白枣小区。她说。

那双生桥上的照片怎么回事?

噢,对,额——她思考了两秒——你看着微信运动步数,还差一千步不到两万步,你靠着白枣小区斜坡上的铁网护栏,心情有些沉重,你发现,她已经嵌进你的生命中。打雷了,天要下雨,你觉得有必要去双生桥看看风景。你打算绕到半山小径南岸。从另一个河岸看云,雷雨前的黑云无比美丽。

到双生桥后,你放弃去南岸,站在桥上,你就走不动了。你觉得,你们之间,少了一座桥。就在这时,你拍下一张至今令你满意同时饱含深情的照片。

她从那叠卡片里抽出那张照片向我展示。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

她不回答。

车来了,没有一辆是空车。你的女孩说,要不我们打快车吧。

夜晚适合坐出租车,你说。

似乎帘城的出租车都知晓你的心思,没有一辆空车从你们面前经过。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可能会吓到你,可我觉得,我不能不说,这就是事实,为什么要隐藏呢,你说。

你别吓我,女孩说。得,得,女孩伸手阻挡,还是别说。

你听我说完,你说。

你说你其实也不想说,只是她就要离开帘城了,也许仅仅只是天气,或者土壤即将不一样,你说你必须说出来。

不,女孩开始慌了。你听我说,女孩走过来按住你的肩膀,将你肩膀转向白枣小区方向,说,我们就说说帘城此刻的天气,说说蓝铃河岸的土壤……

你当真傻傻地去关注双生桥下蓝铃河岸,半山小径北岸,半山小径南岸。双生桥有些高,你无法分辨河面突出的黑块到底是石头,还是垃圾。

身后她喊了你一声,她已经坐上出租车,正向你挥手。到了和你说,她说。

不要担心,回去吧,她说。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

这次她沉默了。

过了会儿她说,说了这么久,我可是一直在说啊,不停地说。她又捏住了鼻子,一秒,两秒,三秒……七秒,八秒,九秒,十秒。

我听到她的呼吸在颤抖。

我上个卫生间。她说。

时间有些久,她应该回去了。我想。

桌上还剩最后一瓶,我知道,这是留给我的。最后八瓶“小红帽”——她如此称这种啤酒——还剩一瓶,我们谁多喝了一瓶呢?我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之后我微信收到一条消息,“绕树三匝”说,你带纸了吗?

卫生间不是有么?我回复。

我不想用谁都可以伸手拿的东西。

我的用完了,你到底带没带纸!她说。

我当然带纸了。

出来时她挽住我的手臂迟缓地笑,身子有些倾斜,顺势靠着我。

我刚才看到一个有趣的东西。她说。

什么东西?

蝼蛄。她说。

…………

我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我的脑海里还没有生成蝼蛄的形象。

一只……项链……蝼蛄。

一只金色的蝼蛄。她说。(本文节选自李世成的短篇小说《红拂》。)

李世成,布依族,1992年出生于贵州晴隆,现居贵阳。小说散见于《文艺报》《清明》《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广州文艺》《芳草》等。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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