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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蒋人瑞:虚汗淋漓(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蒋人瑞 编辑:施文 2021-01-12 09: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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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汗淋漓(短篇小说)

文/蒋人瑞

我觉得

每一个成型了的玻璃

都有窒息感

——摘自胡志刚《致家乡书》

康老幺从甜酒店起身去公共厕所解溲,仿佛听到上市街有人吵架,声音隐隐约约。他从厕所解溲出来,到街角侧耳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声音是从鲁婆婆鲁致安屋里传来。

康老幺的手机响了,是鲁致安的儿媳妇小白打来的。小白在电话里将康老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康老幺气得双手发抖, 挂断电话,心里骂道,碰你娘的鬼!老子受够了!

康老幺忿忿地返回甜酒店时,店子里清静了许多,只有程四清和单春秋围坐在那里闲话。

程四清、单春秋、康老幺和鲁致安的男人黄复兴是从细长到大的好伙伴。自从那年康老幺和黄复兴俩去黄金洞运炭,黄复兴忽然身亡不归,程四清和单春秋总感觉康老幺与鲁致安之间存在着一个什么谜团。

程四清和单春秋每天早晨如约来到康老幺经营的甜酒店,饮一杯甜酒,吃一根油条,影子一样贴着康老幺,即使康老幺关门走亲戚, 程四清和单春秋也要千方百计关注康老幺的行踪, 须臾不想让康老幺离开他们的视线。

康老幺的甜酒店与长乐街其他街屋建筑毫无二致,都是前店后宅及仓储。店宅中一条巷子深入进去就是作坊。康老幺此时搬出一坛甜酒,揭开盖子,甜酒跟白雪一样,晶莹剔透,看上去稠酽又松软;瓷坛周围,甜汁滋滋,稍微一动,甜酒在瓷坛里自动旋转,酒香扑鼻而来。

程四清和单春秋喝了甜酒,顿觉全身骨骼舒张,筋通络活,暖流缓缓向四肢百骸生发,渐渐发红发热。他们平心静气,享用入口即化的甜酒,全身变得醇厚温软。甜酒劲道,也如太极高手,内力蕴含,绵绵不绝。

程四清放下甜酒碗,咂咂嘴,忽觉内急,闪身去了厕所。程四清也听见上市街有吵架的声音,他在厕所里听了大半天才回来。

单春秋说,你落进厕所里了?

程四清说,屁,你才会跌进粪坑咧。

单春秋也许受到了暗示,自己也忽然有了尿意。单春秋说,懒得跟你这种人罗唣,我也上厕所去。

程四清说,你看你看,只你就屎尿多。

单春秋在厕所里听见吵架的声音,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努力踮起脚尖,双手如同在关一个旧龙头, 好似尿后余沥不尽,嘴里时不时故意发出一两声哼哧哼哧,生怕别人撞进来,发现他在偷听什么。单春秋从厕所回来,这才发现康老幺一直坐在那里闷不作声。

程四清说,康老幺为什么金口不开?你不是一直想把鲁致安掳到手么。

单春秋说,康老幺,你把心丢在上市街了?老是这么偷偷摸摸也不是个事儿。

康老幺说,你们莫嘴巴发烧乱讲。

单春秋说,走走走,是莫乱讲。我们去看看鲁致安那儿媳妇小白嘴里到底喷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程四清和单春秋好像手里握住了什么线索,他们俩有些兴奋起来,双颊透出酡红,空气中隐隐飘出甜酒的香气。康老幺知道他们的心思,如果不和他们一起去上市街, 他们会眼镜蛇儿打喷嚏,满嘴都是毒,去就去吧。康老幺内心里打定老衲坐禅聋子打铃充耳不闻的主意,期期艾艾随他们裹胁而去。

康老幺他们踏进鲁致安家门槛的时候,鲁致安正站在那里抹眼泪。鲁致安儿媳妇小白在自己卧室里对着镜子梳头发,嘴里叽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鲁致安见康老幺他们威风凛凛走进来,眼里闪过一道光, 转而又迅速暗淡下去, 忙堆上笑脸,张罗椅子,招呼请坐。程四清好像是在说明因何而来实则是诱导地说,我们听见你家好热闹,什么原因惹得小白去翻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鲁致安没有回答。

