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短篇小说)
文/谢方儿
1
上午十点左右,徐老师接到了成老板的电话。成老板含含糊糊地说,周五晚上,对的,后天晚上,请兄弟几个喝个酒,还有,一个重要消息。当时,秋日的阳光正从粗糙的木窗里挤进来,把徐老师的身体修饰成了一本扭曲的旧书。书店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列蚂蚁从容不迫地行进在寂静中。成老板又含含糊糊地说,徐老师,对了,五个,一个也不能少。
徐老师似乎恍惚了一下,成老板的声音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老师成了这个圈子聚会的联系人,他似乎已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徐老师想了想,想起前一次聚会大约是半年前了。那次聚会,徐老师突然成了主角,因为每一个人都朗读了他写的诗。当时,酒过三巡,兄弟们的嗓门开始粗犷。成老板想搞点事乐乐,就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轮流朗读徐老师的诗,朗读一首喝一杯酒,不愿朗读的,喝一杯再罚一杯。
成老板是商人,说得难听一点,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浑身铜臭的暴发户。然而,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先乐了。可是,现场没有徐老师的诗集,成老板扔给徐老师一百块钱,说,赶快打的回家去,把你的狗屁诗拿来。
徐老师的心里想说不,但这个成老板也是他的老板,因为他的书店的房租是成老板友情赞助的。就凭这一点钱的事,徐老师就得听他的话。徐老师跑出酒店,直接跑进了不远处的“新华书店”,那里有一个本土作家作品专柜,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本封面泛黄的诗集。接下来,在男人们鬼哭狼嚎的吼叫声里,所有的酒都喝干了,许局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说,散会!
现在,徐老师要先给这个许局长打电话,如果搞定了许局长,这个酒局就基本成了。徐老师打了许局长三四次手机,都无人接听。已经中午了,徐老师饿着肚皮继续拨打他的手机,电话终于打通了。徐老师把成老板的意思全部说完后,许局长用压抑的低声说,再说吧。许局长似乎还在主持什么会议或者别人正在给他开会,听声音他不方便说话。徐老师着急地追问,你确定吗?许局长一声不响就掐断了通话。
听说十多年前,丁科长就和许局长是同事了,两个人半斤八两都是副科长。后来,许局长在这条道上突然蹦蹦跳跳起来,很快就把丁科长甩得远远的。不过,丁科长私底下曾经对徐老师说过,他能搞定许局长。徐老师当然怀疑丁科长的这番酒话,现在徐老师想到了这个丁科长。
徐老师打电话给丁科长时,丁科长说自己在朋友那里喝茶,他先和徐老师聊了很多关于工作、生活和做人的辩证关系,然后一再强调他想通了,做人就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做官也是那么一回事,最后他才说,徐老师,你放心吧,许局长肯定会来的。
晚上,徐老师在电话里对成老板说,您召集的酒局,一个都不少。
徐老师给许局长打电话时,许局长确实在开会,他猜想这个电话一定是约他喝酒的。所以,许局长懒得接听。可是,这个徐老师是有名的“一根筋”,是一个现代“孔乙己”。当时,许局长正在听取工作汇报,徐老师却百折不挠地缠住了他。其实,自从上次聚会后,许局长就下定决心不想再和他们这些人有下次了,和他们玩没有一点意思。他们是什么人?要么是他的下属,要么是“小混混”。
几年前,许局长不是这样的。成老板低调谦逊,丁科长心态平常,李画家能说会画,徐老师埋头写诗。现在,这个圈子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不要说平时的交往,就是在酒桌上,似乎话也不投机了。每次喝酒,这几个人都会反复强调,许局长,在我们面前,你不是局长,局长没什么了不起,你是我们的兄弟。这是什么话,如果是酒话,许局长就不当话听;如果是真话,许局长听了就要恶心。
说起来,许局长和成老板认识也很早,那个时候,成老板还在火葬场烧死人,这个职业认识的人多,实惠也多。许局长岳父病死时,想找火葬场的人给他岳父烧个“头炉”。许局长托人找到的关系就是这个成老板,成老板把许局长的岳父安排烧了“头炉”,许局长按“行情”送了他两条烟两箱酒。后来,这个圈子的人碰在一起了,发现其中就有成老板。许局长以为成老板还在烧死人,所以握手也很小心,有一种和死人在握手的感觉。聊了几句后,才知道他已经告别那个死鬼成堆的地方,自己开公司做生意当老板了。成老板一脸忏悔地说,我不干那个事了,虽然是烧死人,但毕竟烧掉的是人。
有一次,许局长和朋友说起这个成老板,原来成老板说的都是骗人的。事实是这样的,成老板被火葬场除名了,也有可能是开除的,据说他多次偷窃死人身上的财物,主要是一些小挂件之类的东西。所以,直到现在,许局长一想到成老板偷窃死人的行为,就会反胃恶心。
晚上,许局长还在想成老板的这些事,他突然想到,徐老师在电话里说过,到时候成老板还有一个重要消息。成老板这样说,是不是在传递一种什么特别的信息。因为在之前的几次酒局上,成老板都提到他和市领导的关系好,还透露一些和市领导在一起喝酒的确凿消息。难道市里要动人事了?
