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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杜梨:骑凤仙人你去哪儿(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陈雅如 2022-04-0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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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凤仙人你去哪儿(短篇小说)

文/杜梨

周池来北京了,我隐隐有些担忧。

他在南方的小城,似一只独栖的鼩鼱——全世界最小的哺乳动物,说话做事总是略带惊恐,一有风吹常要迅速奔逃。逃不过,又似孩童伏低在草中,抱头躲那掠过头的轰炸机,可天上不过是一只偶然飘来的风筝。

周池站在北海北的地铁口等我,照旧是细瘦而长的身躯,走起来背又渐沉下去,像逐渐被水烫卷的虾。走起路来两只手臂前后摇摆,腿也像布绳似的乱晃,脸瓷白而面中稍平,配着学生气的塑料黑框眼镜,眼皮是汉族人常见的内敛双,眼神一挑,看似不经心,薄而失色的嘴,说出来的却是一字一句。

北海北的大门总是封着,一座阔大而方正的门,下面是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的招牌,红长墙黄琉璃瓦和绿色的勾阑,皆被风雪浸得有些旧味。周池指着黄琉璃瓦说,我很喜欢这些瓦上长出的青草,特别有历史感。

我有些吃惊,细看远处,瓦上确实生草。我常来北海北玩,没怎么留意过,想不到周池的诗心还是微弱而精致地跳着,我为此开心。

我又望了一眼,右边的骑凤仙人好像掉了。

全球虽然正热烈变暖,但北方早秋已至。周池穿着一双交叉皮带的黑凉鞋,在行走的人中有些突兀,似乎有种斯巴达式的勇气。他现在只订了宾馆,没有租到房,更未找到工作。

周池说他在找工作。

我心沉了半舵,歪了歪嘴。今年世界大病,不说三里屯的客流量都没恢复,光是玉泉路地铁口,十几年前就开在那里的小土豆、好利来和田老师红烧肉的招牌都消失殆尽,找工作一事听起来不可思议。

周池高中毕业前夕,获了两个文学奖,又得到知名前辈栾鬼的赏识,心便像蒲公英样蓬起,似乎只要春风一吹,遍地都是他乘风的羽。他决然放弃读大学,一门心思写书,出版却总是石沉大海。累月于家中枯坐,周池越发焦躁,只好随远方的亲戚出来卖水果。正是赣橙下市的季节,他随着新鲜饱满的赣橙北上,一路来到了北方最大的蔬果市场,借住在亲戚家中。

大兴凌晨4点多,太阳的光还未触及东半球,天上星子繁茂。冬日的北京,扎实到骨的冷,霾被北风吹到南城,还能嗅到那刺鼻的黑。新发地里的一辆货车,里面满堆着苹果和梨,盖着被子,以防受冻。和苹果们挤在一起的是17岁的周池,刺猬式的板寸,墨绿色的棉袄和黑毛衣,脚趾在鞋里冻得像冰棒,末梢发出钝痛。车里漆黑一片,棉被上覆着一层薄冰式的寒,他抓起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天逐渐亮起来,亲戚开着货车,带着他去城里的航天机关送水果。他们满载着应季的水果,跟警卫打了招呼,隆隆开进去。正好赶上机关职员中午吃饭,人们穿着黑白灰的羽绒服,围着橙底黑白条的格子围巾,三两成行走向食堂。周池从车上下来,眼神失焦,他靠在货车旁,似乎寒还在骨髓里烧,皮肤还浮起一阵冷颤。他最初以为穿棉袄就能捱过利刃似的风,脸上还是被刮得生痛,午间太阳难得足,他吸取一些热。冷血动物早起后常爬到石块上,等晒透了太阳才有力气移动。某些蛇过了冬眠后,会群蛇交错在一起摩擦取暖,场景壮观,令人瞠目。而鳄鱼更聪明,直接潜在河中等角马失足,只需张嘴即可。

在北京,周池没有蛇的灵活,也没有鳄鱼的狡诈,他更似西塘的小龟。货车是他的壳,他用琉璃绿的虹膜环绕的黑色瞳仁看着职员,如果这时提卡夫卡的城堡,实在有些审美疲惫。周池看了看他们,低头踢了个小石子。那时年轻,他将自己看得比这些人都高,身薄如翼,并可以随时乘风而去。他的确是身薄如翼,不知道北方入了冬只有穿羽绒服才抵得过,只能团得自己更紧。

又过了几个月,柳树微微发芽儿,周池不愿再上那辆披星戴月的水果货车,便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回去,依然在书屋里看《静静的顿河》。他的父母在镇上开了一

间小杂货铺,有时让他照顾店里,他就坐在橱柜后面看书或乱涂乱画,商品的价格记不太清,别人问价钱,他胡乱答几个就让人拿走了,账也懒得记。

有时闷极,周池便骑自行车出门去镇上透气。一天,他经过布满了防鸟网的果园,他看见一只鸟翻起的白肚皮,羽毛四面铺开,指爪向上倒勾,呈出最后挣扎的轨迹。丝网想必已嵌进羽毛内纤细的脖颈,勒入那粉嫩的肌肤。

鸟尸干瘪,凑近闻闻,还能嗅到羽毛和风的摩擦,没有异味。小鸟的灵魂冲向了果子,它正疯狂啄食甜滋滋的汁肉,多么轻的触吻,果实上没有一丝伤痕。他想把它摘下来埋掉,苦于手边没有剪刀,只好作罢。最后他拍照发了朋友圈:人类恶意的产物。

他很快告诉了我。

我那时已在家养了一只学飞时落树的灰喜鹊,对鸟类的羽毛和肌肤有耳鬓厮磨的亲近。亦有朋友在山中做收缴捕鸟网的工作,可往往等他们赶到时,很多挂在网上的鸟都已被暴晒和惊恐杀死。他们用细剪小心剪开那些执拗的鸟网,侥幸撑到救兵来的鸟,奄奄飞去。我反复放大那张图又缩小,似乎那只鸟的趾爪在我的心头无力地擦,我手中亦现它垂死的身影。

如果你曾抓过一只鸟,将它轻盈的躯体握在手心,手指触碰它那急促饱满的心胸扩张,似乎有一阵微弱的激流可以冲破你比它强健40倍的心脏,给智人带来奇异的泪。如不在烈日下近距离观测,你会发现多数小鸟的瞳仁是满的,和孩童手画并无二致。它们的行为也像孩童,急躁、机警、没有耐心,最重要的是,它们热烈、活泼、充满激情。

我和周池最初结识时,彼此灵魂还未凝成龟苓膏,羽翼亦未冲入鸟网,那时我俩就像毅然出逃的幼龟和初次学飞的雏鸟,本能地相信风兮舞雩。

这次,他决定再次出逃,他攒了一些稿费,说怎么也要出去待几个月。这次北上前,他天真地对我计划着,一年3万多在北京租房足够了。我初识周池时,他只有18岁。几年过去,他的同龄人早已大学毕业,或找工作或继续读研,而他的简历上除了12本未出版的小说和几个文学奖,工作履历是一片空白。

