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已是绚烂(中篇小说)
文/姜贻斌
1
某农民:“你是哪个生产队的?快说。”
章程明:“七队的。”
某农民:“你为什么要来偷菜?”
章程明:“我实在没有菜吃了。”
某农民:“看你这个样子,就晓得是知青,你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怎么能做这偷鸡摸狗的丑事呢?”
章程明:“我错了,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队里,不然,我就没有脸面了。伯伯,你行行好,我给你下跪。”
某农民:“嗯,跪一跪也好,把你的脑壳跪清醒点,以后就不会再来偷菜了。”
——章程明与一个农民的对话,时间:1972年7月15号深夜。
也不清楚是从哪年开始的,各地兴起同学聚会,包括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或大学的研究生的,等等。其中,还分第几届的,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简直像春天的竹笋,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有的人简直应接不暇,马不停蹄,这个初中同学会刚结束,又立即奔赴另一个高中同学聚会的战场,诸如此类。尽管很累,还要花钱费时,还要不停地说话,还要不断地喝酒,还要唱歌,还要跳舞,还要夜宵,却也乐在其中。大家似乎都想回到过去的日子,或弥补往事的某些遗憾,回忆少年或青年的种种生动的细节。其中,有坦诚,有暧昧,有感动,也有意味深长的言语,以及含蓄或大胆的目光。再说,现在人们都喜欢旅游,那么,这种聚会就权当旅游吧。当然,比起旅游来,其内容要丰富得多,它将是某个景点的深度旅游,或是某些人在心灵上的契合或试探。
章程明似乎没有这个劳累,也并不羡慕。当然,似乎还是有点遗憾,这多少也算是人生中的某种缺憾吧?
章程明很有自知之明,这辈子仅仅读过初中(包括这期间的支工支农,还包括天天挖防空洞),然后,插队下乡,招工挖煤,再然后,调至省城。至于那些初中同学,也不知散落何处,许多年来,几乎没有过联系,似乎那些久远的生活轨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断了链子。所以,看着名目众多的同学聚会,章程明心里还是有点复杂的,既想有同学聚会,又不想有同学聚会。他认为,那些往事大多苦涩不堪,几乎没有多少幸福或快乐可以让人回忆。由于父母的出身问题,他生下来便低人一等,受人歧视。所以,他不太愿意回忆过去的岁月,那些岁月在他漫长的路途上,早已锈迹斑斑,或模糊不清。再说,他主要比较满意自己目前的处境,虽然没有读过高中跟大学,章程明却凭着自己的努力,在省里的美术界已赫赫有名,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每天能够画点画,或外出采风,日子过得优哉游哉,至少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吧。所以,他并不羡慕那些所谓的同学聚会,况且,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安静点为宜。
只是不久,章程明安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
一个大雨天,章程明在家里作画,突然电话响了,一看,是个陌生电话。他并不想接,这种电话太多,无非是想向他索画,或请他喝酒罢了。他看看电话,没接。对方却不依不饶地继续打过来,章程明这才不太情愿地接了。
他比较客气地问,“请问是哪位朋友?”
对方竟然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大嗓音,“章程明老同学,我是周小玲嘞,是七班的嘞,你还记得不啰?”
章程明一怔,往事迅速地浮上来,立即说,“哦哦,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呢?”
周小玲接着说,“你家在哪个位置?我们马上就过来嘞。”
章程明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不明白她来做什么,再说,画画正在兴头上,嘴巴上却说,好,欢迎,欢迎。然后,说出家里的具体地址。
放下电话,章程明再也没有心思作画了,便坐下来抽烟。他好像才想起,周同学刚刚说了我们两个字,那就说明还有其他人,那又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人是想通过周同学来索画的吗?
半个小时后,电话又响了起来,章程明一接听,才晓得他们已经到了大院门口。章程明看看窗外,大雨仍然下个不停,便拿起两把雨伞,去院子门口接人。
章程明走到院子门口一看,嗬,竟然有五个女人,她们虽然打着雨伞,衣服上还是留下了点点雨珠。
他问,“请问哪位是周小玲?”
