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马哈/摄
从天而降(中篇小说)
文/杨莎妮
依稀记得闹钟响了四五次,能看得见周围的布局,但知道这是睡梦中的场景,不能控制身体,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呼吸很累,眼前的光线和记忆中的时间对应不上。我挣扎着挥舞手脚,动作太小,无法把自己拉扯起来。好在这小小的动作惊动了趴在我肚皮上的猫。它挪了挪身体,喵地叫了一声,一蹬腿蹿向别处去了,爪子在我的身上留下了飞速的刺痛。这下我彻底醒过来。
虽然睡得很累,但很久没有睡这么长时间了。生活一下子改变了很多,从原来的一成不变到现在的无所适从,一时没有办法适应。
圆滚滚的橘猫又悄无声息地回来,蜷缩在我的腿上打盹,我伸手赶它,它厌烦地在我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哎,真是没良心啊。看你可怜,好心放你进来,你还咬我。”我掸了掸留在手背上的几个灰白色小圆点,看着橘猫像婴儿蜷缩在襁褓里一样乖巧软糯的样子,心里不禁刺痛了一下。
深深呼吸一口气,走进洗漱间。刚搬进这间出租屋还不到两个月,对洗漱间墙上有些变形的旧镜子还没有完全适应,怎么看也不像自己,倒像是在大街上偶遇一个人,白天还好,只是心里一惊,想着这个人怎么那么像我,晚上就有些恐怖了,镜子里应该是自己的位置站着另外一个人,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两只陌生的眼睛随时会流出浓浓的血来。快三十岁了,眼角的皮肤已经有了几丝淡淡的皱纹,但身体上的皮肤依然没有变化。我撸起袖子洗脸,看见胳膊上焦糖色的皮肤散发出金属的光泽。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十五岁吧,那个像被丢弃到宇宙之外的下午,那段像被湖水浸泡到冷入骨髓的睡眠。我用手掌捧着冷水扑在自己的脸上,以消除事实上不能消除的疼痛。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觉察到我的特异功能,包括妈妈。看起来只是肤色有些暗淡,除此以外与正常人无异。
如果爸爸知道我有了这样的特异功能会说些什么呢?爸爸会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吧,或者给我一些建议。爸爸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一位著名的科学家一直坚持人体科学方面的研究,写了大量关于人体科学的学术论文和专著,最全的是由上海某出版社在1998年出版的《论人体科学与现代科技》,字数达108万。尽管大众和学界对于他热衷于人体科学持着不解和嘲讽的态度,但他一直坚持,直到去世。“那样一位严谨又风趣的知识分子,可惜很多人始终不了解他,也不愿意去了解他。”爸爸说。我知道爸爸曾经参与其中,但他对研究的内容只字不提。“你也要保密哦,小宝贝,我们的秘密。”爸爸对我挤挤眼睛。
我挑了一件湛蓝色的毛衣和一件黑色的棉外套,尽量让自己淳朴整洁一些。上个星期办完了离婚手续,虽然分割了部分财产,但今后要自己租房子或买房子,还要照顾妈妈的生老病死。以前可以依靠妈妈,依靠老公,可突然间我竟成了自己和妈妈的全部支柱,隐隐觉得像是骤然流落到了一个荒凉孤岛,用石头排出大写的“SOS”,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没有一个人回应。
今天去面试一家保姆,不住家的那种。想着好多年没有工作了,非常害怕去到一个集体,害怕会碰到各种人、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当保姆的话,埋着头拼命干活就好,像田螺姑娘一样默默地做着一切,加上我力气巨大,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工作呢。我想只要雇主认可,无论怎样的工作都接下来。生活已经由不得我挑三拣四了。
下了公交车后,按照地址拐了三四条小巷,又问了好几个人后才看到雇主所在的小区。今天冷得出奇,把拉链拉到最高也抵不住呼呼灌进脖子的寒风。雇主家在六楼,九十年代的老房子,没有电梯。因为上学时学的是护士专业,在中介登记的时候,备注可以照顾病患老人,所以报价很高。我以为接受这样价格的人会很有钱,看见灰不溜秋的楼面和楼道,不觉有些意外。
林克俊开了门,一股夹杂着怪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既像是动物的气味,又像是在封闭空间里散不开的坏情绪,也许什么都不是。简单地询问过后,林克俊让我换鞋进屋。“这位是我父亲,”他指着躺在家用病床上的老人,向我介绍道,“三个月前得了中风。”老人面颊右偏,一只手蜷缩成鸡爪状,但肤色白净,眼睛也自带神采,透露出一时无法表达的智慧。林克俊又用眼神指了指,“这位是我母亲,被我爸宠惯了,什么事都不会做。”
“我怎么什么事都不会做?你小时候穿的毛衣还都是我织的呢。”林克俊的妈妈不服气地说道。她擦着豆沙色的口红,高领紧身的毛衣显示着风韵犹存的好身材,皱纹里面藏着调皮。
“好好,你会,你是大能人,还是大忙人,有了保姆,你又可以去打麻将了。”林克俊哄小孩儿似的说。中风的爸爸也笑了起来,嘴角歪斜,但一点儿也隐藏不了快乐。
我看着这个家,又小又破又乱,所有的家具表面,桌面、沙发、茶几上,都堆满了各种杂物,像灾难现场一样不堪,杂乱得像电影中常有的世界大战之后的画面,还有股怪味儿。可那三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温暖,各自放在心里,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心意。我心里面不觉出现了一阵柔软的荡漾,决定留下来。
“你每天早上过来,不用太早,十点吧,给他们做顿午饭,稍微多做些,我晚上六点回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下午给我爸擦洗身子,有时间就简单打扫下。差不多我一回来你就可以回家了。”林克俊有条有理地说。
“好的,可以。那……工资?”我小声说。我总是羞于和别人提钱的事,即使过去向老公,不,前夫要生活费。
“啊,你要走啦,好的好的,就这么说,谢谢!最好明天就开始。”林克俊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声说,拉着我往门口走。我不明所以地在他的暗示下换好鞋,又被他拽着出了屋子。
他把门掩上,“真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其实是因为不能给他们听见价格。工资就按中介开出的全天保姆的价格来算,菜钱另付。不过你不要和他们说真的价格哦,他们肯定会嫌贵的。”林克俊学着他妈妈的样子,手指一上一下点着空气,“这么贵啊,不用了不用了,真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啊。”林克俊把自己逗笑了,我这才发现林克俊左面脸颊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一笑起来像一颗小石子丢进春天的水塘,全部画面都暖融融的。
“知道了。我明天早上就把合同带来,就从明天算起。”我跟随他的笑,也忍不住地微笑起来。
没想到这么快又这么顺利就找到工作了,我慢悠悠地走着,想着明天买什么菜。刚才匆匆忙忙出来,都忘了问有什么忌口的。中风患者不能吃鱼虾类,要多吃木耳,不知道他们家里有没有木耳,这个季节的大白菜最好吃,又饱满又鲜甜,我最拿手的菜是肚包鸡,撒上白胡椒粉,这个天喝上一碗,全身热乎乎的……正胡乱想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两三岁小宝宝迎面冲到脚边。
“宝宝,你小心点儿,别撞到阿姨了。”他的爷爷在后面喊。小宝宝咯咯咯地冲着我一个劲傻笑。
我微笑着绕过小宝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支撑不住了,心里乱成一团。两个多月没见到笑笑了,从他出生以来,不管多痛苦、多艰难,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么长时间。他两岁多的时候,也是这么摇摇摆摆走路的。那个时候,智力上的缺陷还不太明显,看见他的人都会停下来逗弄他一阵儿。肥嘟嘟的小肉脸又嫩又白,连小脚丫都像是面团捏出来的一样松松软软的。眼珠像两颗发光的黑色水晶球,睫毛那么长,在睡梦里投下不可思议的阴影。如果他一直那么大该多好啊。我应该好好照顾他的呀。
一阵风刮过,把我从回忆里捞起。从前夫第一次和我说起离婚的事开始,我就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看不清楚前因后果,不知道自己可以做怎样的决定。但似乎就在此刻,我从混沌之中往外走出了一步,眼前的所见、对自己的判断、明确的目的性等等,全部清晰起来。我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状况:我离婚了,我从那个居住了七年的家里出来了,法院把笑笑判给了前夫,妈妈又在离婚判决期间出了车祸,我没有稳定的工作,我与正常人有异……从林克俊家带出来的一点点温暖,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周围的下班时分喧闹的街道,人们在一个个店铺和摊贩前停留,为晚饭或者明天准备必要的食物,我则双腿僵直地迈着步伐,像是一种惯性。人生总有高潮和低谷,我告诉自己,那几年的平坦、重复,早已预示将有接下来的波动,谁能一生一成不变呢?或许还没那么糟糕,至少今天找到了收入不菲的工作,对不对?