我和周池朝身后的东官房胡同走去,经过一家被水泥抹平的店面,上面用白油漆涂着“水果”“鸡蛋”两个词,却没见到哪儿有卖水果与鸡蛋。前几年,很多鼩鼱从栖身的洞穴中被赶走以后,鼩鼱们的特色洞口和花花绿绿的小招牌都被拆掉了。

日头浓烈,我穿着刚买的纯棉裙子,淡紫色杨柳绉的裙面上绘满了白纹繁花,紫白色勾纹翻领和白色的袖口颇得盛唐余韵,像穿行在平康坊的小巷子里。我和周池都曾痴迷《长安十二时辰》,尤其对剧中那精致的长安沙盘甚是爱慕。

我站在词语旁边,让周池帮我拍了张照片,我想象着我们是沙盘上移动的两个大唐姐弟,向墙壁购买了这两个虚无的词汇。

照片自然是东倒西歪,周池不懂得如何构图,拍出来照片都是歪的。他处在一种少年常见的羞怯中,他也许会从蝉蜕中走出来,也许永远不会;而我也处在一种年长的怠惰中,懒得去指出他的问题。

我们要去的是一家叫九榀的咖啡店,九榀是一个土木工程师的副业,这家开在恭王府边,但价格却很亲民。“九榀”是个建筑学术语,一个房架为一榀。榀在钢结构中表现为由柱和梁构成的一个框架立面,而九榀就是沿轴线做成的一排排的九榀钢架。

第一次去九榀着实惊奇,当时楼下是间小超市,货架上挤满了零食、饮料和卫生巾,而超市的尽头是一方长而窄的楼梯,走上去才发现是九榀咖啡的招牌。屋里栽了繁茂的植物来区隔卡座,左边两方长窗外是矮平四合院的屋脊,右边两扇落地方窗,能看见隔壁的四合院屋顶铺着绿珠散落的人工草皮。偶尔风来,草皮会轻轻翻滚翻滚。

有次我在窗外看见一只白狸花猫,个子很大,似乎有缅因猫的血统,一瘸一拐地走在草皮上,看它略弓起背,影子在夕阳下很像匹孤独的草原狼。它走了两圈,找了正中那片草皮,趁风扬起来的时候,钻了进去卧起来,黑色的草皮将猫咪裹起,温和地覆在了屋檐上。北京又要入冬了,城里的流浪猫们又要挨冻了。

疫情期间,我还担心九榀会不会倒闭。没想到此次再来,九榀咖啡居然把楼下的小杂货铺给吞并了,上下一体,变成了现代明亮的双层咖啡屋,楼下甚至多了个小会议室。在网上搜不到几条九榀的网红故事,工程师做事大抵都闷声,也不做什么营销,一换就大刀阔斧,恭王府边人来人往,只有略加留心的老顾客,才能觉出意思。

周池坐在我的对面,喝一杯椰青咖啡,而我选择了Dirty。我们面面相觑,大多数时间发呆。间断性地,我变成了一只喋喋不休的布偶人,随着手掌的开合不断地用字句拼凑一些即兴台词。周池穿了黑色的衬衫,在左肩上还能看到乍起的线头,显得他脸愈发苍白,眼梢吊起,眼波也淡淡的。他开口说这次来找工作,又被一些单位以卡学历为要求拒绝了,不行他就找个地方打杂,好歹应付度日。

我点点头,喝了口咖啡。我们坐在窗边吹尚有余热的风,心情宽松。我说四处打工,摸爬滚打,也许写出来的东西更有厚度。周池的小说像唐代少侠在溪边抽出一把刀,对水拭着刀面,刀锋上偶尔露出少年的眉目,他想骑上一匹红马飞奔远去,但那匹枣红小马却总也不来。这几年我们也爱说“拔剑四顾心茫然”,想象自己戴着软脚幞头,穿着白色圆领袍,坐在江舟上拔剑四顾的样子,不觉嘻然。

我拿出自己做的一幅玉林人杀猫的版画,周池难得露出微笑,给我细指我所刻的木头纹理和其印痕,探讨细微的光影流动。仿佛画中的猫咪屠宰场里,那黑白色的监狱栏杆竟迸发了琉璃色的希望,那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也隐隐沁起暖意,不知是我们皮损的渗血还是刀真的有了光热。

他说,每次出门,总要带一个小护身符在身边。这次他拒绝了母亲的佩玉,选了我上次送他的骑凤仙人钥匙链。他说拿在手里,仿佛到了穷途末路之际,还有转机,能骑上凤凰去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弯了弯嘴角,这些年失望太多,碰上朋友诚心诚意的话,大脑皮层仍是瑟缩的,需要反复确认才能感知神经回路里的跃进。这种开心,我无法再用生动的言语表达,只能任凭它溅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头顶的音响此时奏起单簧管和小号,还有低音提琴的欢快弹跳,有时人能轻易地被这种低音所迷惑,感官甘愿被丝绒般的小木锤惴惴捕获。

这些年,周池的几本书已经被几个出版社拖了四五年。他在南方的平原里栖着,羞于开口问编辑进程到底如何,只能徒手捏出万花筒般的梦,看看枣红小马跑到了哪里。

而我写了十几万字的IP,被什么东方好莱坞批得满篇红叉,白白浪费了一年多,一枚铜子也听不见。我一直管甲方要钱,对方一拖再拖,索性算了。

那时重锤未落,一个个更切合市场和大众的项目热火朝天,周池和我未必有盖世的本领,却学了古代文人有张极薄的脸,被拒绝后闷声不响,还是回树上敲自己的铁皮鼓。

我有些走神,低下头去翻新闻。由于加州山火导致空气可见度极差,大片候鸟在迁徙过程中死于饥饿或迷途,它们往往在飞行过程中忽地坠亡,就像快乐王子的小燕子,在冬的某一日掉在了他的脚边。

周池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缓缓流到我的耳边,他说他来京后,一天30块钱足以解决温饱,这杯咖啡就是他一天的饭钱。

我又想,这孩子会不会哪天把自己饿死在出租屋,就像北美迁徙的候鸟。我租房时疫情连绵,附近唯一一家超市关门,我数着冰箱里的土豆和蔫了的青菜过日子,为了节约时间,不吃到只剩一根菜叶绝对不进城。

周池吃东西接近于无味,酱油从来不碰。我请他吃东四一家价格温馨的越南菜,他咖喱不吃,只吃鲜虾卷,连调料也不蘸。他说自己肠胃太过敏感,在家常吃煲鸡汤就白饭,母亲要帮他把油花滤掉才好。宝玉夏天吃茶,也是要把热茶放在井水中冰好,方可祛暑。看看,无论是哪个年代,贵族还是平民,都娇孩子得紧。

他买了一个杯状电饭煲煮粥和青菜,商用水费贵,青菜不敢洗太久,绕两圈即可。昨天夜里烧开水,小电饭煲的水过满溢了出来,噗的一声,右眼瞥见一阵火花,眼前一黑,他吓得跳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水把插座给淹了,房间瞬间断电了。

