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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王大进:雨中莲

来源:《芙蓉》 作者:王大进 编辑:施文 2022-04-24 10: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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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莲(短篇小说)

文/王大进

1

小伟被爸爸接回家的时候,一路上非常兴奋。小脸上汗涔涔的,发梢都有些湿了。他双眼兴奋闪亮,嘴巴里叭叭说个不停,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他太着急、太兴奋,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爸爸在公园里的奇遇。他说看到了一个漂亮的机器人。一群小朋友围着它,叫它阿姨,但是机器人不许他们叫它“阿姨”,而要叫“姐姐”。

“哈,这机器人还挺爱美的,这么在乎年龄。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机器人。”爸爸听了笑起来。城里的女人哪怕是结婚有孩子了,也还是喜欢别人叫她们“小姐姐”。可是,一个机器人,还在乎别人对它的称呼?再说,机器人有什么性别和年龄呢?

“真的,它真的就是一个机器人姐姐。”四岁的儿子叫起来,生怕爸爸不信。

他既兴奋又着急,一急就说得磕磕巴巴,嘴里的词七零八落地掉了一路。他还缺乏对事物完整的描述能力,虽然他急得又是挥手又是踢脚的。朱家一听懂了,不太信,不过承认这倒是很有趣。他隐约感觉那并不是个机器人,而是一个真人。要么是儿子误认了,要么就是撒谎了。小孩子说谎很正常。他们编织觉得很有趣的谎话,取悦大人。但小伟坚持说那真的是一个机器人。

“它的腿是金属的,亮亮的。它会走路,还会跳舞。”

小伟说。

朱家一这就信了,看来那的确是个机器人。

但这显然不是一般机器人。

它会说话,会讲故事。它不仅有漂亮的面容,有一头漂亮的黑发,还像正常人一样穿着衣服。机器人有必要穿衣服吗?虽然才是刚刚认识,但是朱家一感觉儿子的心已经被这个机器人勾走了。小伟从乡下来城里才三个多月,见识少。城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新奇的,所以他自己胡编出什么机器人姐姐,也是可能的。小孩子的话真假难辨,他想,就当是戏言了。孩子能快乐,他就安心。

那个晚上,回到租住屋里的儿子一直说着那个机器人姐姐,并且说以后天天都要去那个小公园玩,因为那个机器人姐姐也在。一群小孩子都喜欢围着机器人姐姐,一会儿拉拉她的手,扯扯她的衣服,一会儿好奇地撩起她的裤管看看她的金属脚,甚至还胆怯地摸一摸。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朱家一很高兴小伟能快乐起来。他一直有点担心,儿子心里有阴影。他妈妈一年多前丢下他跑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小伟就在老家的村里,跟爷爷奶奶过。半年前奶奶身体不太好,得了动脉粥样硬化,挺严重的。爷爷本来就是行动不便的,是需要奶奶照顾的。他犹豫再三还是把儿子接到了自己的身边,虽然明知把儿子带在身边会增加很多的麻烦,但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是一个快递员,特别忙碌。

现实最大的麻烦就是他每天风里雨里地送快递,只能把小伟带在身边。小伟害怕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朱家一也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出租屋里。半年多前,朱家一在城北亲眼看到一个小男孩悬吊在阳台上,被卡在栏杆里。家里没人,小男孩一觉醒来不见了家长就爬到了阳台上。小男孩只有脑袋还卡在栏杆里,整个身子已经吊在了楼外,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发出的哭声已经很弱了,嘶哑的。底下看到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人说打110,有人说找消防队。七嘴八舌。

朱家一正好送快递到了那里,什么话也没说,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就迅捷地翻上一楼的雨篷。他像一个蜘蛛人,手脚并用,抓住各种可以抓牢的支架,往上攀爬。那时候他全身的肌肉紧张到发酸,汗如雨下。只要稍有不慎,他就会从上面摔下来,当场毙命。可是那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把那个孩子从下面托起来。就在他刚刚托起那个孩子的小脚时,他听到了身底下消防车的警笛声,消防人员上了那层楼,破门而入。

朱家一只要想到那一幕,依然是心惊肉跳。所以,他必须把小伟带在身边。再苦再累,他也必须坚持。

2

作为快递骑手的朱家一,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

只有拼命干,才能够挣到更多的钱。快递公司是按件计酬,还不能收到客户的投诉。有一件投诉,他一天的工资就没了。所以他格外卖力,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努力工作,只是为了家,为了女人和孩子。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努力,女人还是跑了,连孩子都不要了。他的婚姻不是没有爱情,他们是有感情的。他们是打工时认识的,好上了,好得要死要活。她家里当时是激烈反对的,可她不顾一切地跟上了他。

