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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赵雨:老车站(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赵雨 编辑:陈雅如 2022-03-29 1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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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车站(短篇小说)

文/赵雨

我小舅

那天,开往亚浦的363路公交车离发车还有十分钟,乘客们为了得到车上为数不多的座位,往并不宽阔的车门挤。售票员王阿姨不堪拥挤之苦,一边扯车票一边收五毛、一元的纸钞,挥手向不远处休息室里跷着二郎腿抽烟的司机老钟打招呼。

老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把烟按灭在插满烟头尸体的烟灰缸,拎起一只陈旧的不锈钢保温杯,来到车头,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车厢内充斥千奇百怪的气味,站着的人多出坐着的人一倍。

他发动引擎,关闭车门。

车子即将开动,一位年过五十的中年人跑进老车站,手中提着个奇怪的东西,拦在当路。老钟摇下驾驶室车窗,探出头说,发车了,赶下一班吧。

中年人绕到车窗旁,说,有急事,开个门吧。

规定发车就不开门,下一班马上来,老钟说。

规定都是人定的,前后不差这点时间,中年人说。

车上有人嘀咕,都赶时间,让他上吧。老钟有些不耐烦,摇上车窗,冲中年男子甩了甩手,叫他让开,规定就是规定。

中年男子不动,站在车头,冲老钟使劲甩手。

老钟再次摇下车窗,探出头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话听不懂吗?

就开个门,行个方便,中年人说。

说了让你赶下班,走开,老钟说。

中年男子指了指老钟,嘴巴一张合,很轻、有力的一声,老钟没听清,不像好话。

说什么呢?老钟说。

别急哄哄了不得的样子,不就开个车,中年人说。

了不得怎么,你就别想上这趟车,老钟说。

一人一句,话多了,不轻不重起来。

乘客们躁了,哎哟别吵了,都有急事,要不让人上,要不开车。

老钟往窗外吐了口痰,踩油门,中年男子跑到车窗前,揍了老钟搭在车沿上的左手一拳。老钟骂了声娘,解开保险带,推开车门,跳下去,两人推搡起来。

坐在车厢前排靠窗位置的乘客甲,看到了事件的全过程,作为目击证人代表,后来面对警察的询问,讲述了整个过程。

乘客甲:好像是……

警察(打断):别好像是,是,还是不是?

乘客甲:是——那司机先甩了个巴掌在中年人脸上,中年

人甩巴掌回击。司机提起脚踹出去,踹中了中年人的肚子,中年人捂了捂肚子,回脚踹,落空。然后……然后,哦,两人抱在了一起。

警察:抱在了一起?

乘客甲:对,就是打架,抱着打,死命打,脸上都挂了彩。分开后,接着是骂,司机说,我操你妈。中年人说,我操你妈。司机说,你个瘪三,给老子等着。拿出波导手机,叫人。

警察:叫谁?

乘客甲:谁知道,哥们?可能虚张声势。

警察:叫来没?

乘客甲:没,中年人先动了凶器,就是他刚进车站时手里提的,打架摞在了一边,那会儿又捡起来。

警察(拿出个东西):是这个?

乘客甲:对,一开始没看出是什么,现在明白了,是铁皮风扇。

(速记员记录:大型工程车上的零部件,一种散热系统,直径半米,八片叶子,叶口锋利,中间为轮毂。)

乘客甲:中年人举起风扇砸了司机一头,司机中招了,额头有这么长一条口子(用手比划),脸上全是血。售票员报了警,你们就来了。

做笔录的乘客甲就是我小舅,当时,他坐上363路公交车的目的是前往亚浦参与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决定命运的赌博。

他是一名无药可救的赌徒,在这之前,输光全部家当,欠了一屁股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博钱是他拿着房子地基去银行典押到手的,为此,我小舅母决定跟他离婚。

将近四万现金当时正安静地躺在他腿上一只手提包里,鼓鼓囊囊,像一贴救命还阳的灵丹。在开车前,命运给他安排了一次目睹一条性命死于屠刀下的过程,给他内心造成旁人永远无法想象的冲击。看着司机钟师傅(他当然不知道师傅姓什么)额头喷涌出的血,他甚至矫揉造作地想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体悟,感到生命的脆弱和宝贵,浑身如打摆子一样颤抖不止。