他呆了半刻,松了一口气,好在穿的是橡胶拖鞋,水也没有流到地上。他摸索着走出门外,去找了公寓的物业。

我这时才着急了,我家还有多余的电饭煲,我问要不要给他拿过来,如果被电没了手甚至被电没了脉,那种死法实在太蠢。我想起《大马士革幻肢厂》里那个被电没了左手的赵魏,对他说万不可大意。

我租房时,有天压力实在太大,想在洗澡时看电影,就把投影仪搬进了浴室,我用浴袍包裹着投影仪的变压器以防它落水。之后,我一边看视频一边冲澡,洗手间下水很差,水很快没过了脚面。等我快洗完,忽觉得有些异样,我一掀开浴袍,才发现变压器距离水面只剩几厘米,我吓得一把把电线拎起来,觉得自己捡了条命。

周池睁大了眼睛,敛起面庞,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至今都觉得挺后怕的。

周池反又安慰我半天。

周池和我的书还没消息,今年的出版又悬了。

上半年我辞掉工作,不堪家里的弯酸,租到郊区的小屋复习考博。屋子向北,墙壁的冷辐射撞过来,我穿着棉袄,手脚如霜冻。周池鼓励我说,我愿把今年我的运气全部都给你,希望你能顺利考上博士。

这消息从遥远的南方小镇传来,不亚于一剂战时的吗啡。

很快,我考博失败,花光了存款。我从出租屋搬回家,有几个月没再读书,每天醒来必受父母的责骂。我每天在家看灰喜鹊花花的后脑勺什么时候长出新毛。花花正在换羽,掉了半头的毛。等了两个月,还是半秃。

眼前是一片雾的灰,受更年期影响,妈声音时高时低。最近她刚刚退休在家,刮起了无止境的厄尔尼诺。我将自己变成一块太阳牌锅巴,要么去麦当劳,点一杯红茶拿铁或咖啡;要么保持静默如复活节石像,在尖酸刻薄的词语中像耗子那样溜进小屋。

家里对我最热情的,依旧是花花。每天她都热情地贴在我手臂上,低下头让我摸她的头和脖子,她并不知道我是个废物,她只知道每天能看见我就很快乐。

当我坐在麦当劳那昏黄的光里,听着餐台的服务员用纯正的北京话叫着取餐的号码,后厨的薯条在透明的玻璃壁炉中快乐地翻滚着,旁边的小孩一边吃着炸鸡翅一边听母亲抑扬顿挫的教育,不远处的情侣在面对面坐着玩游戏。

我翻着手头的《深海SOS:我们和海洋在一起》,深海女王西尔维娅·A·厄尔说当捕鱼者一无所获时,有时会虐杀不小心入网的鲨鱼来泄愤,比如倒吊起来割肉或者棒击。我的痛苦就像爆米花出炉那样炸开,又温吞吞地浸入苦咸的海水中。如果能把个人家庭和生活中的小痛苦,默默地投入到海洋鱼类所承受的大痛苦中,那我便能获得短暂的喘息。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工作,我总有更大的世界要关心。

麦当劳真好,我就像孔乙己贪恋咸亨酒店那样贪恋着甜村路的麦当劳。服务员们歪戴着小红贝雷帽,穿着紫色的灯芯绒制服,脸上映着炸薯条的黄光,表情因疲惫变得僵硬,A35897好了。

这里才是我爱的北京,麦当劳才是我真正的家。我数着玉米粒,巴巴地想着。

大学时,朝阳路上的很多麦当劳都24小时营业。有时半夜经过,能看见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白桌子上趴着休息,那时候觉得麦当劳真好,能为这么多风餐露宿的人提供庇佑。没想到现在我也变成了这样的流浪汉,不过这里的麦当劳只营业到23点,真可惜。

周池慢慢地啜完那杯椰青咖啡,椰青的清香带着清爽的甘甜,瓦解了咖啡的酸涩。不知不觉中,他喝完了一杯咖啡,这让他娇弱的肠胃感到惊奇。

喝完咖啡,我们离开九榀去街上散步,左侧的风吹过小院上方的树,树枝相互摇动,树叶发出清新的欢呼声,树传出悠长的化学素向夕阳告别。今天应该是温柔的一天,我对周池挤出我唯一的酒窝,我们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周池看到定阜街边的北京辅仁大学旧址,问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站在平安里地铁站口徘徊,审视一张张不是自己等待的面孔后,终于一张看上去没有烦恼的圆脸从深处浮出,陡峭的台阶上传出钢琴键般的节奏……

那是我乘着电梯上来了。

他说,几年前你看上去一点烦恼也没有,对人总是那么热情,那么天真。我依旧点点头,说正是因为如此,才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那次周池穿着蓝色的短袖,戴着方边的黑框眼镜,我们从护国寺一直走到后海,就经过了定阜街这片建筑群。绿琉璃瓦殿式屋顶,灰色的墙砖和汉白玉大门,围墙墩柱上乖乖蹲伏着石狮子们,一只一只又一只,房脊上依次排着骑凤仙人、龙、凤、狮子、麒麟、獬豸和天马。有人说,骑凤仙人那么自信,他引领着万物,也总相信万物就在身后。有人说,骑凤仙人是兵临城下,不得不逃,只是寄希望于奇迹。

建筑上爱装点小而精妙的兽,这是我总觉得中国人可爱的地方。我们经过定阜街,聊起宋徽宗的汴京之围,为被屠杀的汴京平民扼腕。同样,我们也会为惨烈的新闻和朋友的麻烦事而感到烦恼。这大概是我和周池最相似的地方。

如今我们都慢慢拒绝这种共情,内部的裂痕逐渐扩张,无暇承受他人的压力,我们的心脏和血液逐渐变凉。我们正在驶向真正的秋冬,那些可以将我们变成冷血动物的夜晚,太阳似乎永无升起之日。

最近,我问的几家文学编辑和文化实习生都有学历和工作经验要求,周池碰了几次灰,坚决不愿让我再帮他打听工作的事,说自己找份杂工先做着。我安慰他,所有名垂青史的作家都要接受生活的毒打,我们要相信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恩赐。

这种瞎话谁会信。说完后我们都微笑,彼此就像对着一面打了柔光的镜子,镜子照镜子,总替对方粉饰太平。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现在和那个女孩子还联系吗?