到了姨妈家,姨妈一边开门一边抱怨说:“你妈伤的是腿,怎么跟伤了脑子似的。”
“怎么啦?”我急忙问。
“也没什么,你进来吧。”
妈妈坐在轮椅上,表情沮丧,只有一点点生气耷拉在脸上,这几个月来都是这样。情绪不佳,不但没有消瘦,反而因为没法再去上班,长胖了一些。
妈妈把手搭在厨房台面上,“姐,你怎么又偷吃芝麻糖了?”
“我吃芝麻糖怎么啦,我自己买的。”姨妈紧跟着答道。
“高血压你还吃。你不是说你要减肥的吗,你那台跑步机半年都没用了吧。”
“你闭嘴啦,你不是说你的特异功能十几年前就没有了吗,你别在这儿给我找茬。”姨妈瞪着眼睛。
“是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了,但是用眼睛就能看见的啊。台面上全是芝麻糖的屑,跑步机上的灰有两尺厚。”妈妈不依不饶。
我把姨妈拉到一旁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妈她不能走路,又丢了工作,精力没处发泄,全跑嘴上了,姨妈你要多担待,别和她计较哦。对了,姨妈,我找到工作了,明天开始上班,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我上班的时候,把我妈寄存在你这儿好不好?她虽然说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可我不放心。特别是她现在又不能出门,只能关在家里,我担心她一个人挺孤单的。”
“寄存?这个词好啊,可以可以。”姨妈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我把她带走了,明天上午送来。”我说着要去把妈妈抱起来。
“我看啊,”姨妈拦住我,“她暂时就住我这儿吧,反正我退休了。你姨夫回家又迟,我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正好陪陪我。你天天送来接去的,也太辛苦了。”
“一点儿也不辛苦啊,我力气大着呢。”我赶紧答道。
“谁要陪你啊,”妈妈在屋子的另一边叫起来,“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好得很呢。”
“妈妈,”我走到妈妈身边,蹲下来拍拍妈妈的腿,“医生说你这腿没有一两年不会完全康复,你就乖乖听话吧。”
妈妈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姨妈问:“肇事司机还没找到?”
“没有啊,那一带正好没有监控,再往更远的地方排查,就跟大海捞针似的,没有一点儿线索。”
“唉,”姨妈叹了口气,“要是有点儿什么消息赶紧告诉我,我让你姨夫帮忙查。来,到厨房帮忙,今天在这儿吃了饭再走。”
“好嘞。”我应着。
我和姨妈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一边拣菠菜,一边闲聊。妈妈在客厅看电视,姨妈小声地问:“你妈现在到底还有没有特异功能了呀?”
“不知道啊,反正我从来都没看见过,都是听你说的。”
“我讲的?”姨妈问。
“也不是,我初中时候偷偷交了一个男朋友,她一下子就知道了,是不是她用特异功能发现的?”
“哈哈,肯定是,我小时候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但这个功能怎么能对你爸用呢,她那时候经常跑我这儿哭诉,说摸到你爸的衣服,就知道他被别的女人抱过了。有了一次发现之后,她就不断地用她的功能去感觉你爸爸身上发生的事,然后不停地吵架,不管有没有都会怀疑。我就跟她说嘛,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你们又有小孩儿,不要天天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这样子谁都吃不消。你看吧,你爸不就被她逼走了嘛。唉,其实真不是多大的事。”
十五岁那年,我放学回到家里,妈妈跟我说:“你爸走了,不会回来了。”
“哦。”我应了声,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我似乎在学校的时候就预感到,或者说在那段时间里,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预感到,爸爸会离开妈妈的,但竟然没有想到他也会离开我,简直愚蠢到不可思议。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书包写作业,脱了鞋子,合着衣服钻进被子,感觉困得要命。我像蚕茧一样,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住,不让手脚有丝毫动弹的余地,仿佛一动就会打破空气,事情就会变得更糟。我一直想着爸爸的样子,告诉自己一定要把爸爸的样子记下来,不然以后会忘记他的。他皮肤上的细小血管、从眉毛之间挺立起来的鼻梁、延伸至脖子的胡须渣、眼珠上的花纹、右手背上的一颗痣……可是现在想起来,当时想要使劲记住的这些细节,现在反而不能那么确定了,像是自己编造出来麻痹自己的谎言。如今头脑里的爸爸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的动作举止,他耍小把戏时的笑声,他笑起来微微抖动的肩膀,全都像隔着毛玻璃的水缸往里看。
那一天,我很快就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似乎听见妈妈喊我起床,似乎听见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又似乎很安静。半梦半醒中,我看见蓝绿宝石的颜色就在眼前展开,仿佛进入了一间静逸透明、发着光的房间。这种感觉那么熟悉,手脚不能动弹,像被巨大的力量带动,既像是向上,又像是向下,能看见许多神奇的黄色光带把我转来转去,上下翻腾。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身体是一种接近轻盈的感觉,但心脏特别的沉,像是用铁或者钢做成,一直压着我的内脏往下坠。
我爬起床,看着熟悉却恍如隔世的家,有那么几秒我忘记了爸爸的离开,又突然间想起这件事。我没有爸爸了,十多年来一直非常疼爱我的爸爸没有了。一瞬间心脏砰地爆裂开,疼得眼泪哗啦啦往下流。我不知道该怨恨谁,妈妈一直在为这个家辛劳,但她为什么要对同样辛劳的爸爸不断地指责,不断地咒骂?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我用手按着心脏,没有办法阻止这种疼痛,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但就像还在继续昏睡一样。当我完全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拿着水果刀,正一下一下地捅在自己的心脏上。衣服早已经被划开,已发育成形的乳房裸露在外面,刀尖刺在皮肤上留下一个个灰白色的圆点。心脏还在持续地疼痛,我又使劲地去割皮肤,横着、竖着,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从另一个点到一个点。我想划开胸口,想揉一揉疼痛的心脏,或者把它彻底捏碎,从楼顶撒向天空。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颤动着,皮肤上除了灰白色的直线痕迹,刀锋没有渗进一丝一毫。我从惊诧到恐惧,用了六分半钟。我把衣服脱光,用刀去割身体的每个部位,它们没有丝毫反应。我仔细观察身体,灰白色的痕迹很快也消失了,比湖水中的涟漪消失得更快,比候鸟飞过的痕迹更加无形。只剩下紧密的皮肤,呈现焦糖色,散发着幽幽的金属光泽。这样的状态从那时一直持续至今。
“后来,你爸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姨妈问。
“啊,”我回过神,“后来有听说他去了湘西,听人说的,也没有确切消息。”
菠菜拣好,我们站起身。姨妈拧开水龙头,对着哗哗流淌的自来水瞪了一下眼睛。水流一下子改变了方向,以水池为起点,一个弧线落到地上,把刚才从菠菜上洒落的泥巴冲洗掉。污水顺着地面排水的小洞流走,瓷砖地上又变得干干净净。
“还是你的特异功能管用啊。”我笑着说。
“也就能控制这么点儿,再多点儿也搞不定了。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鱼塘,我说我把水举起了,你趁没人,赶紧去塘底把鱼捞上来?”
“记得,我刚跳进去,你就控制不住了,一池塘的水劈头盖脸就压下来,差点儿没把我淹死。”
“是啊是啊,还好鱼塘不深,扑腾着就上来了。对了,没和你妈说吧?不过她肯定能知道。”姨妈捂着嘴,又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我站定在林克俊家的门口,第一次有一种想要好好把握住自己人生的冲动。努力地干活,不再浑浑噩噩地依赖别人。为什么以前的生活在现在看来,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本以为一辈子都会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从最开始的恐惧、担忧,到现在的无所畏惧,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虽然我到现在也一无所知。
敲了敲门,林克俊的妈妈开了门。
“阿姨好。”我微笑着说。
洗菜、切菜,米饭多加了点儿水,适合老人家的牙口。五花肉炖得酥烂,再放入爽脆的大白菜。凉拌木耳,用的是微辣的芥末做调料。菌菇汤里加了几片切成薄片的火腿,有些过鲜。但这成了叔叔、阿姨最喜欢的一道菜。大概是老年人的味觉退化,需要更强一些的刺激吧。
一口一口地喂林克俊爸爸吃饭、喝汤,简单收拾后,我躲在厨房快速地吃了点儿。晚上再加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不知道林克俊喜不喜欢这些菜。我笑了笑,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个问题。也不是,想想就想想呗,我只是想想雇主对我的评价,毕竟是他付我工资嘛。
午饭后,两位老人都要睡午觉。阿姨进了卧室,叔叔的家用病床就放在客厅。洗好碗筷,为了不打扰他们的午睡,我钻进了林克俊的书房。
书房里也是堆放得乱七八糟,几百本书和杂志有的倒着,有的打开扣着,有的连塑料膜也没有拆。书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还放着杯子、电热水壶、茶叶罐、充电器、散乱的笔和本子等等。突然,感觉这间书房和其他的房间有些不一样。四处打量,装修风格一样、新旧程度一样、混乱程度一样……对,不一样,没有那股怪味儿。充斥在整个家里的怪味儿,在这里戛然而止。不但没有怪味儿,油墨的清香塞满书房的每个角落,混合着暖气的蒸腾,像到了一处清静之地、世外桃源。书房的门似乎成了一条穿越现实与虚幻的通道,狭小的空间却如苍穹般辽阔,我们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再无其他。我一边嘲笑自己古怪的感受,一边从混乱的书桌开始整理起。
一个多月过去了,看着林克俊的家里一点一点地变得整洁起来,裸露在家具表面的东西大半被收进柜子、抽屉里,常用的物件也被置入各种收纳器具里,心里不觉荡漾起小小的成就感。记得第一天林克俊回到家,走进书房的时候,猛然间发出一声怪叫。我和阿姨急忙循声过去,看见林克俊怔怔地站在书房门口。
“是……是……是你整理的?”
