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书(短篇小说)
文/吴尚平
希悦儿日记
5014年3月26日 晴转多云
冥冥中如有宿命,考察哈达路地铁站遗址时,我发现一个古代U盘。这种数据保存方式相当原始,里面只有一个电子文档《地铁书》,是一个名叫吴尚平的人写的,记载着他一段不为人知的地铁恋情。大约是他把这个U盘塞给那个叫希悦儿(很有意思的是她竟然和我同名)的女乘客的刹那,灾难就发生了。整辆列车消失在时空隧道中。或者说,曾被人引以为傲的都市地下铁捷运系统,因地球巨胃一个痉挛而瞬间吞没。
希悦儿,3000年前和我同名的女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爱上这个多梦的男子,甚至我愿意相信,他的《地铁书》就是写给未来之我的情书。
我学的地铁考古专业,尽管这一文明维系仅数百年历史。我喜欢短暂而又令人哀伤的故事!我也想背起双肩包,沿铺设花岗岩面的台阶而下,到深挖的地下隧道候车。在不锈钢制的楼梯扶手上,轻轻敲碎一枚茶盐蛋。
哈达路地铁站遗址,就是这样一枚美妙的茶盐蛋,尽管它在海底沉睡。数千年以前,随着地球生态的严重破坏,地壳加剧挤压,宇宙之手重新洗牌,地下遍布的火山岩浆肆虐,曾经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就在珊瑚礁和藻群之间沦为废墟。
前往遗址的飞行器自动切换到潜水模式,整个座舱没入海水之中。陷落的过程,其实很寂静,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渔民们在无名岛上搭起营地,使得这片被蛮荒统治的海域重又显现生机。
海边零星泊着几艘来自异域的渔船,波浪推送着岸又吞没着岸。
5014年3月28日 多云转阴
我认为哈达路地铁站这趟009号列车的确是驶入了时空隧道——宇宙的“黑洞”,也就是人类当下未知的时间和空间。列车几乎还处在待机状态中,灯光和空调设施在我们进入车体的刹那自动启动了工作模式。原来满载的乘客,一个都不见了,连尸骨的痕迹都没有,让人怀疑他们是否穿越到了更遥远的过去或未来的时空。
我的脑子有点运转失灵,感觉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乘客,对,我就是那个喜欢穿黑色风衣和牛仔裤的希悦儿,左手轻轻扶着下颌,眼睛有点迷离地看着前方。这个前方大约一米距离不到,在某个不固定对象的肩膀或者上面掉着的发屑颗粒上迂回。公元2014年4月4日17点14分,009准时驶入哈达路地铁站,一个背双肩包的男子步入车厢,看到我在昨天的位置不变,显出稍稍放心的样子,掏出一本红皮书和笔,进入昨天因地铁到站中断的章节中的某一句话里。
车厢里角落里放着一个行李卷,曾有人在那里躺过。不远处有辆被遗弃的婴儿车,车里还有一只空奶瓶。U盘是在两扇对开门之间的过道上捡到的。如果不是穿越,这些钢筋和水泥、塑料、芯片结构而成的东西,肯定成为了石油或煤炭的化石混合物。哈达路地铁站能完整保存下来,无疑也提供了佐证。当我从飞行器出来,深潜下去的时候,就能明显感知时间的分界,从新的蛮荒进入古代的一种灯火辉煌的地下文明之中。如同梦魇,以至于我在回忆探测的细节时,有“如露亦如电”的梦幻。这一切未尝就是真实的,包括U盘数据还原的以古代汉字结构运行的情节,都像是一场梦境的注解。
公元1975年某天晚上21点16分,古苏联国莫斯科一辆满载乘客的列车离开白俄罗斯站,预计14分钟便可到下一站红色莱斯诺站,然而,却始终再也没有见到它进站。地铁电气库主任维克多·斯潘诺维奇带领夜间巡视组的全体人员沿线细细查看,区间一条环形路段停放待修列车的分岔线不见了!隧道壁下还留有二根平行的铁轨。随行的一位工程师发现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防水闸门,他找到开关,启动按钮,整块隧道壁便徐徐上升,防水闸门后面,灯火通明的一段铁轨上,停放的正是那列失踪的列车,但是里面空无一人。