在派出所录完笔供,他没有如期踏上赶赴亚浦的公交,在旅社住了一晚,第二天,买了一张开往市中心汽车南站的票子,开启了十年的外地躲债之行,其性质无异于逃亡。

十年间,家人没得到他的消息,他没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小舅母等着办离婚手续迟迟等不到人,大家觉得他或许已被一位高利贷主委派的打手砍死在某条偏僻的小弄堂。

十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华丽转身,开着一辆那个年代还不多见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荣归故里。第二天,消息传遍远亲近邻,他在海港大酒店大摆筵席,席开六桌,请了亲朋,多年前的债主们也几乎全部请到,他记得每一笔借款的数目,保证一周内必定到位。随后,主宾觥筹交错,喝到几分醉,趁着酒意,宾客们起哄,让他说说这几年发达的经历,他似乎也乐意谈一谈。

他说:我的起家全靠偶然,或者叫运气。当年,我来到外省,在S市的一家旅社租了个房间。那是个很有年代感的旅社,墙体刷成绿色,三层楼,每层中间有一条长走廊,一通到底,只亮着一盏头灯,像一条昏暗的隧道。我头两天多数时间就在这隧道来回走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一周后,听到东边尽头第二个房间传来声响,贴着门听了听。那是一场赌局,我本已打定主意不赌,听到骨牌翻动的声音,手又痒了。我敲了敲门,过了很久,门打开一道缝,一个男人探出一只眼问,干什么?我说,同道,想来顺几手。他把门打开,我回房,拿来那四万块钱,加入他们。一共四个男人,房间全是烟味,窗户都没开,玩的是推牌九,台面很大,几千上下。我想这回如果赢了就在这地方东山再起,结果,到晚上十一点全输光了,一分不剩,那行,我就起身,对他们拱一拱手说,打扰了兄弟。他们点点头,我走出房间,经过那条昏暗的走廊,经过那盏顶灯,那束光突然把我照了照。我沿着楼梯走上天台,天台很大,晾着早上的衣服没收,我走了走,风很大。在靠马路的护栏旁,我看到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

我说,兄弟,干嘛呢?男人转过身,抽着烟,说没事,看夜色呢。我说,半夜了,什么夜色这么好看,我也看看。我就来到他身边,他分了支烟给我说,兄弟玩牌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这个点,上顶楼的,多数是玩牌玩砸了的,那是个局,常年设在那里。我说,你也玩?他说,我不玩。我说,你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个建筑商。我说,小老板这个点上这,吃饱撑着。他说,是吃饱撑着,怎么跟你说呢兄弟,其实人生是一场没意义的赌局。我说,啥?他说,人生是荒唐的存在。我说,哟,哥们是个诗人哲学家。他说,这么着,我们在这里相遇是缘分,我就来跟你赌一局,你赢了,我就把手头所有业务转给你,保你能出人头地。我问,输了呢?他说,输了,你得不到这些业务。我说,这叫什么赌,横竖我不损失。他说,但你会非常想赢。我说,那倒是,怎么赌?他说,你看楼下马路,基本上每隔十分钟会经过一辆公交车,我们就赌下一辆公交线路,尾号是奇数还是偶数。我说,新鲜。他说,你先说。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数字,363,就是从老车站开往亚浦的那趟车,我第一时间想到这个数字,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我说,奇数,是个3。他说,这么精确,那我猜是偶数吧。十分钟后,公交来了,63路,哈哈。第二天,他就带我去他的厂子,把所有业务转让给了我。

现在,我小舅是一名事业有成的建筑业老板,还清了所有外债,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拉起一支二十余人的建筑队伍,包揽工地业务。小舅母没跟他离婚,有人说是因为他成了老板,她贪图他的钱。现年五十四岁的他,有些胖了,酒足饭饱后,偶尔还会想起S市旅社天台的那个男人,想不透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十年后的一天,他开着黑色桑塔纳,途经329国道,看到前方即将拆除的老车站。

这些年,作为本地客流量最大的客车始发站,老车站完成了它的功用,新车站在城南开发区,已落成,面积大了一倍,亮堂堂的。老车站低矮的候客厅和逼仄的公交停泊场在外人看来像个玩笑,于是,进行拍卖和重新规划,买到这块地的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我小舅是承建方。

