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野四纵/摄
柒号仓库(短篇小说)
文/潘绍东
1
从办公室出来,朱杨才发现天已经黑得像熟透了的紫葡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单位门口那棵大樟树完全被夜色弥合,似乎从来就没来过这个世界。朱杨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六点十分。其实,她刚才关电脑的时候是看了时间的,也就才过五分钟,这种多余动作她不知是对时间的确认还是对自己的确认。是的,自从离婚后,她承认记忆力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大,皮肤越来越糙。坏的差的孬的怎么不好怎么来。对她来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走出围城也未见得风和日丽春暖花开。
启动车子,油表立即报警。本来昨天就应该去加油的,上山下岭采访一天,人都累成了狗,多一步都不想动。有次油表也报警了,当时还真想把车子开到山穷水尽油全无,歇菜在山里村道也好,高速路上也好,然后各种抓耳挠腮,然后千方百计,然后又生龙活虎起来。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应该没有多少人体验过,特别是自作自受的这种。人活到太无趣,活受罪也是一种趣。
干脆将车丢在单位算了,走路回家其实也就二十分钟。小铃子今天被奶奶从学校接走——她隔三四天就要接一次。小铃子奶奶善良得像是佛学院毕业的,也没有重男轻女观念,疼小铃子近乎到了溺爱地步。如此一位良善老太太,却生出养出一个渣到顶峰的儿子,这也算人间奇迹。好赌,家暴,邋遢……往事不堪回首黑夜中。
天并不很冷,甚至风吹在脸上有一种清爽感。但街上行人稀少,散步的都去了公园或沿江大道,偶尔有一对情侣从衣服店或肯德基出来,也会匆匆向某个宾馆投奔而去。朱杨觉得自己有点儿孤单,这种感觉源于寂静而空旷的街道。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下一秒她站在她那套居于十五楼七十平的房间里,她会有迥然不同的感受,好像这个世界有她一个人就差不多够了。
朱杨忽然想喝酒。除了平时赶稿晚了和同事去宵夜喝酒外,她自己在家也偶尔开一瓶红酒,分两天喝完。在微醺的状态下冲个热水澡,然后套上丝质睡衣仰躺在床上,将头陷在两个枕头之间,飘飘欲仙的感觉立马就来了。整个晚上,人都会在半睡半梦中,看的都是美景,吃的都是美食,遇的都是美男。要不是设置了闹钟,真想这种状态可以持续半个世纪。
朱杨正经过的楚天路有好几家清吧,她曾和闺密或同事去过两三家,都嘈杂得不行,特别是遇上一帮五音不全六根不净的麦霸团伙,耳朵里的轰鸣两三天都消遁不了。但既然动了喝酒的意念,再乱的场子也得去,反正是找个角落自斟自饮,他有猛虎,我自蔷薇。
朱杨朝“蓝波湾”的方向走,这个酒吧因稍偏远点,相对清静些。快到“蓝波湾”的时候,朱杨忽然发现有一处往里凹进去的砖砌墙壁上亮着“一醉方休”四个字,字下方摆放着两把小皮椅,椅子中间还有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部老式留声机模型。再细看,凹墙的右边是一扇不到一米宽的黑色狭长铁门,再往右,又是一小截凹墙,墙里嵌着一块圆形的标牌,上面亮着“柒号仓库”四个经典黑雅变体字。变体字下面是一行英文字母和“轻酒馆”三个布丁体字。
这条路朱杨经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一家酒吧。要不是晚上两旁销售瓷砖和水暖器材的店铺已经关张瞎灯,要不是今晚一心奔着酒吧去,这个门面仅仅两米宽的酒吧足以被所有人忽略不见。
看着铁门上印着“酒精危险”“及时行乐”“不醉不归”“酗酒可耻”横七竖八充满矛盾的白森森字眼,有警示,更有诱惑,朱杨像发现了一条通向无限可能的秘密通道,她陡然生出一股小兴奋,有点迫不及待地推开那扇铁门。
2
其实朱杨最近在交往一个男友。老游,比她大六岁,老婆肝癌死了,唯一的儿子在上大学,有车有房加上公务员身份,条件应该说是百不一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颜值低了点,尤其是两只大眼袋太引人注目,老远看上去像脸上粘着两片面包,以致很多单位同事干脆叫他“苏大强”。所以朱杨一直踌躇不定,自己进报社那会儿好歹也是社里“五朵金花”之一,前夫虽然渣,但身边女友连绵不断飞蛾扑火,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长得帅。帅只是爱情佐料,永远当不了婚姻主食。
酒吧空间小且暗,搁在吧台上的爱浪音响正播放不知名的民谣,吧台上方有一块“醉生梦死”的横匾。一面墙壁整整齐齐贴了一排王家卫电影海报。另一面墙挂着一个牛头,两只角指向上方的幽秘。
整个酒吧不见一个人,让朱杨恍惚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差点像主人那样随心所欲地去拿酒,在走近吧台时还是忍不住大声喊了声:有人吗?