许局长拨通了成老板的手机,成老板所处的环境嘈杂,有可能在唱歌。许局长刚说了一句,成老板,你又要请我们喝酒了呀?成老板大声说,是呀,不见不散。兄弟,你给我带两瓶好酒哟。说完,成老板就挂断了电话。
许局长躺在床上郁闷,突然被什么声响惊了惊,睁开眼睛,发现天亮了。
2
这几天,李画家推掉了好几场酒局,正在潜心为成老板画画。成老板每年都会要几幅李画家的画,李画家当然不在乎这几幅画的钱,他在乎的是成老板心里有他这个兄弟。
李画家正在画室和几个朋友喝茶聊天,聊的都是开心的废话和荤话。他认为,一本正经地聊艺术都是装腔作势。徐老师站在门口说,喂,李画家,你出来一下。李画家不想出去,坐在原地说,徐老师,你是来叫我喝酒的吧,肯定是成老板做东,我一百个赞成。李画家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所以特别喜欢和喜欢喝酒的人交朋友。他觉得,这个五人圈子,除了喝酒是快乐的,其他都是苦逼的琐事。
徐老师见李画家坐着没动,只好走过来说,是的,算你眼尖耳灵,像个画家。但你也有不知道的,我告诉你吧,成老板有重要消息。李画家哈哈笑了几声说,看你说的,成老板会有重要消息吗?他又不是局长,除非他赚钱赚得脑残了,才会有什么重要消息。
徐老师在画室里东瞧瞧西看看,说,李画家,一切皆有可能呀。
李画家说,他的重要消息还少吗,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猜,他就是想把我们都骗去陪他喝酒。
徐老师笑了,说,看你说的,你巴不得天天有人骗你去喝酒呢。
李画家觉得徐老师是一个酸溜溜的诗人,上次有人建议他在书店挂几幅画家的画,既能营造书店的艺术氛围,又能多种经营。徐老师的回答是,我开的是纯粹的书店。李画家听了脸热,说,兄弟,你的书店真够纯粹的。徐老师用非常沉静的语气说,啊,哈哈,兄弟,现在不读书的人都画画、写字去了。
还有一次,五个人在一起喝酒,喝多了话也多了,其实这些话是多余的。后来,话题集中到了李画家的画上,说李画家的画有市场了,又说李画家的画是关系市场,无非是说李画家的画有价无市。李画家的脸阴了,说,有价也好,无市也好,这是我的事,我喜欢,我愿意。徐老师居然说,喜欢的,就有价值,就是钱;不喜欢的,嘿嘿,我不说了,我说多了李画家又饶不了我呢。
这个徐老师走后,李画家给成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你要的画我画好了,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去?成老板说,我在谈生意,先放你那里,我把钱打给你,多少?
李画家说,兄弟,你太庸俗了吧。
成老板说,这个,桥归桥,路归路。你听我的。
其实,李画家给成老板打电话是想让他说说喝酒的事,结果他把钱打给李画家了,喝酒的事只字未提。
3
说实话,丁科长讨厌看到许局长的死猪脸。许局长的表情刻板冷漠,让人看了便想作呕。但丁科长几乎每天都得看到他,他们是同事又是上下级关系。丁科长主动去找许局长,去了三次也见不到他这个大人物。丁科长每次走到许局长的办公室门口,发现里面都有人在说事。
临近中午,丁科长又去找许局长,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丁科长的在一楼,丁科长顺着楼梯慢慢上去。他发现许局长的办公室里还有人,而且是个女人。丁科长敲了几下门,里面安静了,他就推门而入。许局长看到闯进去的是丁科长,脸更像死猪脸了。丁科长不认识这个女人,她肯定不是许局长的下属。丁科长看了她几眼,感觉她有些难受了。
丁科长毕恭毕敬地说,许局长,不好意思,打扰了。
许局长白了丁科长一眼说,你等会再来。
那个女人说,许局长,你们谈工作,我先走了。
许局长站起来想送她,走了一步,退回去又坐了下来,说,嗯,啊,抱歉了。
这个女人出去后,许局长故意不理睬丁科长,埋头翻一堆文件,翻过来翻过去。丁科长觉得再这么翻下去也太无聊了,就直奔主题说,许局长,成老板的酒局别忘了哦。许局长的手没有停下来,连看都没看丁科长一眼,说,你去,我不去。他明显不耐烦了,丁科长笑了笑说,我们好久没聚了,还是一起去吧。再说,成老板还有重要消息呢。
许局长的手顿了顿说,是成老板让你来的?