鲁致安眼睛不时睃向小白卧室里,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手指头搓来扭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鲁致安内心里咚咚打鼓,这些年来,康老幺对鲁致安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鲁致安虽对康老幺心存感激,但一听见康老幺的声音就会心惊肉跳,出门走路生怕碰见康老幺。鲁致安不知暗地里跟康老幺说过多少回,黄复兴在自己心里根本没有死去。

康老幺坐在那里沉默。多年来,康老幺知道鲁致安对他产生了误会,而且,街上也有了闲言碎语。自己如何能解释呢?

程四清看见鲁致安畏首畏尾忘记了继续张罗,坐不住了,起身去敲小白的卧室门。小白打开房门,提一个包,装作要出门的样子。小白不喜欢康老幺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小白自从嫁到长乐街, 就发现有人对她家指指点点,别人跟她讲话闪闪烁烁,话说一半,欲言又止,久而久之,小白也听出了一些眉目, 不免对康老幺他们心生怨怼,也对婆婆鲁致安有了轻慢之心。

程四清此时见小白要出门,一脚踏在门槛上。程四清说,家里来了客,你不睬起,茶水也不泡一杯?小白一翻白眼,也不言语,退回卧室,掩上门,放下包,顺手拿起篮子里毛线,坐在那里织毛衣。

程四清退回来坐下,感觉进退不是。

长乐街老式房子,都是传统商业街屋,多为有天斗亮斗天井式建筑,偌大卧室窗户朝天井洞开。康老幺他们坐在堂屋院落里,眼睛越过天井,透过窗户可以把小白看得一清二楚。小白手指随针上下翻飞,旁若无人,眼角偶尔挑起,翻出一丝不屑。

小白坐在那里不理睬程四清他们,程四清他们偏偏不走,似乎与小白杠上了。程四清和单春秋先后轮流把恩情与孝顺的道理一折一折泼向卧室。小白在卧室里把毛衣也编得不折不挠耐心十足。小白在那里不作出任何反应,程四清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撤退的理由。程四清和单春秋就把道理讲得越来越刺耳,什么背时鸟,牙黄屎臭之类,说得越来越难听。

康老幺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脑壳里开始走神。他记得那年正月初一,上午还安静着呢,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但是,下市街一队人马出现在麻石街上,上市街的人因为守岁通宵, 大多还睡在梦乡里。惊醒过来的上市街人得知下市街的高跷故事会此时来了个突然袭击,慌忙喊人仓促应战。下市街踩高跷故事的人见上市街众人毫无防备,越发来劲,十二条赤膊汉子擂起十二面催春锣鼓,敲得上市街众人心里发慌。上市街有人急中生智,在竹篮盘里扎一只大公鸡,迎面而上。意思是说,你下市街擂十二面催春锣鼓,如同是鸡啄篮盘,空响。那年初一上午用鸡啄篮盘破下市街十二面催春锣鼓的,正是黄复兴出的主意。在长乐街的正月里,上市街与下市街,年年都要比故事,抢彩头。长乐街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整体,但不知何年何月,有人在麻石街上用竹棍子一量,把麻石街分成上市街、下市街,踩高跷玩故事,也自分两头,各不示弱。那年刚过了正月十五,下市街的康老幺鬼使神差喊上市街的黄复兴一起去黄金洞收购木炭,黄复兴却在黄金洞突然暴病身亡,有人曾怀疑那是下市街的一个阴谋。

此时,康老幺听见小白屋里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声音,是什么东西重重扔在地下?康老幺赶紧收住满街乱跑的念头。

小白终于有些忍耐不住,情绪开始波动,开始以牙还牙,话里还带刺。

程四清他们被小白数落得七荤八素。如果跟她解释等于穿蓑衣打火惹火烧身。哪如何退场呢?