那个斯潘诺维奇主任成为了一个姓氏符号,而随行的工程师却令人遐想。他应该不会大腹便便,胡子可能是连鬓的,稍微卷曲。找寻时光隧道的开关如摸到他肚脐眼下倒数第二粒纽扣一样容易。
吴尚平日记
2014年3月28日 阴转晴
希悦儿:
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作为符号,名字的意义乃人为添加。你是姓张还是姓李,我不得而知,只能忽略。你大可顾名思义,是希望你快乐的意思,或者只是一种读音,如地铁运行震颤发出的有情绪的节奏。希悦儿希悦儿希悦儿。
美国有个叫罗宾逊的,写了本畅销书《如何在地铁上约会美女》。讲解斩获艳遇要注意的搭讪技巧。他往往一脸迷茫装作问路,然后打开话匣子,套取联系方式,15年间约会了500名女子,被称为地铁情圣。我更愿意相信,他这种有“钓鱼”约会爱好的人是有遗传基因的。他介绍他叔叔时,说这个糟老头去诊所打个针,都能钓到女护士。
网页设计员穆尔贝里在搭乘纽约曼哈顿一列地铁时,对一位脸庞粉红头发深褐的女郎一见钟情,等到他鼓足勇气搭讪,她却随着人流下了车。无法原谅自己的小穆连夜制作了一个网站,把她的容貌和打扮画成素描,呼吁有心人帮助寻找。不到48小时,《红皮书》杂志社见习生海登收到邮件,当时她正在马桶上玩手机,她揪住自己深褐的头发,喊出声来:这——很——疯——狂。
我也想过像智利的女行为艺术家维拉那样,在地铁站里贴上寻找“丢失的爱”的海报,强调一下这“事关我的心”。地铁里丢失爱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但我经过的地铁站却没有设置寻情启事的布告栏,可能是管理员害怕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涂鸦有碍观瞻。
我不可能学他们,这种勇气会适得其反吓跑你吧。我们都是中国人,相比老外有点过分强调羞耻感,就跟老外身上总冒出过分的香水味道一样。我很难向你启齿。加之,在我和你周围,密密麻麻分布着也特别有羞耻感的同胞们。你们。
你的衣着样貌在我心里栩栩如生。每当我站在你面前,就会感觉自己的心无比强大,像一只仅对你开启的时空密罩,形成一个情感保护绝缘层,在心里我可以做到旁若无人。不知你是否感觉得到,我想肯定有。否则,我为何老是会在同一趟列车同一个车厢上遇见你。我不可能像闹钟一样准点,有时也有耽误的意外。只有一种可能,你也像我一样放弃了别的车次,选择继续等待,而且并不担心会错过。这事关彼此的心,心照不宣罢了。
就是这样,我等待了整整2年时间,计489个工作日,上下班978趟。从哈达路地铁站上车宝石路地铁站下车。同一趟列车同一节车厢同一个时间,我遇见同一个女子,你。
两年后,当我得知自己将调到另外一个办事处,而不得不放弃乘坐地铁。我想我终于可以豁出去要向你表白了。——我痛恨自己这一点,做任何决定都要找个十足的理由。只有在“不得不”和“非如此不可”时,才会选择。其实,从我对你一见钟情,就想着如何打破坚冰。后来我才知道,所谓“坚冰”完全是我自己在画地为牢。我的木讷和内敛种种,其实是愚蠢的懦弱。一张名片,一张潦草记下联系方式的看过的报纸,一个神气十足的卡通娃娃,一份快餐店早餐的纸包装,一个响着经典爵士乐的耳机,一个意外的趔趄,一声认错人的问候……任何一种,在这2年里978个机会中随便挑一个,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那天,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找出那两本台历的上面贴满即时贴标签,一个个嘻哈猴图案。每次遇见你,我都会在相应日子上贴上一张。我在台历的扉页写上:我不想再错过你。落上名字、手机号码和邮箱,又去找前台小文讨要了一个资料袋。