周池的语气变得急促,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后三个字的重音带着南方人说话如唱歌的那种语调,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想法,也早就不联系了。

于是,周池唯一可能的绯闻也断了线索。周池是这样讲究,说话一字一句,做事也不逾矩,少年还是那个冷气逼人的少年。

人自己待着会越来越孤独和冷酷,我对他说,以后看看机会,找个女孩子谈谈恋爱吧。小说里总要有爱情的,还是感受感受,不然写出来也失真。

他答,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想过,况且现在我自己都是这种状况,又怎么能去害别人呢?还是先过好自己再说。

我说,是的,我们先保证自己的生活质量再说。

我们又走回了北海北地铁口,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已没入墨蓝色的夜,但雕梁上的灯光又似乎让这座殿门变得温柔敦厚。我和他告别,告诉他有什么事一定给我打电话。我嘱咐他,记得回去把肩膀上的线头剪了,他草草答应着。

过了一周,周池给我打电话,说自己租房又遇到了麻烦。他刚住进去三天,那边便来了拆迁的工作人员,几个工作人员带了些人围了那栋出租楼,说拆迁期限已到,三天后断水断电,限所有租客三天内搬出。公寓的物业似乎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报了警,不愿意放弃到手的押金,租户们聚在一起,向他讨要说法。

周池对我说,我觉得那个人有些天真,拆迁的人都到了,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我们还能继续住下去。

我说要不要我过去看看,帮你讨要押金。

周池一口拒绝了,他说当初是他贪便宜,不关他人的事。

警察来的时候说,劝他们都搬到对面的正规租房处去住,他一会儿马上就去找对面的公寓租下来,那边租金要贵一些,却是正规商业出租,应该比较靠谱。至于那1000块押金,要不回来也罢。

他懒于和这边的物业争论,索性放弃。

我劝他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正当权益,1000块毕竟不是小数,至少对我们来说不是。三年前,我翻译了一部散文集,翻译完有2万多汉字,到手只能赚1000多块。编辑催这书催得紧,要我4个月就交。

与此同时,我正在一家新媒体公司里卖命,不得已辞了职,去履行我的合约。结果直到那家新媒体公司破产,那破书都没能出版,但我还是想要那1000块钱。1000块从不是个小数目。

他答应着我的话,像那天答应着剪线头。

他又像鼩鼱一样逃进了其他洞里,好在狡兔三窟,他还是有选择的。

周池拉着黑色的小行李箱走向对面的公寓楼,一进门,他就发现一楼的床底和地板上全部长满了绿霉,整个房间像一口沉闷的小瓮,发酵出潮湿的陈年霉气。

一股血涌上来,周池立刻冲出去买了消毒剂,在屋中上上下下喷杀一通。

烟雾腾起间,似乎有一只全身纯蓝的甲虫在窗台上爬动。他有些错愕,再一看,那是枚瘪了的百事可乐瓶盖。他拿在手里,为他偶尔的花眼而感到好笑,他把那枚瓶盖揣进兜里,想起年轻的海明威揣进口袋里的兔子后腿,这只小百事甲虫会给我带来好运吗?

出门后,他把那枚瓶盖拿出来看了一眼,投进了远处的垃圾桶。

一天下午,周池发消息说,要去一家小书店里做店员,实习一个月,一天200块钱,总算是个差事,以防自己落入情绪陷阱。我说要去看他,他严正拒绝,很不希望我看到他在书店工作的样子。他曾在上海待过一年,做过淘宝电商的客服,遇过各种刁钻古怪的客户。每天咬着牙敲击键盘,弹跳的力就像小针刀一样刮过骨髓,又变成蚂蚁在脊椎的缝隙中攀游啮咬,他逼着自己接受来自屏幕那头上帝的拷问。他过了三年才对我提起,更不愿其他人知道。

我问他在哪儿上班,他只说距离他住的地方大概40分钟地铁,至于哪站又缄口略过。

我想象出一家杂货铺般的书店,教辅书和成功学首当其冲,接着是家装、投资、就业和畅销文学书。格局大概有点像九榀咖啡下的那个小超市,花样百出的零食,味道大多以甜腻和热辣为主,能够迅速地唤起味觉的快感。

周池站在书店的某个柜子边,正皱着眉,嘴唇微微嘟起,把顾客拿到各处的书籍摆放回原来的书架。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玻璃门偏移折进屋里,照在周池苍白的脸上,把他的瘦脸切出成明暗的不规则四方形。

在周池心里,那小书店或许架起了九榀钢架,它们架在小书店的顶层,干燥、简洁、无色无味,被风吹过的时候有细微的颤抖。

九榀钢架就在奥利奥和厚黑学的上方,新书的油墨味和陈旧的灰尘味团在空气中。周池拿着绿色毛刷的笤帚,慢慢地扫着水泥地上的腌臜,等着手机里某个编辑或邮箱里的好消息。

周池实习结束的时候,栾鬼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他的新书活动。我们相熟的人不多,和他关系又好,便欣然前去捧场。那天,周池提前到了一会儿,不断催促我快点到书店。周池在外面的咖啡店里一向看不进书,我是知道的。

有一次我们约在了中关村的星巴克,我说要在咖啡厅里看书写东西,他便随身带了本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那本书他读过很多遍,大都是在北上的绿皮火车的座椅上,他把那本硬皮书的书封打开又合拢,一个字也读不下去,最后还是把焦点放在了我这个谈话对象上。

很明显,他的焦虑已经侵蚀到了我先前所构建的“让我们看会儿书吧,我干会儿活”的空间场域。男孩的低音牵扯出零散的句子,词语就像水滴不断地从他的口中蹦出,大多是我们在微信上隔三差五就聊的话题,鲁宾斯坦弹奏的贝多芬的《狩猎》在我脑中回旋,将我欢快的C大调环音生生地降为e小调。

我无法置孤独的周池于一边,虽然手头的工作也同样重要,我也只能合上电脑,压抑着焦虑和他交流,心中的那卷小稿纸被火舌舔去了一条边儿,不紧不慢地烧着。我觉得这是值得的,我宁可把自我压成一块压缩饼干。

周池也总是这样耐心、温柔而友善地开导我。

在我最难过的那些年,他像吸足了光与热的冷血动物,忽地进化成有温度的小猴儿,热心地把爪子伸过来,安抚我总在边缘游离破碎的心。那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充分共情的回音,我们微微残留的共情,大概全给了不如意的彼此。像《编辑部的故事》里经常说的那句,“咱编辑部里到底还是有个贴心人儿。”

我到了后,连忙赶上二楼,和周池打了招呼,生怕他等我太紧。他的头发更长了,几缕发角像九重葛花瓣的棱角那样垂到前额,眼镜的框架从中间弯起来,像一道暗夜里的拱桥,唇边多了些髭须,稀稀疏疏,显得他的脸有些滑稽,像漫画里的人物。

他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一起去看元代画家王蒙的画。

我早知道王蒙的画好,不想今天才发现他是赵孟頫的外孙,珠玉家传,倜傥非常。

那王蒙从小一定很幸福,风度和审美乃世家培育,出名自然是水到渠成。不过,他晚年因朝代变换,因胡惟庸案受到牵连,死于狱中,一生也不能说是圆满。

人家的一生过得比咱俩滋润多了。

周池沉吟片刻,我曾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个著名作家,对于世界风云都冷眼旁观,从来也不愿意介入其中。我会随着心情变换居住的城市,每三到五年都换个地方居住,最后在北欧或沿海的某个地方,默默地迎来自己的终结。但是现在……我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我还没有出名,死亡也是件漫长的事,活着是最难以忍受的。