程四清对康老幺说,康老幺,这家伙明明是冲你来的,无非怪你这么多年来照顾孤儿寡母,就是想打鲁致安的主意。康老幺你说出来,到底是还是不是?

鲁致安闻听他们如此说道,又气又急地在房里乱打转转。

康老幺还是沉默不语。单春秋说康老幺你莫怕,你不开口,小白她以为你好欺,她会越闹越有味,闹得鲁致安每天都战战兢兢,你真得教训教训这盲眼畜牲。

程四清和单春秋趁康老幺拿不定主意之际,架起康老幺来到小白卧室门口,推开虚掩的门。

小白见状,慌忙起身说道,你们怎么闯到我卧室来了,你们做出恶样子,想打人么?

程四清说,打你怎样?

小白说,打人犯法!谁敢?

程四清和单春秋托住康老幺手肘往前一送,此时康老幺突然好像从迷糊混沌中醒过来似的,心里打个激灵, 叫一声不好,可是手已经收不回来了。康老幺懵懵懂懂把手打在小白脸上。

康老幺的手打在小白脸上,令程四清和单春秋兴奋得不得了。齐声吼道,打得好!打得好!小白在那里捂脸咒天骂地哭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恨恨地诉道,你们欺我男人不在家么!

康老幺从鲁致安家里回来,倚门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眯,满脑子漫进红光,抬起眼皮,一抹夕阳斜入回龙门。他双手抄在袖子里,看见河水眨巴金光,一晃一晃,荡进脑子。他眼皮觉得越来越重,渐渐耷拉下来,河水还清晰地在耳朵里缓缓流动,偶尔有鱼在水里摇动尾巴,泼喇一响,远处风中,时有时无地送来等一篙的哦嗬声。

康老幺一恍惚,轻轻松松滑入梦里。他梦见自己来到灶下烧火,屋里被火映得通红。他添一把柴,发现灶额头上坐着一只老鼠。他嘴里呵呵呵地驱赶,老鼠一动不动。他举起火钳去夹,老鼠突然变成一张人脸,吓得他把火钳丢在地下。康老幺说,黄复兴,你儿子如今成家了,你还变个老鼠来吓我干什么? 你当年丢下病妻幼子不管, 他们母子如同水上浮萍, 无依无靠, 你倒好,落个一了百了,可如今我却惹了一街闲话, 连好朋友也疑心生暗鬼。谁叫你曾经开玩笑说梦游醒不过来, 要我帮你照顾妻儿来着。康老幺喉咙里使劲地嗬嗬嗬,就是发不出声音。灶上的人脸好像听见了康老幺心里念叨的话, 那张脸又变成了老鼠,直立在那里看康老幺。康老幺起身走,老鼠也跟着走。他停,老鼠也停。康老幺与老鼠对峙相望,老鼠歪起头,举起前爪,梳理胡须,悠着。康老幺见甩不脱老鼠的跟踪, 感到无奈, 心想, 跟就跟吧, 就仍回到灶下烧火。康老幺大把往灶里添柴,火光从灶头冒出来,映见老鼠影子。康老幺回头看见老鼠坐在身后,顿时惊得全身长满鸡皮疙瘩,背上嗖嗖发冷,寒噤不止,脸上又麻辣火烧,额头沁出汗珠子。康老幺用手一摸,额头黏黏糊糊。他一看手指,是血。康老幺扔下火钳,寻找毛巾,毛巾一条也不见了。毛巾呢?他想喊,怎么也喊不出声,拨脚就往门外跑,一头碰在门框上。