我吓了一跳,以为要被指责弄乱了他的东西,或者破坏了他的某种固定规律。没想到他激动地指着书架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想这样整理了。按类别,对不对?早就应该这样整理了。这些是社科类,分成了经济、历史、自然、其他。文学类,分成小说、散文、杂文、传记,我的漫画也放在文学类了?太好了。哲学、军事,都单独分一类。嗯,本来就不多嘛。这些是……哦,和我工作相关的是不是?你太厉害了,非常好,以后找起来方便多了。一直就想这么做,一直在偷懒,觉得这是项大工程,你怎么做到的?一本一本拿下来重新排列?累不累?很辛苦吧?太感谢了。”
我一边给叔叔擦身体,一边想着林克俊那副孩子一样兴奋的表情,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叔叔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他用手指了指电视柜的抽屉,含糊不清地说:“拿那个……那个。”我放下毛巾,打开抽屉。“蓝色的,那个。”叔叔说。
抽屉里有一本蓝色封面的相册,我拿出来递到叔叔手里。叔叔翻过好几页,“我孙女。”他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双胞胎小女孩儿。
相册里还摆放着俩双胞胎从婴儿时期开始的照片。刚生下来时紧闭着眼睛的、趴在床上抬起头的、七八个月时可以坐起来的照片。笑笑也拍过这样的照片,婴儿和婴儿都很相似,慢慢长大些后,才看出分别。我狠了狠心,把对笑笑的回忆匆匆忙忙从脑袋里赶走。
“林克俊的女儿?”我问。其实根本不用问,脸型、眼睛和神态,活脱脱的小林克俊。
“是。给带走了,不知道现在,好不好。”叔叔的发音还是不太清楚,但相处了一个月,基本都能听懂他说的话。
“真可爱。”我问,“现在多大了?”
“十三岁,嗯嗯,应该是十四岁了,现在。”叔叔的表情越来越暗淡,眼睛里有闪闪烁烁的泪光。
“离婚了?孩子被妈妈带走了?”
“还没离,和离一个样。孩子给那个女人带走了。”叔叔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我们带大的。”
“她们一定也想念你们。”我一边帮叔叔把衣服穿上,一边努力不去看叔叔脸上扭曲的表情,“别难过了,我说个好笑的故事给你听吧。”叔叔点点头,但表情似乎更痛苦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们家族里很多人都有特异功能,也不是天生就有,可能长到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突然就有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我小舅舅都快三十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特异功能,他还挺着急的。他呢特别喜欢唱歌,而且特别喜欢唱那种飙高音的歌。他一直练习吊嗓子,越吊越高,比一般人的调子都高。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的特异功能一定是可以唱特别高的音。他最喜欢和别人比试,非常爱炫。有一次他和朋友去KTV,就是去唱歌。卡拉OK伴奏都是可以调高调低音调的。那天他自我感觉非常好,把一首本来就很高的歌又调高了四个音调。唱到最后的高潮部分,就是最高音的部分,他的气息已经完全支持不住了,他硬撑着使出浑身的力气,跺着脚地往上吼。你猜后来怎么啦?”
叔叔摇摇头。
“他硬生生地把自己唱昏过去,救护车滴嘟滴嘟地开去KTV,抢救之后才算活了过来。”
叔叔哈哈哈地笑起来,我觉得自己讲得并不好笑,听小舅舅绘声绘色讲的时候,觉得特别有趣,可到了我嘴里变得普普通通。不过叔叔总算是笑了。
“真有特异功能?”叔叔问。
“有。”我斩钉截铁地说,“有这样一种说法,目前西方的生物学在方法论上有错误,过于还原论,关注微观的细胞乃至生物大分子的作用,而忽略了宏观上生物体的组织、器官,乃至生物体与外界环境是一有机整体。相反,中医理论、阴阳五行等,在方法论上反映了这种‘复杂巨系统’的观点。但是由于古代科学技术所限,中医理论还是一种‘前科学’,中医的理论只能反映现象与现象之间的联系,不能揭示出其中的原理,而其中有些联系还有谬误。我爸爸认识一位科学家,那位科学家想做的事情,就是以此作为方法论,用定性到定量相结合的方法,指导人体科学理论的研究。”
“研究成功了吗?”叔叔问。
“似乎没有巨大的进展。”我把叔叔的被子盖好,端起给他擦洗身子的木桶。“至少我不知道这种方法论对现实有什么指导意义。”
“你,有什么,特异功能?”叔叔问。
“我嘛,”我把装满水的木桶举了举,“我,力大无穷。”
领到工资后,第一次给妈妈买礼物。大学毕业之后很快就结了婚,从来没有过经济独立的时候。离婚前的最后几年,因为夫妻关系日益冷淡,再加上笑笑的病况,每次向一回家就紧锁眉头的前夫讨要生活费时,就越发觉得自己的卑微和无能。有时候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我尽量节俭,甚至向妈妈寻求帮助。快三十岁了,我到现在才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钱,说起来也挺惭愧的。
我给妈妈买了一条红灰格子相间的羊绒披肩,想象着她披着披肩优雅坐着的样子。装着围巾的购物袋被我握得热乎乎的,快步往姨妈家走,不觉有些热了。我把棉衣的拉链拉开,毕竟是春天了,迎面吹来的风里面带着甜暖,冷不丁就能发现一丛迎春花的黄色花蕊,躲在草丛里面偷笑。生活似乎也开始微笑了。
那是异常惊险的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正在厨房做饭,听阿姨说林克俊很喜欢吃茄子。今天晚上做一道鱼香茄子,甜度稍微降低一些,突出酱香的咸鲜。林克俊回家后,就是我下班的时间。有时候很想看看他吃我做的菜时的样子,但我知道,看或者不看,那又能怎样。
突然听到客厅里一声响动,我擦了擦手赶紧跑出厨房。是叔叔本来握在手里的电视遥控器掉落到床下的声音。不止这样,他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床沿边,人向后仰,眼珠没有聚焦地在眼眶里晃。
中风复发。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比中风更可怕的症状。我快速地解开叔叔的衣领和裤子上的绳结,把枕头轻轻抽出,保持头部和身体的水平。拨打完120后,我分别给阿姨和林克俊打了电话,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十分钟之后阿姨回来了。我坐在叔叔旁边,他的神志依然清醒,身体却不能控制地松弛、抽搐。我安慰他,没事啊,放松,救护车很快就要到了。
阿姨惊呼着推开门,“糟了糟了,这下怎么办啊。”
“我已经打了120了,是中风复发,得尽快抢救。”我说。
“我们这里不好找啊,救护车又进不来,地址门牌标得不清楚。上次就因为救护车没有及时赶过来,前前后后耽误了三四个小时,说是延误了黄金抢救期。你看你看这后遗症,这可怎么办啊。”阿姨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叔叔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了。
“阿姨,你不要转来转去,再想想其他办法。”我把阿姨拉到沙发上坐下。
“什么办法啊,哪有什么办法啊。医院其实离这儿倒不是多远,走路过去也就十几分钟,可救护车它过不来啊。”
“步行十几分钟?”我想了想,“阿姨,我把叔叔抱到医院。”
“什么?!”
