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眼/摄
山水两重奏
文/梁瑞郴
月迷苏仙
黄昏时分,硕男、家胜、柏成诸友陪我去登苏仙岭,鼓动说,半山的竹楼,有山野佳肴,满怀清风,若是天佑,星汉灿烂,月出其中,则可亲临秦观词的意境之中,感受郴江绕郴山的无限风情。
今日的郴州,已是南国繁华的城市,三湘大地,得港澳风气之先者,莫过于郴州。据我所知,粤港喝早茶的习惯,最初便是由郴州兴起,然后一路北上,风靡长衡株潭。郴州,已经是处处弥漫时尚的元素、先锋的意识。我徜徉其间,旧城已荡然无存,些许模糊的印象也没有了。当年,窄窄逶迤的街闾小巷,在飞速向前的经济巨轮的呼啸声中,已被滚滚洪流裹挟而去,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碎片。举目四顾,你不能不惊叹它二十多年翻天覆地的变化。任何一位游子如果远行归来,莫不用沧海桑田的变化来感慨这座城市。
但在这大变局中,郴州也有气定神闲,任岁月之风劲吹而不变的大家,这便是为这座城市送来第一抹阳光的苏仙岭。
在中国的名山中,苏仙岭是最不惮于寂寞的山之骄子。其悠悠人文历史可上溯汉魏而绵绵不绝,晋朝葛洪的《神仙传》、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宋代李昉《太平广记》、明朝《徐霞客游记》、清朝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均有生动记述。尤其是身世坎坷奇异的少年苏耽成仙的传说,让这座并不伟岸的山岭充满了仙风道气。尔后的秦观的词、东坡的跋、米芾的字而三剑合璧的“三绝碑”,更是华夏文艺史上的奇葩,毛泽东对郴州的记忆,也都由此聚焦在苏仙岭了。
尽管如此,苏仙岭与湘南人一样的品格,不事张扬,不求闻达,淡定而从容、淡泊而优雅,固执地坚守着那一份清高。
我们登上半山竹楼时,已是暮蔼冥冥。竹楼掩映在翠竹秀木之中,简陋的竹楼充满了文趣古意。二楼四壁洞开,天风轻抚,在这夏之黄昏,它不独洗去了躁闷,而且洗濯了心灵,让你的灵魂一下子便充满了诗意。
一杯乡间的新茶,草木的醇香,泉水的甘甜久久地留在心间。不用推轩,只须西望,整个郴州市尽收眼底。暮蔼中有了些雾意,郴江蜿蜒北去,虽不复当年山重水复的意境,但多少还可以找到些许“郴江幸自绕郴山”的痕迹。但城廓则无法再有当年林邑森森的情景。眼下只有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和车水马龙的城市流动的旋律,你在这充满诗意的苏仙岭上,也不复寻觅到秦观词的意境了。然而十分有趣的是,苏仙岭与这座城市的共存,却似乎在告诉人们一个道理,现代化和传统并不矛盾,它们可以互为依存,和谐共生。
夜幕撒下来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竹楼外的山岭只是隐隐绰绰的轮廓。趁着夜色,主人端上来一盘又一盘山野乡间的菜肴,醇醇米酒的香味在这竹楼上弥漫开来,杀鸡煮食,仿佛有些时光的倒流,饮酒举箸,就让人感到了无限的古意。
然而,就在此时,眼前的林间中却突然闪闪烁烁,星星点点。见我满腹的狐疑,柏成兄告我,苏仙岭沿路装有路灯,每到夜幕降临,便路灯齐放,这主要是为了方便夜间登山锻炼的群众。苏仙岭每天都有3万多人在晨昏两个时段健身登山。这是中国女排在郴州集训给郴州人民带来的新气象。
我们走下竹楼,来到路边,只见上下两股人流涌动。有的是祖孙,有的是夫妻,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全家人,每个人脸上都汗水涔涔。有的是健步如飞,有的是闲庭散步,有的是慢跑紧走,有的歌声一路,笑声一路。霎时间,整座苏仙岭都涌动蓬勃的生命力。
真好啊!我由衷地赞叹起来,我从这些登山者的脚步声中,听到一种文明进步的声音。
当我们在判定一个城市文明进步的程度,检验一个城市人民生活质量的高低时,的确对群众性的健身活动缺乏足够重视。其实,市民生活质量的衡定指标中,哪个城市参入健身的群众越多,证明这个城市的文明程度越高,生活质量越高。