嗯嗯,很多人都想当塞林格来的,但是未必谁都有塞林格那样的好运气,很多人最后都变成了香蕉鱼。我总是怕你哪天还等不及文学奖,就自己先了断了。

他连忙摇摇头,我绝对不会那样的,即使再不景气,也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值得我这样做。

人逐渐多了起来,我们坐在坚硬的椅子上,看着栾鬼坐在聚光灯底下。未开口前,栾鬼似乎被那盏过于明亮的灯照得有些颓废。那是一张看上去略略朴实的脸,微棕色的皮肤在黄色的灯下被映得像火山蛋糕,光打在他的鼻梁上,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收割了一半的麦田,半是满足,半是疲惫。

他昨夜赶一个中篇,今晨刚下飞机来京参加这个发布会,恐怕气还未喘匀。

好在他眼神足够坚定,足以应付这几十人的场地。

他开口后,很快成了众人的焦点,在涉及一些敏感话题时,他以丰富的知识储备和沙场阅历来转移了很多机锋,来避免可能到来的口诛笔伐和饭后暗箭。现场时不时穿插着阵阵笑声,读者无疑都被栾鬼吸引了目光。

栾鬼实在是令人放心,他从来没有让主办方失望过。天生自带焦点和流量,在豆瓣发张风景照也一呼百应。

观众的提问有些冗长和无聊,栾鬼倒是沉得住气,露出两个嘴边的小酒窝,含笑对答。

周池在一边越来越局促。他的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去,一会儿看着栾鬼头顶的射灯,一会儿低下头去看前方的椅子腿。旁边还有小男孩在座位上来回扭动,一会儿要给家长递水,一会儿又要看绘本。如此往复多回,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希望自己获得所有的焦点。

周池帮他传送了几次水壶和绘本,这让他多少有了些事做,缓解了他的小小焦虑。

这一大一小两人倒是有相似之处。

周池刷着贴吧的消息,像松鼠那样不断刨着空气中的厌闷。而我的股骨和坚硬的座位正互相决绝地向彼此施加作用力,我变成了一棵达芙妮牌月桂树,有只啄木鸟在我的头顶笃笃地敲,风从我的耳边吹过去,簌簌作响。

活动终于结束,我们在店里胡乱逛了起来,翻翻那些天价插画册,等栾鬼结束签售,我们一同去隔壁胡同吃云南菜。栾鬼走在最前引路,高而阔的肩外罩着风衣,细而长的腿裹着牛仔裤,影子在光下倾斜到一边。他的头始终向前,与同行的编辑一同高谈阔论,间或接几个朋友的来电,一直未有闲暇。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青年作家,他们说栾鬼这书有望冲个大奖。我和周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心意散漫,思维被牵扯到还没读完的理论书上去,心想我的《西方文论关键词》有900多页,我只看到200多页,恐怕永远也看不完了。

栾鬼偶尔回过头来,冲我们爽快地笑,快跟上呀,你们年轻人,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儿走得还慢。

周池缓缓地发出“嗤”的一声,言语间似乎带着笑,复沉入他小说里男主角的忧郁格局中,眼神又牵拉到周围的灯光上。他低声对我说,我想逃。

我有些窘迫,我说你再等等,不要着急。我那时认为周池就像显微镜下离群的小微生物,即使处在游离状态,也早晚能够产生相应的黏合,实现表面的共融。

但周池那天的状态更像混沌,强开了七孔,反而会七窍流血而死,周围人的热切讨论并不能让他进入那枚社交场合的莫比乌斯环。

他们说起疫情时一个武汉老头因为吃不到菜,翻墙出小区去偷周围无人看管的菜地,薅了两大编织袋的菜回到了小区门口,因无法出示身份证信息而被保安拦在了小区门外。而叙述者说他一直劝保安放过那位大爷,他实在是因为饥饿才不择手段。

周池仿佛有了些兴趣,低叹一口气,都是这样的。

栾鬼说,上半年他林林总总一共捐了十多万,还各种托人买口罩和消毒液送朋友。手机里躺着的微商全都派上了用场,其中一个女孩还靠倒卖口罩在北京买了房,正准备提一辆玛莎拉蒂。真暴利,发国难财。

周围人的哇哇声此起彼伏,随后开始聊身边人的各种八卦。周池沉下头去,敛起他的羽毛,打开手机文档,开始修剪自己的小说。

我吃着一串沾着辣椒面的软土豆片,这实在是一串适合我的软土豆片,口齿间土豆淀粉的甜味慢慢发酵起来,辣椒碱在舌尖上弹跳,好像初春的爬山虎发了新芽。在美食前,我愿忘记一切贪得无厌的厌祷。吃完那串土豆片,我才听见栾鬼的话,忽地吃了一惊。栾鬼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栾鬼遥遥探过头,像深海的塔灯掠过暗夜中静静涌动的波浪,他似乎瞥见了我们所乘坐的这艘离开主要航线的小帆船。他特意与人换了座位,到周池身边坐,问我们最近的近况。我说我在找新工作,周池说他一直在等出书。这本书他等了三年,说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一点也不夸张。

栾鬼眼睛瞟了一眼远处正热烈交谈的作家们,压低的声音就像一柄从暗夜的湖水中捞起的寒剑,青锋的光面上,泠泠浮着水珠。

周池,我听咪咪说,你原来帮亲戚卖过一阵水果,不知道你对于采摘、运输、调配之类的事情熟吗?

周池的手指互相搓了几下,这种事儿我不太清楚,我亲戚比较懂,我只是帮忙而已。

哦那也没关系,是这样,我在密云那边承包了几排果树,快到了秋收季节,我想雇几个采摘员在北京帮我摘一下。正好你俩不是正在空档期嘛,看你俩呆着无聊,我想问问你俩愿不愿意帮我去摘苹果。

他看见我俩迟疑的钝色,连忙加上一句,放心,有钱的!对你们我不会亏待。我多雇两个人,摘不完也没关系,就当你们去采摘散心了。交通什么的不用担心,你们到了古口北后,我会让果园那边的人来接你们,你们也可以拿几箱苹果回去给家人吃。

周池用手飞快地搓了下脑袋,我立刻打开手机看了看地图,算了算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到。在我的积极怂恿下,周池终于往前挪动了一步。

饭局散后,我和周池站在饭店的街边,对面的麻辣老火锅店在黑夜中灼灼烧着,看起来我们俩前途一片光明。

周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看似窘迫又有些暗喜的颜色,灯光一照,半青半紫。

他幽幽讲一句,摘苹果,这也是太搞笑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的“是”字发的是平舌音,照旧还是绛灰色的雾

声,嗡嗡的,有些像脱了尾针的蜜蜂。摘苹果到底是有事做,我劝他,总比躺床上好。

他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体力好,肯定喜欢漫山遍野跑。我还不知道我行不行。

哎呀试试嘛,又不会少块肉。

采摘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在空中明晃晃的,坐在高铁上,阳光就打得后脖颈有些发热了。

