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赵雨(评论)
文/刘秀林
读了赵雨的一些小说,我认为他具有两种作者人格:一种天真而散漫,一种狡黠而灵活。简便起见,我们分别称之为小赵雨和老赵雨。
先来说说小赵雨吧。
小赵雨笔下有个不小的家谱。爷爷是养鸭子的(《养鸭人的黄昏》),爸爸在运沙船上当工人(《船长》),大舅以捕蛇为生(《蛇行入草》),小舅是个建筑商(《老车站》),堂哥是一名潜水员(《蛙人》)。想到这些人,讲起他们的故事,小赵雨跟所有陷入回忆的人一样,有点絮絮叨叨,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并不急着告诉我们结局。他难免表现出感伤,因为这些人一辈子,恐怕也只有在小说里能得到尊重,在真实的生活里,要么默默无闻地生老病死,没有谁去注意,要么就是所有人眼中的异类,是大家的谈资和笑柄。
小赵雨忘不了他们活过的样子,要说出他们不为人知的梦和期冀。比如爷爷,他在养鸭之前曾是个南货店掌柜,后来进了供销社,直到退休也没拿到正式编制。这成了他的心病。所以退休两年后,他突然要养鸭子,为的是做一番事业,给自己争口气。这样一个倔老头儿,就算碰巧是个大器晚成的养鸭奇才,也绝不可能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他的养鸭事业就跟他的人生一样,没有轰轰烈烈的成功或失败,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意和懊丧。
再比如爸爸。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当上了运沙船船长,可他对自己的真正期望是成为一名水手,去大海里航行。只有当运沙船在大海的边缘卸下沙子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向更远处眺望一会儿,望见那艘不存在的航船和上面不存在的自己,然后一次次返回到河流中去。
还有大舅。他是个天生的捕蛇人,因为乡村的消逝,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他融入不了城市生活,只能寄希望于垃圾场旁边的荒草地,不断地在其中寻找一条不可能出现的五步蛇。
小赵雨是爱他们的,尽管他们不一定为更多的人所爱。作为观众的我们,往往对大开大合的人生有着更深切的同情,对于剩下的那些缺乏传奇性的平常人,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因为他们跟我们自己太像了,既达不到崇高,也谈不上悲壮。英雄迟暮能让人慨叹,而一个养鸭子的老头儿不能,他的不甘老去只会让人觉得古怪,甚至有点滑稽。普通人再可爱,多半也是禁不起舞台聚光灯当头照射的。
即便如此,小赵雨仍然以一个天真的孩童视角打量这些长辈,不为了揭露什么,也不为了赞美什么。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老实的、透明的观察者。当然,他也不免有真情流露的时刻。《船长》的最后,“我”在幻觉中看见了爸爸驾驶着运沙船,像箭一样射向了大海。这让人联想到《蛇行入草》的结尾,一条巨大的五步蛇鬼魅般地出现在了捕蛇人死去后的房间里。这些瞬间是属于小说、属于虚构的,小赵雨在以这种方式向他的人物致敬。
如果没有老赵雨的存在,我们看到的全部也许就是小赵雨对这些情感的朴素记录了。就《养鸭人的黄昏》《船长》以及《蛇行入草》而言,身为作者的小赵雨可以等同于小说的第一人称“我”。与小赵雨不同,老赵雨显然意识到自己掌握着某种讲故事的权力,他不是小说里的“我”,他知道的远远比“我”多。于是,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作者,他灵活地在小说里辗转腾挪,游离在不同的人物之间。他学会了对读者有所隐瞒,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把真相点破。