其中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朝前走一步,说,“老同学,我就是嘞。”然后,又指着其他四个女人介绍道,“这是刘芳。”
章程明急忙打断说,“先进屋里再说吧。”
到了章家,周小玲笑眯眯地说,“老同学,我们已经有四十九年没有见面了。”
章程明算了算,“哎呀,真的有这么久了。”他让她们在客厅坐下来,然后泡茶。
周小玲这才介绍起来,她指着个子较高的女人说,“这是刘芳同学。”章程明点点头,冲着对方笑了笑。周小玲指着脸上有许多黑斑的女人说,“这是张小桂同学。”章程明照样点点头。周小玲指着稍胖的女人说,“这是冬瓜,还记得吗?叫陈小香。”章程明冲着她笑了笑。然后,周小玲又指着瘦矮的女人说,“这是冯敏敏。”
章程明嘴巴上说着欢迎欢迎,眼睛却望着她们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大腿间,个个苍老不堪,脸上的皱纹简直起堆,穿着也不怎么讲究。惟有周小玲的穿戴还过得去,红色呢裙,高腰黑色皮鞋,竟然还留着童头。其实,无论是谁,如果在街上相遇,哪里还认得出来?当然,她们也认不得自己了。
章程明不由感叹道,“哎呀,真是太辛苦你们了,又下这么大的雨。”此刻,他心里的确有点感动。
这时,周小玲迫不及待地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相片,相片已经发黄,大约六寸,她小心地递给章程明。章程明接过一看,上面有一行字,朝矿子弟学校初中九班。哦,原来是女同学的毕业合影。
周小玲担心章程明认不出来,或好像让他误以为是几个女骗子(这个年头,高级骗子太多),又一个个指给他看,这是某某,这是某某。终于介绍完毕,章程明大叹,“哎呀,当年你们多嫩哦,皮肤像豆腐脑一样嘞。”这句话,让她们开心地笑起来,气氛也终于轻松多了。
周小玲说她自己现在深圳,住在女儿屋里。又指着其他人说,“她们几个还住在矿里。这次,我想把全班同学都找到,准备搞个同学聚会,所以,我这次特意回来叫上她们,一个个去寻找。”周小玲喝口茶,又说,“人家都有同学聚会,搞得轰轰烈烈的,我们分别几十年了,为什么不能聚聚呢?”
章程明点点头,说,“那是应该聚聚。”心想,自己终于也会有同学聚会了。
周小玲把相片收进包里,说,“章程明,你现在是大画家了,一定要参加哦。”
章程明连连摆手,说,“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都是老同学。”
说了一阵子话,章程明看看手机,已经五点半了,便说,“我们先去吃饭吧。”然后,从酒柜里拿了两瓶红酒放进袋子提着。
出门一看,雨已经停了,章程明领着她们来到院子外面,走进附近的一家海鲜店,拿过菜单让她们点菜。谁料她们都不点,推来推去,很害羞的样子,也好像菜单是毒药,纷纷说,随便,随便。
章程明笑着说,“好,那我就点个随便吧。”
章程明点了很多的菜,然后,举杯向五位同学敬酒,而且调侃地说,“感谢五朵玫瑰花冒雨前来寒舍,你们随意,我一口喝了。”
六个人边吃边说话,她们似乎对章程明的记忆深刻,每人竟然挑出一个感人的细节,以此来证明章程明自小聪明,这搞得他很不好意思(其实,这些细节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他不断地举杯说,“谢谢你们还记得这些往事。”
吃罢饭,章程明又请她们唱歌,还叫来三个年轻的男女朋友陪着。
章程明出于礼貌,轮流跟其中的三朵玫瑰花唱歌或跳舞(还有两朵玫瑰花,不唱也不跳),还轮流向其中的四朵玫瑰花敬酒(有一朵玫瑰花不喝酒)。即便如此,章程明也累得有点吃不消了,便暗示一个叫姚民的小兄弟跟她们跳舞唱歌,姚民却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只跟年轻妹子唱歌跳舞。这让章程明十分恼火,又不便发作,暗暗骂道,他娘的脚,关键时候当叛徒。
闹到十点半,章程明又请大家吃夜宵。
至此,五朵玫瑰花才开始主动敬酒(其中有一朵玫瑰花敬茶),又说起了种种往事,说章程明有次没有带伞,全身淋得精透,竟然脱掉衣服,打个赤膊走进教室,引起全班同学大笑。姚民三个男女也笑了起来,先后向五朵玫瑰花敬酒,气氛才终于归于正常。吃罢夜宵,章程明便安排她们住宿。他那天夜里回到家里,已经是两点钟了。
第二天上午分手时,章程明出于礼貌,给五朵玫瑰花各送了一本自己的画册。
2
1968年3月8号,瘦小的章程明站在讲台上,栽着脑壳,浑身发抖,在接受全班学生的批评。他因为喊错了一句口号,被张桂林揭发,工宣队勒令章程明写认罪书,写好之后,当场念了认罪书,他悔恨的泪水不断地掉下来。他每念一段,张桂林就带头喊口号,打倒狗崽子章程明。批评会整整开了一节课的时间。
——据周小玲的回忆
没过多久,章程明收到周小玲的短信,说四月八号在县城同学聚会,希望他一定能够参加。章程明立即回了两个字,一定。