从怀密号上下来,阳光像洒水车经过时洒过来的一片水雾,伴着风吹来有些凉爽,光似乎长出了精灵般的薄唇,在我的面颊上细细地吻,不留痕迹。温度慢慢升起来,我能嗅到脸上的防晒霜味道。

周池跟在我旁边晃晃悠悠地走,像一根拉长的二细面条,背依旧像虾子入了热水那样夸张地弯起来。他说过,是他故意这样做的,自己就是身负巨石,早就被压垮了。他的面条手臂在空中微微地挥了一下,问我远山上是不是长城,又说起幽州的刀枪剑戟。

我在他的声音里越走越远,有些泛黄的远山上,山腰缠着蜿蜒的残砖颓墙,如同风化的牙齿,摇摇欲坠。似乎北风一过,就能摇下来几座烽火台。

周池始终与我保持着合理的距离。

他是个细心的孩子,记得第二次见面,我们走在二环里,我抱怨他走路是斜的,走着走着就会把我挤到一边。他听到后立刻斜弓步与我拉开距离,认真地解释,他两只脚的大小不一样,因此步伐总会偏移一些。

有人站在出站口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和周池的名字,白底红字,看着有些夸张。我们连忙打了招呼,加快步伐径直走过去。举牌人四五十岁,穿着黑色的李宁夹克和运动裤,老款的安踏运动鞋,皮肤棕黑发亮,眼角有些波浪形的皱纹,面颊被太阳晒得有些红,大概是长在田野里作业的缘故。

见到我们,他露出一排生白的牙,咬一口苹果下去,恐怕会爆出清脆的音,看上去很健康。他问我们是不是栾老师介绍来的,得到肯定答案后,让我们叫他王叔。

他又问,是去吃个密云水库鱼再去园子,还是先去园子,到了以后随便吃点儿农家饭?

我们都不再想中途停顿,索性一步到位,决定先去果园看看再说。

我们跟着王叔走到停车场,他开了一辆略显破旧的福特皮卡,黑皮卡的车斗上溅了很多泥点儿,车轮上也蛮斑驳,看上去经历了一番风雨。我们有些怯生,没人愿意坐副驾驶。我们坐在了车斗里的两个草垫上,露出上半身,像两只好奇的山羊四处张望。

王叔在驾驶座里喊,他会开得慢一些,以防风把我们的脸吹歪了。我们用手扒着车边,上下颠簸,有些眩晕。道路两边的小店在我们左右摇来晃去,水库鱼、石锅鱼、蒸汽鱼、烧烤、麻辣烫、按摩店、农家乐……

周池紧紧抓着车的边缘,手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了。他依旧是那么紧张,来到密云他还依旧是紧张的,我问他怎么样,他说他有些头晕,不敢说话,甚至在怀密号上就吃了晕车药。看他这样紧张,我的心像拴在马尾上的豆腐,颤颤巍巍,周池什么时候才能将羽毛微微松快点呢?

终于到了。周池踩着那双凉鞋慢慢跳下去,我看他的脚趾上扑了些碎石和尘埃,问他冷不冷,周池回答不冷,可脚趾蜷缩了半节。我像一袋土豆那样从车里滚了出去,落地的时候有童年蹦格子的快感,可惜现在的膝关节却没有小时那样轻松灵便了。

我们面前是一面顶端插满了玻璃的围墙和一扇豆绿的铁栅栏门,豆绿色大概是新粉刷的,漆面没有剥落和潮痕,透过铁栅栏的门往里看,内部是连绵的果林。那是一片没有受过灾害的绿,在果园中成排站着,每一棵果树都像儿童水彩画里描绘的那样愉快,苹果树的新鲜气味和满园果实的闷香被风不间断地吹来,让我的心也变成了清脆的泡泡,飞天遁地,横无际涯。

不断有灰喜鹊家族滑翔过来,喜鹊在树木之间来回踱步,麻雀在树丛之间来回弹跳,但每个苹果都套了塑料袋和牛皮纸,只听见它们呼朋引伴的喳喳和啊啊,还有失望的大声嚷嚷。鸟类的嗅觉并不灵敏,但它们对于成熟的果实有天然的敏感,有经验的老鸟会知道何时的果子最香甜。鸟类毕竟是始祖鸟的后代,小脑子占头颅的比重较大,转得比大部分猫咪和狗都要快。

果园的音箱里正播放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分贝几乎盖过了欢呼的鸟浪声。周池皱了皱眉头,我心里一紧,大概他又要说“我想逃了”,但他这次什么都没说。

王叔提高了嗓门,哎呀没辙,年年都放《小苹果》,鸟都听惯了,也不怎么害怕了。老放着鹰叫,没一会儿适应了,你们有文化可以帮我研究研究。

我问王叔,非得放迪曲不可吗?

放一般的歌儿鸟都没反应,必须是震天响的这种,不过我现在看它们也都打皮了骂聋了,丝毫不害怕,你看看这乌泱乌泱的,恨不得把这牛皮纸和塑料袋儿都啄破。

那咱们怎么办?

栾老师那二十多棵树都在园子靠东左数第五六排,迎着太阳长的,应该特别红,也特别受鸟儿欢迎,你们得抓点儿紧了。

栾老师不是说他还会找一些人过来吗?周池开口问,这么多树,我们两个一天弄不完吧,又得搭梯子。

是这样,咱们得分几批摘苹果,现在先摘树冠上面的,个儿大的,颜色好的,那边光照好,后面的过段时间再摘。两位老师听说也是搞写作的,你们是写网络小说的吗,现在是不是特别赚钱?

周池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向着东边的那几排苹果树走去。我说,我们一分钱也抓不到,全靠喝西北风过日子。

王叔露出白牙哈哈大笑,嚯,喝西北风好啊,你看这苹果就是喝风长大的,这不照样丰收吗?别着急姑娘,还没到时候。

我们又不是苹果!周池走了很远,回过头嚷了一句,顺着微微的风飘过来,苹果只有被摘下来卖掉,被人吃掉的份啊!

王叔嘿嘿一笑,我看啊,人和苹果没什么两样,最后变成核,不都进土里了?

我定睛看了看王叔,下意识开始爬梳。这话好像栾鬼写过,什么人就像毛栗子,起先生活在刺儿里,逐渐成熟了,被人剥开吃完也就没用了,壳一扔,灵魂就轻飘飘地飞走了。

王叔,这果园儿是您的吗?我问。

他晒红的额头上有几道抬头纹,对,这整片宅基地和果树都是我的,你们栾老师承包了我这儿几排。

一个南方作家怎么会想到来这儿来承包果树呢?我刚想问,王叔就先开口了,你们是想先吃饭还是先摘苹果?