这地方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将桑塔纳停在外面,顺脚走进去。还是原来的样子,公交车已转移至新车站,只有零落的两三辆还留着,完成最后的过渡。他四处走了走,在其中一辆车旁望了望车厢,去公厕撒了泡尿,四壁都是黄色尿渍,蹲池落脚处堆着一条没被清扫的黑色粪便。他走进候车室,里面坐着个人,兀自抽烟,一抬头,他在那人脸上看到似曾相识的模样,打了个激灵。午后阳光落在那人面前一只插满烟蒂的烟灰缸上,小舅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此时没有旁人,这种情况,理应攀谈几句。

两人聊了起来,随着攀谈的进展,我小舅在脑海搜索,确实在哪见过这样一张脸。对方告诉他,自己是公交司机,开完这班就下岗了。没错,交接期,公交公司裁人,那人成了被裁的一员。那人说自己有些愤愤不平,干得兢兢业业,没出过一次错,凭什么被裁的是自己呢。再往下,一切就了然了,原来他父亲也是老车站的一名司机,十年前,父亲出了场意外,他顶替了父亲的班。

小舅的胸腔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弹头一个劲往心脏钻。关于那个上午的细节全部涌了上来,他又看到那颗喷血的头颅。正是那个上午,他来到了一个代号为S的外省城市,经历了一场看似不可能发生的赌局,在一家外墙漆成绿色的旅社天台上,拥有了如今的一切。他觉得命运给他设计了一只两面金黄的罗盘,他应该做些什么,为这场首尾相接的诡异循环画上一个句号。

他掏出名片递给年轻人说,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想雇一名专职司机,如果你有意愿,是否考虑来我这边上班?

年轻人拿着名片,思考的时间不超过五秒,爽快地说,当然可以。

钟小明

老钟最后一次离家前,答应给儿子钟小明买那辆他心心念念的车子模型,这天是星期天,老钟前脚刚走,钟小明就把这一令他亢奋的消息告诉了我。我是钟小明的同学,家住不远,跑过来五分钟就到了。他报告完这一消息就拉我去百货大楼瞧那辆车子模型,那辆过了今天就属于他的模型。

钟小明家的条件并不宽裕,买模型的钱都是他省下来的。老钟在成为一名公交司机前是下岗职工,再之前,当过三年兵,后勤部,开卡车的。下岗前,老钟的工作不错,一家镇办企业,国有性质,分配的。没几年,国企改制,老钟不幸下岗,拿了一笔遣散费,被丢到社会去了。头阵子,什么活都找不到,一次偶然机会,得到一个消息:大碶车站即将投入使用,公开招聘公交司机。老钟想自己当年在部队不就是开车的吗,按地址找去,在候车厅办公室进行了一场简短的面试,定了。

自打老钟开上公交车,钟小明觉得他爸的背影都高大起来了,放学的路上,碰到他爸驾车经过,钟小明会万分自豪地对同学们说,看见没,我爸的车。同学说,这车又不是你爸的。钟小明冲他爸挥手喊,声音特别大,像要引起全街人的注意,老钟把手从驾驶室伸出来挥了挥,腰杆挺得笔直。

一天,父子俩吃饭,钟小明对老钟说,爸,让我坐一回公交车呗。老钟扒拉饭说,简单。钟小明说,我不想跟那些乘客坐一块,就我一个人。老钟咽下一口饭,想了想说,没问题,明天晚上九点半,周隘陈站头等。

周隘陈是离家最近的公交站点,第二天钟小明吃完饭,出了门,等在站牌下,一盏路灯打在头顶,洒下一片柔和的光。到了约定时间,他看到老钟的公交远远开来,车厢内空无一人,车门打开,钟小明踩上台阶,置身宽敞的车厢。老钟穿着制服,硕大的黄色方向盘横亘在面前。钟小明选了一个靠窗座位,老钟说了声,坐好咯。一踩油门,开了出去。

空气里飘浮着那个年代独有的马路气息,出了城区,柏油马路变成一条布满细碎小砂石的机耕路。钟小明听到轮胎发出轻微的碾压声,他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前方没有一丝亮光,路边是一片水田。正值夏季,晚风中裹挟着微热,水田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青蛙叫声,咕咕咕……咯,音色厚实,底气充沛。机耕路笔直向前,漆黑的夜晚,只有车头灯射出去的两束强光劈开夜幕的包裹。