县城虽然离那个煤矿不远,仅仅十八里路,县城毕竟热闹些,住宿也方便些。章程明抓紧画画,又推掉一个采风活动,准备参加九班的聚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心情毕竟还是有点激动的。
周小玲还说,全班四十二人,这次来了三十人,有些同学抽不出空。
章程明想了想,便带了二十五本画册,准备送给同学们。
章程明曾经听朋友们说过,同学聚会一定要注意。章程明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注意呢?”朋友们说,“有的人经济状况好些,便大包大揽,其实,这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或认为这是在摆阔,看不起其他同学。有些还会说风凉话,说某某这么有钱,那么就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吧。甚至还有出人命案的,那是有的富同学吹牛皮,当众嘲讽某个穷同学,这个穷同学无法忍受这种羞辱,便冲动杀人。”本来,章程明也想独自开支聚会的所有费用,听这么一说,就小心了起来,连原本准备带上的几瓶茅台,也不敢放到车上了。
章程明是开车去的——也是同学中唯一开车的——他按时走进那家兴隆宾馆,看到已经有同学坐在桌前报到收费,便悄悄地问周小玲,费用这么弄?周小玲说,每人六百。章程明说,我多交一点好吗?周小玲急忙向他眨眼睛,说,不必多交。
——这就证实了朋友们以前所说过的话。
如果从世俗的角度来说,章程明无疑是同学中最出色的,也就是说,他已是功成名就。他这个人却非常低调,而这种低调,又不是他装出来的,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装,无论在何种场所,一点也看不出名家的派头。这也许是因为他从小就谨小慎微所养成的性格,时刻提醒自己低调吧?
其实,当年他跟同学们一样,没有读几句书,初中毕业后,他便跟几个家庭有问题的同学,灰溜溜地插队下乡去了。那些出身于工人家庭的人,一部分同学直接上高中,绝大部分同学招到了县城的小厂子,像造纸厂,像化肥厂,像机械厂,像机电厂,等等,很是威风。这两类同学,是章程明当时最羡慕的,一类可以顺利升学,另一类可以每月拿到十八块工资。当然,这两类同学中,后来并无出类拔萃的角色。那些读完高中的同学,后来也招进了县办小厂,再后来呢,那些小厂都纷纷倒闭,这已是后话。恢复高考后,章程明也没有考上大学,这是他终身遗憾的事情,当然,他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在美术上终于有了一点造化,才达到了今天的境地。
出现在同学们眼前的章程明,让大家感到极为惊讶。他并不像某些画家那样,或扎着马尾巴,或蓬头散发,满脸胡子,衣服像披挂着几块灰色的抹布,极其随便。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乞丐,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艺术家的派头吧。在这点上,章程明不像他的同类,他很注意修饰,对服装以及面容极为讲究,穿着整洁,戴副黑框眼镜,加上个子高挑,很具有明星的样子,一下子就把那些猥琐的男同学比了下去,见此,他竟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同学聚会首先要开个小会,叙谈叙谈,并且,大家一致推选章程明为会长。所以,让章程明先说话。章程明没有推辞,谨慎而又坦诚地说,“其实,当年我也不晓得究竟是哪个班的,我本来在七班,后来,工宣队又决定把我跟几个同学弄到十二班,然后,又弄到了九班。所以,我的印象中,在哪个班到底读了多久的时间,我居然十分模糊了。”此时,章程明含有一丝歉意,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说起过往中种种痛苦的遭遇。他明白,这些刺激的字眼,对于在座的某些同学来说,是很刺耳的。因为某些人当年很凶狠,教育起老师,把老师像牵水牛一样在马路上游斗。
章程明难以忘记的是,自己也被在座的同学教育过。教育他的原因,一是由于父母有所谓的历史问题,二是他在喊口号时,鬼使神差,竟然把打倒美帝喊成打倒美人。当时,章程明不知为何这样喊了出来,顿时吓出一身大汗,幸亏自己的声音并不大。他原以为可以躲过一劫,却不料被坐在身边的张桂林听到了,他立即向工宣队告状,这样,章程明便不得不勾着脑壳站到台子上,接受同学们的批评,说他不打倒美帝,却要打倒美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跟目的。他哪里解释得出来?