小文和你个头差不多,也是柔顺的披肩黑发,前额很宽,鼻子直若悬胆,眉眼间疏朗有致。这种有致是鲜活的,多一分少一分都很遗憾。但接下来小文的面部就与你大相径庭,她的嘴形阔大,下巴很厚,典型吃货相。而你的嘴唇像描画上去的,带点写意,微微抿笑,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小文急于准备收拾下班,无视我异乎寻常的亲近之意。我在前台磨蹭了会,离下班还有十分钟,为打发以秒为单位流逝的时间,就站到玻璃幕墙前看天色如何变暗。窗外的世界熟悉而陌生,隔着一层不真实的薄膜。天色猛地暗下来,好像是我被人从后脑勺敲了一记,眼前一片漆黑。
地铁里那块“小心碰头”的警示牌,遭遇莫名的罡风眷顾,一改平日里的安分,剧烈晃动起来,四个角疯了似的乱撞,发出金属链条和塑料摩擦的嘎嘎声,它好像在埋头撞向自己,而不是墙壁。我站在剥茶盐蛋的位置目视它,(我告诉你一个小窍门:下地铁楼梯的时候,手中的茶盐蛋在每个扶手碰触一次,就能轻而易举剥出一枚完好无损的蛋仁来。)离垃圾桶约五步远,离地铁上下口警戒线三步远,当地铁进站,车头的灯光远远打在隧道挂满的广告灯箱上,从不锈钢质的装饰条折射进我的眼睛。我感觉到你的气息,就像诗人庞德写出来的“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
你在和人电话聊天,你的眼神下意识地扫了扫涌入的人流,我裹挟其中,向你靠近,你往身后让了让,又点了点头,不知是对电话里表示同意,还是算和我打过招呼。你的眼神贯注于电话里的交谈,炯炯的,和周围毫无关联。你突然失声笑了笑,手指抚弄发梢,把腰包往身前夹了夹,这些动作说明你正心无旁骛。
我拿个资料袋,浑身不自在——这是要赶去处理公文的节奏吗?土气的资料袋还是用旧了的,耷拉着舌头,好像在嘲讽我的自作多情。里面的两本台历瞬间失去任何意义,它们活该被扔进垃圾桶里。到站了,你的电话粥还在煲着,持续热度让我的心情降到糟糕的冰点。但我还是固执地尾随你,预感再强烈,也心存侥幸。
你和守候在地铁口的男子抱在一起,手里不再拿着手机,而是一束在暗中涌动红色的玫瑰。
2014年3月29日 晴转阵雨
希悦儿:
现在回忆起你和你现在的老公(那时还是男友)拥抱的场景,我的心依然酸痛,身体还会颤抖。上天给了我们最好的相遇,却最终还是让我们错过彼此。
一个园林工程师在地铁邂逅与相亲见面的竟是同一个女孩,这种中福利彩票大奖般的幸运,不会降临我的头上。被第三者的玫瑰击退之后,那一年里,我在更加拥挤的公交车上恍惚出神,见到身边有女子和你相像,我就会羞愧难当。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被当场抓住现形并被大声呵斥。我习惯低着头微闭双眼,不看四周变化的影影绰绰,我祈祷它们不要和我有一丝一毫关联。一次我被不知是谁的高跟鞋猛踩了一记,脚肿得塞不进鞋子,像诗人拜伦一样瘸了半个多月,在失衡的视界里,我能看到远处地下铁三层的景象:你仍然手持玫瑰,在地铁的人流里浮动。那玫瑰是吹塑而成的鲜艳,还是记忆的不曾褪色?我看不分明。
一年后,我再度回转,重新变成宝石路站的上班族,我却失去了对你的渴望。没有玫瑰刺激的地铁出口平淡无奇,我忙着参加相亲的晚会。夜上海,就像一架巨大的约会机器,在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做着活塞运动。那些被情场淘汰下来的,或者深信这个世界不存在爱情只存在婚姻和繁殖的,像一个个零件相互比对着,你残一块,我缺一角,流水席旋转着,十分钟一轮换交谈,比比谁更有型,谁更爆款。