你好。吧台里面冒出一个蓬松的脑袋,然后是一张胖得近乎饱和的笑脸。
朱杨的感觉并不好,这是想像偏差带来的情绪落差——她觉得酒吧男孩可以不帅,但至少不能是这个样子。况且,男孩还不怎么高。
但男孩的声音不错,磁性热情而富有力量:来点什么?
朱杨全身开始热起来,她脱下外套,随手搁在就近的高背椅上,脸上也开始浮现一丝善良的笑意:你有什么?
你先坐,我这就拿单子给你。男孩呶了呶嘴,然后从吧台里面拿出一张单子,挤出吧台,递给朱杨。朱杨这才发现,男孩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烟雾从肉肉的指缝中袅袅升起。
朱杨接过单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拂了拂烟。
要不要来一根?男孩爆出一款偏上虎山行的坏笑。
来就来。朱杨竟然将拂烟的手改为企烟的姿势。其实,平时小铃子不在家时,朱杨也不时抽一两根,虽然没什么瘾,但解闷不错。
男孩反而有些惊讶,忙掏出一盒黄芙蓉王,抽一根给朱杨,然后放回烟盒的同时又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瞬间的火焰像忽然撒了一把显影剂,将两张脸彼此高清造影了一次。
很多酒朱杨都是第一次见到名字:1664rose、深粉、智美蓝、乐曼水果、星达露、野格……朱杨轻吐一口烟:我还是来杯鸡尾得了。
好嘞,“莫吉托”还是“醉生梦死”?都是32一杯,要其他也行。
莫寄托就算了,我要的就是寄托,“醉生梦死”吧。
欧了,你看那块匾上的“醉生梦死”。男孩指了指吧台上方的匾,与昆汀电影《杀死比尔》里面的是同款。昆汀你晓得吧?《杀死比尔》看过没?
我喜欢刘玉铃黑帮大姐范儿。
哈哈哈,你肯定不止看过一遍。
也没,只是有一阵子特别迷昆汀,虽然不欣赏什么暴力美学,但觉得痛快。
外国的我超喜欢昆汀,其实我生活中一见血就晕,那次在大理献血,差点直接晕倒在护士姐姐怀里。
没那么夸张吧?你不是“无敌”么?朱杨指了指男孩穿的一件绒毛外套胸口上绣着的“无敌”两个字。
我的“无敌”是不见血的,待会儿有空讲给你听,你还来盘卤花生吧,算我送你的。你先吃着花生,我出去拿冰,一会儿就来。男孩边说边拿盘子装卤花生。
出去拿冰是啥意思?
嘿嘿,隔壁的“蓝波湾”,也算哥们开的,我这儿人少地小,制冰费劲,去他那儿拿现成的。男孩将卤花生端过来,自己拿一颗先磕起来。
假如今晚我不来,还有人来么?朱杨俨然像恩人似地看着男孩。
应该有吧……有时,十一点零点才来,不定的……我先去了哈。随着铁门吱的一声,男孩像幽灵一样倏忽无影。
朱杨莫名害怕起来,心中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假如男孩从外面将门反锁,她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老游。老游问:在哪?
在……加班。朱杨虽然嘴不利索,但心里一下踏实多了。
怎么吞吞吐吐?到底在哪?老游的狐疑性格立马现形了。
朱杨心里生出一股厌弃味:说得很清楚啊,在,加,班。
那我等下来接你。老游语气里还夹杂着疑虑未消。
不用,还不知加到什么时候,再说,他们说加完还要一起去宵夜。朱杨已经很不耐烦了——猜忌比“苏大强”式的大眼袋让她还难以忍受。
你……你是不是又……
不等那头的老游全面完成气急败坏,朱杨快速切掉电话,将手机啪地丢在桌上。
这时,男孩端着个冰盒进来了。
3
你叫猪羊?哈哈哈,这也太动物化了。男孩也拿来一瓶啤酒,坐在朱杨对面。
我妈姓杨,就这么简单,加之我爸妈那一代喜欢唱“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那类老掉牙的歌,就彻底将我“污名化”了。
告诉你,我也姓杨,杨子良,儿子的子,良吧,原来是粮食的粮,土得死吧?