这次聚会,当章程明主动向张桂林握手时,他发现张桂林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尴尬。章程明没有计较这些,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却也没有听到张桂林的一句道歉。
赵小辉也来参加同学聚会了,这让章程明有点兴奋。赵小辉不仅是多年的邻居,两人的父亲都在财务科,后来都被揪了出来,所以,他跟赵小辉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赵小辉属于丰腴型的女人,白白净净,穿戴精致,其气质远在其他女同学之上。他俩从小就很要好,况且,成绩都不错,那时候,章程明就有点暗恋她。后来,赵小辉也插队下乡,从此,彼此就失去了联系。听说,她现在帮人家看铺门,卖家具。
章程明觉得很可惜,问她后来怎么不努力了,比如考大学之类。
赵小辉沉静地看他一眼,说,“我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吗?”
章程明摇摇脑壳。
赵小辉小声地说,“我老公你认识。”
谁?
朱明华。
章程明想了想,终于回忆起来了,朱明华那时是矿机厂工人,个子很高,喜欢打篮球。章程明在没有下乡前,跟他的来往很多——因为有个打篮球的共同爱好。朱明华还请他在食堂吃过几次饭,虽然是三两米两角钱菜,至今,他还记得饭菜的那种香味。
赵小辉说,后来,他被抽调去支援坦桑尼亚搞建设,搞了两年半,回来时买了一堆电器,冰箱、录音机、电视机。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般的家庭还罕有这些东西。遗憾的是,它们运回家还没有开箱,他就走了。
“怎么走的?”章程明很惊讶。
赵小辉冷静地说,“有天中午,他回家吃饭,走到马路上,被修路放炮的石头打死了。”
章程明听罢,嘘唏不已。
赵小辉明白章程明的意思,又补充说,“你说,我还有什么心思去努力呢?”
在同学聚会的两天里,章程明尽量跟赵小辉在一起,说说话,回忆回忆往事,况且,两人说话颇为投机。周小玲作为召集人,自然很忙,左左右右都要打招呼,没有时间跟章程明闲聊。章程明不愿意跟其他人说起那些往事,尤其是那三两个男同学,如果不客气地说,在他们身上,似乎还带有过去的粗鄙跟无知,如果跟他们说话,肯定会产生分歧与矛盾,他不喜欢出现这种令人不愉快的局面。
其实,他并不痛恨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这个历史的责任,也无须由他们负责。而他们似乎都把往事忘记了,竟然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当然,如果想从他们嘴里说出忏悔之言,让他们去反思,也许是期望值太高了吧?应该说,他们还没有这个认识水平,以至人生的境界。这从他们的言语中,便可以听出来,他们甚至对近几十年的变化似不满意,甚至愤愤不平。他们早已下岗,单位一刀切,一般领取两三万块钱,便被打发回家。还有几个男同学,虽然白发斑斑,为了孙辈读书,居然还在帮工厂守门卫,所以,难免牢骚满腹(对于这几个守门卫的男同学,章程明建议不要他们交费用,周小玲采纳了他的意见)。本来,章程明静静地坐在边上,听张桂林他们说起类似于几十年前的陈旧话语时,就准备对他们的观点进行反驳,冷静一想,又是何苦?弄得不好,不欢而散。
章程明竟然有些后悔参加同学聚会,当然,能够见到赵小辉等几个同学,这才让他感到有点安慰。(节选自2021年第5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人生已是绚烂》)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窑祭》《白雨》《肇事者》《追星家族》《最高奖赏》《黑夜》《子弹壳》等多种。文创一级,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姜贻斌
编辑:唐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