我拿着免费报纸在座位上出神。面前出现的好像是同事小文,一脸笑意站在我的报纸前方。我忙起身让座,“小文”也欣然坐下,说了声谢谢,我回了声不客气。然后就再无话。我想着是否还需要搭讪两句,不要显得生分。透过报纸罅隙,我瞄了一眼,竟然是你!真的是你!错过了3年的你!你也正在看我,我不得不伪装着继续读报,报纸战战兢兢窸窸窣窣在响,我浑身燥热至极,又好像冷得发颤。在下车的刹那,你正要起身的刹那,我没有让开,而是翻出包里一张名片,往你手中一塞,飞也似的逃走了。屏蔽门——楼梯——闸机——楼梯——出口……就像英国前短跑运动员赫普顿斯托尔,跑向下一站乘坐同一趟列车,仅仅花了80秒钟,跑赢了地铁。包括你在内,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刹那,我完成了这一个至今无法判断对与错的动作,并立刻消失。重又缝合的人流很快淹没了现场,来不及感觉什么异常。
名片上有手机有座机有电子邮箱有地址。四种可能性煎熬我三天。我不停擦拭手机,怕声线被汗渍或灰尘憋住;座机的每个陌生来电都激起涟漪,荡得我喉咙发紧;办公楼下守候的女孩子,我都要细细打量,绝不轻轻放过;电子邮箱稠密的办公邮件让我应接不暇,都是一套套程序性的说辞。就在我准备点击鼠标右键,清空垃圾邮件时,一封陌生邮址的来信吸引了我的注意,邮件的主题是:
你好!吴尚平。
我就是周一你让座的那人,很感谢你,让我那天心情非常好!保持联系哦!
2014年3月30日 阴
希悦儿:
你故意问我为何会注意到你,你装作不记得。你告诉我,你早就发现我有位子也不坐,也要站在你身边。一次下大暴雨,你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进站,也能看到独自等待的我。那时你真的感动了,真的几乎要上前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但是没有。你期待我哪怕一点点的主动,你也会义无反顾接受,但是没有。直到你谈恋爱,准备结婚,我才不合时宜地出现。但是我相信我们是有缘的,亲爱的你,我不想一错再错。你说遗憾就是遗憾,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把我当最好的朋友好吗?如果不行,那就当没遇见过彼此吧。
那么多邮件就像车厢一节节打开,显露爱情故事的真相,可时光里承载我们的地铁为何会变轨?不再开往幸福的下一站?
我回答不了你,朋友是做不出来的。你,准确无误就是我要的爱人。我不愿再懦弱地选择放弃,更不愿让你难过。
借着出差,我不停顿拜访客户,希望藉此减少思念你的时间。我在滔滔不绝介绍项目的当口会突然失语,看见你的邮件一个个爬在洁白的桌布上、潮湿的窗棂边,这是梦呓,是咬噬。
我收到你的手机短信:今晚我们见面吧。
眼泪蒙住了我的双眼。八万米高空,我用塑料刀叉机械地切割西芹和百合,没一点食欲。我抬手去擦眼睛,却像擦着飞机外面的焰火。
你坐在茶餐厅临窗的一个卡座里等我。桌布在暗中显得雪白,摆放的刀叉有金属的质感,随着夜景的漂浮,细微的光线在流淌,这让你的脸看上去变幻不定。
我那么格格不入,拖曳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背个双肩包,就像一名搭错车的旅客。一路赶时间,我浑身是汗,感觉有匹汗马在耳朵里喷着响鼻,而我是刚刚扎好的营寨,一些被踏翻的篱笆还在浮土上低伏。
窗下就是广场,绿荫变成黑漆漆的大团,灯光晕眩,对面是政府的大楼,门前的哨兵在枪支上打盹。我真想好好看看你,你脸部美丽的线条,你肌肤的闪烁。
你说,男友去外地了,周末回来,下周就办婚礼。
于是桌布上的缄默堆积如山,话匣子就像被剥去磷皮的火柴,再多的点燃都是无望和岑寂。你小声地喝水,同时小心地吐着水。
你在等着我的反应?