丁科长说,不是的,是我自己来的。
许局长放下手里的文件,轻轻拍了拍桌子,说,好吧,我再给他一个面子吧。
丁科长说,那就明天见。丁科长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许局长,发现他的目光正跟出来,脸上堆满了细密的诡笑。
丁科长知道,在许局长的内心,他就是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这是有原因的,在许局长提任副局长之际,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天晚上十一点多了,丁科长接到堂姐夫的电话,他说你们单位有一个科长叫许某某吗?丁科长说,有的,你找他有事?堂姐夫说,这就太巧合了,告诉你,这个人我刚刚把他从外面请进所里了。堂姐夫是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他这么晚给丁科长打电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丁科长想了想说,他就要提拔了,你放他一马吧。
大约过了两天,许局长约丁科长去吃饭喝茶,还请丁科长带他去堂姐夫家里坐坐,后来又非常诚恳地请丁科长一起去学开车。半年后,许局长升任副局长了,接下来,丁科长也当上了科长。
丁科长在二楼的转弯处,给徐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徐老师急切地问,丁科长,明天许局长来吗?
丁科长说,啊哈,当然来的呀。
徐老师兴奋地说,真的呀,厉害了,丁科长。
丁科长舒舒服服地说,徐老师,明天见。
4
成老板现在的这个酒局,气氛热烈奔放,别的不说,十年茅台喝掉了四瓶。在这个酒局上,成老板存心想少喝几口,因为明天的酒局他要做东,得保存实力对付许局长他们这帮“酒鬼”。
这个时候,徐老师给成老板打来了电话,徐老师除了重复一句“明天晚上的聚会都来的”,又多了一句,许局长确定来的。其实,成老板心里很清楚,就凭自己的一句“有重要消息”,许局长是一定不会缺席的。
成老板对徐老师说,哈哈,你办事,我放心,放心。
徐老师说,成老板,有人问我明天你要说的是什么重要消息。
成老板说,谁在问?许局长、李画家、丁科长,还是你徐老师?
徐老师吞吞吐吐地说,当然,是我自己。
成老板说,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你急个屁哟。
徐老师说,嗯,我不急,明天见。
成老板想笑,但没有笑出声来,你徐老师这个熊样,赚得到钱吗?成老板对徐老师是失望的,但他现在是兄弟,又是一个老实而执着的人,所以,成老板主动承担了他的书店的房租。但徐老师至今没有一句感激的话。
成老板接完徐老师的电话,在饭店的一个角落抽了两根烟。他还不想回去再拼酒,他给许局长打了一个电话。许局长说,成老板,酒喝得痛快吧,痛快了就想打电话了,一个一个打过来。
事实证明,成老板酒喝到位了,确实是这样的。成老板大声说,啊,许局长,我兄弟,你是神仙。他边说边吐掉一口酒痰,一丝粘液挂在了下巴上,这种感觉挺忘我的。成老板咳了几下又说,喂,兄弟,明天你别忘了带上好酒哦。
许局长说,呵呵,成老板,我明天下午要参加一个市里的重要会议,我——我可能要晚一点,如果赶不到——就请假了。
成老板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许局长,我,我告诉你,明天下午市里没有重要会议,只有我成老板的重要消息。成老板听到许局长还在说话,但他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已经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转了几圈,成老板又掏出手机,这次打通了丁科长的手机,啊呀,李画家,我兄弟,你的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一定给你到美国办画展!
丁科长的笑声像响亮的气泡,响了一会儿,他说,成老板,喂,成老板,我不是画家,画家在陪美女喝茶聊天呢。
成老板说,你是谁?