普遍人生追求幸福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也许有人会说是财富、权势、荣誉。其实这一切与健康比较时,你不能不认为后者才是幸福人生终极的目标。
我看着从眼前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脸上泛着红光的人时,就时时感受到他们内心充满着幸福感。生命的律动让他们内心和谐,在大自然的气息中,你在不经意中便有了淡定。
这座山,是一个民间的传说让它翩翩欲仙,传说成仙的苏耽所为,其实就是民间圣贤的标准化身。孝敬母亲,爱护万民,悬壶济世,扶贫救困。千百年来,苏仙岭一直香火不断,一个传说中历经劫难的少年由民间走向神坛,印证了“百事孝为先”“万事民为大”的道理。
寒暑春秋,晨钟暮鼓,每天都有数万人涌上苏仙岭,这是一种快意的人生,苏仙与万民同乐。为政者可能并未意识到这是和谐社会的一角。一个城市,多留下一点自然,就给人民多留下了一点慰藉心灵的天地。
夜漆黑了,苏仙岭许多生灵都蛰伏隐去了,但盘旋的山道上,仍然是人影憧憧。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只有闪闪烁烁的灯光,点缀其间。无月,但让我仿佛看到无边的月色。半个月之后,当我随湖南作家采风团再次登临苏仙岭时,主人邀我为这座山留下一句话时,我不假思索便写下了,雾失楼台,月迷苏仙。
郴江为谁流
郴,林中之邑也,意思是森林中的城市。那年大雪纷飞的时刻,我降生于这城市,故名字中有“瑞”,对应出生时刻。有“郴”,对应出生地点。即长,父亲告诉我,“瑞”不是对应出生时刻,而是家谱中的字辈。但无论如何,郴州是一座给我生命打上胎印的城市。
我生于斯并不长于斯。直到10岁时,我才第一次踏上这胞衣之地。
印象中,上世纪60年代的郴州,并不比我生活的小县城更多繁华。街道逼仄而逶迤,散乱而陈旧,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处处弥漫市井气味。
正是这种气味,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我用惊异的眼光,打量这座与我生命密切相关的城市。虽是匆匆而浅浅的一掠,这座城市留下的旧时光景,还是深刻的。
郴州也曾经令我有几分尴尬,我游走于满世界的时候,就常常被这个“郴”字弄得啼笑皆非。每有对方需我报上名来时,就多被卡在“郴”字上,即使你与对方反复解释,往往是适得其反,总不得要领,凡这时候,还只能自己动笔,写完尊姓大名。尤其恼人的是,许多寄赠的报刊杂志,居然多把“郴”字写成“柳”或“彬”字。
我曾经叹息世人不读书,史有“义帝徙郴”,诗有“少游咏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后有“三绝碑”立于苏仙岭上。但郴州仍然与外界几成陌生。
真正让世人知晓郴州,竟是一场冰灾。
2O08年的冰灾,湖南少有,郴州更是少有。断路,断电,断水……郴州以前所未有的艰难,展示在世人面前。
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既有种种的艰难与困苦,也有桩桩的感天和动地。滚动式的报道,直击人心的画面,将郴州推向世人的眼前。灾难为郴州打了一个大广告。
人们此时回头再读秦少游的诗,虽有几分伤感,但更体味出郴州的诗意与美丽。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杜鹃声声,春寒切切,残阳树树,梅香阵阵,少游将自己的哀怨寄于山水之间,让绕山的郴江,载向诗意盎然的潇湘。
山水之美,与人生失意浑然一体,让郴江第一次载满了诗意。
少游笔下郴山和郴江的美丽,几乎沿袭千年,这种风景在后来徐霞客的笔下,凝聚成“寸土佳丽”的赞叹。
这种美丽并不被人人所欣赏。在一些人的眼中,寸土佳丽的郴州,竟成南蛮之地。我在很长的时间,就受这种观念的支配,将原生态看成荒蛮,将亘古当成落后。
白云苍狗,似水流年,千年万年流淌的郴江,曾几何时,那些满载的诗意渐渐失去,郴江的幸与不幸,在倾刻间翻转。茂林修竹的郴山滋养一江碧水的郴江,故少游感叹,“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曾几何时,在疯狂追逐资本的时候,郴江两岸的青山被开采得千疮百孔,所谓有色金属之乡,被某些人掠夺式开发,污染已成郴江之大不幸。