我不能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就说地铁吧,对的,一个背蛇皮纤维袋的汉子,袋里面装的是棉絮。他见人拿包袋往闸机感应器上靠上一靠,一推闸机就进站了,便学着用纤维袋去靠,靠了三靠,一推闸机还是锁的,一脸茫然呐。他不知道这些习惯进出闸机的上班族“鱼群”,随身的包袋底部或者侧袋都放着可以扣费的交通卡。
还有一次,在木木渎站,同车的一对穿得很质朴的夫妇(我看了一眼你搭在椅背上静静漂浮的黑色风衣。)下车后,再小心翼翼往站台上拿行李,像在担心蛇皮袋装的坛坛罐罐会碰坏地铁,结果车蜂鸣几下要走了。我当时正在看书,等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那男的一手扶着冬帽扇动的翅翼,往车头狂奔想要截停;他妻子则用力拍打屏蔽门。乘客们看着被主人抛弃的两个蛇皮袋,挡在车门的位置,门上的广告词是:打开这扇门,上海什么都有。
嘿嘿。对了,我还想起一大叔,服死他了,他的手机山寨铃声真震撼,是武侠片里拔剑出鞘时的一声刺啦脆响,周围人不自觉地脖子一缩,脚就往门边挪,才知道是这大叔来短信了。
你也笑了啊。
那再给你讲挤地铁。我们乘坐的线路算是很幸运的,不算挤。市中心地铁就是沙丁鱼罐头生产车间,每天上下班都像去战斗,挤得前胸贴后背很是煎熬,一点尊严都没有。有人戏说,人挤进去相片出来,饼干挤进去面粉出来。甚至还有说女士被挤怀孕了的。这个有点邪门不是?幸好不是一个人挤进去,一家三口出来,哈哈。你听过挤地铁的攻略没?我给你科普一下吧。首先,不穿白鞋就不用我说了,你还不能戴耳机,会挤挂在别人的纽扣上;外露的口袋里不要放任何东西,人群水银泻地,东西挤掉了断无生还的可能。其次,只要脚能上去,人就能上去,你要坚信空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再次,要挑选好跟随的队伍,最好是光头猛男做领导者,他们可能是职业挤手;队伍中女性越少越好,如果有表情特别刚毅的女性领头,你不妨姑且信之。只要没站错队,甚至不需发力,就被送进了车厢。你别笑,真的攻略做足了,兴许三趟之内你能挤上地铁。
要分手的时候,我才后悔说了那么多的废话,时间的慢刀子和快刀子是同一把刀子,割得我不忍心道别。
我送你回家吧。
那就走吧。我拖着笨笨的行李箱,哐啷哐啷走着。行李箱不听话呢,老把我的胳膊甩向你,碰触着你。你非要搭把手,和我一起拖行李箱。手就自然而然搭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停了,握住你的手。你颤抖着,没有脱开,而是顺势靠在我的肩膀。
你是不是一个大笨猪,要是我不联系你,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我想是的。
如果老了以后又都没了伴,我们就在一起吧?
我说好,我们要在一起。回答那么软弱无力。我抱你在怀,感觉你的泪水湿了我的胸襟。我说你结婚,我送点什么礼物吧。
我只要现在这样,你的拥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深深地吸口气,像要挣扎出窒息的水面。前面就要到你家了——要不,我们再去坐一回地铁?
德国的地铁车厢曾展出过中国西晋诗人傅玄的诗《杂言》:雷隐隐,感妾心,倾耳倾听非车音。说的是女人盼望听见心上人归来的车马声。她的急切和我何其相似,真希望晋代的她也能如愿。美国地铁展出过多罗提亚·坛宁的诗歌,我记得她有这样的句子:“而我们坐在那里,设法要这样抚慰,我们裙膝间的灵魂。”
末班车空空荡荡的,像爱情的专列。我们的手一直相互牵着,你问我为何不肯坐下。我说还想好好看看你。车厢里灯光摇晃,你羞赧地站起来,抱在我的怀里,说,这样是不是看得更清楚点?
嗯。我们一同聆听着地铁的车轮滚滚,也是红尘滚滚。
真的晚了。在你家小区,你轻轻吻了我的脸一下,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我在暗地里扶着行李箱的拉杆,眼泪哗哗地下来。
2014年3月31日 雨
希悦儿:
回到单身公寓已经快要到半夜,我给手机充电,又把铃音调到最大,怕洗漱的时候听不着你的来电。真想发个短信问你是否睡了。手机响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是你的短信!我专为你的号码设置了铃音,是我最喜欢的歌曲《城南花已开》。
你睡了吗?我想你了。
没,想和你联系又不敢。
我睡不着。
我想听你的声音。
电话里的声音有一点失真,不说话的空歇很静,好像地铁过后隧道里的静。
你给我讲故事吧,也许,你讲讲我就睡着了。
好啊。……我想想。
我抿了抿嘴,清清嗓,耳边是地铁里的呼啸。
你听说过最后一班空地铁吗?据说是开挖地铁会惊动地下的鬼魂,地铁每天收班后会以检修路况的名义放一趟空车,每站不停,车门也不开,是专给鬼魂乘坐的。有的鬼魂迫不及待,就坐上末班车最后一节车厢,那节车厢一般是没什么人愿意搭乘的。
你说得好渗人,你故意的!