我用右胳膊平直撑起叔叔的头、肩,保持头部的水平,左胳膊支撑住身体。双臂有力地举起,不动不摇。阿姨帮忙抬起双腿,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阿姨惊诧地睁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但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对我评头论足。我能做到,因为我有特异功能。我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酸楚的感觉,它们就像金属制造而成。我的皮肤,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生出了这样的特异功能,我摆脱不掉,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特异功能。
路人纷纷用诧异的眼光盯着我们。看起来十分可怕,一个九十几斤的女人,托住,并且平直地托住一个一百六七十斤的老人。我们一路用竞走一样的步伐,又快速又平稳地迈步。手臂丝毫没有因为脚步而起伏,甚至可以说比救护车的运行更加平稳。我们冲进医院,阿姨大呼小叫着喊来护士,护士迅速推来急救推床。我轻轻地把叔叔平放在推床上后,看着叔叔被推走,这才长长地呼了口气。突然间觉得肺像炸开了一样,喉咙干涩得散发出血腥的甜腻味。我回头看看阿姨,她正对着手机大声地说:“在医院,我们已经到医院了。你快点儿过来啊。”
正准备和阿姨一起去办理手续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手机响了好久我都没有意识到。直到旁边一个穿着病服的病人盯着我看,我才反应过来。拿出手机,看见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手机里传出一些嘈杂的声音。
“喂?”我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说话。
或许是广告电话吧,刚准备挂了,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冬眠假期刚刚结束,我还有点糊涂,鸟儿在头顶把森林叫醒,春天空气让我很……很很……晃脑袋,揉眼睛,青草香,浆果甜……嗯嗯……”
“笑笑——”我叫出声来,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流淌而出,像是在枯水期储存了一季的水量,在这一刻打开了水闸。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脑袋里出现一点点笑笑的样子,虽然这不可能。我拼命地干活,一回到家就看书或者追剧,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我不能想他,我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和过去错误的选择做出了断。但笑笑的声音一出现,那么熟悉的声音,过去的影像又蜂拥而至,狠狠地砸在我眼前的脚下。
笑笑还在唱着这首他最喜欢的动画片主题歌:“春天空气让我很舒服,天上太阳红扑扑……”
“笑笑,我是妈妈,你现在怎么样?这是谁的手机?你在哪里?……”
“孙阿姨的,嘻嘻,妈妈的。”笑笑说,手机突然挂断了。
“笑笑。”我正准备回拨过去,看见林克俊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我背过脸,偷偷地擦掉眼泪。我能为笑笑做什么呢?不管我做什么,都算是插手别人的家庭。那个善良的女人不嫌弃笑笑,愿意嫁给前夫,她能给他我给不了的,他能得到从我这里得不到的,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呢?
我迎着林克俊走上前去:“别担心,抢救非常及时,不会有事的。”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阿姨回去收拾住院的用品,剩下我和林克俊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去去的病人和家属左右穿梭。
“你回去吧,今天真的非常感激你。”林克俊说。
“没事,科室监护需要24小时,我们轮流出去吃东西、休息,这样比较好。”
“真不用,今天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听我妈说,你几乎一个人把我爸抬过来,怎么做到的?”
“大概一着急力气就上来了吧。”我不自然地回答,“现在感觉还挺累的。”
“那你还不早点儿回去休息。”林克俊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但这种语气听上去却是一种亲切,我都不知道该赞成还是反对。
“这样吧,我点些好吃的外卖,算是表示感谢。虽然爸爸的中风复发,是件难过的事。但抢救及时,也该有个小小的庆祝。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嗯。”我连忙点点头。
很快,外卖送来了三大袋食物,日料。取出食物,走廊长椅上的两个座位,一小碗一小碗地摆得满满当当、花花绿绿。三四种寿司、三文鱼刺身、北极贝刺身、芥末鱿鱼、味付章鱼、金平牛蒡、玉子烧、烤蟹腿、鳗鱼饭。我和林克俊分坐在食物的两边,接受着来往的人惊奇和忍俊不禁的注视。
“太多了。”我说道。
“慢慢吃吧。你急着回家吗?”
“不急,真的不急。”
我们默默地吃着。过了一会儿,林克俊小声地说:“其实这事怪我。”我扭过头看他,他低着头看着手里捧着的食物,继续说:“其实我在景颐小区已经买了房子,一直没有装修。一来他们说住惯了这里,不想搬家,二来,工作的空余时间我更愿意在家里看看书。”
“还写东西。”我接过话。
“你看到了?”林克俊望着我。
“就看见你摊在桌上的小本子上的记录,像是什么故事的构思,也有点像电影的大纲,导演大概就是这么工作的吧。”
“很难为情啊,是想写些东西,看见别人写的故事会很激动。自己怎么也写不出特别的故事。”林克俊又低下头,“我妻子,虽然已经分居了,她一直很讨厌我看书、写东西,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她说过很多次,有这样的精力不如陪领导吃吃饭、喝喝酒,出去应酬应酬,多交一些有用的朋友。可能我真的是个很懒的人吧,一点儿也不喜欢应酬,在单位一直是个小科员,挺没用的。”
“不是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感兴趣的东西,我的小舅舅……”我顿了顿,“算了,不说了,这个一点儿都不好玩。”
林克俊奇怪地看看我。
“和你说说我爸爸的故事吧。”不知道为什么,和前夫都没有说过的关于爸爸的事情,现在很想讲给这个看起来很闷很害羞的男人听。或许以前年轻吧,不懂得回忆。也或许那时候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感受到亲情之间剪不断的纽带。就在此时此刻,我甚至希望林克俊把爸爸和我的故事写下来,写成书,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爸爸小时候是个特别调皮的孩子,当然啦,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爸爸上初二的时候,最喜欢捉弄他前面的一个女生,扯扯辫子、抽掉板凳这一类的恶作剧。我猜大概是喜欢她吧。有一天上课的时候,爸爸无聊地开着小差,一只苍蝇在他的面前绕来绕去。‘啪’,爸爸一巴掌把苍蝇拍下来。老师听见声音,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爸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几节课,爸爸盯着苍蝇,观察着苍蝇身体上的每个细节。突然苍蝇动了一下,爸爸以为是吹来一阵风。隔了几分钟,苍蝇又动了一下,可那会儿一点儿风也没有。这时爸爸才发觉,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盯着苍蝇的尸体,苍蝇就会挪动半厘米。特异功能。爸爸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家族中传说的特异功能,终于开始了。爸爸开始刻意地训练自己的特异功能,渐渐地,从一点一点地挪动苍蝇的尸体,到开始把苍蝇的尸体抬起桌面一毫米,差不多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月后爸爸便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苍蝇的尸体了,当然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也发现自己的特异功能只能对动物的尸体产生作用,路中间被车轧死的小狗尸体,树丛下死掉的昆虫,奶奶买回来的杀好的鱼……但爸爸不知道这个特异功能有什么用。当然,我们家的人大部分也不知道自己的特异功能有什么用,不仅没有用,而且大家都因为特异功能而苦恼,人生变得更加失败和悲哀了,这些特异功能都有什么用呢,在生活里有时候简直和残疾差不多嘛。
还是说我爸爸吧,他收集了好多苍蝇的尸体,好像是二十二只吧。上课的时候,他操控二十二只苍蝇的尸体同时离开桌子,一字纵队地冲向他喜欢的那个女同学。苍蝇的尸体围绕着女同学转啊转啊,顺时针、逆时针,上扬、俯冲。女同学惊声尖叫,发疯一样地冲出教室。爸爸笑得差点儿在地上打滚。也就是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吧,包括把一只猫的尸体升到国旗的旗杆上,引发了全校的恐慌,但是谁也不知道是爸爸做的。
后来爸爸被要求支援边疆,到很远的内蒙古工作了五年。他学会了骑马,学会了烤制羊肉,学会了搭帐篷……在那里的第二年春节前后,牧民家里的羊频繁被狼咬死。老牧民说是狼有了小崽子,不然根本不需要吃那么多的肉。母狼会把大量的肉吞进肚子,回去后吐出来喂小狼。牧民们商定,一旦开始下雪,六个牧民便到爸爸所住的那户人家集合,循着雪地里的狼踪,追寻狼的洞穴。爸爸死皮赖脸地缠着老牧民要和他们一起去,最后爸爸胜利了,寻狼的队伍中第一次夹进了一个外族人。
半夜开始飘雪,那里下的是干雪,特别容易堆积,只要踏上去便会留下踪迹。天一亮,七个人带上足够的干粮和草料循着狼的足迹出发。狼异常狡猾,绝对不会走平坦的道路和草地,它们在山石与山石之间跳跃,路线也多呈S形,而非直线。一整天就要过去了,眼看天色就要转黑,眼前出现一大片宽阔的牧场。牧场上成群的牛羊安详地站着、踱着,慢悠悠地看一会儿靠近它们的牧民和爸爸,然后低下头继续吃草。狼踪在此消失不见了。