康老幺在梦中痛醒了。

此时天色完全暗下来。康老幺确实听见了老鼠在柴房里打架。他起身来到柴房,拿起火钗往柴堆上乱凿。老鼠停止了打闹,他仍然往柴堆上重重送上一叉,一只老鼠从柴堆里跑出来从他脚边蹿过。他心中一时火起,将火钗奋力投向老鼠,老鼠闪入地洞,火钗碰倒一只瓦罐,瓦罐碎了。此刻,有两只老鼠在房梁上朝他唧唧叫, 仿佛是在那里示威, 在那里嘲笑。他弯腰捡起地上瓦片,扔向房梁,老鼠瞬间无影无踪。瓦片把吊在房梁上一盏旧马灯打个稀烂。康老幺说,黄复兴你莫变成老鼠吓我,我跟你到黄金洞运炭,同睡一张床,半夜醒来,我手一摸,身边没人,以为你屙野屎去了。天亮了,黄金洞一条细巷子里人声嘈杂,我走拢去一看,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光身子血囫囵一个, 哪里还是黄复兴的模样。有人说,这是一个贼,半夜三更偷东西摔死了。我来看时,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你半夜消失,又再不露面,一堆肉酱瘫在黄金洞细巷子里,你不站起来说明,谁晓得你不是贼啊?我回长乐街一口咬定你黄复兴在黄金洞是得急症死的, 长乐街都道你是发急症死了。你知道鲁致安母子在长乐街背得起你的贼名吗?

康老幺清楚记得那年与黄复兴去黄金洞收炭,黄复兴一去不复返。但康老幺至今心存疑惑,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那天在黄金洞喝了许多酒,他和黄复兴来黄金洞也不是一次两次,黄复兴是个自来熟,婆婆姥姥姑娘大姐大爷嫩崽一概熟稔。康老幺曾郑重提醒不分生熟的黄复兴,酒是好喝,只是不要喝得醉醺醺有意无意上错了床铺。那天的酒喝得热闹又高兴,康老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睡上床去的。康老幺半夜醒来手一搭,身边没有了黄复兴。一大早,听说外面摔死了一个贼。康老幺看见的贼样子是血肉模糊,一丝不挂,面目全非。黄复兴怎么会赤条条摔死呢?是不是被别人打死了再摔下来,别人再伪装黄复兴是自己从高处不小心摔下来的?他不敢相信这是黄复兴?不是黄复兴又是谁呢?也许黄复兴梦游去了?康老幺想起自己和黄复兴来黄金洞一路谈笑风生,黄复兴还说自己喜欢梦游,黄复兴莫不是真的梦游去了?黄复兴说自己睡觉之后梦游,那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根本不晓得什么是疲倦。黄复兴知道康老幺是个重情守信的人,便开玩笑说,梦游不醒来也好,要是不醒来,康老幺你要帮忙关照一家老小。康老幺诚恳地说,你放心吧。你只管梦游好了。后来,康老幺一直后悔不该说这句话。黄复兴是不是受到暗示,就梦游出走没有醒来?在长乐街,从来就有梦游的传说。说得活灵活现是西瓜爹梦游的事。故事传说一九六三年西瓜爹睡在田里守西瓜,半夜发梦癫起来抓偷瓜贼,西瓜爹就这样在梦里追贼离开长乐街没有回来。许多年后,长乐街有两个人到三百公里之外的汉口出差,看见西瓜爹在汉口吆喝贩卖西瓜。看西瓜爹那个样子,西瓜爹是在汉口又娶妻生子了。有一个人走拢去问西瓜爹还记得长乐街么?西瓜爹双眼迷离满腔汉口话呜呜哇哇。另一个人赶快扯住袖子说莫问西瓜爹,说西瓜爹还一直在梦游。如果喊醒了西瓜爹,说不定西瓜爹会倒地而亡。那两个出差汉口的长乐街人就急急忙忙离开了西瓜爹,有人问这是发生在哪年哪月的事? 谁也答不上来,再问西瓜爹是长乐街何许人也?又在长乐街还有何亲眷?问来问去,更是无人知晓。但是,长乐街谁都不否认西瓜爹梦游到汉口至今未醒这回事,如同确信黄复兴是在黄金洞得急症死了。长乐街人对黄复兴的死,先前还有一番议论,过后是风吹落叶,随风而去。只有康老幺内心里暗自一直怀疑黄复兴是梦游去了。说不定跟西瓜爹一样,梦游去了远方。在远方梦游的生活里,也另外娶妻生子。或者说黄复兴借梦游之名,丢下鲁致安母子,一个人远走他乡?唉,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究竟来,反正黄复兴是在黄金洞失踪了。