《蛙人》的一开篇,老赵雨就告诉我们,“我”的堂哥李小清在执行一次潜水任务时牺牲。随着“我”和堂哥的女友张海莉根据回忆拼凑出李小清的过往,两人一致认为,李小清是一个“水下幻想症”患者,是他对幻觉的迷恋驱使他成为潜水员,最终遭遇不幸。然而,我们必须警惕的是,以上叙述都是“我”的一面之辞、一厢情愿。直到小说最后,那个高山湖泊被证实像李小清所说的那样——水下有东西,“我”,以及作为读者的我们,才恍然明白:李小清看到的都是真的。
老赵雨显然跟“我”,跟只能相信“我”的叙述的读者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这个玩笑又是残忍的,只要从这个结局往回倒推几步,就能发现,“我”对李小清患病的那种确信,以及对他的说服,才真正杀死了他。李小清在最后一次潜水时出现致命失误,并不是因为他看到那具女尸神奇般地复活,而是因为他在那一刻怀疑了,动摇了,意识到自己犯病了。如果潜水靠的是那一口气,那么活着靠的就是一个信念。他的信念垮了,一口气也就散掉了。
从这个角度看,《蛙人》的精神内核仍出自小赵雨的手笔。“我”的堂哥李小清,作为小赵雨那个家族谱系中的一员,他身上集合了养鸭人的不安分、捕蛇人的不合群,以及船长的痴心妄想。如果李小清没有死,他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蛙人”吗?从那个家族一贯的结局来看,这个愿望不会实现。不过,我们可以猜到,如果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看到的一切,那么,水下那个女尸应该是要带他穿过城市河道里的淤泥和垃圾,一直游到高山上那面已经消失的湖泊中去。在清澈波动的湖水中,李小清会真切地看到那些他发誓一定存在的奇观。
《蛙人》兼具了小赵雨的天真目光与老赵雨的灵活叙事,两个赵雨在这里相遇,并且相安无事。其实无论哪个赵雨,他们当然都是作者赵雨的一面,不可能完全割裂开来。只是有些小说里,小赵雨是主要的作者,而小说《上阁楼》《奇术》和《老车站》中,老赵雨又占了主导。
《上阁楼》《奇术》有着跟《蛙人》相似的叙事策略。老赵雨假借“我”的名义,带着我们兜兜转转,用接连不断的二手信息迷惑我们的视听,以“误会”来制造悬疑感。《上阁楼》中,“我”的母亲去世了,“我”怀疑母亲的死跟父亲有关。直到父亲把“我”叫上阁楼,“我”才知道他是无辜的。《奇术》里的“我”则是一名记者,在采访一位年迈的企业家时,“我”得知他为了找到失踪的女儿,寄希望于一种秘密的招魂术。后来“我”才发现,企业家的女儿早在一次跟他的争执中负气自杀了,而他患上脑癌后忘了这件往事,执着地寻找女儿的下落。
不可否认,这两篇小说是“好看”的。老赵雨利用了第一人称视角的局限性,把我们置于一个谜团之中,好奇心驱使着我们不断地靠近谜底。然而,谜底是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似乎与小说的进展没有直接关联。这就很像一期广为流传的《走近科学》节目:一个农民发现自家的四面墙壁上都带电,科学家实地考察几天后一筹莫展,最后发现是电笔坏了。这样的结局,放在科普节目里当然别有用意,但要是小说写出来,读者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上阁楼》用大量篇幅描写众人对母亲死因的捕风捉影,刻画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但事实却是父亲为了遵照母亲安静离去的遗愿,把她藏在了阁楼上。老赵雨的用意显然是要突出父子之间的隔膜甚至敌意,但却又让“我”在父亲说出原委之后,马上相信了他。小说写道:“我相信他的话,没理由不相信,这是我父亲,不可能害母亲。”为了解除误会,只用这样一句话把前面的铺垫一笔勾销,似乎不能令人信服。
相比之下,《奇术》最后揭露的企业家与女儿的秘密,在逻辑上是自洽的,但父女关系作为前面带有侦探推理性质的叙述的落脚点,还是略显脱节。在这篇小说中,老赵雨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一次采访引向一桩凶杀案,又从这桩凶杀案里带出来一块墓碑,再从这块墓碑上牵出一段关于招魂术的往事。这一节又一节的故事不乏精彩,却与小说最终的立意——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愧疚,隔得有些远。换言之,小说要在前面推波助澜、蓄力多时,才能在最后的转折上一拳击中要害,而层层附在《奇术》内核之上的故事与结局是割裂的,分散了叙事精力,导致小说到了最后已经疲惫不堪,草草收场。
