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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王雪茜:布鲁诺·舒尔茨的盛装舞步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雪茜 编辑:施文 2021-06-22 10: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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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的盛装舞步

文/王雪茜

阅读布鲁诺·舒尔茨是在五月。门前的几株老柳已淌出嫩绿色的甜美汁液,紫藤的旁枝澌澌地爬上窗台,流水一样,可摇摇晃晃的细雨像夏日初生的幼蚊挤进我的视线,使得各种颜色立即滑入沙哑的低音区,书房被沉默的无序阴影笼罩,思考下沉,像被雨水打湿的鸟的翅膀。事实上,一旦踏入舒尔茨月桂色的宁寂,便不觉成为一名入侵者,身处不可测的海底,如溺水者徒劳地与浪潮搏斗。

显然,初读者会晕书。如果你读过《傻瓜吉姆佩尔及其他故事》,也许你会跟我一样,潜意识认为舒尔茨必然同他的母国同胞、同为犹太人后裔的艾萨克·辛格一样,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尽管辛格固执地用一种濒临消亡的意第绪语写作以拒绝被同化,而舒尔茨却用复杂的波兰语(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二战后,波兰语也

已逐渐被同化)创作。始料不及的是,舒尔茨的小说几乎没有“故事”。弱化情节,强化想象并非新鲜事,拉美作家们,尤其是科塔萨尔无疑是此道中翘楚。即便你曾被科塔萨尔的各种指南手册震撼得从座椅上滑下来,舒尔茨极具异质性弹性的文本仍会使你惶然目呆,在语词的密林中迷路。他与科塔萨尔们致力于对小说陌生化手法的探索似乎并不同宗,但在唤回读者对日常生活的琐碎感受与经验方面又有丝缕纠缠。

舒尔茨个子小,体质孱弱,瘦骨嶙峋,病恹恹的——流着同宗血液的普鲁斯特和卡夫卡与他同款——走路的姿势像一只鸟,还很害羞,常被唤作“侏儒”。在他苍白的三角脸上,一双棕色的眼睛深陷在平淡无奇的眉毛下。他的眼神,冰冷、胆怯、自卑、不屑、警惕、孤傲、忧郁、敏感、脆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任何试图靠近的动机都充满了危险。舒尔茨像猫一样生性敏感,痛苦和幻觉如孤独的影子跬步不离。似曾相识?是的。我曾在卡夫卡与里尔克等其他犹太作家的眼神里接收过同样复杂的信息。脑海里蓦然浮现暮年杜拉斯谈《副领事》的一段访谈视频。“就像掉进一个洞,在洞的底部,那是一种几乎是绝对的孤独。只有发现孤独,才能够写作。没有任何主题,没有任何可能的想法,仅仅是写作,枯燥而赤裸。”她说。

可怕。爬出孤独的洞穴很可怕,那意味着你无法成为作家。

舒尔茨在母国没有什么朋友,他离群索居(这个词也属于舒尔茨的犹太裔同胞帕斯捷尔纳克、塞林格、茨威格等)于波兰一个平淡无奇的南方小镇德罗戈贝奇,他在镇上的第二中学给孩子们教授画画和手工艺。德罗戈贝奇是一座只有三万多人的小城,坐落于喀尔巴阡山和中欧平原交界的丘陵地带,犹太人口超过三分之一,陪伴镇民的只有黑魆魆的幽暗森林。他短暂的一生如同寄居蟹,并不像同时代多数作家那样周游列国,他的壳只有德罗戈贝奇。而德罗戈贝奇如一个流浪汉般漂泊不定,先后归属于多个国家。

