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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杨遥:隐疾

来源:《芙蓉》 编辑:施文 2020-07-16 09:5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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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一/摄

隐疾(中篇小说)

文/杨遥

1.是脚踝

小寒过去,天气却丝毫也不冷,不仅街上看不到一点儿冰,而且杨树树干还保留着秋末那种淡青色。

头顶的窗户上出现两只苍蝇,嗡嗡嗡,嗡嗡嗡,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不停地响,吵得朱青难受。他站起来打开窗户,旧木窗上赭红色的漆皮震得掉下几块,一只苍蝇顺势飞出去,另一只却飞到远处那扇窗户上,继续嗡嗡叫。朱青懒得去赶它,也懒得去打开另一扇窗户,它就一直在嗡嗡叫。

今年冬天真暖,记得从前一到冬天,从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就呼啸着,一直刮到第二年春天。今年冬天风很少,雾霾却经常来,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隔不了几天天地间就灰蒙蒙一片,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人像被关进燃烧着瓦斯的闷气罐车中,连呼吸都觉得有东西挂嗓子。

在这沉闷窒息的天气里,白的、蓝的各种各样的口罩和姑娘们七分裤、九分裤下露出的脚踝格外引人注目。

今年流行黑色,到处是黑大衣、黑裙子、黑毛衣、黑色打底裤、黑皮鞋,姑娘们行走在雾霾中,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脚踝那儿却露出一圈醒目的白,像她们转移了呼吸的器官。朱青常常想,每寸皮肤都会呼吸,姑娘们为了保护身体戴上口罩,戴上手套,戴上帽子,恨不得还戴个眼罩,却又故意把脚踝露出来,为什么?

雾霾有时散开,那些脚踝更加清晰地露出来,不像雾霾中看起来那样白,而是从脚跟开始,许多白中带青,甚至还带着黑线,还有的敞着粉嫩的血裂子,有的上面贴着创可贴,有的涂着冻疮膏。

最开始发现女人们爱露是十多年前,一位在北京打拼的初中同学暑假回到县城,穿着露肚脐的衣服,让同学们很是吃惊。很快发现女人们不满足于露肚脐了,从女明星们开始,露背,露大腿,露乳房,一上节目动不动穿个透视装。现在满大街的女人们不管年龄大小都露脚踝。

朱青想起多年前的一次暑假,他到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已经立秋,白天还很热,晚上却凉快下来,而且天也黑得早了。

姥姥家对面是学校,兼做着村支部。学生放了假,校园租给巡回演出的歌舞团。每到晚上,天黑下来,歌舞团漂亮的女演员就站在校门口搭起的高台上,穿着露肚脐的衣服,一边跳舞,一边做出脱衣服的动作。

吃过晚饭的村民们很快被吸引到这里,他们扬起脑袋盯着那明晃晃的肚脐眼,因生活重轭早已呆滞的眼睛这时竟异样明亮。

朱青表哥和他一帮朋友挤在大人们中间,朱青跟在他们后面,脸一阵阵发烧,但忍不住不时偷看台上几眼。

旁边的喇叭不停地喊,演出马上开始,演出马上开始。姑娘们跳舞的动作越来越让人迷乱。一拨一拨的人进去,朱青表哥和他的朋友们都没有钱,买不起票,他们在门口看一会儿,围着搭起的帆布大篷转一转,渴望哪里有个缝隙能钻进去。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门口跳舞的姑娘换了好几拨,每位姑娘脸上都出现湿漉漉的汗珠,汗珠顺着脸庞流到坠着亮片的胸脯上,在明亮的灯光下人胖了一圈,那肚脐眼深深凹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洞。

表哥他们终于没了兴趣,回到姥姥家旁边那所矮小的屋子里。有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喊,我真想插进她肚脐里!让她给我生个娃娃。

朱青一震。

朱青本来已经觉得自己搞清楚了人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差不多十年。从妈妈吃了桃子变的,到胳肢窝里长出来的,再到在轱辘磁坡上捡的……他慢慢接近真相,可是这个家伙的话又让他回到困惑中。

表哥他们退下裤子,几个人躺在炕上一起用手抽动着,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臊的气味儿。那些深深的肚脐眼在朱青眼前晃动。

从那时开始,肚脐眼给朱青留下深刻印象。现在想来,那年夏天跳舞的姑娘也一定裸露了脚踝,她们一定是赤着脚、光着腿,但那会儿他们注意到的只是姑娘们的肚脐。

从露肚脐的跳舞女郎,到女同学、女明星,满大街的女人,朱青觉得人演变好像有个规律,就像现在的孩子没有一个再相信自己是从轱辘磁坡上捡到的。

想到轱辘磁,朱青重新打量这个词。这种被烈火焚烧过的东西,不是炭,不是灰,不是石头,因为被充分燃烧过,从取暖性能上讲,已经没有丝毫用处,乱七八糟结成一团,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也因此把里面不干净的东西烧掉了。

朱青忽然觉得以前的人们真是有智慧,让孩子从可能还带着余温的一个纯洁的地方开始。要是现在的孩子问母亲他从哪里来?母亲也许有更科学的回答,但假如她编织谎言,总不能说从轱辘磁坡上捡到的,轱辘磁坡早已变成垃圾堆。人怎么能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呢?