那时候朱家一发誓一定要对她好。她长得漂亮,也能说会道,聪明机灵,就是脾气有点急。特别是怀孕以后,情绪变化特别大。多疑、暴躁。朱家一处处让着她,宠她。那时两人过得挺不容易的,租住在一间比现在大不了多少的小房子里,他每天一早去工地干活,她挺着大肚子留在屋子里。

产期越来越近,她想回到娘家生产。是他坚持要留在城里。花再多的钱,他也是愿意的。在市里的妇幼保健医院,她足足躺了有半个月,最后还是剖宫产。当时医生告诉朱家一说产妇有危险,可把他吓坏了。听到她在产房里痛苦地大叫,他吓得全身像筛子一样地抖着。小伟出生后,一家三口回到村里,生活了两年多。

为了挣钱养家,他出来了。当一个快递骑手,来钱快,每天在这个城市里奔忙。男人存活的意义,就在于全力打拼养活女人和孩子。可是,他在城里越努力,女人的脾气在乡下就越尖锐、古怪。他们每一次通话,她都会大吵大闹。她好像是生了孩子后,变了。她和他的父母也有各种鸡毛蒜皮的矛盾,许多细微到如发丝一样的事,最后都能演化成巨大的爆炸。千吵万闹,他对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毕竟是有孩子的人。他知道有些女人在生产后会有性格上的变化,有人产后狂躁,有人产后抑郁。她就算不爱他了,至少不会离开孩子。谁能冷酷到不要自己的孩子呢?尤其是一个女人。他怎么也没想到,她有一天真的跑了,孩子也不要了。

朱家一现在每天送快递,总是会留意街上人群里的年轻女人。他心存希望,幻想着某一天突然发现她。他曾经努力地寻找她,去她父母的老家,去她过去曾经打工的地方。他向每一个熟人打听她的消息。

大海捞针一样,而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一次在香草街,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很像她。他紧随其后,也就是相距只有三四米的时候,那女人正好回头,他看到完全是个不认识的女人。但他不放弃对她的寻找。她是有可能到这个城市来的。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要找到她。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子。

儿子是想妈妈的。

尤其是在乡下,跟着爷爷奶奶过,他是越发地想妈妈。现在他把小伟带在身边,儿子的孤独感就明显减轻了许多。可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四个月,有一天他在路口被警察拦住了。

“你送快递为什么还带着孩子?这是非常危险的。”警察一脸严肃。

朱家一当然知道这样是违反交规的,他努力解释着,很窘迫,结结巴巴。

“有困难也不能这样。”警察说,“当然打工不容易,很辛苦,有难处。但是,这是安全问题。不仅是你个人,还有这么小的孩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太危险了!”

朱家一向警察认了错,并保证今后再不带他了。

快递要送不成了,生活就没法继续了。

他一筹莫展。

好几天,他没有出工。

“让他跟着我吧。”租住隔壁的老周知道了,说,“你早晨把他放在我摊子上,晚上你回来时再接他。”

老周在巷口摆了一个修车铺。

他摆摊有好些年了。原来骑自行车的人多,现在一天也没一桩生意。如今人们不是开小汽车,就是开摩托和电瓶车。那些车子坏了,都有专门的维修店。老周修不来那些,就改着修配门锁钥匙,附带在巨大的太阳伞下摆些日用杂货售卖。他每天出摊迟,收摊晚。朱家一把小伟放在那里,是合适的。

为了让小伟安心,他买了好几样玩具。他害怕儿子感觉无趣。可是,老周说离他摊子不远有一个小公园,有许多中老年人带着孙子、孙女或是外孙、外孙女在里面玩,热闹得很。尤其是周末,连上幼儿园和读小学的孩子也来。

没想还真的行,小伟去了第一天就喜欢上了。

小伟喜欢那个小公园,更喜欢公园里的机器人。

3

朱家一后来特地经过小公园看了一眼,里面亭台楼阁,绿树成荫。中央有一块空地,孩子们在里面骑车或是玩滑板,很热闹。老年人慈祥的呵斥和小孩子夸张欢快的尖叫、婴儿的哭闹,混成一片。他看到了小伟正跟三四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不孤单,但多少还是有点怯。

他没有看到机器人。

“机器人呢,你和它玩了吗?”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这样问小伟。

“玩了。”

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他想,机器人是儿子幻想出来的可能性很大。儿子内心大概是孤独的,需要有一个幻想中的朋友。况且,小孩子有幻想不是坏事,谎言也是可爱的。因为他只是在织梦,把自己包裹在幻想的欢乐世界里。

孩子能快乐,是朱家一最欣慰的事了。

快递公司是本市的一家小公司,老板是个大肚子的秃头男人,整天骂骂咧咧。十多个员工在公司里忙碌着,就像是蜂箱进进出出的蜜蜂们。朱家一每天的业务量是排在前三的,不少同伙都半真半假地骂他,怪他太拼了。谁挣的钱多,总是会引起同伙的妒忌,这很正常。公司的快递骑手们都很拼,就看谁比谁更拼,不要命。像朱家一这样把孩子都带出来拼的,独一份。他们不理解他的难处。他也不愿意把自己的难处对别人讲。一个人的痛苦只能自己忍受,别人永远也不可能感同身受。