哈哈哈,还不如叫杨子鳄呢。
后来我改成良人的良,“愿你善其身,愿你遇良人,暖色浮余生,有好人相伴……”杨子良手舞足蹈地哼起来。
朱杨心情顿时晴朗起来:我现在有的是空,说说你的故事吧。
杨子良咕咚一口啤酒,抽出两根烟,一根扔给朱杨,朱杨没接,任烟像一条虫子一样在桌上滚动。杨子良自顾自点上烟,嗍一口后迅速吐出,很多个“呼拉圈” 扑向朱杨。
其实,我的人生不是“无敌”,而是很失败。
朱杨没有用手拂烟,低头含着吸管嘬了一口酒,抿了抿嘴:小屁孩,跟我谈什么失败呢,快说。
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名字中那个粮食的粮,是因为我爹妈都是粮站职工。不知你晓得不,之前的粮站相当于现在的烟草公司,每到收粮季节,农民将一车车“爱国粮”往里送,整个粮站比现在的步行街还热闹。粮站职工眼睛都是长在额头顶上的,不单在农民面前显尽威风,连什么兽医站、供销社、农机站其他七站八所的人都瞧不上。逢年过节,粮站职工分米分油那是没得说的,还分肥皂、牙膏、洗衣粉、卫生纸、红糖、白糖、橘子、苹果,房子里堆得放不下,就这个亲戚那个朋友送。估计我这么胖,就是他们吃多了糖的原因,我妈还落下了糖尿病。当然这些都是听我爹妈说的,前向我还特意去我爹妈最先工作的地方看过,破败得不行,只有墙上什么“实现四无粮库”“宁流千滴汗,不坏一粒粮”这些斑驳的标语还有点粮站印记。我是92年生的,打我出生起,粮站就慢慢走下坡路了,93年粮票就作废了,再后来,农民都不交粮了。这下好,我爹妈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原来还又恩又爱的,双双下岗后,脾气一天涨一尺,爹当摩的司机,妈去超市收银,白天不见面还好,晚上一见面就看着对方碍眼,不是怪谁懒,就是怪谁赚不到钱,吵得天昏地暗,有时还将我的文具盒、圆规啥的当武器。你脚趾头都晓得,这个环境能出好成绩么?初中毕业后我好歹混进了职校,学的却是我超讨厌的钳工,烟就是那时抽上瘾的。职校一出来,我一天都不想待在家里,可钳工我又不愿意干,就臭味相投和职校的几个师兄师弟相约去闯荡天涯。
怎么个闯法?开车去。有个师兄比我早出来两年,正弄了辆二手面的送客,被我一煽动,一下就热血沸腾决定跟我干了。同行的加我共六人,三男三女。这很容易被人想成三对,实际上是两对,小雯是我忽悠来的,我承认我有这个私心,但她只是贪玩,只是想蹭吃蹭游结伴出行,压根儿就没看上过我。当然,她长得跟杨幂似的,个儿也有一米六八,比我还高小半个头,换谁也看不上我。就这样,我们六人开着车信马由缰,一路向南。我们商量好了,不设定固定目的地,遇到风景好又有事做的地方,就待上十天半月,女的做饭洗衣,男的就近找活干,先把师兄的面的钱挣到给他,然后车就是大伙儿的了,再有收入就平均分成六份,实现大同社会。
开始还好,有吃同吃,有玩同玩,活呢,分头干,那会儿我们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浪漫有浪漫,要自由有自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极致人生莫过如此。到桂林时,问题就慢慢来了,本来嘛,活儿不同收入肯定有差别,比方师兄帮人开车,收入高些,另一个饭店门口帮着拉客,收入肯定不如师兄,师兄就不乐意了,凭什么我就天天多交,你怎么就不去找个钱多的活儿。我属于他俩中间的,洗过碗,看过网吧,当过黑导游,收入时高时低。关键是,他俩要是杠上了,没人解得开砣,群龙无首啊,我原以为自己煽动能力挺强,那会再多长两张嘴巴也不管用。衣服一旦撕开一个口子,又缺针少线缝不上,口子就越扯越大。我承认我无能啊。
要命的是,情感方面也麻烦事一大堆。师兄那一对感情最好,两人经常晚上不知睡哪儿去了,猜是宾馆开房嘿咻天仙配去了。还有一对加上我和小雯一般都睡在车里。那一对哪有钱开房,往往躲在哪个旮旯里亲热一阵再到车上来睡,闻着都一股腥味,恶心死了。睡着睡着,有时还突然吵起来,薅头发抓脸的,那一晚你就别打算睡了。我和小雯的事就别提了,说多了都是血和泪。我花的任何小心思都能被她一眼能看穿,比如约她看电影,她必拖上另两个女伴,给她买点好吃的,她铁定当着其他几个人的面就把包装撕了,说是我给仨美女献爱心的。唉,我是风儿她是煞,磕磕碰碰走天涯。
最后的结局就像游戏“消逝的光芒”那样,肯定悲剧收场,还没解药。先是那一对出事,女的竟然怀孕了,天天呕吐得不行,又没钱去医院,只好男的护着女的回家了。然后是师兄,妈的,趁着空档,抛下我和小雯竟载着他女票开车走了。我心里琢磨着坏事兴许能变好事,就耍尽法子哄小雯跟着我干,小雯表面答应好,说钱得归她管,攒着开个小店。小店开张之日,就是她和我同眠共枕之时。
我当时差点幸福死,天天拼着小命挣钱,然后一分不少地交给她,直到有一天,忽然接到她的短信——她已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我。
4
又一个电话将杨子良的叙述打断。这次是小铃子打来的,问一道数学题目:两块同样长的布,第一块用去32米,第二块用去20米,结果所余的米数第二块是第一块的3倍。两块布原来各有多长?