‘不会在这里吧,这些牛羊都好好的。’爸爸说。‘那不一定,’老牧民说,‘狼不会吃窝边的牛羊。即便附近的小羊羔到了狼窝的门口,狼也会用爪子把羊羔往外推一推。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去远的地方觅食,才不会被人发现自己的洞穴。’
七个人散开寻找,很快在一处石堆后面发现了一口狼窝。个头最小的牧民钻进纵向的洞中,又在横向的一个洞里找到了九只小狼。九只小狼发出被侵犯的吱吱吱的叫声,小小的狼牙根本伤害不到人。牧民一只只地把小狼从洞里掏出来。毛茸茸的小狼再怎么露出凶狠的表情也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更萌更逗。
‘留一只小狼在洞里等大狼。’老牧民说。他们并不是把小狼好好地留在洞中,而是用一根削尖的木棍,从小狼的肛门里插进,向偏右的方向从右肩的位置出来。没有伤及心脏,小狼一时不会死去,但惨烈的叫声会很快把大狼引来。
一群人迅速撤离到远处,不出所料,两只大狼很快出现了。他们发现洞中只有一只小狼,立刻意识到领地被人侵犯。母狼叼起小狼的后颈迅速冲出狼窝。平常这样的叼法,柔软的小狼会弓起身子,像小猫一样的驯服温顺。但现在,一根木棍直线穿过身体,小狼感受到的不是母爱的温柔,而是木棍在身体里搅拌着内脏,翻江倒海撕裂般的剧痛。小狼凄惨的叫声,不同于以往饥饿或者寒冷时的声音。只有母亲能够听懂它极度的痛。小狼每一声的嘶叫都扎在母狼的心脏上。母狼方寸大乱,它失去了与生俱来的方向感,在山石和草地之间,没有目的地狂奔。公狼跟着妻儿,同样失了方向和主张。牧民的枪声响起,把黑夜的宁静全然打破,哀嚎、枪响、喘息、脚步……母狼在慌乱间,一不小心松了口,小狼坠落在地上,它们没有时间回头再去叼起小狼,猖狂逃窜。
两只大狼逃走了,却没有走远。它们躲在岩石后面,望着小狼的方向,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哀嚎,在看不见的地方,更多的狼加入哀嚎,像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口耳相传,越传越远。爸爸和牧民们赶到小狼身边,这时的小狼已经彻底死了,僵直着身体,向着天空的方向,瞪着水晶球般的眼珠。
‘太残忍了。’爸爸喃喃地说。‘你知道什么呀,’老牧民说,‘牧民和狼就是天生的敌人,没有谁会同情谁的。快捡了小狼回去领赏钱。’
爸爸望着小狼的尸体挪不开脚步。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小狼身上,小狼的尸体开始缓缓上升,越升越高。小狼的尸体浮在半空,银黄的圆月是小狼的背景,月晕朦胧,像是要把天空调和成混沌无常。月影勾勒出小狼怪异姿态的剪影,从小狼身体两端延伸出的木棍,立成画面的中轴线。
牧民们惊住了,仰头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几千几万年来,草原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就连世代相传的史诗里也没有这样的情节。老牧民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念诵经文。其他人也跟着下跪,包括爸爸。牧民们虔诚地诵经声和着狼群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层层叠叠,向天空展示出一幅黑夜中的五彩斑斓。许久,爸爸用特异功能把小狼的尸体运送到大狼的身边,狼嚎消失了,诵经声消失了,草原上一片寂静,连月亮的光晕也沉入了无声的漆黑里。”
我闭上了嘴唇,回忆着爸爸和我说的后来的故事。大狼叼着小狼的尸体走后,山石后出现了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官清秀、眉眼和蔼的知识分子。他就是后来带着爸爸做研究的科学家,他教会了爸爸很多的知识,却没有教会爸爸怎样才会有美满幸福的家庭。爸爸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永远不能对外人说。
我看了看林克俊,见他眼睛里有些泪光。
“真的有特异功能?”林克俊问。
“嗯。”我使劲点点头。
“你有吗?”他问。
“不知道,力气大算不算?”我笑了起来。
二十天后,林克俊的爸爸出院了。后遗症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变坏,更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一切趋于平静、稳定。我也似乎变成了家里日常的一员。林克俊给我配了大门的钥匙,即使他妈妈不在家,我也可以自由进出。周末,林克俊在家的时候会和我一起打扫卫生,或者给我看他写的断断续续的故事。和林克俊一起去过几次花卉市场,去过一次宜家买收纳用品。林克俊坐在宜家的布艺沙发上说:“以后家里就放这种沙发,既柔软又有很好的支持,你觉得怎么样?”我装作没听见,继续看其他家具。林克俊爸爸对我更加信赖,甚至不要妻子帮忙擦洗,只要我一个人就好。
这天,林克俊回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洗手准备吃饭,而是鬼鬼祟祟地把我拉进书房。
“能不能麻烦你件事?”林克俊问。
“嗯?”
“明天晚上单位有个聚餐,可以带家属,虽然不是必须带,但我想让你陪我去。我和人打交道不行,有个人陪着,觉得好一些。你要是不愿意没关系啊,我就是问问看,你要有别的安排,不去是可以的哦,我自己不去也没问题。不过,办公室里的人都去,我……”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如果我不打断,他似乎可以一直说下去。我打断他说:“我有时间,可以去。”
回到家,发愁该穿哪件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铺不满半张床,这才发觉大半年来,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左一件右一件地试穿,竟然每一件都是宽松的样式。最后只有一件灰底浅黄碎花的衬衫勉强可以看。虽然式样完全没有设计感,但配上一条黑色的半裙,将衬衫塞进裙腰,多少还算有些出席较正式场合的样子。也许正是因为皮肤的特异功能吧,哺乳之后,胸部依然丰满挺拔、高耸入云,把衬衫的第二和第三颗纽扣的中间,撑开一道缝隙。虽然有些害羞,但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坐在林克俊旁的副驾驶上,能感觉到林克俊偷偷瞄向我的目光。
“衣服很漂亮。”他说。他看向我的衣服,又看见我被安全带勾勒出的胸部曲线,迅速地把脸转向前方。
“你爸爸的故事非常有趣。”他岔开话题。
“对,”我点点头,“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呢,也不能算有趣吧。就是他救了我的命,当然,我的生命就是他给的,我是说我是我爸爸的孩子。”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发觉自己说话也变得像林克俊一样的碎碎叨叨了。
“有一年夏天,我们全家和姨妈全家一起去紫霞湖游泳。那时候虽然已经有了各种紫霞湖有水鬼,每年都会淹死人的传说,但还是禁不住湖水清澈、风景秀丽的诱惑。那时的我和现在不一样,胆子特别大,没一会儿就一个人游到了湖中间。
我把头闷进水里,耳边知了、知了的蝉鸣声一下子变弱了,世界安静下来。在别人看来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其实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恼。水中的世界像是与外界隔离,那个对我不理不睬的高年级男生啦、那个偷偷把我的铅笔盒藏起来的同桌啦、好几次说要告诉我家长的班主任啦……在这一刻统统滚得远远的。这里就是我一个人的小天地,宁静、清凉。水中小小的气泡擦着我的脸,痒酥酥的。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蓝绿宝石的颜色就在眼前。我一下子恍惚起来,像是进入了一间静逸透明、发着光的房间,完全忘记了是在水里。我像在真正的房间里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胸口剧痛的时候,我才发觉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我感觉被巨大的力量带动,既像是向上,又像是向下。手脚不能动弹,能看见许多仙女丝带一样的黄色光带把我转来转去,上下翻腾,时而轻盈,时而沉重,像是脱离了地球的轨道,被更高级的生物操控,心甘情愿地被操控。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办法回答。再然后,就是在医院里醒来。
爸爸说我被救上岸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有经常游泳的游泳高手,有懂急救的医护人员,心脏复苏、人工呼吸,各种方法用尽。每一个人都摇着头,妈妈和姨妈哭天抢地。只有爸爸不停地拨打120,一直在给我做心脏复苏。‘我知道你没事,宝贝,我知道的。’爸爸不断地用特异功能试图移动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没有挪开或升起一丝一毫。‘你们要相信我,我知道她没事,她还活着。现在送去医院就可以,相信我,她真的没死。宝贝,你会活下来,你还要活很久,你会非常幸福的。’”
“就是这样了,我和爸爸的故事。”我用双手按住双眼,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挤压回去,“因为爸爸的特异功能,他一直坚信我还活着,于是我就活了下来,活得不那么好,但也不算特别坏。”
“你会活很久,你会非常幸福的。”林克俊低声说。
“什么?”我没有听清。
“啊,到了,就这儿。”
聚餐并不是特别隆重的场合,大家穿得都比较休闲,从其他人的眼神中,感觉到我的衬衫加半裙或许有些太过招摇,也或许因为我过分耸立的胸部和被半裙束起的腰身。
林克俊介绍我时,说是他的朋友。别人问起我做什么的时候,他支支吾吾地岔开。总感觉气氛有些尴尬,我并没有觉得我有什么低下的地方,保姆也是正当的职业。但十来人的大桌子下,似乎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隐隐约约让人很不舒服。