妈妈曾经告诉朱青,他是从轱辘磁坡上捡到的。朱青现在多么愿意相信这个谎言,躺在轱辘磁坡上,从炭火的余温里慢慢走向这个世界。

朱青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注意上冬天光脚踝的姑娘们,其实就是现在,夏天到处是赤脚和光腿的姑娘们,她们有的脚踝上系条金或银做的链子,有的戴根红绳子,有的挂块玉片,可是这种自然的裸露远远不如到了冬天,把全身包裹住,单单把脚踝露出来让人注意。

脚踝和冬天组合在一起,好像出现一种格外的意义,这让朱青想起大学毕业第一年。

那时朱青刚被分配到乡下当老师,也是冬天,那会儿的冬天好像特别冷,记得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冰一样泛着白光。朱青看到一只戴脚环的鸽子,它翅膀受了伤,在地上不停地蹦着,好像想寻找点儿什么吃的东西。

以前,朱青的邻居养过鸽子,屁股上戴着鸽哨,鸽子冲天飞起时,响起一阵响亮的哨声,鸽腹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白光,像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但那些鸽子只是普通的鸽子,朱青记得有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灰白色夹杂的,每一只鸽子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但根本分不清它们哪只是哪只。

眼前这只鸽子明显和他见过的鸽子不一样,它显得有些高贵,也许是因为它脚踝上套着的脚环让它看起来高贵,朱青觉得它的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忧伤。

朱青没有想去抓它,只是试着朝它跑了几步。他一跑,鸽子飞了起来,但根本飞不高,而且飞了几下,一个踉跄就掉下来,在地面滑了一下。好奇心使朱青又朝它跑了几步,鸽子又飞起来,更短时间落下。朱青连着这么跑了几次,鸽子睁大眼睛不动了。朱青像看到被逼到绝路上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把就把鸽子抓在手里。鸽子挣扎了一下,用爪子挠了挠朱青的手,便闭上了眼睛,胸脯一起一伏,热乎乎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朱青的心跳也加快了,他想把这只鸽子放了吧,这么冷的天,它飞不起来,要冻死的,但养它,朱青没这方面的经验,也没这方面的准备。

朱青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先把它带回办公室,给它掰了点儿面包,找个墨水瓶盖,往里面倒了点儿水。

同事们围住鸽子看起来,鸽子蜷缩着翅膀,一动不动,像要死掉了。

校长这时进来,看到鸽子欢喜地说,鸽子!他把鸽子捧起来,朱青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校长抚摸着鸽子的羽毛,盯住它的脚环,半晌才缓缓地说,好鸽子。

鸽子睁开了眼睛。

朱青把鸽子送给校长。

几天过后,校长领着七八岁的女儿来学校。孩子唇红齿白,已经能说清楚事情。大家逗她,问妈妈给她吃啥好饭了。孩子津津有味地说起鸽子炖鸡蛋的味道,鸽子的肉真嫩,妈妈说它比鸡肉补。朱青不寒而栗。他没有问校长女儿吃的鸽子是不是戴脚环的。下一个学期,他离开了这个学校。

从那时开始,朱青不停地换工作。平均三四年一次,最短的时候只有几个月。教师、景区讲解员、办公室文员、乡镇干部、网站编辑等。每到一个地方,朱青都是新人,他拼命工作,不讲条件,想好好实现人生的价值。

但换来换去,朱青悲哀地发现,哪件工作只要干的时间一长,熟悉了这个单位,他就厌烦起来,感觉这种工作没有多少意义,只是地方不同、性质不同,实质却大同小异。犹如鸡在家里被农夫养是在笼子里,卖的时候提到菜市场也是在笼子里,买鸡的人把鸡从菜市场提回家或者饭店还是在笼子里,看似折腾了很久,其实只是地方变了变,鸡最后的归宿还是人们的肚子,就像人最终会走进坟墓或火葬场一样。

这样一想,朱青经常觉得人生没劲儿,但他的认真竟然成就了他,十几年过来,他居然慢慢地从乡村调到县里、市里,最后进了一家省里面的单位。

这时嗡嗡叫的那只苍蝇不见了,门没有开,窗户也没有再开,苍蝇哪里去了?如果它飞出去了,怎样出去的?如果它没有出去,躲在了哪个地方?苍蝇不飞躲着干什么呢?屋内又没有它吃的东西。

朱青思考了半天,想不明白这只苍蝇怎样了,他便又想刚才放出去的那只。天气虽然不冷,但毕竟是北方的冬天。朱青仿佛看到那只苍蝇飞着飞着翅膀冻得僵硬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待在屋里好呢,还是飞出去好?待着能干什么?飞出去能干什么?朱青想着,设置在五点半的闹钟响起来,朱青穿上羽绒服。阿天明天要回老家,今天朋友们组织聚会送他。临出门前,朱青把眼镜摘下来放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擦干手,用纸巾把镜片拭干,放到眼前瞧了瞧,清亮许多,才放心出门。(本文节选自杨遥的中篇小说《隐疾》,原载于《芙蓉》2020年第4期。)

杨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联办研究生班学员。2001年开始写作,发表小说近两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等七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优秀小说奖。

来源:《芙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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