朱杨一脑袋糨糊,问小铃子:你奶奶不会做吗?小铃子带着哭腔:奶奶要我问你的。朱杨说:问我问我,我加班呢,你爸呢?小铃子不答话,只有伤心的抽泣声。朱杨知道,小铃子人小心思重,不给她答案她会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赶紧哄:乖宝宝,你等一下下,妈咪马上就做,做完就告诉你。然后笑着对杨子良说:给你做道数学题目。
杨子良猜出朱杨的小算盘了,双手划桨似地摇:要我讲故事还行,数学超过二年级就歇菜。
好吧,继续听你讲故事。给我再拿瓶酒来,纯啤酒,啥牌子都行。边说话边将题目转给老游,然后加上一行字:赶快帮我做,做完发我。
杨子良拿来的啤酒还刚倒进杯子里,老游的信息就来了:(32-20)/(3-1)+32=38米。后面也加了一行字:欠你的。
朱杨不知答案对不对,也懒得去想,马上转发给小铃子。然后,给老游发了个酷表情。
那边未了,这边小铃子就回复了:谢谢妈咪。加了两个拥抱符号。
老游没有回复,而是直接打电话过来,可能是解释题目的做法,也可能是心有不甘地对她的行踪问个究竟。
朱杨再次果断切掉电话,只是给他回过去一行字:加完班再给你电话。
伤心之地不可久留。小雯一回家,我就立即离开了桂林。但我绝不会打道回府,闯荡天涯是我发起的,我认怂了等于全盘皆输。我先是到了南宁,待了四个月后又转到北海,在北海时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她和爹离婚了,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我反而有点高兴,安慰我妈说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各奔前程。在北海待半年后,又转到昆明,昆明只待了十来天,最后到达大理。转来转去的其实没什么理由,主要看心情。大理是我喜欢的菜,不冷不热,苍山洱海,市区既古老又现代,我一下就喜欢这里。我开始在饭店打工,地方熟络了就当临时导游,看到卖小玩意赚钱,就加入了流动摊贩大军。别小看这些雨里钻日头晒的流民,这里面门道多了去。他们各有各的地盘,你不拜码头休想分一杯羹。好不容易占了个位子,可货得从他们手里进,赚头就可想而知了,一天累死累活下来,也就三四十块钱进自己的兜里。脚根站稳后,就可以从浙江义乌进货了,价格要便宜一半以上,一天赚到一两百不成问题。一年半后,我不安于现状了,加之景区整顿流动摊贩,我就盘下一个固定门面,租金虽然贵,但钱也赚得多,旅游高峰期一天除掉成本可以进账上千,我终于可以往家寄钱了。那时我爹已找了个女的,重新过起了有夫有妻的日子。我主要给妈寄钱,她一直没再成家,现在更不可能了。
有钱就意味着有自由。我不想自己太累,店里就请了个帮工,这样我就有时间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了。我喜欢看电影,泡吧听音乐,虽然我不怎么会唱,也玩不动乐器。别看大理是边陲之地,玩音乐的特多,全国各地都有,各种风格的,有段时间我几乎像个快递小哥,每晚出入各种酒吧,和那帮歌手乐手厮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和他们也玩成了哥们。甚至,还时不时见到三线二线歌手,还有像王家卫之类的导演。哈哈哈,我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了。
我在大理整整待了八年,八年不可能感情一片空白,当然也没有芳草萋萋。算了算,大约三个女孩吧。第一个是我聘请的店员,才好上就想当老板娘,啥钱都得管着,我才不干。第二个是湖南老乡,心直口快,辣妹子,喜欢跟你吵,而且非得要吵赢才行,她一吵我就想到我爹妈,我已经受够了,你再爱我我也不跟你玩了。第三个颜值最高,本来就是一个酒吧驻唱歌手,东北的,我追她可是花了不少钱。整整一个月每晚都给她献花和打赏。她真感动了,我看得出她眼里的真诚。但这种真诚只维持了几个月时间,或者说感情说到底不可能永恒不变,她后来和另一个歌手好上了,他更适合她,或者说是所谓的灵魂伴侣。我不怪他,有些东西只能认命,或者阿Q一下,你曾经拥有过别人现在珍爱的——你应该感到自己赚大了。