多年后,钟小明想起那一刻,觉得全世界只剩他和他爸两人,在一辆载满光明的车子中,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能一直开下去,定格为一幅永恒的画面。

百货大楼就在前面,我们是跑来的。

我说,钟小明你等等,累死我了。

钟小明说,快点快点

我说,你这么急干嘛,百货大楼又不会关门。

玩具柜台在三楼,进了大楼,钟小明踏上楼梯,往上跑,我没力气了,一步步挪。等我到二楼平台,钟小明站在三楼,发出一声惊呼。

我赶紧几步,说,你干什么,发神经啊?钟小明睁大眼睛,盯着前方说,不见了。我说,什么不见了?钟小明说,那辆车子模型。去问柜台服务员,阿姨那辆车子模型呢?服务员说,你每天来看的那辆?钟小明点点头,服务员说,被人买走了。钟小明问,什么时候?服务员说,两个钟头前吧。钟小明说,怎么会被买走呢?服务员说,别人要买,我当然就要卖,难道专门给你留着?你又没给我打过招呼。钟小明说,你们什么时候再去进货?服务员说,那是限量版的,不一定进得到。钟小明用恳求的语气好说歹说,服务员最后回了句,知道了,会跟采购部领导反映的。

我们走出百货大楼,我问,到底是个什么车型啊?钟小明说,最新款的公交车。我说,等着吧,应该还会进。钟小明说,只能这样了。我说,我们现在干什么?钟小明说,去我家玩。我说,你家有什么好玩?钟小明说,给你看我的收藏。我说,我看过好多回了。钟小明说,这回给你看全部。

我们回到他家,他领我进他的房间,从朝南的窗户旁的一面内墙上挖下一块松动的瓷砖,将车模一件件捧出来。那里就像个无底洞,暗藏机关,不一会,地上摆满各种模型:赛车、卡车、摩托车、挖掘机、推土机、地钻机、水泥搅拌车、战车、越野车……我想到一个热播的动画片叫《机动车大王国》,

钟小明就是那里的大国王。我说钟小明你太不讲义气了,藏了这么多车子从没给我看过。钟小明掏出最后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车,看来是掏光了。他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我问,哪买的啊?他说,百货大楼。我说,百货大楼进了这么多货,都卖给你了。

我发现其中几辆工程车的手臂是断过的,用透明胶粘了起来。我说,这是怎么回事?钟小明说,被我妈摔断的。我说,你妈为什么要摔你的车?他说,她不让我玩这些东西,说浪费钱。我说,她跟你爸离婚前的事?他说,废话,现在她都搬出去不住这里了。我说,你没必要把车子藏着掖着了。他说,习惯了。我说,你妈为什么跟你爸离婚?他说,她嫌我爸不会挣钱,一个司机,没花头。我说,你以后也想成为司机?他说,对啊,所以我妈也觉得我没用……不说这些,跟你讲个故事吧。我说,你还有故事?

他说,我上回跟你讲过,我坐着我爸开的公交兜了一晚上。我说有这回事。他说,那天回来后,我做了个梦,我跟你讲这个梦。我说,梦有什么好讲的,我不要听。他说,这个梦特别诡异。我说,那你讲吧。他说,梦里,我爸开着一辆空公交车,载着我在一条大路上跑。我说,操。他说,跑到半路,后面有个男人在追他,我回头望出去,黑漆漆的,就像个影子。我爸靠边停了车,男人跑到窗边说要上车,我爸说,这辆车不载客。男人说,公交车有什么理由不载客?我爸说,这辆车今晚是我儿子的。男人说,我偏要上来,赶紧开门。我爸说,别浪费时间,不会开门的,赶紧走。男人用手拍门,我爸发动引擎,男人用脚踢门,我害怕极了。我爸说,儿子你等等,爸去解决下这事。他打开门,下车,和那男人一起不见了。等了很久,很久,他才回来,我说,爸,事情解决了?他说是的,我们走吧。车子重新开动,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血一样红,半空游着一些又大又长的鱼,它们的胡须拖在尾巴后头,跟风筝飘带一样。云朵正一块块裂开,变成碎片从天上掉下来,掉在路边的田里,一颗滚圆的月亮贴在前挡风玻璃外,月亮周围全是那种鱼,整个世界像要爆炸了。驾驶座上没人,我爸不见了,车还在开,我坐在一辆没有司机的公交车上……