喂!周池!先别跑了!你是想先摘苹果还是先吃饭?我用鞋把土地蹂出一个小窝,冲着前方那个消瘦的背影大喊,声音像迎风起舞的破塑料袋,在七级大风里,滑过纵横的燕山山脉。

周池又乖乖地跑了回来,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我吃点白米饭什么的就可以。

我翻了个白眼,不如咱们吃点儿苹果算了。

倒也不是不行,我也好久没有吃水果了。

苹果不着急,你们回头抱回去慢慢吃,中午咱们踏实吃点儿饭。我带你们去我旁边的小屋吧,一会儿吃完,我教你们怎么摘。

我们随王叔拐进园子里的小屋,这时我注意到周池的脸色有些青,问他是不是又晕车了,他说喝点水就好。王叔拿起旁边木桌上的亮绿色塑料壳的暖水壶,往蓝色描龙的白瓷茶杯里倒了点热水,又拎起来一桶农夫山泉矿泉水,给匀成了温水,递给周池。

随即他抬起头问我,姑娘你喝茶吗?我这儿有金骏眉、祁门红、白茶和六安瓜片,你想喝什么我这儿都有。

周池喝了口水,渗了渗,说她只喜欢喝咖啡。

我笑着扭头,你胡说。

没想到王叔竖起食指,对我们神秘地笑笑,喝咖啡是吧,你等等。

说着,他从木桌上的小方柜里搬出一台金属银的德龙咖啡机,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三只金红的咖啡杯和底盘。接着,从旁边低矮的银冰箱里,拿出冷藏的咖啡豆和三元牛奶,手一摆,笑笑,姑娘想喝什么口味的?拿铁、浓缩还是卡布奇诺?

我和周池暗暗交换了眼色,老栾应该没说实话,或者是在等我们发现。

我有些上架烤的窘迫,也有一丝暗喜,Flatwhite馥郁白您能做吗?

当然了,没问题,要燕麦奶还是三元牛奶?他作势要从冰箱中拿出一纸盒燕麦奶。

我看这王叔摆出此等架势,是一定要与我分辨出一二,碰上老饕了。我说换燕麦奶吧,王叔手起杯落,很快做好了一杯馥郁白,这些都是老栾教我的,没事儿的时候,他会来山里,给我进行文明培训。

话外音又呜呜响起,我听见周池对王叔讲述他曾给亲戚家搬苹果的经历,声音时而远时而近,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丰收的喜悦,闻不到任何苹果的清香,而感觉到一种平静的冷气,它平缓地冲着手腕吹来。

卖苹果是周池的私密故事之一,和做客服同样,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秘密。

可能在他看来,不会再见面的王叔能够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不知怎么的,我的后背却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想起《格林童话》里那张能变出一桌美食的小木桌子。

我看着牛奶从咖啡的中心慢慢浇筑出一个夯实的圆,就像钢筋混凝土浇筑出的圆柱,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混凝土预制的空心圆柱,它们横陈在层层叠叠的混凝土预制板脚下,洞口长满了青黄的狗尾巴草。我将目光探入那个圆形白点的深处,仿佛回到了那些我在水泥板上挥汗如雨,不知疲倦地跳来跳去的午后。

我感到一种弹力,将我猛然从白点的深处弹起,是来自于我童稚的,未曾被重力控制过的重层的反作用力,它竟然穿过了千疮百孔、深深浅浅的、绿鬣般羞怯又纯粹的年光,重新复归到我大脑中心的同心圆。

我啜饮咖啡的圆边,像只鼩鼱那样打量着四周,这是间不错的小砖瓦房,头顶撑高做了水泥吊顶,水泥被涂成了流动的远山形状。童年那个拥有鼓鼓脸颊的短发女孩在用一双墨眼打量我这张苍白的、挂着浓重黑眼圈的扁平圆脸。什么东西被永恒地削去了,什么东西又在准备复苏,但她仍在犹疑,她仍在恐惧。

对,确定那是恐惧,她已经被什么给限定,摘苹果是件必将发生的事。

我们坐在苹果树根打造的小圆木桩上,冰箱旁边是一株盆景里的枯柏,苍绿得并不太新鲜,似乎总是在那儿似的。而王叔的储物柜,是锯了病死的果树,自己找隔壁村的木匠打的,抛完光直接上的清漆,凑近了闻,还能嗅到一股果木香。

等到我们喝完,王叔已经让村里的小饭馆送了家常菜过来,他说他特意嘱咐了要清淡一些。

丝瓜鸡蛋、炒土豆丝、宫保鸡丁和凉拌木耳,还有紫菜蛋花汤。

我问王叔,栾老师怎么想到在您这儿包树的,他在江浙不是更方便吗?

王叔又喝了一杯意式浓缩,栾老师跟我认识得二十年多了,他以前写什么小说,就是来我们这儿考察的。那文章讲的是那个最早把密云栗子卖到怀柔的人。当年咱们穷,怀柔的好栗子都出口到日本了,怀柔人就把密云栗子当怀柔栗子卖。实际上没什么区别,都燕山脚底下,风吹日晒的,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觉着我们密云栗子还更好吃呢。生意做大了,他招了几个人,被村里一户眼红的给举报了,警察给他抓了起来。

第二年政策回暖,政府关怀,又给他们同一批进去的小商贩放了出来。1992年邓小平南巡以后,他去帮着亲戚卖苹果,他们一起承包了两座山。那些被咬坏打伤的果儿,选级后运走做果脯蜜饯。那些年大家来北京旅游买的纪念品,逢年过节发的单位福利,不少就是平谷密云的果脯。他有了本钱以后就去搞农家乐了,那时密云旅游刚起来,一度发展得不错。栾老师跟着他做了几年采访,后来写了一篇《北京的毛栗子》,获了什么奖。

我想起来了,栾老师被保释后,就是靠《北京的毛栗子》站稳脚跟的,那可以说是栾老师文学生涯的第一桶金。

我犹疑地问,那您就是那个横渡完密云水库就去卖水库鱼的王峥嵘?

王叔的眼睛微微弯了弯,手里慢慢收拾着碗筷,把吃剩的饭菜倒在旁边的一个不锈钢碗里,正是在下。

那栾老师采访的就是您啊,你们当年怎么认识的?

那篇纪实文学里也出现了很多类似的金句,可以说王峥嵘这个人撑起了整个文本。

他之前跟北大老师做项目的时候认识的我,我们聊了聊,没想到挺投机。我这些事儿给了他灵感。

你们当时都聊了什么?是密云的栗子好,还是怀柔的栗子好?