丁科长不说话,继续笑了起来。
成老板眨巴了几下红红的眼睛说,哎呀,你是丁科长,我去,我问你,许局长为什么怕你?你说,你必须说,你给我说清楚。
丁科长说,啊,成老板,你真喝多了,话也乱说了。
成老板生气了,说,丁科长,你不是我兄弟,你不说,我也知道的。去你的吧,你不说我不理你了。他听到丁科长在说话,但他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又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成老板突然很想喝酒了,所以,他没有给李画家打电话,匆匆上了一趟卫生间,然后摇摇晃晃地冲进包间。没想到,包间里一个人也不见了,连服务生也没有一个。成老板突然一股酒气塞上来,嘴和鼻孔里同时热流翻滚,这是在做梦吗?
5
这是一家小酒店,临河的两层木结构建筑,隐藏在敞开式的公园深处。成老板的一些私人宴请,基本上安排在这里。这里有一个能干的女老板管理着一切。
天下毛毛雨了,徐老师刚走到小酒店门口,“八宝”就奔跑过来了,它是女老板的宠物狗。徐老师来这里的次数多,它已经把他看成是兄弟了。每次只要听到徐老师的声音,它就会屁颠屁颠地来迎接,然后,摇着尾巴把徐老师迎进酒店。
现在,“八宝”跑到徐老师不远处停住了,突然龇牙咧嘴地狂叫。徐老师边骂边走上前去,没想到它挡在面前继续发狂,一夜之间,似乎徐老师就成了它眼里的坏人。
徐老师挥舞着手臂高喊,“八宝”你疯了,好狗不挡道!可是,“八宝”一点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叫声反而更激烈了。它摆出这副狗模样,估计是想赶走徐老师。这是不可能的,徐老师是客人,他抬起脚朝“八宝”头上踢过去,但它不但没有逃开,居然扑了上来。
我的妈呀。徐老师转身就逃。一个男服务生捏着一根木棍走出来怒吼,“八宝”,你找死呀。“八宝”的叫声降低成呜呜声,它缠在徐老师的脚找麻烦。徐老师问这个有些面熟的男服务生,老板呢?她在吗?
男服务生说,不知道,老板今天没来过。
徐老师想把“八宝”挡开去,“八宝”却在脚前用身体充当障碍物。徐老师跨过“八宝”说,哦,怪不得这个狗东西反脸不认人了。
成老板叮嘱徐老师早点到酒店,代表他迎接兄弟们。说起来,这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但在圈子里,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规。其实,徐老师不用点菜带酒什么的,只要早点到现场坐着等人就行。一般来说,先到的一定是李画家,然后是丁科长,接着是许局长,成老板都是最后一个到的。每次喝酒,大家都像被规定好一样,依照这个顺序到场。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没人规定需要依次入场,但每次都会依次到场。而且,只要许局长说,唉,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先喝起来。他这么一说,成老板就会神奇地出现在大家眼前。
徐老师在包间的孤灯下坐了半小时,要等的人影子也没见到,而且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微信,好像集体消失了一样。外面已经黑透了,边上的包间传来热烈的杯子敲桌声。徐老师就烦躁起来了,他甚至这样想,自己不会是记错日子了吧,打开手机看了看,没错,确确实实是周五的晚上,也就是成老板请兄弟们喝酒的日子。
徐老师出汗了,细细密密的,身和心都湿润了。他走到包间门口,发现“八宝”静候在门口,它看到徐老师就仰头低声哀呜起来,仿佛在怨恨或者诅咒什么。这狗东西反常呀,之前一直都是相见甚欢的,它不会有惊人的秘密吧?徐老师忍无可忍,不是对“八宝”这只狗,是针对这些来喝酒的人。他退入包间把门关上,掏出手机,给他们发了一条微信。
许局长,你忘了今晚的酒局吗?
李画家,菜都凉了呀。
丁科长,许局长去哪儿了?
成老板,你的重要消息呢?
徐老师总算松了一口气,抓起一把花生米,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扔。他听到花生米在嘴里爆裂的声音,接着响起它们贴着喉咙的惨叫声。
大约七八年前,这五个人学开车有缘同师,而且至今有不冷不热的来往。按年龄排列,徐老师比成老板大三个月,所以,徐老师是老大,成老板是老二,李画家是老三,许局长是老四,丁科长是老小。学车结束后,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老几”相称,彰显兄弟之间的情义。后来,许局长在仕途上有了明显起色,为了尊重他,某一天开始,就启用了至今还在用的称呼。
那个时候,他们的学车师傅经常要徐老师这个老大干点名的活,没想到,直到现在,他还在干点名的活。
突然“八宝”在门外狂叫起来,还用前爪抓包间的门。徐老师莫名地惊慌了一下,听到门外响起嘈杂的呵斥声,还有木棍拖过地面的沉闷声。
徐老师的手机响了,门外却一片沉静。
6
许局长出发前,犹豫了一下,是开车,还是打车?这个时候,有人在轻轻地敲门,进来的又是丁科长。他像幽灵一样飘进来,冲许局长露出一脸坏笑,说,许局长,我骑电瓶车去,你有酒我给你带过去。
许局长板着脸说,酒,什么酒呀?