如果孤独有级别,舒尔茨的孤独必定是十二级,他越来越喜欢无法用言语转述的主题。主题的系出偶然与不可捉摸,与记述万事万物的无上冲动之间的张力,构成迷人的悖论,确是舒尔茨最无可抗拒的创作诱因,而主题无可言传的创作似乎匪夷所思与乏善可陈。日常生活是很难写的,也很难引导读者。与其难为评论者将舒尔茨的文字归于对童年的唤忆,莫如说舒尔茨的小说更像一系列奇幻梦境的描述,连绵、细腻、跳跃、魔幻,夹杂些许阴郁和紧张的节奏,不安、恐惧、破碎。或关于孤独的断想,或偶尔的叙述冲动……比如一阵明亮的细微震颤,比如房间内昏暗墙纸的一次搏动,比如砖砌火炉的一声轻微叹息。舒尔茨的忧郁与惶恐不同于保罗·策兰《死亡赋格曲》里狂怒、绝望的控诉,他的文字不是落入死亡深渊的锋利的玻璃碎片,也不是他在《鳄鱼街》里写过的一个句子“五月的日子泛着埃及的玫瑰色”。很难定义。倒是舒尔茨的陨落,并不意外地弥漫着纳粹德意志的黑红色。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舒尔茨和小镇的其他犹太人一样,被囚禁于贫民区,他因擅长绘画得到了一位盖世太保官员的赏识和庇护,之前财政危机和身份危机带来的恐慌和焦虑得到片刻的缓解。1942年11月19日,当他冒险穿过“雅利安”区时,被另一个盖世太保、他庇护人的死对头(庇护人曾杀死这个盖世太保庇护的一名犹太牙医)所发现,作为报复,他对着舒尔茨的脑袋连开两枪,黑色的云笼住了殷红的血。而那一天,本是舒尔茨精心策划的逃跑的日子。

时代的浪潮或将你推上云端或将你拍在沙滩,即便身为天才,也可能被叫做“命运”的怪兽玩弄于股掌,“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这其中的玄机着实让人唏嘘不已。犹太裔作家们的命运尤其传奇、崎岖与诡谲,海涅、勃兰兑斯、普鲁斯特、斯坦因、里尔克、茨威格、卡夫卡、帕斯捷尔纳克、爱伦堡、辛格……他们生活在异质文化的夹缝中,在“‘生活的古老敌意’中逆水而行、孤独地辨认生命本质”,常常不得不用刀子为自己开路,最后却可能把刀尖对准了自己——斯蒂芬·茨威格1934年遭纳粹驱逐,流亡英国和巴西,1942在巴西自杀;普里莫·莱维,是奥斯维辛的生还者,却始终没有走出大屠杀的阴影,四十年后在故乡都灵寓所跳楼自杀;生于波兰的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在三十年代创作高峰时,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两次被捕,长年流放,多次自杀未遂,1937年12月27日死于远东集中营,生时居无定所,死时无葬身之地;瓦尔特·本雅明1932年之后不断地在欧洲大陆颠沛流离,1936年,本雅明在逃亡到西班牙边境小镇波尔特沃时被发现,将被遣送回法国,1940年9月27日(27日仿佛是个魔咒),于西班牙一个边境小镇被迫自杀,“欧洲最后一位文人”离世;保罗·策兰,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家庭,父母相继惨死于纳粹集中营,策兰虽幸免于难,但背负沉重的集中营生活阴影,曾因抑郁而入精神病院,1970年4月20日,策兰投河自尽。

犹太民族千百年来流散颠沛,犹太作家在多元文化的试探与碰撞中,努力于认同焦虑中探寻并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舒尔茨小说既具有普鲁斯特形而上学的魅惑,又兼具卡夫卡对童年生活的回望、定格与敬畏,他所拥有的直觉式印象思维,将世俗生活牵引至一个神秘而童稚的魔幻领域。将舒尔茨的书稿推荐给出版商的小说家佐菲亚·纳尔克斯嘉惊叹舒尔茨的小说是“文学版图上一次最富有直觉性的开掘”。

以前读大江健三郎时,对他信手拈来的俄罗斯套娃似的连环比喻钦佩不已。这种擅用比喻的作家,还真是让人缺乏抵抗力呢。村上春树写过很多柔软动情的比喻,不过,我觉得只有一句此时引来最合时宜,“作家应该像把大麻注射进读者静脉那样写作”,他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借约翰·欧文之口说出的这句警示之语,一言蔽之地说清了优秀作品与读者间的依赖关系。作家的安全感和被信赖感取决于读者是否是其作品的“瘾君子”。舒尔茨确凿是个带“毒”的作家,令人一读成瘾。他给粉丝们静脉注射的大麻,主要成分正是比喻,且是比喻中的俊彦——移觉。我们每每在文字的海洋中捕获移觉妙物,便会任由它绵软起伏的腹部贴着视线,在它波浪般灵活的指尖牵引下驶向浩瀚的蓝色远方。你一定还记得某些点亮过你眼神的吉光片羽——

我闻到那明亮的寒冷。(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一句话就联通了三个感觉开关,以视觉和嗅觉强化触觉。有了颜色,有了味道的寒冷,怎不叫人拍案!