康老幺走出柴房,天上依稀有了星光。一只黄狗从脚边飚过,逃进风尘中。江边大樟树那里,响起了招魂的声音。回来吧,回来噢。声音悠长往复,像夜鸟一样,在长乐街上空飞翔回旋,渐渐走入某家大门里。他收住了脚步,感觉夜晚空寂浩瀚而又有许多东西嚓嚓生长秘而不宣。一丝恐惧涌上来,影影绰绰。他退回来,拴上房门上床睡觉。

康老幺一夜没有睡好,上了几次厕所,染了风寒,第二天早晨起来头昏脑涨,肚子也不舒服。他到菜园里去扯香葱下面条,走到回龙门大樟树下,肚子忽然痛起来,腹内叽里咕噜坠胀难忍。

康老幺赶忙闪进旁边菜地里,解下裤带,腹泻如水。一抬头,猛然看见鲁致安躬腰在菜地里。

鲁致安没有发现蹲在菜地沟里的康老幺,专心致志在那里捉菜虫子。

康老幺想躲藏起来,眼睛扫瞄四周,却无处藏身。

鲁致安此时直起身来,看见了康老幺光屁股蹲在菜地沟里,头皮一炸,满脸通红。暗地叫了一声老天爷!

康老幺起身系裤带的时候,缓缓出口长气。此刻程四清和单春秋好像从菜地里突然长出来一样,吓得康老幺和鲁致安大惊失色,两人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程四清笑着说,康老幺你快把裤子系上,呆在那里做什么。康老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裤子系好。

单春秋说,我们到甜酒店,看见没有开门,就一路寻来。

鲁致安说,我一个人好早就在菜园里捉虫摘菜。

康老幺说,我染风寒,去扯香葱下面条,开表发散,想不到在半路上肚子泻,里急后重慌慌张张根本不管是谁家的菜地了。

程四清说,不要紧,莫解释,我和单春秋寻你也是开个玩笑胡乱打个赌赛。

康老幺说,这个玩笑开不得。 鲁致安听见程四清和单春秋拿她打赌,觉得受到莫大侮辱,气不打一处来,将菜篮子往地下一甩,紫胀一张脸,怪罪康老幺一大早跑到菜地里泻什么肚子!鲁致安一边跺脚,一边骂骂咧咧。

康老幺晓得程四清和单春秋跟踪与窥视的目的。他在菜地里还是满脸堆笑朝程四清和单春秋作拱打揖。不料此时从回龙门大樟树背后爆出一声冷笑,小白从樟树后面转出来,说,呸呸呸,三男一女,好人呐!平常你们在街上呦五喝六,戴起帽子充猴王,敢在菜地里一起撸裤子,呸,呸,呸。

鲁致安听小白如此胡咧咧,心里越加恨康老幺,捡起地下的菜篮子急急回家去了。

程四清、单春秋挨了小白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顿唾沫星子,嘴里却辩不出半句话来。想不到小白也将他们俩网罗进去了。

康老幺挨了鲁致安的骂,胸腔里好像插了一把擂槌,梗塞难受。

后来程四清和单春秋在甜酒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逼问康老幺,要康老幺亲口说说偷鸡摸狗干了多少年?他们说有时在太阳下山的时刻,看见过一个高大的背影晃进了鲁致安家的大门,一年总要看见那么几次。

康老幺辩驳说,你们说得我背脊发麻寒毛倒竖,你们看见的只怕是黄复兴的魂魄。

程四清和单春秋连连摇着脑壳,根本不相信康老幺。他们把酒端来,要康老幺饮酒。康老幺先是推三阻四,他们就连哄带劝,康老幺实在推脱不过,只得端起杯来。酒过三巡,迷迷糊糊的康老幺经不起他们的东盘西问,就云里雾里把黄复兴如何做贼摔死在黄金洞的事和自己的疑惑详详细细诉说了一遍。程四清和单春秋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了好半天。

程四清先回过神来,说,康老幺,你怎么不早讲?