我曾游历过欧洲,在汩汩流淌的莱茵河畔,漫步其间,就曾感叹它曾因工业革命的蹂躏,一度横遭污染,变成黑河。后经数百年的治理,方使黑水变清,教训惨痛。
历史有时会在不经意中重演。我的故乡母亲河郴江,也因为对有色金属的掠采,便变得满目疮痍,山河有羌。它会不会重蹈莱茵河的覆辙?它会不会戕尽诗意,让郴州的母亲河失去光泽。有段时间,关于郴江许多灾难性的消息不断传入耳鼓,让我这位游子焦虑不安。
大自然的发展从来都存在因果的联系。我想起2008年的郴州大雪,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次警告。当人类对大自然无度索取的时候,就埋下了大自然对人类报复的种子。一旦这种报复的力量积蓄到一定的时候,它会像地火一般迸发。人类一次次灾难的降临,实在是一次次严重的警告,可惜我们有些人,并未在警告的面前止步。这是郴江的悲哀,也是郴江的痛点。
历史往往会在柳暗处花明。当郴江呻吟,抽泣的时刻,江河治理,修护等一系列举措应运而生,河长制的建立,为江河披上袈裟,为江河保护建立起一整套制度。
2021年盛夏,当我再次踏上返回故乡之路时,我有一种期待,一种冀望。我想见证“故都”郴州通过治理后的景象,我想通过一次独立眼光的审视,看看母亲河郴江的变化。
晨曦初露,我便选择了郴州市内,石榴湾公园这一段徒步考察。
郴江两岸,河草丰茂,沿河游道,晨光初露中已见晨练者三三两两。更有垂钓者,倚栏支起根根海钓。我寻声问去,垂钓者便笑答,闲来无事,便来郴江打发时光。也有钓者说,这几年郴江中鱼多起来,手气好,也能钓上几尾。远处,波光粼粼中,也偶听到鱼跃的声音。
而晨起的练客中,多是步履匆匆的老者,也有不少的青壮年者,环堤小跑,而大桥下篮球场,则龙腾虎跃,一拨年轻的篮球爱好者,让晨练中显出勃勃生机。
夏风裹着青草的香味,吹走了一日的热燥,把清风送给每一位晨练者。我登上一处脚摇踏体育器械,与一旁正在锻炼的邝姓老者攀谈。邝同志刚刚退休,是一位城管工作者。他是土生土长的郴州人。他说他在郴州生活几十年,一直沿郴江居住,他经历了郴江的变迁,他说,郴江曾经有过一夜之间江水消失殆尽,也有过洪水滔天泛滥成灾的极致现象。郴江的变迁实质也是我们这些年成功和失误的见证。我点点头,非常认可邝同志的观点。他停住脚,从踏板上下来。他再次打开话闸,这些年政府从观念上得到极大转变,开始下了大力气整郴江,从源头抓起,从关键点抓起,见了成效,现在郴江,江草,飞鸟,鱼虾又现昔日的景象。尤其是穿城而过的江段,修整之后,不仅水清见底,而且成为城市一道靓丽风景。流水不腐也给城市带来生机。郴江,已经成了市民生活的一部分。你看,晨练的人多少?
我举目望去,沿堤两岸,人声鼎沸,密密匝匝,一投足,一举手,都有悠然自得之感。
修整后的郴江,有佳丽之态,风韵卓姿,柔和恬静,晨光中袅袅升起水雾,又浮现秦少游词中的诗意。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千年前的叩问,我们不必寻求最准确的答案。但今晨我在石榴湾公园的漫步寻访,却找到了郴江注入便江、耒水、湘江后所承载的诗意。为谁流下潇湘去的谁也清晰可见,这就是人民。
人民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就是为政者的奋斗目标。郴江两岸所呈现的笑脸,所发出的欢声,是一首新时代的,新气象的踏莎行。
梁瑞郴,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书画院副院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著有《雾谷》《秦时水》《华夏英杰》《欧行散记》等文集,有200多万字行世,《东江秋色》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获奖多次。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梁瑞郴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