海暗了,鸥鸟的叫声,微微白。(松尾芭蕉《野曝纪行》)以声摹色,由目入耳。海暗鸟愈白。

他对同情的需求倾泻扩散,在她脚边形成了一个个水坑,而她这个糟糕的罪人只会把裙子提到脚脖子上面,以免弄湿了。(伍尔夫《到灯塔去》)将抽象的“需求”具化为可观可触的小水坑,并加入了流动的调料。焕然一新。

可到了舒尔茨这里,移觉不是偶尔出现的寥落星辰,而是步步为营的绚烂叠嶂,仿佛同一火焰的火花,又如瀑布一般,却不在相同的圣殿重复落下。明明是极其细微的一个场景,却繁复出绚烂的海市蜃楼,蔷薇样细密芬芳,文字浓烈得几乎让人背过气儿去。在即兴的唇齿之间,阅读他的文字就是在重新发明它们,那延迟相认的瞬间,使我感到分外甜蜜。在肆无忌惮的移觉浓荫笼罩下,他者的一切比喻皆成弱枝。舒尔茨不吝堆砌,他用令人不安的隐喻和不断扩张的意象发酵出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粲焕宝塔。铺天盖地的移觉触须肆意蔓延,宛若夜雨后的旺盛之晨,触目所及之物,无不疯狂繁殖——淌着金黄梨子的甜美果浆的假日之书的纸页如烧如焚,地板上的明亮方块沉浸于狂热美梦,承受着晴昼全部灼热喘息的窗帘伴随午间的睡梦轻轻摆荡,窗户沉睡,阳台向天宇袒露自己的空虚……舒尔茨对物质世界的敏感过于强烈,以至无论多么平庸之物,都被赋予了流动、明亮、爆发的可能性,它们在与人类无异的生活方式中响亮地演绎着自己的生老病死。“一个事件在它刚开始被孕育的时候可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一旦凑近了看,它就会打开内核浮现出无穷无尽的意象,因为一种更高的规则或存在正在试图阐述自身并赤裸裸地呈现。”舒尔茨说。他搜集着那些幻影,那些近似值,就像搜集着一堆镜子碎片,并让它们在毫无约束的自由里发芽生长。在不断拓延的想象里,舒尔茨搭建了自己的房屋、街道、商铺、河流、树木以及流动的人物。

就是这样一个非典型性作家,如今却被誉为与“怪笔孤魂”卡夫卡比肩的天才作家(茨威格也被称与卡夫卡比肩),并且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偶像,是库切、米沃什、厄普代克、桑塔格等眼里的写作天才。“他(舒尔茨)比卡夫卡棒,他表现出更高的水平。”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辛格如此评价,“不容易把他归入哪个流派,他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表现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他有时候写的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在赞美偶像的言辞尺度上,舒尔茨的拥趸们是否用力过猛?老实说,在把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至少看过三遍之前,这些评价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另一位犹太裔作家、南斯拉夫的丹尼洛·契斯更是将舒尔茨看做自己的上帝。也许,犹太裔作家身上隐藏着难为人识的神奇密码,他们更容易惺惺相惜,率先指认出彼此吧。我猜,让丹尼洛·契斯最感到餍足的恐怕就是他短暂一生中所获众多奖项中那个以偶像命名的布鲁诺·舒尔茨奖。我听见隐在暗影中的契斯猝然发出清晰的惊呼,“世界在舒尔茨的笔下完成了伟大的变形。”

没错,伟大的变形。你随手一拎,便是一连串毫无血缘关系的文字混搭在一起,那些你认为一旦搭建,便意味着摧毁的忧虑,对舒尔茨而言,倒恰是对读者的忠告。你瞧,《鸟》的开端便是大段窗帘布般柔软的移觉铺陈,引你堕入无垠宽阔的阅读世界,是现实,也是现实延伸出的幻境:时间在光阴的河流里打了许多结,黑暗的边缘毛茸茸的;乌鸦在黄昏时候站在教堂前大树的枝丫上,有如活生生的黑色叶子;肋骨状的椽子、檩条、拱梁,俨然是冬季狂风的暗肺;时日在寒冷和无聊之中变硬,就像去年的长条面包。我们用钝刀子把它切开,却食欲全无。