不是。我们聊了聊他被抓的一个同学。他说他同学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一直缓不过来,经常在家里摔东西,问我怎么能调整得这么快,还发展得这么好,他需要给他的同学做一下心理干预。

栾鬼二十多岁时的事,我们都知道,这是半遮半掩的秘密。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摔下来的时候,觉得谁都在看着自己,可根本没人在乎。我回家的时候,媳妇儿跑了,家里能摸的都被摸干净了,我们家窗户也被砸破了一块,我的老娘不会换玻璃,就拿报纸糊了三层,家里的灶都是冰的。

出来那天,老娘骑三轮车跑到车站去接我,我坐在她车后面,看着燕山一上一下地在我眼前晃,闭上眼睛,仿佛还和小时候一样。我们到村口买了两包方便面,放了点葱花吃了,吃完我放了串鞭炮,跟我老娘说,在里面儿认识不少跟我一样做小生意被抓的,他们传的都是,以后就好了。放心吧,儿子孝顺,以后吃喝少不了您的。

周池打了一个暗嗝儿,其实跟知识分子不知识分子没关系,每个人遭遇的不一样,每个人的接受度也不一样。像古代,有些人在狱中还能一直看书写诗,有些人就完全崩溃了,用石头把钉子砸进自己耳朵里,这种事都很难说的……

王叔微微一笑,我也不懂看书写诗什么的,只要是我的果树每年都能开花结果,我每年都能横渡一次密云水库,今年就算过去了。钱够花就行,我基本没什么操心的。

周池的眼睑垂了下来。

你们栾老师当年到我这儿的时候,还不如你们呢。他那头发留得老长,都打绺儿,穿着蓝色土布格子衫,袖口儿都是黑的,打了两个背包,手里拎着个破暖壶,坐了几小时公交,看着像严打车里刚跳下来的。家里人生气,也不管他,电话打了一圈儿,只有我收留了他。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科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已经退学了。他在我这儿打着北大学生的名义蹭吃蹭喝,还陪我摘水果、跑业务、赶饭局,最后论文没写出来,倒是写了个小说。

《北京的毛栗子》是报告文学,写的都是真事儿。我笑着纠正,不是小说。

我分不清楚啊哈哈哈,在我看来都差不多。

说着,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抓紧时间,我教你们怎么摘,别伤了果儿。说着,他把不锈钢碗里的剩饭端了出去,把脚边的几个筐子叠在一起搬到外面。

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几条黄白相间的小狗,它们眼睛大,身子长瘦,显得四肢分外伶仃,后腿的毛在风中呼呼地吹着,爪子鼓起来,坚定地扣在泥土上。

它们是冲着饭盆来的。

都是流浪的小狗儿,喂点剩饭,有时能追追鸟儿,还挺管用的。王叔当当地敲了敲饭盆,周池的面色更白了。

走近了老栾包的那几排果树,我才发现,果树的外层还有很多随着风旋转的小风车。光耀紫、金属绿和闪银色的扇叶在果子间上下翻飞,窸窸窣窣,如风之手在热烈抚摸苹果的脸颊,风滚在脸上微微有点烫,而牛皮纸纹丝不动。

王叔说他自己闲来无事,号召家人一起做了800个小风车,花了两天挂满了果园,还是用来防鸟的。

他想尽办法防鸟,从套袋、放歌、放狗、扎风车到留上层果儿,就是不愿意和别的村民一样架网,那样死鸟太多,他不忍心。但他要求我们动作尽量要快,不要耽搁了选级,下午他得运一批过去。

我和周池互看了一眼,想到了死在他家附近的那只麻雀。

我灵机一动,给王叔推荐了一个古典乐的歌单。

我家养灰喜鹊,你老给它们听《小苹果》都起腻了,

没准儿莫扎特能管点儿用呢?

王叔想了想,我一会儿试试。

篮子放在脚边,我斜挎了一个大帆布包,戴好了白色的薄手套,拿了一把红把的剪刀。王叔教我们怎样把苹果沿着根部往上一折,摘果子既轻松,也不伤树枝。随后再剪掉苹果把儿,怕苹果把儿把其他的好果子戳伤,然后才能放进帆布包里。如果觉得帆布包太沉,可以随时将其从底部解开,把它们轻轻地放进筐里。之后再一起搬到小屋旁,随后运到附近的工厂去选级。

尽管果子看起来十分诱人,但野生鸟类依然怕在地里工作的人类,并没有敢到筐边啄果子吃的。喜鹊胆子大一些,它们有时会站在不远处踱步,人稍微近一些便飞到一旁的树上去。

王叔去小屋里调音响去了。

我俯身把一兜子苹果放在筐里,隽永的清香和刹那的涩味飘进我的鼻子里,我抬起头,大滴的汗被风吹落在筐沿。防晒霜的味道散发成了滚烫的粉色,在我眼前凌波浮动着,耳边还传来了遥远的晚蝉嘶鸣,我的头嗡嗡响。我坐在苹果树下,风从我的左边拂过来,还是热。

小狗在阳光下颠三倒四地跑,我的后腰肌肉正向南北两个方向进行撕裂,有几只喜鹊和灰喜鹊跟着小狗飞了过去。

天边的云似乎有些低了,旁边树上挂着的大喇叭开始放莫扎特的三重奏,鸦鹊纷纷惊飞,像是谁对着空中开了一炮。我看着它们空着肚子振翅高飞,想起我抓住花花时它猛烈的心跳,这里有几百颗紧张的小心脏在羽翼覆盖的胸腔里狂跳。而我的心就像陶瓷缸子摔在了墙上那样发出清脆的巨响,随着弦乐欢快的颠簸,感到强烈的刺痛。我听见一种眩晕在太阳四周散开,忽然嗅到一种烧焦的气味,正是如此的驱赶,各种意义上的驱逐。

掰了一小时苹果,周池的脸越来越枯,仿佛从树上被掰下来的是他的灵魂,一只一只又一只。一只小黄狗走在他旁边不远,屁股在草丛里扭来扭去,爪子有时搭在箱子上,有时它后腿站起来,扒扒周池的裤脚。周池轻轻用腿把它卷开,狗便知趣地坐在一边。有时它呜咽几声,皮毛在阳光下泛出发红的那种金。

周池那一兜苹果已经快满了,苹果把袋子绷出波浪的轮廓。周池弯腰给它递一个苹果,它闻一闻,瞪大的眼睛好像有眼泪浸润似的那么湿,嘴唇上也沾了湿润的白沫。它咬住苹果,转身跑去了果园的另一端。

他忽然抓起那兜子苹果跟着小黄狗跑了出去。

这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他跑。

面条手臂从包里掏出苹果,猛烈地砸向远方的几排果树,无数被撕烂纸皮的苹果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冲向树、土地、石头、鸟雀和狗,发出闷钝的撞击声。碎裂的苹果像点燃了焦油的投石,不断地在这大地上燃烧,我看见它们烧成了坚硬的瓦砾,发出属于苹果的那种尖叫,清香甘甜的,脸颊被摔成乌色的尖叫。

我听见鸟浪在欢呼,它们正向着那些坠地的苹果俯冲过去,冲过去啄两口,又蹿到枝头,再冲下去。我依旧坐在那儿,听见头顶的树在哭,它们在哭那些苹果,风吹过叶子,发出漫天的、苏苏的哭声。

王叔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了,他看着他精心呵护的苹果撒了满地,整个果园仿佛都变成了《格林童话》的小饭桌,纷繁的鸟浪开启了创世宴席。他扶住最近的一棵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影子开始拉长,太阳在往下坠。

整个果园似乎只剩下了我和王叔,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种熟悉的凉意又慢慢蹿上了脊背。我说,王叔,你就是栾鬼吧?

来源:《湘江文艺》

编辑:陈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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