不说这个。你知道最早的地铁是在哪个城市吗?是英国伦敦。那时候靠蒸汽机推动,废气太大,隔不远就得挖个风井,类似插个烟囱。最早的车厢用挡板一围,人坐里边还露出大半个身子。绅士抽着烟斗,女士抱着猫狗……
这样的地铁可惜没有了。
你观察过地铁里逃票的人没?有理直气壮式的,大摇大摆钻了过;有搂搂抱抱式的,搭伴着过;有跟踪式的,选准机会,抓住你身后的空隙过;也有跨越式的,一个鱼跃飞身,淡定得很。
嗯,我很讨厌有人贴着我出站,被利用的感觉。
我见过一大帮在地铁站工作的小伙子姑娘,拎着热气腾腾的一次性塑料袋,里面装着地铁口小摊点贩卖的早餐。他们都不用买票,都穿着过于肥大的制服,戴着工号牌,像南极的企鹅部落,唧唧喳喳散落于地铁各个站台。有的没带免票证的,就用长扳手敲一敲闸机,示意开闸放人,可有意思了,像在自家里。有的下了地铁,一步就跨入了站台里侧的工作间,有暗门进去,不打开的时候就跟墙壁一样,看不出缝隙。堪称世上最短上下班接驳距离。
我老睡过站,窘。
你恨不得有顶日本人造的“到站头盔”吧?后面有个把柄连着皮吸,跟马桶拔子样的,吸住车厢壁;前面顶着个牌子:到XX站叫醒我,我给您座位。谢谢!你听说过瞌睡哥没?装打瞌睡吃女人豆腐,被人揭露还反咬一口的。有段视频录了他足足骂过十个地铁站……
电话那头悄无声息。
看来你是真的睡着了,我继续自言自语:要是能够,我想和你去北京看看那个“幽灵车站”,站名叫“福寿岭”,要过“苹果园”站,是我母亲生我的那年修的。开初是军事用途,后来改过民用,如今遭废弃。里面的景象就像时间被静止的世界,年代的印记肯定还在,我可以带你去发现……估计会有很多很大的老鼠,你怕吗?美国纽约的地铁一次遭水淹,成千上万的老鼠奔跑在街头巷尾。莫斯科的流浪狗更有趣,它们成群结队乘坐地铁到城市的另一头觅食,晚上又准点返回……
我住口不说了,想听听你的呼吸。你打呼噜吗?
你怎么不说了,你个大笨瓜。电话那头在哭。
其实我想说,我爱你。哭声更大起来。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再错过你。错过了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
都不说话了就有寂寞掐灯花的幻觉。我听见周身血液起落的声音。
你说,你能陪我走走吗?
我说,现在吗?
是。你有车的话,我想和你去一趟古镇。
我会借到。
2014年4月1日 晴朗
希悦儿:
世事无从预料。一个晚上竟然发生这么多事。原本以为你我再难相见,却只是舞台更换了布景,我们又牵手在古镇的黎明之前。镇子上没有了游客,鳞次栉比的宅子邻水,团团漆黑,只有屋顶起伏的轮廓被星空勾勒。令我不忍的是你竟还穿了高跟鞋,走了那么多路也不吱声。青石台阶一粼粼波浪样静默,在上下坡的时候我就抱了你的腰,“腰围白玉冷”,柔软却握不住。
地铁的深冷终于不在耳畔,你的手凉我的手烫,摩挲不已,好像里面的谁在和谁促膝相谈,这是秘密的相与。我有一度焦虑于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即便有呼吸有体温,我仍如行走梦境。
古镇的雾气氤氲,像是我的眼镜片后生出的。隐约可见我在少年时暗恋过的妹子。她十二岁。经常故意堵在上学路上让我变慢,她如杨柳,隐现在晨雾之间。后来,我一旦恋爱,眼前就会飘一袭白雾。她在河水咕嘟的桥下塞给我一个红色笔记本,上面有句话:你进城了,可别忘了我。
我忘不了老师留堂命我帮她背书的情景。黄昏的阳光洒落小学校旁的梨园,漂浮在香气里的梨子沉甸甸的,给人心慌意乱。她突然将正在咀嚼的黄豆渣喷了我一脸,因为我一再矫正她的错误。谁又知道,这错误是不是美丽的?