工作啦、小孩啦、时政啦,话题拉拉杂杂、琐琐碎碎。越发感觉林克俊公司的同事之间,并没有多深的情感,也没有太多的默契,每个人都是孤立存在,缺乏关联和情谊。有几个自命不凡、夸夸其谈的人让我不太舒服,其中有个被叫做王主任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和某某局的局长一起钓鱼的轶事。有人附和着大笑,有人给王主任倒上酒。我能明白林克俊的心情,和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必定会让他感到压抑,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硬生生地强扭着坐到同一层楼里。可是叫上我,我也并不能帮到他什么呀。或许有些用吧,作为社交礼仪敬酒的时候,他拉着我一起。我能给他些勇气吧,我猜。
聚餐中途,我从洗手间回来,在走廊上和醉醺醺的王主任撞了个正面。
“你……”他叫住我。
“嗯?”我侧着身站在他旁边,还是被浓重的酒气熏得忍不住皱眉。
“林克俊不错啊,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你嘛,也不错。好啊,很般配的一对嘛。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离婚了吧?离没离?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怎么能问这个呢,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嘛。是吧,枕边话,悄悄话,哈哈哈哈。”王主任的笑声带着自寻快感的淫邪,“林克俊很优秀的,你作为他的女朋友也是很优秀的啊,哈哈哈。”
“我不是她的女朋友。”我感到一丝愤怒。
“什么?”王主任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是他家保姆。”
“保……保姆,”王主任用更加肆无忌惮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我,“保姆还陪吃饭?还有这种保姆?我也要雇啊。”王主任开始对我拉拉扯扯,我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差点儿给他一个耳光,气愤地快步进了包间。
“没事吧?”林克俊看见我神色紧张,关切地问。
我笑一笑,摇了摇头。
聚餐结束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出饭店。林克俊被一位同事叫住说些工作上的事,我不方便听,便独自往前走。王主任逮着空,泥鳅一样钻到我身边。
“来,这是我名片。”王主任把一张名片硬要塞到我手里,“有空的话给我打电话,或者,我雇你做我的保姆。”他喷着酒气,眼珠咕噜咕噜地在我身上转,嘴角笑得咧到耳根,“我给的价格肯定比林克俊高。怎么样,考虑考虑啊。”
“不用了,我暂时没打算换雇主。”我推开他的手。
“拿着嘛,说不定哪天就想明白了。给我做保姆的好处,像你这种小丫头想都想不到哦。”他执拗地把名片给我,我一推再推。他不管不顾地把名片丢进我皮包侧面的口袋里。
我刚想把名片从包里拿出来,林克俊走了过来,我赶紧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王主任灰溜溜地挪了一步,离开我半米之外。
林克俊把我送到楼下,盯着我看了五秒钟。“那个……嗯……上去吧,你……你今天很漂亮。上去吧,注意安全。”
穿过小区的绿荫道,走进单元门洞,还能感觉到林克俊湖水一样的目光停留在我背后,有一种痒酥酥的错觉。
和嘈杂的饭店相比,家里异常安静。茶几上放着一本叫做《味绝天下》的小说集,故事极其精彩,悬疑加美食,用来打发时间特别合适。可现在我把书捧在手里,完全不明白看到的是什么。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托着腮帮幻想的样子一定特别可笑,我把自己戏谑了一番。
不知为什么,对林克俊有一种惺惺相惜的认可。他的所思所想完全出自他的心灵,像没有受到浸染的开阔天空,但又像苍穹一样,把自己笼罩起来。他的世界应该是一个像爸爸生活过的大草原那样辽阔明亮的地方吧,风吹草低的广袤、明镜不惊的湖水,还有一个像爸爸一样安静纯真的男人。他在那里漫步、徜徉,书写下不为外人所能理解的快乐孤寂。但我似乎能够懂得这些,就像早已有一片草原,距离在我几秒钟以外的地方——有时候改变一切只需要几秒钟,我想和他在他的天穹下悠然地虚度时光,却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这几秒钟。
思绪又回到自己的现实,爸爸说过人体科学是非常博大精深的,是打开科学大门的钥匙。国外也有对于植物受到特定电磁波以后生长速度变快的论文,特异功能可能有某种理论解释。带领爸爸做研究的科学家认为特异功能就像天边的乌云,暗藏着无限的可能性。但现在我对一切一无所知,没有办法消除,也没有办法应对,一任它存在于我身上,无计可施。
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要把自己陷进去呢。早就做好了打算,陪着妈妈终老,然后孑然过完余生。林克俊的出现,稍稍打乱了我静悄悄的生活。好在现在只是刚刚开始,以后尽量少有接触吧。情感,不过是头脑里的想法而已。有时候无法控制,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现在,我告诉自己,去洗个热水澡,滚上床睡上一觉,天亮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会过去了。
从林克俊家出来,在小区门口被一个女人拦住。我立刻意识到她就是林克俊的妻子,因为她身上的怪味儿,和我刚去他们家里时充斥整座屋子的怪味儿一样。也许不能算是怪味儿吧,女人味儿?我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是和那个家格格不入。唯独书房里没有,现在想来,大约是她从不进书房吧。
“你是林克俊的女朋友吧?”她问。
“不是。”我望着这个皮肤白皙,眼睛略有狐媚的女人说。
“怎么不是,我都打听过了,他都带你见父母,又见过同事了。你还不知道吗?他没和你说?我和林克俊还没离婚呢。”女人摆开喋喋不休的架势。
“你还没吃饭吧,”我微笑着说,“我请你吃饭,我们坐下来慢慢聊,你看怎么样?”
“啊?”她吃惊地望着我,“那……好吧。”
我们走出小区,走进一家家庭式西餐厅,在一间小小的包厢里面对面坐下。
包间的墙上,画着牛的身体各个部位的分割图示,一丝丝纤维血管相当逼真。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血淋淋的质感有些瘆人,但或许他觉得茹毛饮血的质感可以增加人类最原始的猎食欲望吧。
“牛排可以吗?”我问。
“菲力,我怕胖。”女人斜着眼睛说。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但能感觉到她一眼一眼地在偷偷观察我。
“其实吧,”女人开了腔,“我和林克俊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女人习惯性地抬了抬一边眉毛。“俩孩子现在在澳洲上学,我可是为孩子操了不少心。去澳洲看过两次,又叮嘱那边的朋友照顾好她们。和她们电话、视频也经常联系。当妈的嘛,孩子就是一辈子的牵挂。”
“这我明白,我也有孩子。”我答道。
“哦?你也有小孩儿。长得挺年轻嘛。”她酸溜溜地说。
“离婚了,孩子判给爸爸。”我坦然地说出我的状况。
“那可真是轻松呀,哪像我,又要工作又要关照小孩儿。唉,孩子也不知道回来不回来,自己嘛年龄也大了,整天忙来忙去的也不知道图个什么。你哪知道我有多辛苦啊。”
配菜、主菜、小食、饮料陆续上来后,我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听她叨叨她生活的艰辛。
“那个让你放弃了林克俊的大老板,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我突然打断她的话。
“呃,”女人顿了顿,“他这也和你说了?不过当然会说咯,你们都那种关系了。”
“哪种关系?”我瞪着她问。
“哎呦,凶什么呀,有没有关系心里还没数,反正我也没那么多精力操心这种事。”她把刀叉放下,“他和你说是大老板?呵,什么大老板啊,不就是做点儿小本生意嘛,每个月家用又给不了几个钱。哎,你知道我生活多不易吗。”
我实在有些厌烦听她嘚不嘚、嘚不嘚的抱怨了,打断道:“你找我究竟要说什么呢?”
“这个嘛,”女人吸了口气,“我知道,虽然是我出轨在先,但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做家务、带孩子,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协议上的那点儿赔偿,根本不够我这么多年的辛苦钱。当然咯,什么都谈钱,我也没那么俗气。十多年了,我和他还是有感情的,就这份感情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呐,我刚才也说了,我现在的生活比较拮据,小孩儿也要我抚养。再加五十万,我就和他把离婚协议签了。我就是个爽快人,最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了。先把我的事解决了,然后你们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看,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两全其美?”我冷笑了一声,“协议上对你的赔偿,我觉得已经足够了,这也是他和律师沟通过后得出的数字,并没有亏待你。”我也放下刀叉,直勾勾地看着她,“至于你说的孩子的抚养问题,协议上的数目也相当可观。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林克俊预留了一笔钱,打算在孩子结婚后,至少成年后,把钱交给她们,而不是你。他说过,你就像是个无底洞,贪婪得没有止境。日常消费也极其大手大脚,如果把钱给你,而不是孩子,能有多少到她们手里,是一个相当让人怀疑的未知数。所以,你不要企图再加价了,离婚协议不会再有改动。”
“你……你……”女人气得发抖,“你们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啦,家底都告诉你了。”她想了想,“看你这么厉害,以后家里的钱一定是归你管咯。那我还就更不放心了,担心我把钱用了,怎么不担心你把钱用了?”