其实,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午后,读者啊,你大可不必理会密密层层的杂草、牧草和蓟草在午后的烈焰里噼啪作响,昏睡的花园回荡着苍蝇的嗡嗡声,也不必理会铺满麦茬的金黄农田如褐色的蝗群不住嘶吼,蟋蟀在猛烈倾注的火雨中骇鸣,豆荚轻生爆裂,好似蚱蜢……你只管随着舒尔茨一同在梦境或幻觉中起伏便好了。

恍然间惊觉,长久以来,我像是患了功能性视盲,从未留意过一朵玫瑰的困意,也从未倾听过一只喜鹊的牢骚,对无穷夜晚的繁殖力和熟悉街道的复制力视若无睹,对老鼠般窜过地板的猫叫声充耳不闻。不可原谅。

搭建了流动的移觉盛宴的舒尔茨,既是懂梦之人,更是造梦高手。他游刃有余地打通了文学的任督二脉,将所有的感官调动起来。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痛觉等触类旁通,给读者以自觉的感官共鸣,所视即所听,所听即所触,所触即所嗅,所嗅即所视。盛大细腻的移觉联排,加入无微不至的想象力,再以华美精妙而极富生命力的波兰语管道输出,即便最为挑剔的读者,也很难不沦陷于这巨大的陌生化语境中,慢慢融化于字里行间。当年,詹姆斯·乔伊斯为了读懂舒尔茨,竟一度想学波兰语。哈哈,我想起我痴迷拉美作家时,亦抑制不住想学西班牙语的冲动,真是会心的骨灰级同道粉丝呀!

唉,舒尔茨那病态发达的敏感培育出的葳蕤羽盖,已达到“一个难以突破的极限”,天马行空,波诡云谲。多么让人嫉妒又望尘莫及啊!

文学的茂盛密林中,若论旁逸斜出,舒尔茨毫无争议名列前茅。他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伟大作家,“他的作品少得可怜。他的取材范围也很狭窄,生前籍籍无名”。他全部的文学输出仅有两部短篇集《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和《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据传还有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弥赛亚》)。这让我想起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他一生亦只存留两部小说集《燃烧的原野》与《佩德罗·巴拉莫》,作品题材从未离开墨西哥农村生活,却在作品问世之初即已扬名立万,和诺奥克塔维奥·帕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并称墨西哥文学20世纪后半叶的“三驾马车”。在两位斜杠作家那里(鲁尔福痴迷摄影,舒尔茨的爱好先打个结),文学只是调剂孤独的一种生活方式,而非命运的基本部分,因而思维和文字都生出了阔大的翅膀。