我说,讲完了?他说,讲完了。我说,我要回家了。他说,你觉得这个事怎么样?我说,你的梦?他说,对。我说,不怎么样。他说,我一直在想那辆被人买走的公交车,太气人了。我说,我走了。

半小时后,我们才知道,即便那辆车子模型没被人买走,钟小明也拿不到他爸的钱去买了。鬼知道怎么回事,就在钟小明跟我聊他的梦时,老钟正被一只叶片锋利的铁皮风扇劈杀在老车站灰白斑驳的水泥地上。

钱天

九十年代,本地的模具产业是从老车站一带发展起来的。这里的店,每个门面就是个小作坊,一天不管什么时候阳光射不进店内,天花板垂下一条长长的吊线,系着黑灯泡。屋里充斥着一股由铁屑、机油、润滑油、硝镪水、小五金件混合的气味,四壁没有一块干净墙体,地上脏水横流,黄色亮光光的机油遍地都是,靠墙摆放着冲床、铣床、刨床、钻床、磨床、切割机。机器旁,戴着长及手肘的手套、系着脏得无法看的围兜、嘴里叼着烟(烟灰长得一整根挂在烟屁股上不

去弹掉)的作坊主和一名小工就专心致志干

着吹塑、注塑、锻压的工艺。这些人,后来有的成为大老板,有的一直守着一亩三分地,还有的转业干了别的。二十年后,占地五百亩的南区模具产业园落成,创业有成的作坊主就搬去那里,开始规模化生产,他们把老车站一带的店面租给别的商户,附近不再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机器压铸声了。

老车站拆除的消息一出来,大家都在猜测,这块地皮将会用做什么。拍到土地的“远天房地产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钱天在项

目立项后,向外界公布了消息:公司会把老车站改建为一个主题展览馆,向社会各界征集本地第一代模具创业者的资料,集中展示他们的创业史和人生风采。

钱天现年三十六岁,我小舅比他大十八岁,两人在业务上往来频繁,私底下,也有较深的交情。老车站的所有公交车都腾去新车站后,对这地方如何规划设计、合理布局,钱天和我小舅去现场做了一番调研。刚荣升为我小舅专职司机的钟小明开车,载着两人抵达现场,挨个场地看过去,钱天跟我小舅提想法,这块儿该怎么搞,那块儿要怎样弄。我小舅都记下来,回头叫设计师一一落实。

两个钟头下来,讲累了,两人走进候客厅,这里的东西也基本腾空了,找了两把椅子坐下,抽了支烟。我小舅说,钱总,这项目不赚一分钱,还贴钱,你在做公益事业。钱天一笑说,老严,我们认识几年了?我小舅说,差不多五年,那时你的公司刚起步。钱天说,我三十出头就创业了。我小舅说,是,年轻有为。钱天说,你问到这个项目,我们也不是外人了,我就跟你讲一讲这个事。

钱天于是跟我小舅讲了一位模具商的故事。

二十年前,那位模具商的小作坊就在老车站的长街,各项开支日益见涨,店面房租金马上到期,订单好久没接到,眼看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两天前,来了个转机,一家汽配厂紧急召集供应商,要一种新规格的冷却风扇,交货时间急,只有五天。大家都知道这活不好接,搞不好要砸。只有他,会后单独见了采购经理,说自己能做,报了个非常低的价,保证按时交货。

从汽配厂出来,回到门店,他叫了几位师傅,研究图纸,如何开模,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送样。那几个晚上,他卷了铺盖待在门店,通宵琢磨,第四天夜里开模成功,凌晨把样品做了出来,他一头能睡过去,但不行,和汽配厂采购经理约好早上八点,送样,不能迟到。到亚浦的公交车,不出意外起码两小时车程,一分钟都耽搁不得,他脸都没洗就扛着半人高的风扇,独自出了门。

接下去的事你可能听说过,钱天对我小舅说,那是当年的大新闻,他跑到老车站,正巧一辆去亚浦的公交车开动,就那么点时间,司机不愿意等他,两人打起来,他把那司机给打死了。

我小舅问,这位模具商是?