康老幺醉眼一翻,说,我能讲吗?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一阵。他们却谁也没有发现在甜酒店窗下俳徊了好久的鲁致安。

康老幺患胃肠型感冒一连跑了好几趟厕所。他吃了一碗姜葱豆豉面条,服两片感冒药和两粒氟哌酸,昏昏沉沉索性又到床上蒙头大睡。

康老幺在床上梦见几百年前的自己从江西修水驾舟向湖南漂流而来。长发飘飘的他,纵身跳上了竹筏子。

竹筏子在清亮的溪水中向前滑去。他仰卧在竹筏子上,云朵在眼睛里飘过,白云渐渐朝身上盖过来,盖过来。一只飞鸟从耳际倏地穿过,深入空洞无边的脑后。一个硕大的太阳,挂在头上。天气越来越热。这时竹筏子上长出了一棵樟树,树叶迎风而长。清爽凉意布满全身。树枝上有一个斗篷大的鸟窠,他想爬上去探看,就将身子往树干上一贴,树干一下子从下面开始融化。他使劲往上爬去,树干却已经融化在手里,自己悬在空中飘荡。他朝下一看,父亲就在脚底白雾里翻腾。此时,他在梦里大声叫喊,身子急速坠入深渊。

他感觉身子落在竹筏子上。竹筏子跟树叶子一样在水中起起伏伏,忽然像被什么挂了一下,竹筏子就泊在一个洄水湾。他看见一根长长的青藤把竹筏子拴在一棵樟树上,父亲的眼睛却一直浮在水里。

在这个世界上,康老幺一直想将父亲从脑子里抹去。父亲就像一个魔咒,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其实,父亲肤色黝黑,高大英武,极富魅力。父亲唱起山歌,眼睛放光,凝视远处,歌声飘向九岭十三坡。传说,对河时峰坪一个姣娘被父亲的山歌魅惑得神魂颠倒。至于父亲与姣娘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康老幺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姣娘投水而死,那时在长乐街和时峰坪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自杀姣娘的肚子里还怀了父亲的种。当时母亲闻讯一病不起,父亲的山歌也归于黯淡,直至和苍老一起埋进泥土。街上人对着幼小的康老幺指指点点。上市街和下市街比高跷故事分不出高下时,各自千方百计翻出对方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情,相互抹黑,康老幺那时就生出对父亲恐怖、丑恶、可怕的幻想,深痛父亲带给他的恶。他后来瞒说黄复兴是暴病身亡黄金洞这件事,也许更多是来自内心的悯恤。直到父亲死去,康老幺心里才像揭去一块石头。他的梦,总是在尖叫声中结束。

康老幺醒来,窗外已是夜深似海。康老幺从床上起来,天上还闪着星星,辽阔天空的清辉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和匀了天上与人间的色差,天上的银河宛若一直流向回龙门这条江。还有一只鸽子,那是哪年哪月的鸽子呢? 从天空急射而来,掠进长乐街一片林子里。康老幺甩甩脑袋,才把自己从梦境中拽出来,那真是恍若隔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想梦中的洄水湾,真的就跟回龙门码头一个样子。康老幺耳朵里忽地响起了二胡琴声,他侧耳细听,琴声坑坑洼洼,有朔冬冷雨潇潇,宛若有人奔走在莽莽风雪山路上。他双肩抖动,有东西呛在喉咙里,喀喀喀,响起一串痰鸣之后,往地下一呸,顿时觉得天空在旋转,眼睛里开满了金银花,纷纷扬扬。

康老幺拿起手电,轻轻带上房门,他要到回龙门码头去看看,印证一下梦中洄水湾的景象。

康老幺走到回龙门大樟树下,发现树枝上垂下一个什么东西。他用手电一照,看见鲁致安吊死在樟树上晃荡。

康老幺像挨了一击闷棍,虚汗淋漓沉睡了一个星期才醒来。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蒋人瑞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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