我真有一辈子待在大理的打算,这么个人多地灵的地方,也不怕找不到真爱。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妈糖尿病控制不好,眼睛快瞎了。可怜的女人呐,我不回来照顾她她不到五十就会死掉。我一夜之间打掉店子,朋友一个也没有吱声,背个箱子就飞回来了。我带妈到省城住了半个月院,医院说再晚点来不但眼睛要失明,连脚都恐怕要截掉。
老妈稳住了,我还得找事做。这鬼地方旅游产品肯定做不了,大理的哥们说你就开个酒吧吧,由我们负责供酒,绝对是你们小县城没有的。好在这里租金便宜,一年才三万,装修都是我设计的,对吵闹的东西已经很烦了,就定位为轻酒馆,进来不嚎歌,就纯听听音乐,喝个小酒。偶尔,也可以看部电影。别看今晚没人,或者现在没人,过了十一点,也许一来就是五六个。我已经认识好几帮人了,他们就是喜欢我这个调调。
大概率,我这辈子就这么定型了。
5
忽然发现 今天的自己
多了些安静 少了些往日的疯狂
迷失在这个缺少真实的城市
每一个夜 我进入梦里
都会看见一个流着眼泪的自己
当“岛屿心情乐队”的歌声响起时,朱杨感到自己已有醉意。她站起来,伸了一下腰,说:我得走了。
杨子良有些不舍地看着朱杨: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我东北的前女友。
朱杨拿起来外套,粲然一笑:不许乱看姐姐的眼睛。套外套的时候,身体有些晃,杨子良意欲绕过桌子来帮忙,被朱杨看出,立马说:你别动,我还没醉。
结账时,朱杨表示杨子良喝的酒也一并算她的,就当是分享故事的打赏。杨子良不干,朱杨也就不坚持,说:这小破小破的地方,我还会来。
店里依然没有其他顾客,朱杨出门时,杨子良跟着出门,但再也不敢贴近朱杨。夜已向深,街上的车辆稀少,路灯被夜色浸泡得有些面目模糊。冷清中,不时有几声嚎叫,从不远处“蓝波湾”厚厚的门帘里穿透出来。
朱杨猛地打了个寒噤,她忙给老游电话:来接我吧。
老游语中带气:你……怎么不干脆加到天亮呢!
朱杨哼了一下:班早加完了,刚宵完夜呢,你来不来接?
……你现在在哪?
先说好了,只准送我到楼下,跟着我上楼的话我就报警。朱杨朝杨子良挤了一下眼睛。杨子良脸上的肌肉微微颤了一下,迅速躲开她的眼神。
行了行了,就服你行吧。老游又开始气急败坏了。
我在“柒号仓库”。
什么?什么地方?老游显然一脸懵逼。
朱杨哈哈笑起来,笑得有点儿浪。杨子良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想重新过来搀扶朱杨,又有点怯步不前。而那边老游已到了火药爆炸的边缘。
朱杨继续笑:屁大的地方,这么有名的“柒号仓库”你都不晓得,可见你对世界的认知何等狭隘封闭,好吧,我发个位置给你。
杨子良终究没有过来。在等老游的当儿,朱杨和杨子良有过一段短暂的静默,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忽然,朱杨看到“柒号仓库”的店牌,像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未完成似的,她问杨子良:诶,为何叫“柒号仓库”?
杨子良淡然一笑:其实吧,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不是说了我爹妈的事嘛,那时候我爹在7号仓库验粮,我妈也刚好分在7号仓库开票,他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潘绍东,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歌郎》。小说曾被多家选刊转载或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等选本。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湖南省第五届毛泽东文学奖。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潘绍东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