家父,钱天说。

我小舅猜到了。

现在我要讲的才是重点,钱天接着说,事发后,那些电视台和报纸出来的新闻,都是同一种腔调,叫作:“公交司机坚守岗位,

勇斗歹徒,英勇牺牲。”我猜应该是公交公司为了树典型,去媒体运作过。我爸庭审后就给枪毙了,但他绝不是歹徒,他只是想按时按地把样品交到客户手中,接下那笔订单,这是每一位创业者最重要的事,关键的是,这个案件疑点重重。

我小舅说,疑点重重?

钱天说,对,在行刑前,我最后一次去看我爸,他精神已经不好,交代了些后事,被带走前,对我说了句话,是用很轻的声音说出来的,他说,这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我甩风扇的力道不重,照理说不该死的,怎么就死了呢。这些年——出事那年我十八岁,将近二十年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一天会从脑袋里钻出来好几回,像条千足虫。我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等我有了钱,我要重翻旧案。

钱天说,当年这个案子处理得非常潦草,被归类为斗殴导致的激情犯罪。我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办理案子的刑警,他已经退休。我给了他一笔钱,他答应帮我,没过多久他找到了一个人,就是接手那个司机的龙鹰医院外伤科主任张医生,也已退休。我寻上门去,带着小刘,小刘是我的助理。一个老医生,态度非常傲慢,我们面对面坐在他家的沙发上,我说,张医生,当年从老车站送来的那个司机是你给看的?张医生说,一辈子看的人太多,忘了。我说,老车站那个案子,王队跟你提过。他说,哦,是这个。我说,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况。他说,那么多年,记不得了。我说,是这样,这事对我挺重要。我对小刘做了个手势,小刘打开带来的拉杆箱,抱出几沓钱放在茶几上。张医生的眼神就缓和了,他说,这是干什么?我说,我希望你能尽量回忆回忆。他说,真记不得了,二十年了。我让小刘再抱钱出来,张医生开始摇手,别别。再抱出来,钱在他面前堆成几排,他终于激动得快哭了,他说,小兄弟,这事跟你什么关系啊?我说,我爸就是那个打人者,因为这事给枪毙的。他说,那难怪了,我就觉得有隐情。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对那司机印象很深,送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重伤,结果我一看,额头一道口子,深是深了点,流了很多血,人昏迷了,但只是皮外伤,外带骨裂,缝个针,动个小手术,输点血,就没事了。不料,前脚刚推进住院部,没过半小时,人没了,不应该啊。我问,你没向上头反映?他说,反映了,局里的领导,那领导听了,说,这案子造成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人死了,当然是被打死的。我说,照理说不该死啊。领导说,你别怀疑了,你又不是名医,不是名医就有看走眼的地方。我一想,也对,就不说了。

钱天对我小舅说,我由此推断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在故意隐瞒什么,或者,有另外一种力量,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就是另外一种致死的可能,导致了那司机的死,嫁祸给我爸,不管哪种可能,这个展馆落成后,我就会向相关部门申请重启这案子,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运作这事,如果司机的最终死因不是我爸导致的,那就要还我爸的清白。不仅要还清白,那年代,那批人苦,应该为他们树碑立传。

我小舅揉了揉太阳穴,一根筋在那里跳。这时,专职司机钟小明站在候车厅门外,探着脑袋问,严总,走了吗?不早了。我小舅看看钟小明又看看钱天,这俩人一块儿出现在他身边真是个诡异的事,他又想到那只两面金黄的罗盘。

黄金罗盘

老钟一倒下,血就渗在老车站黑白斑驳的水泥地上。一车人炸开了锅,手持铁皮风扇的中年男子停止了行动,呆立在一旁瞧着倒地的老钟。我小舅一步跳下363路公交车,跑到老钟跟前,蹲下来,扶起他上半身,一手按着他的额头,血就从我小舅的指缝渗下来。我小舅喊人,赶紧叫救护车,赶紧报警,你们都别愣着看。老钟喘着粗气,眼睛睁老大,扶住我小舅的手腕说,兄弟,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小舅说,大哥,人没这么容易死,救护车马上到。老钟说,死就死了,我心头有一块疙瘩,一直想找人说说,今天就跟你说了吧。我小舅说,大哥这时候你就别跟我谈心了。老钟说,不说我会死不瞑目的,你是好心人。我小舅说,那你说吧。