丁科长说,哎呀,没酒算了,我先走了。他说完,真的走了。
许局长也选择了骑电瓶车,既不会堵车,又可以喝酒。许局长打开书柜下面的木门,拎出两瓶“五粮液”,它们已经包装得严严实实。许局长先得到家里,然后骑电瓶车。
傍晚,起风,下雨了,汽车把城市的道路都塞满了。许局长已经穿上雨衣,手机响了,李画家说,喂,许局长,你在单位吗?我去接你吧。没想到这个李画家会主动来接,许局长说,李画家,你是要喝酒的。李画家是这个圈子里活得最潇洒的。李画家说,我不开车,有人给我开车。
许局长说,我在家里了。
许局长坐上李画家的车,发现开车的果然不是李画家,而是一个长发飘逸的美女。李画家说,这是我的女学生,学画画的,天才一个。这是我兄弟,许局长,前途无量。
美女边开车边说,许局长,久闻大名。
许局长说,是你老师教你的吧?
美女笑了笑说,是的,我老师还说,他要祝贺祝贺你。
李画家说,兄弟,你就不要再保密了,有好事一定要大家共享哦。
许局长被他们两个弄得一头雾水,这不会是一个阴谋吧?他说,李画家,你不要扯淡了,酒还没开始喝呢。
李画家说,我都知道了,你还会不知道,你不是要下去做书记了。这个事确实早有传闻,说许局长要担任某个县(市)长。许局长说,又是成老板说的吧,他这是捕风捉影。
李画家盯着许局长认真地说,许局长,你不要以为成老板是万能的,其实,我也是消息灵通人士。说句真话,我也是一个有能耐的人。
许局长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看了看说,你看,徐老师等得不耐烦了。
李画家说,别理他,他这个人太酸。
许局长说,人各有志呀。
李画家说,哈哈,你说徐老师有志吗?
车堵在一个十字路口,许局长说,我给徐老师打个电话,问一下成老板到了没有,今天他做东,应该提前到的。
李画家的手机在响,声音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可是他根本不关心手机声音的命运。他一般是不看微信不接电话的,他全凭自己的兴致做事。他拍拍手里的手机说,许局长,别理他。不是我说你,今天的你非常的婆婆妈妈呀。
许局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看微信不接电话,但他却要把手机捏在手里。许局长打通了徐老师的电话,说,成老板到了吗?
徐老师喘着气轻声说,许局长,你在哪里了?有情况呢。
许局长说,我快到了,成老板呢?
徐老师啧了几下嘴巴,说,人没有,狗在门口。
李画家的一个女学生想办画展,这涉及经费和场地。如果不在乎钱,当然另当别论。李画家想到了许局长,他毕竟是一个局长,而且李画家有几次画展也是许局长搞定的。李画家的女学生把他们两个送到小酒店,许局长说一起吃个便饭吧。李画家说,这不行,下次吧。女学生说,我听我老师的。许局长有些失望,他伸手和女学生握了握手,说,后会有期。
包间在最里面,开窗就能看到公园里的小河,还有不远处起伏的山坡。许局长和李画家走过前台,没有看到满面春风的女老板,一个女收银员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李画家说,你们老板呢?
女收银员懒洋洋地说,没看见。
李画家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个人陌生,而且似乎整个小酒店也陌生起来了。以前,他们是这里的贵客,走到这儿,女老板都会迎上前,非常随意地聊几句,也有可能打情骂俏一番,然后,服务生恭敬地把他们引入包间。
许局长心情明显不大爽,他哼了一下,提了提手里的一个布袋子说,走,我们走。这个成老板,怎么搞的?李画家估计布袋子里是他带来的好酒,外面看不出来。李画家说,你是新来的吧?
女收银员白了他一眼说,这和你没关系。
李画家又说,你看到老板的“八宝”了吗?