“即使你们离婚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瞧你说的,不会嫁给他?天天腻在一块儿,还不嫁给他?那你还真不是一般的乱呢。得了吧,谁信你的鬼话,你又年轻漂亮,看你这又骚又贱的身材,哪个男的不想对你下手?林克俊再老实,那他不也就是个男人。不嫁给他?你骗谁啊。”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啪地拍响桌子。
“还跟我凶呐。”女人瞪起眼珠,“你就是骗我,你们合起来欺负我。你这个狐狸精,就是想要他的钱。”女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我甩开她的胳膊,气愤达到极致:“他的钱,我绝对不会碰的。”
“谁相信你啊,你这个狐狸精。”女人又要冲上来抓我。
“你不相信?”我随手拿起桌上切牛排的刀子,“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剁根手指下来押给你,你看行吗?”我用刀子在手指上大力地切割起来,皮肤发出吱啦吱啦的金属响声。
我一边切割一边对着女人微笑。女人惊诧得半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去,有口水将要滴落。
“手剁下来押给你,你要不要?”我笑着又用刀在手腕上咯吱咯吱地锯起来,伴随着身后鲜红色的牛肉分割图片,我微微低下头,让刘海垂落,从刘海的缝隙里死死盯住女人,嘴角带笑。
“啊——”女人尖叫起来,脸色瞬间苍白,“怪物,你是怪……怪物。”女人极度惊吓,嘴唇不停地颤抖,“妈呀——林克俊怎么会……会和怪物一起。”女人贴着墙壁,距离我远远地逃出包厢,几秒钟后又转回来拿她的包。看见我依然微笑着在用刀切自己的手腕,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呵呵呵,呵呵呵。她疯了一样扯上包跳着逃窜,明显能感觉到一阵风从我身边刮过。
我抹去手指和手腕处淡淡的灰色印记,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从眼角渗出。笑累了之后,想起林克俊有些苍老但依然纯净的眼睛,不觉感到丝丝酸楚。如果此刻林克俊也在现场,大概也会颤抖着嘴唇说:“怪物,怪物,你是怪……怪物。”
妈妈和姨妈斗嘴的级别一再上升,但两人似乎都乐在其中。看似磕磕碰碰,但姨妈怎么也不让妈妈回去住,“还跟个残疾人似的坐轮椅上呢,她怎么回去?”妈妈也说:“我不看着她,不知道她一天要吃几顿。”姨夫被单位返聘,工作依然很忙。家里这一对无所事事的老姐妹相互有个伴,也挺好。我便不再纠结怕妈妈会给他们添麻烦了,安心地把妈妈放在姨妈家里。
妈妈把轮椅转到我跟前,“我看见报上说,凡在新百商场购买羊绒类商品,凭发票可以领到干洗店的优惠券。”妈妈问我,“我这披肩的发票还在不在?”
“应该在吧。”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打开翻了翻,没有。又把包的内袋掏了个遍,还是没有。查找侧面口袋的时候,一张名片从里面被带出来,正好落到妈妈的腿上。
妈妈把名片拿起来,读着上面的字:“特柏高国际贸易集团有限公司,采购部,王笛锋……”突然妈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眉头紧锁,眼睛死死地闭了起来。
“妈,妈——”我吓得大叫起来。
姨妈碰碰我,“没事。”
“怎么没事?她到底怎么了?”我急得不知所措。
“妈——”我蹲下身子,抚摸着颤抖不停的妈妈。
“看见什么了?”姨妈平静地问。
“没错,”妈妈睁开眼睛,“是这个人开车撞了我。”
“王主任?”我吃惊地张大嘴巴。
“好,我明天就让你妹夫找车管所的人调查他的行驶记录。”姨妈拍拍妈妈的肩膀,“你的特异功能不会有错的。”
“从来没有错过。”妈妈笑得有些不自然。
给林克俊爸爸擦洗完身体,叔叔哼哼着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我把电视遥控器从他手中抽出来,关了电视,放进床头柜上的收纳盒里。
收拾得干净明亮的屋子,早就没有了刚来时的局促和混乱,林克俊妻子身上那股特有的怪味儿也早已散尽。林克俊前一阵子和我一起去花卉市场买了几盆山茶和绿萝。午后的阳光照在植物油亮亮的叶子上,不真实地发出钻石一样璀璨的光。山茶花含苞待放,花骨朵已经急不可耐地展示艳红和妖娆。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保姆毕竟不是长久的职业,更何况再待下去,会不会不再舍得离开,或者会看到林克俊有了女人,心生嫉妒。或者他会对我依赖,而不愿我离开。不管怎样,一年大概刚刚好吧?刚刚好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只觉得不应该再继续待下去。一想到要离开,心里便涌满不舍。一感到不舍,又加剧了想要逃离的决心。
我又钻进林克俊的书房,这里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除了上班、吃饭,他都会在这里看书、写东西。能看到他在本子上,拉拉杂杂地记录各种各样的心情和断断续续的小故事。没有办法否认,这里也是我最爱待的地方。书香缭绕,像是和他的心贴得很近很近。我翻看他摆在书桌上的一本《卡夫卡口述》,我想,有那么一些人,卡夫卡、林克俊、我,不认为世界有什么意义,但依然令人向往,持续着一步步走下去。
猛然间,我看见林克俊安静地站在书房门口,表情凝重,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像有许多话要从眼睛里表达。
“啊,你提前下班啦。对不起,我就翻了一下,马上开始收拾。”我赶紧把书桌上散乱的书摞在一起,放置整齐。
林克俊一步步走到我身边,“我刚去了民政局,离婚手续全部办完了。她没再加什么条件,很痛快就签了。签的时候急急忙忙的,很紧张的样子。现在嘛,是解脱了,但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就像要重新开始一种人生,来得太快,有些措手不及,变得更加胆小、怯懦,犹犹豫豫起来。”
“别担心,事情解决了该高兴才对。”我一边说一边继续整理着书桌,“开始新的人生,多棒呀。”
突然,林克俊一下子抱住我,我手上的书掉落在书桌上。
“我离婚了。”林克俊说。
“知道。”我盯着桌上掉落的书,不敢和他对视。
“我现在是单身,我可以大胆地追求我喜欢的人了。不管那个人对我怎么样,我都可以向我喜欢的人告白,不再有任何道德的约束。”林克俊做了一个大大的停顿,“我喜欢你,也许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也许是慢慢地喜欢上,但这些都无所谓。现在我说出来了,我想开始新的人生。”
林克俊在我耳边喘着气,我能感受到他的慌乱和紧张,我的心脏也紊乱地狂跳不止。我看见林克俊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游走,微微地颤抖,带着深情和克制已久的渴望。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对自己的特异功能的愤怒。我狠狠甩开林克俊的怀抱,逃离到书房门边,想使自己紊乱的呼吸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可能太急躁了。”林克俊呆呆地站着,双手半举着,还保持着怀抱的状态,一时间没有回到自然的下垂姿势。
“不是,是我不好。”我低声说。
“不是,我不应该这样的。突然改变了身份,一时间没适应过来。这样好不好,晚上和我出去吃饭,庆祝我单身生活的开始,可以吗?”
“不,”我说,“我晚上有点儿事情,要早点儿回去,真的对不起。”
“你骗人。”林克俊像孩子一样撇了撇嘴,“我以为你对我也有一些好感,我觉得我的直觉没有错。”
“你错了。”我坚定地说。
突然,我的手机在上衣口袋里振动起来,我赶紧去接电话,本想感谢这个打破了眼前尴尬的电话,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重大事件。
“我是怡景花园物业,你是四单元301室的户主吗?”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是……吧。”我说。那是前夫的房子,但也是我生活了七年的曾经的家。
“你的孩子有危险,你能马上过来吗?”
“什么?危险?怎么啦?”是笑笑吗?笑笑怎么啦?
“你快过来吧。”对方说。
“你快说!”我吼叫起来。
“您的孩子坐在阳台边上,随时会掉下来。我们已经报警了,我们自己的人员也在想办法接近。你们不能把孩子单独丢在家里呀。”
“8806那个号码呢?”那是前夫的电话,“那个电话打了吗?”我问。
“一直在打,没人接。”
可能前夫在开会,我想。
“我马上到!”我心急如焚。
“快,”我死死拽住林克俊的上衣,眼泪夺眶而出,“带我去怡景花园。我孩子出事了。”
到达的时候,楼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我冲上楼,用我过去的钥匙打不开门,他们已经换了门锁。我又跑回楼下,站在笑笑的下方。
“笑笑——”我对着阳台边缘的笑笑大喊,“笑笑,回屋里去好不好?”