老钟说,我手头有一条人命,是五年?六年前做下的,我记不清了。那时我下岗,下岗是很要人命的,我什么技术都没,找不到工作,我老婆总骂我,说我这么没用的人不如去死了算了。我想那我就去死吧,怎么个死法呢,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气,凭什么我非要死呢,我不能死,我要换一种活法。我就不想死了,决定去抢钱,在银行门口蹲一天,一个矮小的男人提着个瘪瘪的包进了门,出来时包鼓鼓的,我想就是他了。我跟在他后头,看他去哪里,他走了很久,进了一家旅社。这家旅社有特点,外墙是绿色的,他没有开房,上了天台,我也上了天台,躲在一边,他站在靠马路的护栏边。我在等待时机,天黑了,他站在那里几乎没动过,那个包放在脚边,十一点了还站着。我等不及了,从隐蔽处出来,到了他背后,他转过身,抽着烟说,兄弟玩牌了?我说,玩什么牌?他说,这个点,上顶楼的,一般是在下面玩牌玩砸了的。我说,我不知道下面有牌局,我没玩。他说,我正考虑要不要去玩一局。我说,你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个建筑商,现在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他踢了踢脚边的包说,我们在这里遇到也算是缘分,我们来玩一局怎样?你赢了,包里的钱归你,输了,我拿着钱去下面,把所有钱都赌光。我说,这算什么赌法,横竖我不损失。他说,但你会非常想赢。我说,倒也是,怎么玩?他蹲下身,从包的侧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给我看。那是一只圆形的碟子,金黄色,表面刻着一些密密麻麻的小数字和兽形图案,模样很诡异,像是远古祭坛上的东西,中间有块小玻璃,里面悬着一枚针。反过来,一样,刻的是字母和飞鸟图案。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黄金罗盘。我说,什么叫黄金罗盘?他说,用来预测命运的卜具,现在,它是一个赌具。我说,整个罗盘都是黄金做的?他说,只有两面镀了金。我说,你哪弄来的?他说,我之前和一个男人赌了一局,他输了,这东西是他的,他把它输给了我,这跟你没关系,你现在的任务是和我来赌一局。我说,怎么赌?他说,很简单,抛硬币一样,数字和神兽的一面朝上,你赢,字母和飞鸟的一面朝上,我赢,准备好了吗?我说,好了,你抛吧。他扬了扬手,黄金罗盘向上翻滚,到了最高点,向下翻滚,当一声掉在地上,转了十来圈,朝上的是字母和神兽。他说,我赢了,很遗憾,你拿不到这些钱,我要带它们去下面的赌局。我说,赌光它们?他说,和你无关。我说,为什么非要赌光?他说,也有可能赌赢。我说,你是个赌鬼?他说,你管不着。我说,你先等等。他说,干什么?我说,你包里究竟多少钱?他说,这也和你无关,兄弟你别总是问和自己无关的事。我说,让我看看。他说,没门。我上前一步,把他从顶楼推了下去,他就跌死了。

我小舅说,大哥你别说话了,你流的血快变成一条河了。老钟说,救护车还没来?我小舅说,没,不过快了,你保存些体力吧。老钟说,来不及了,让我把话说完,那真是一笔数目庞大的钱,我把包藏在顶楼一块凸起的石砖下,回了家。一到家,我儿子跑上来,手里拿着一辆车子模型,他是个喜欢车模的孩子,说这是他新买的,用我给他的零花钱积攒下来买的,他问我好看吗。我一听这话,就哭了。他说,爸你哭什么?我说,没什么。那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就在刚才,我把一个好端端的人从楼上推了下来,我成了杀人犯,我儿子有一个杀人犯爸爸,这太令人难受了。所以我发了个誓,下了个决心,有生之年绝不去碰那笔藏在楼顶的钱,我才会舒服些。现在我要死了,你是唯一过来帮助我的好心人,我希望你帮我的就是把钱取出来,给我的儿子,让他生活过得好一些,别像我这样过得这么窝囊。但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我觉得你会把钱独吞,即便这样,我还是请你帮这个忙,哪怕你发发善心,分给我儿子一些我也感激不尽。好了,我没力气了,现在我告诉你那家旅社的名字和它的确切位置。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赵雨

编辑:陈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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