女收银员沉默不语,许局长一把拉起李画家说,废话少说,“八宝”在门口呢。许局长一手拎着布袋一手拉着李画家,看上去不像一个局长,倒像一个收酒瓶的。他们走了几步,这个女收银员突然跟上前说,喂,当心狗咬人。她又说,这狗今天心情不好。
李画家和许局长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们确实听到了“八宝”异常的叫声。许局长不敢前行了,站住说,刚才徐老师说有情况。李画家看了看前后左右,没有其他的人,李画家也站住了,说,徐老师说的有情况,可能是成老板已经到了。
许局长说,不是的,他说,人没有,狗在门口。
7
收到徐老师的微信,丁科长刚刚从家里出来。其实,他没有骑电瓶车,从家到小酒店,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丁科长去找许局长是故意的,测试一下许局长的态度和反应。
丁科长给徐老师回了微信,说快到了。丁科长是存心晚一点到,想打破依次入场的常规。丁科长走进包间,发现只有徐老师安静地坐在里面,他在玩弄手机。丁科长说,徐老师,他们都去哪儿了?
徐老师看着手机说,可能找“八宝”去了。丁科长想了想,想起来“八宝”是一条宠物狗。他说,真是的,找一条狗有意思吗?我饿了,我先吃一点吧。说完,他就用手抓桌上的酥鱼、花生米、烤土豆、醉鸡什么的。
徐老师突然站起来,靠近丁科长说,天下奇闻呀,刚才“八宝”在门口狂叫,看到许局长和李画家来了,它就不见了,找都找不到。你不相信吧,我们都听到它最后好像叫了一声“成老板呀”。
丁科长吐掉嘴里的东西,瞪了他一眼说,徐老师,你也学会装神弄鬼了。
许局长和李画家走进包间,徐老师和丁科长都没有说话。许局长打开布袋,费力地撕开自制包装,挖出一瓶白酒,说,我们先喝吧。
徐老师说,要不再等等吧。
李画家把空杯移到许局长面前说,边喝边等吧,许局长,给我倒满,我们不能辜负好酒呀。
丁科长说,今天我不喝。他想,不是带酒了吗?还说没有,呸!
徐老师说,给我倒半杯。
许局长举着酒瓶,一脸平静地说,这是二两杯,一瓶酒刚好倒五杯,人人都得喝。许局长很有耐心地把酒分好,又说,我们开始吧。
喝过一口酒,算是开始了。
徐老师说,你们找到“八宝”了吗?
李画家说,管它什么宝,现在,酒是我们的宝,我先一大口下去。
丁科长说,你们不问成老板在哪里了,怎么只关心一条狗呀?
许局长说,我给成老板打个电话吧。
徐老师说,是呀,我们都在等“重要消息”呢。
许局长拨通了成老板的手机,无人接听。
又喝了一会儿酒,徐老师说,现在,我给成老板打电话了。
还是无人接听。
丁科长说,他一定堵在路上了。
李画家几口下去之后,酒杯空了,他举着空杯说,许局长,我没酒了。
许局长又打开了另一瓶酒,李画家说,倒满,每个人都倒满。
许局长说,主人还没到呢。
李画家说,放心,我马上叫人送几瓶过来。他边说边打电话,然后说,好,酒半小时内送到。
又喝了半个小时,两瓶“五粮液”送到了,成老板还没到,也没有任何回音。
许局长脸色难看了,说,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成老板还不到,是耍我们吗?我再打一个电话,再不接,我就走了。
徐老师说,成老板一定会来的,昨天我还和他确定过的。
李画家端着酒杯嬉笑着说,许局长不能走哦,这个电话该轮到我打了。我们做一个喝酒的游戏,从我开始给成老板打电话,我打通了,你们都要喝一杯;我打不通,我喝一杯。依次轮过去,怎么样?
大家都没有说话。
李画家拨通了成老板的手机,他用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在嘟嘟的声音里,在场的人似乎都在静候又一次“无人接听”。可是,手机突然响了一声,这是被接听的声音。李画家欣喜万分地大声说,成老板,我的好兄弟,你接了,你接了。哈哈,各位,你们都给我一口干哟。
手机里没有说话声,只有咝咝的声音,像有人又像没人。徐老师冲桌子上的手机喊,成老板——你在哪里?你的“重要消息”呢?
突然,手机里有了声音,是一个女声,她断断续续地喊,啊,哎——我,我——我爸呀,他,他,他今天凌晨——我的爸呀,好爸爸——呀,我心碎啊——
谢方儿,浙江绍兴人,至今在20多种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100多万字,出版小说、散文集多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绍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谢方儿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