笑笑穿着一件黄色的卫衣,双腿在阳台外缘晃动着,含含糊糊地唱着歌,“冬眠假期刚刚结束,我还有点糊涂,鸟儿在头顶把森林叫醒,春天空气让我很……很很……晃脑袋,揉眼睛,青草香,浆果甜……嗯嗯……”
“孩子智力有问题,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丢家里呢。”
“是啊,正常这么大孩子一个人在家都危险。”
“真是,有没有责任心啊……”
林克俊搂了搂我的肩膀,暗示我不要管这些。我当然不会去理会这些,现在是要想办法把笑笑救下来。我突然想起来,笑笑曾经用那个女人的电话和我通话过,我快速地翻开手机通讯录,拨打了“笑笑新妈妈”这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你在干什么,笑笑现在有危险,坐在阳台上,就要掉下来了。你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我疯了似的大喊大叫。
“不……不要……我……我去办理辞职手续的,我知道笑笑一直需要有人陪着。我以为就一会儿,保姆刚辞掉的。我不知道会这样,我还有十分钟就到。对不起,姐姐,我马上就到,我不知道会这样,就要到了,我在车上……你一定要救救笑笑啊,求你啊,你一定要救他……”女人哭喊起来。
我挂掉电话,笑笑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大半个身体悬空在外边,就在我头顶上十米左右的距离,触目惊心。
“笑笑你不要动哦,一会儿开了门,我们一起看《熊出没》好不好,我们一起唱歌。‘冬眠假期刚刚结束,我还有点糊涂,鸟儿在头顶把森林叫醒……’”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和笑笑在一起的日子里,那些画面一幅幅地展现开来。有些不是那么美好,却一辈子难忘。这是我的孩子啊,我不能够再照顾他,可现在连救下他的生命也无能为力。
“春天空气让我很舒服,天上太阳红扑扑……”笑笑一边跟着唱着,一边展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太阳的姿势。
笑笑跌落下来,从天而降。
黄色的衣服像一道光线,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在我的眼里所有时间在瞬间变慢了,唯有我的步伐像快放的镜头。或许用了0.01秒的时间,我两三步跨越到笑笑的下方,伸展开金属一般有力的胳膊,在黄色的光线落地之前,将光束紧紧地拥进怀里。
人群里发出各种惊叹和尖叫。
“妈妈。”我看见笑笑正在对着我笑。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怀里依然抱着笑笑,不敢松开一丝一毫。
笑笑扭了扭身子,挣脱开我的手臂,扑向一个迎面奔跑而来的气喘吁吁的女人。她蹲下身子,把笑笑紧紧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就像一撒手笑笑就会嗖的一下消失似的。
“笑笑,你没事吧,你吓死我了。”她的眼泪、鼻涕粘到笑笑的脖子、衣领上。她哭一阵笑一阵,刚止住抽泣,没一会儿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我知道她是真的爱笑笑,爱我的前夫。
“电视没有了,看不到了,没有了……天上太阳红扑扑……”笑笑擦着她的眼泪说。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我们一起看,一起唱歌,好不好?”她和笑笑走到我身边,眼泪默默地流淌,“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都怪我粗心大意,是我不好。我已经辞职了,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地照顾笑笑。我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请你相信我。”
她和笑笑离去的背景,看起来竟有些唯美。我和笑笑牵着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要自己不再去想,我相信笑笑会幸福的,就像爸爸相信我会幸福一样。有些幸福触手可及,但长久来看并非如此。我要控制好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一个人的幸福也是幸福。
围观的人群把我包围在中间,“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议了。”“天生神力?”“这不符合常理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得多大的力量。”……林克俊搂着我的肩膀,强行把我带出包围,快步走到停放车子的地方。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而我站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回去吧。”林克俊说。
“你都看到了吧?”我依然一动不动,“我和正常的人不一样。”
“母爱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什么母爱,我这样是因为我不正常,我是怪物。”我大声地说。
“别胡说了,你非常棒,也很正常。”
“你看,”我把袖口撸起,露出焦糖色的皮肤。我用指甲在手臂上划过,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音,皮肤上留下淡淡的灰色痕迹。“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的特异功能,我有金属一样的皮肤,它们力大无穷。”
“这没什么。”林克俊喃喃地说。
“另外,它们没有知觉。听明白了吗?它们感受不到抚摸、亲吻、温暖,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的爱的感觉,我不能,你仔细听着,我的特异功能使我没有知觉,因为我的皮肤是冰冷的金属。”
“这没什么。”林克俊继续喃喃自语。
“相处以后你就会知道,即使你对我无限温存,我也不能做出回应。心理上的爱,代替不了身体上的爱。你会愤怒、厌恶我的冷漠,即使你知道这样是因为我的特异功能而造成的。”
“不……不会的……应该不会……不会……”林克俊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转身离开,我想我们不会再次相见。事情已经了结了,我让林克俊亲眼目睹了我的特异功能,这比组织大量的语言来拒绝他容易多了。虽然事发突然,但这不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结局吗?
中介公司的阿姨听了我的讲述后说:“哎,知道了,我们去帮你把工资结算了,但是要扣部分违约金。呐,像你这种和雇主发生感情、发生关系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没闹出什么大事就好,要搞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些,那才麻烦呢。放心,下个星期过来领钱。”阿姨看看我,“真不做了?现在保姆市场价格又涨了,再想想?”
“不了。”我说。
两年后,作为东南么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代表,我在参加完两天的新媒体影响力峰会后,终于有了难得一天的悠闲。今天要好好地逛逛街、吃吃好吃的,再买几本有趣的书。我换上轻便球鞋和V领连衣裙,散开头发,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爸爸说得对,我会非常幸福的。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些思念,有些遗憾。但是,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在书店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眼神无意间瞥见一本书,暗灰底上印着一束黄色的光晕,配色莫名地让人心脏猛地抽搐一下。书名写着黑体的“爸爸的特异功能”。有那么几秒,我停止了呼吸,因为在书的左下方竖排写着:林克俊著。
我从书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摸索着封面上细微的颗粒,很久不敢把它打开。当“林克俊”这三个烫银的字出现在硬壳封面上时,林克俊微笑时的酒窝,眼睛里纯净天穹般的神采,一幅幅地闪现在脑海里。在医院里,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吃日本料理;打扫吸顶灯时,他攥紧梯子,生怕我掉下来;在宜家,一同坐在长沙发上,感受他所说的“柔软而具有支撑力”;合力把大盆植物搬回家,一同看着植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书中的爸爸有一项特异功能,就是可以操纵人类和动物的尸体。在内蒙古草原上,他用他的特异功能书写了许多传奇故事。回城后,又利用他的特异功能破获了多起离奇的案件,还救了自己女儿的性命。在破案过程中他与一名女刑警有了相惜相怜的情感,导致家庭破裂。爸爸最后在无法抉择,无法面对亲情、友情、爱情的时候,毅然选择逃离,去了湘西,做了一名昼伏夜出的赶尸人。
站着看了好久,当我抬起头,转动一下脖子的时候,看见林克俊就站在距离我一米半的地方。有那么一秒,我以为我头脑里的画面投射到了现实。但当他对我微笑的时候,左面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像一颗小石子丢进春天的水塘,全部画面都暖融融的,暖得让我想哭,却又忍不住地笑了。
“你好。”他说。
“你好。”我说。
“过得怎么样?”他问。
“还行。你呢?”我问。
“也还行。”
“我还有点儿事,得先走了。”我说,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他一步跨到我面前,“这本不用买了,我送你。”说着去取我手中的那本《爸爸的特异功能》。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指时,一股电流嗖地击中我,一阵酥麻,手里的书跌落到地上。
“对不起,被电到了吗?”他捡起书,“不清楚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你离开以后,或许是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只要情绪稍有激动,就会浑身发出电流。我一直在找你,想问你这是不是特异功能。”
我诧异地盯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旧房子已经不住了,林克俊现在一个人住在景颐小区。“爸爸没有熬过你走的那年春天,起初妈妈哭得要死要活,我每天守着她也安慰不了她一点点。后来我带她去老年公寓看了看,没想到她一下子喜欢上了那儿。一群老人天天打牌、聊天、唱歌、跳舞。我妈就是爱热闹的性格,不能闲着。这种生活特别适合她,每天开心得不得了。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她老年公寓每个月的价格,不然她肯定嫌贵。”
我学着林克俊妈妈的样子,手指一上一下地点着空气:“这么贵啊,不用了不用了,真以为家里不能住啊。”
哈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像两个六七岁的孩子。
林克俊一把搂住我,隔着衣服,强大的电流已经把我电得神魂颠倒。抚摸、亲吻,酥麻、酣畅,我感受到从没感受过的爱的感觉。电流在卧室里乱窜,哧哧哧哧、噼里啪啦,闪着蓝光,狠狠扎进我的皮肤,扎进我的心脏。爸爸说得对,我还要活很久,我会非常幸福的。
手机上的闹钟响了四五次,能看得见周围的布局,但知道这是睡梦中的场景。我不愿意睁开眼睛,眼睛睁开后,看见的将依然是居住了三年多的出租屋,以及被子上一只贪睡的橘猫。我的脸上应该还带着残留的微笑,在睡梦中电光火石般的场景那样的奇妙而玄幻,历历在目。和林克俊在书店里的匆匆一见,他的纯真、热烈和克制,让我无法继续与他对视。我抱着书,像逃离潮汐的巨浪,尽快混进来往的人群,与他成为两粒永不相见的水滴。他的理解力能明白我说的话,却永远无法体会没有触觉带来的痛苦,那种没有痛的痛,比真正的痛更加痛。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不能再在梦境里太久地牵挂,越往后推迟一秒,心头的伤痕就会更加深刻。
拿起枕边的《爸爸的特异功能》,我想,如果人能够活在自己写的书里,我就要写一本《我的特异功能》。那里面有一个会哧哧放电的叫林克俊的男主角,用指尖点在我焦糖色的皮肤上,哒的一声,电流传遍全身。
“真神奇。”我对他说。
“是啊。”他说。
我们相视而笑,坐在书店的咖啡座里,向对方说着各自的故事,从早到晚,不停地说,不停地笑,从此我们不再感到孤单。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杨莎妮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