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还没有发现哪一个作家像舒尔茨这样,虽身居小镇,精神宇宙却不受拘囿,浩瀚无际,乃至他完全置自己的未来读者于不顾,任性地淡化现有的文学经验,与看起来光滑的类型小说绝缘,他的描写像抽象油画一样,即便固定目光也未必能消化。相比于其他犹太籍作家,舒尔茨另辟蹊径。他的文字挑战了人类的智慧、理智与想象力,他借助一大堆令人头晕目眩、毫无逻辑、混乱无序的意象,搭建了一座奇迹与噩梦交织、现实与梦想难辨的博物馆。我手上有两个不同译本的《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正可以确认舒尔茨文字的独异属性。他对小说的基本要素不以为意,结构、故事、叙述,在他的小说里通通沦为配角,甚至,直线状行进的时间也转化成魔术般流动的本我瞬间,只有描写——细腻的、蓬勃的、瑰丽的、具有强烈冲击力的现实与超现实主义混搭、表现主义与现代主义胶葛的饕餮式描写,稳稳地占据着主位,仅此一举,舒尔茨便达到了其他作家无法达到的化境,轻易地使自己从文学史上广袤的作家中遴拔而出,并隐秘地透露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正如你猜到的那样,在成为作家之前,舒尔茨是个卓越的画家,早年举办过多次画展。他细腻的观察力或想象力并非无枝可栖,他的绘画与小说一脉共枝,同气互文。舒尔茨曾自费印行了画册《膜拜者之书》(请牢记画册名),在他的绘画中,强烈的不和谐构成了画面的张力,我们看到房间又高又暗,无法透进光线,如同舒尔茨在《鳄鱼街》中所言,似乎对于这座急速发展的鄙陋市镇而言,颜色是难以承受的奢侈品。舒尔茨令人疑窦丛生的素描同样暗淡、缺少色彩,黑白对抗表达得极为充分。这种暗合绝非一个普通的隐喻。很快,一个眼神出现了,冷漠,有微弱的似水幽光。这个过于矮小的阴郁男子,看上去怯懦又顺从,阴鸷又忤逆,难以亲近与沟通,酷肖舒尔茨本人,那正是被异化的“父亲”。无论在绘画还是小说中,父亲,是绝对的主角,是更大更重要的隐喻和象征。舒尔茨的父亲是个藏书家,经营一家衣料铺。这个铺子后来成为舒尔茨储藏幻梦的仓库,存放神话的密室。在贫乏、空洞的冬季,父亲,这个研究鸟类学概论,把阁楼养满各种鸟类的表演家,这个想入非非的剑术冠军,这个不入流的异教徒,举止开始失常,开启了他极富趣味、异想天开、不可救药的即兴演讲,沉溺于自创的精神王国无法自拔,他疯狂又睿智,好色又单纯,他单枪匹马发动战争,将闭塞窒息的德罗戈贝奇当做促狭的对象,企图打败那无边无际而又根深蒂固的专制、空虚与乏味。秩序分崩离析。等等,这难道不正是舒尔茨本茨吗?他与父亲彼此为镜,在孤独培育的精神气脉上,合二为一。

不同于文字的细腻,舒尔茨的绘画线条粗粝,肢体夸张,人物比例严重失调,大多表现男人对女人(人物也许不过是象征或符号)的膜拜与恐惧。他画里的女人长腿、高拔、裸体、傲慢;而男人则矮小、卑微、猥琐、色情、淫荡,有的人面兽首,有的匍匐于地,有的被女人骑着脖子,有的被鞭子抽打,有的跟在女人身边唯唯诺诺。反复出现的是,一个崩溃的男人拜倒在长腿裸体女性的脚前。舒尔茨自称受到玛索克《穿裘皮的维纳斯》一书虐恋主题的启发,但无法掩饰的是,他的素描更多源于他小说中的意象,或他的小说不过是其画作在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方式——精密的隐藏色彩流淌出来,是偶然性的灵动手指将熟稔的夜色变成睫毛,每眨一下都会淌出一股黑暗。“画泄露了一个秘密,但对观者来说,它依然是一个谜”。有一点可以确认,舒尔茨绘画的终极目的绝非要给予观者幻想式刺激。与画作呼应的情节俯拾即是,父亲荒唐而深不可测的鸟类孵化工程、失落而偏执的“背驰者邪说”,由于女仆(也是虐恋女主)阿德拉的闯入和破坏而被无情摧毁,孤立无援、四处碰壁的父亲灰溜溜地沦落为“流亡之君”,无论父亲最终变形成了蟑螂、秃鹫还是鸟、螃蟹,无论他“遥远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不再真实。他一节一节地、自觉地从我们当中脱身而去,一点一点地摆脱了与人类集体联系的纽带”,噩梦醒来,一切都将物归原主,一切都被深深记住,就如古老而美丽的鳄鱼街。

游走于舒尔茨文字世界的那些疲惫而不辨时空的日子,我常想起童年最早的寂寞游戏。什么时候起,我不再记住凡人生活雾霭中转瞬即逝的光芒?当鳄鱼街一片片剥落的鳞片闪烁着最初的色彩,如火柴在黑夜中刹那的闪灭——我站住,目不转睛。

王雪茜,女,从事散文随笔写作。在《上海文学》《天涯》《鸭绿江》《文学报》《作品》《湖南文学》《雨花》等文学刊物发表大量长篇读书文化随笔及散文,多次入选《散文选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选刊和选本。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雪茜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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