同样的问题延续到了《老车站》。
在这篇小说里,老赵雨表现出空前的叙事野心。小说铺得很开,描摹很细,将两代人的命运以意外的方式勾连在一起。正如小说第一节所告诉我们的:“他(我小舅)觉得命运给他设计了一只两面金黄的罗盘,他应该做些什么,为这场首尾衔接的诡异循环画上一个句号。”这是老赵雨的预告和承诺,他早早向我们亮出了这篇小说的终点,让我们准备好足够的期待。也正因为如此,读完这篇小说,我感到强烈的不满足。在我看来,小说绕着大圈行走,却在最后关头上没有完成那个应有的闭环。
从小说题目《老车站》来看,“首尾衔接的诡异循环”可以理解为我小舅、钟小明、钱天的人生都在老车站开始改变,最后,三人又在这里奇妙地相聚了。在时间顺序上,小说的最后一节“黄金罗盘”确实也与第一节“我小舅”构成了某种衔接,让我们知道了内情:“我小舅”不仅是老车站杀人案的目击者,更是知情人和受益者。然而,老赵雨以卖关子的方式向我们挑明了我小舅、钟小明、钱天三人产生交集的“前因”,却没有了“后果”,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小舅”本来是要“做些什么”,要“画上一个句号”的,可是他做了什么?句号画在哪儿了?这个悬念引诱着读者一路读下来,却没有了下文。而这篇小说要害即在于结尾,能否将前面的线索一并收束,关乎全局的成败。当小说写到毫不知情的钟小明与钱天共处一室的时候,其实已经敞开了一个足够深邃的空间,沿着这里走下去,我小舅、钱天、钟小明之后的故事,一定别有洞天。
《老车站》是一篇容量甚广的小说,人物、线索众多,这本身就意味着风险——圈子画得越大,最后的闭合就越艰难。我们当然不能忽视其中的闪光之处,比如第二节“钟小明”对父子关系的刻画,令人想起《船长》,第三节“钱天”对于模具产业创业者的描绘,又有了《养鸭人的黄昏》或者《蛇行入草》的气息。小赵雨那个熟悉的影子在这些地方浮现。只是,回到与《奇术》相同的问题,倘若未能与小说主题产生直接有效的共振,情节再出彩,与小说本身仍然是格格不入的,甚至可能拖垮小说的节奏,占据了过多的空间。线索也是同理,无论是那个“外墙漆成绿色的旅社”还是“黄金罗盘”,如果它们反复出现的同时没有指向一个最终目的,小说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松散。
也许,这些问题在根本上来自小赵雨对老赵雨的干扰。两个赵雨代表了两种相反相成的小说美学,它们之间的抵触和摩擦在《老
车站》里最大程度地暴露出来。小赵雨更像个诗人,他的气质是感伤的、游离的、带有抒情性的,因此他的小说更像是散步,可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老赵雨则是个说书人,他目标明确、运筹帷幄,他的书写是赛跑,在出发的时候就想好了终点,于是要讲究路线,追求速度。在《老车站》中,当老赵雨写到了钟小明和父亲,他的笔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小赵雨宕开去了,偏离到那个颇具规模的家族叙事中去。小赵雨的一些写作惯性,比如对第一人称的偏爱,在《老车站》里也显得水土不服,成为了故事进展的某种阻力。就《老车站》这篇小说而言,小赵雨的抒情冲动和老赵雨的叙事追求之间,大概只能选择其一。
从《养鸭人的黄昏》《船长》到《蛇行入草》,从《奇术》到《上阁楼》,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赵雨沿着不同的轨迹行走,各有所长:小赵雨擅写人,老赵雨重叙事。两个赵雨的相遇也是必然的,他们本来就是作者的一体两面。有些时候,他们可以和睦共处,在起伏的故事中托出一个好人物,比如《蛙人》;他们也会打架,消磨对方的意志,《老车站》就是证据。我以为,如何在不同的选材和开掘深度中寻找两种作者人格的平衡,是赵雨必然要面临的课题。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秀林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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