古镇没有边际地青蓝着黑,我融进去,像回怀抱,身体纸片一样薄着。我想和你说起做过的梦,又担心梦境会在讲述时发生。我和你的故事,好像在多年以前的梦里就发生过。你说的上一句和我要接的下一句,都是曾经说过的话语。
而我的讲述难道不是对梦境的再次篡改?
有几条流浪狗在前方晦暗里啃食着什么,是一点点减少的黑暗,还是多余的梦魇?它们很像地铁站旁边盘亘的那一群。白花花的一次性饭盒在它们四周凋零,有时有几根骨头令它们如获至宝。我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条黄狗,拖着肥大的一排奶子,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她的繁衍之事令人担忧;还有一条小白狗,短腿,乞丐一样杂乱的毛,它兴致勃勃跑一段,就翻身过来,发骚的身体支棱着,等那只意兴阑珊的公狗跟来,立马又噌噌跑一段新的路程,又翻身骚情一把,如此不知疲倦。
等到古镇上打扫的人渐渐多了,戴红袖章的巡视员拿着各色保温杯分布在各处街口。我和你投宿在一家名叫“风月冷”的客栈。两个相邻的房间。你坚持要分开住的。房间里照例放着不知从哪搜罗来被什么年代的人睡过无数次的雕花大床。古旧的气息锈腐人的知觉,我昏昏欲睡,这夜被拉得无比绵长,像一辆永不过站的地铁。古代女子的妆奁,有裂纹的铜镜,活春宫图案的床靠,鼓荡着悄无声息的帐顶……这些泛滥情欲的物件,布控我的梦境,我的器官却麻木,像一具用绷带捆扎成的木乃伊,放置在地铁里最后一节车厢,在梦的隧道里飞奔……
准确说是第二天的傍晚,我们醒来。我敲开你的门同时,吻住了你。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舌吻。如果舌头代表柔软的身体在相互探索,那么,我们什么都干了,是无穷无尽索取的狂欢。
你穿着睡衣,在我眼里,仍是新婚的“铠甲”,我没有资格“亮剑”。
2014年4月2日 晴转多云
希悦儿:
古镇回来后,一切照旧。你从地铁里消失了,就像路会在路的尽头消失。你丈夫开车送你上下班,他再也不需要手持玫瑰,而是在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车体里,和你兴高采烈谈论育儿计划,经过地铁站的时候,你眼睛酸了酸,那是风吹的。
地铁电视里预报旅游天气,还会播出古镇游人如织的画面,一波又一波剪影。地铁就像水乡的鸬鹚被卡住脖子,涌动一股鱼腥味道。混合着擦裂的胶皮味、电离臭氧味、霉菌加闸瓦灰味、充满异域风情的体味、韭菜系列的包子煎饼饺子味、外套很久不洗的沤味、默默的鸡蛋屁味、发酵的酸汗味、情难自己的嗝味、头发油碾子味、蠕动的臭脚丫味、高浓度的人肉味。
我却不能逃之夭夭。
我和你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从古镇返回你家,按照约定,我没有下车,你又折返回来,我旋下车窗,你探头进来说我爱你,然后深深吻住了我。也许就是这一吻,注定将来的宿命,绝不会从此平静。
扑克牌中红桃K人物查理大帝爱上了日耳曼姑娘之吻,姑娘夭折后,他又爱上了她年轻美丽的尸首。杜宾主教在姑娘舌头下找到一枚爱情戒指,查理大帝又疯狂地爱上了主教。杜宾将戒指投入康斯坦茨湖,查理大帝从此对湖水情意绵绵,醉心湖岸不肯离去。我曾在诗中这样形容他的爱情:“对一个人的统治,像花恋爱自己的伤口。”
那天在古镇,也许还有另一个版本。你和我在一家名叫“别梦寒”的客栈开了一个房间。有一条肥白的大狗尾随的老板娘,频繁上下狭窄的楼梯,送来酱汁牛肉、花生米和一种名叫“女儿红”的黄酒。老板娘徐娘半老,脸有一半模糊,偶尔会在楼梯间止不住几声狂笑。酒是陶瓷瓶装,温在滚烫的水中。
你和我对饮,喝成烂醉。干最后一杯,你一定要和我喝交杯,酒泼洒你胸口,我忙去擦拭,真是失准。
一地被剥掉的笋壳书。我耐心地剥春笋,各种明暗纹饰的笋衣,在月光里拂打指尖。笋衣晒干成空空荡荡的笋壳,被奶奶在山里一肩挑了,做灶脚里的烧火柴。两只摇晃的箩筐里,笋壳一同碰撞,一同进入,一同接纳,一同套弄,分分合合,乐此不疲。
又好似春插,一排排绿意,良田里的体浆泛滥,我在深陷,你在打援,你在深陷,我在呼喊。
你肚脐眼上长着两根毛发,有时我误以为是自己蹭落的胡须。
2014年4月3日 多云
无论你是谁。我自认在做一件愚蠢的事。
当我摩挲车厢里的不锈钢柱子,实实在在,正如你站在对面的车门附近一样。我就感觉《地铁书》在你我之间存在。它是你和我的唯一联系。
三年来,我每次准点踏入你在的这节车厢,都会羞赧莫名。除了情人相见的面热(恕我冒昧,未经同意我用了情人这一身份。),还有只言片语不能传达的压抑。“脉脉不得语”“咫尺隔天涯”。于是,我虚构了一本《地铁书》,希望你能捧着它,用地铁的轰隆声默然朗读。
车厢的震颤和书页的留白带来恍惚。
这本书应该有个红皮的封套,和你只背过一次的红漆皮挎包颜色相近。它搭配你一身黑色风衣,有从画卷里咕哒生下来、一秒钟出落成少妇的感觉。的确惊艳!一次也就够了,那天的车厢气氛暧昧,极度不失真,让我不安。而当这些美收敛于书本,被我静静握在手里,任周围的流光倾泻,可以不管不顾。
原谅我的肆无忌惮,我竟然说出“少妇”这一敏感词。《地铁书》能给我这样的勇气。估摸你的年龄应该是有男友或丈夫的。这些离开地铁方能存在的对象,我可以视若无睹。
我很讨厌自己总断不了“跟踪”你的念头。我想知道你家住哪里,离我有多远。但我不允许自己去打破这点可怜的心理平衡。我知道彼此毫无关系。即便意念中相处的时间很长。除掉《地铁书》,我和你就是陌路人,毫无交集可言。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铁轨的平行线,永无相遇的那天。
我画地为牢,固执走着回家的路线。你和我进出不同的闸机,然后我看着你在另一扇门消失,在另一个时空继续你的行程。
只有在地铁里,惟有在《地铁书》里,我是自由的。我相信是你给的,或者是你愿意的。我的希悦儿,你因《地铁书》的召唤出现。你让我的杜撰有血有肉。你给我暗示。用右手食指轻轻抚弄嘴唇,大拇指刮向卷曲的头发。这个动作彰显亲密。临下车时,自上车始就没碰撞过的目光,会有极为短暂且意味深长地对视,带来一抹笑意的亮色。相互确认的柔情。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趟009号列车用的是飞行模式。只有飞行才会有这种极致梦幻的晕眩。
希悦儿日记
5014年4月4日 雷雨
你好!吴尚平。
我愿意相信,曾在你手中的这个U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愿意带走的东西,唯一的东西。我正在深潜,如置身你的梦境。17点14分,我将驾驶009号地铁,穿越到时空2014年,回到你递给我U盘的那个瞬间。
我是希悦儿。
飞行器还在加速运算着,舱体里回旋的歌曲是《比永远多一天》。
“我将消失。如你所见。
我永在你的爱中……”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吴尚平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