在所有的客户中,最让朱家一感到难以招架的是云峰大厦里的那位余先生。余先生是个真正的大老板,据说那幢大楼都是他的。每隔几天,余先生就会通知朱家一去他的办公室或在楼下拿一束非常漂亮的鲜花,送给一位姓姚的年轻女性。

那是一个有着魔鬼般身材的姑娘。

朱家一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惊讶得有点合不拢嘴。她身材高挑,双腿修长。她穿着黑色的高跟鞋,走在饭店大堂明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橐橐笃笃的声音,随着一阵香气袭来,他都不敢直视。

城市的高楼林立,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潮。喧嚣、蓬勃,陈旧与崭新,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幻。朱家一骑着电车,就像是急着产卵的鱼。那些快递一份份递到客人的手里,他们的签名就是他的“鱼卵”。

“以后你不要再送花来了。”

大概是半年之后的一天,那个漂亮仙女拒绝再接受送来的鲜花。

“你不要再送了。”看她的脸色,的确是非常生气。

可是,那个姓余的男人更加强势。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身体半陷在真皮座椅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喜欢向上翻着,并不看着朱家一。他的大手放在桌上,右手指在台面上做着有节奏的弹奏。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朱家一说:“不行,你必须送,而且一定要送到她手上。”

“你是干什么的?你说!”他坐正了,手里玩弄着一只金色的打火机,“吧嗒、吧嗒”地打起火来,烧着、灭掉,烧着、再灭掉……

“你干的就是送快递,对不对?”他用威严和轻蔑的语气说,“我让你快递没给钱吗?我是一次性付给你们公司的,对不对?而且我付的钱,是正常价格的几倍?五倍!我付了钱的,你就得送到她的手里,对不对?我让你送的是炸弹?不是吧。就算是炸弹,你也得给送。”

朱家一觉得他的道理无懈可击。

可问题是那个仙女不肯签收,他能怎么办?她不签收,他就不算完成任务。完成不了任务,他就要被罚。他不接这份活了,不行吗?

“不行!”这位余总很霸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把花送到。”

这份本应该最轻松挣钱的单子,成了朱家一每次最头痛的派件。一次次的,他几乎是献媚式地请求她接受,低声下气,谦卑得不行。她不下楼接受,他就绕过保安直接上楼找她。

他的心态是复杂的。

一方面他很怕接这份活,另一方面他的确又喜欢看到她。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他还希望她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快递骑手,并不清楚客户间的是非,更不介入他们的纠葛。而她最后总是无奈地签下,一边签一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旦她在单子上飞快地签下她有些花哨的名字,他的心里立即如释重负,充满了阳光。这是最快乐的一刻!

4

小伟喜欢小公园。

他说他和机器人姐姐成了好朋友。

“她还给我糖吃,”小伟说,“好多糖。”

儿子从口袋里真的摸出好几颗糖来,五颜六色的。

朱家一觉得儿子很有趣。机器人哪来的糖呢?更不可能把糖分给他吃。应该是公园里的那些奶奶或阿姨给的。别人给了,就要感谢,而不应该说成是机器人。

他问老周,公园是不是有机器人。

“机器人?”老周一愣,“没有吧?没有。”

“他说机器人给他糖吃。”

老周怔了好一会儿,笑了,“机器人?人家真是小姐姐。我不认识她。那个姑娘几乎天天来,在小公园。挺漂亮的一个姑娘。你儿子把她当成机器人了,嗬,小家伙……”

小伟说,那个机器人姐姐喜欢他,问他家里的情况。她对他很感兴趣,问他爷爷奶奶的生活,问村子里有多少条小河,长着什么样的庄稼以及小动物们。

“她啥也不知道。”小伟说。

“她连小羊都没看过。”小伟说。

“她也没见过灶,奶奶家烧饭的柴灶。”小伟说。

“她是城里人。”朱家一说,“没去过我们乡下。”

“她是机器人。”小伟说。

“嗯,城里的机器人。”朱家一说。

天气越来越热,小伟时不时地穿着不同的鞋子或是衣服回来,老周说都是公园里的那些好心的奶奶们送的。小伟身上的衣服还是上个季节的,不适宜了。

朱家一一刻不停地运送着快递。在小伟身上,他看到这个城市里的善意。他越来越满意自己的这份职业,虽然辛苦些,但毕竟挣得还算不错。他熟悉这份工作。每天上千件的单子,装货时,大脑里就已经画出一条清晰的路线图,极大地提高了他的效率!在那片区域,没有一条街道和巷子是他所不熟悉的,没有一个小区的门牌号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服务态度好。尤其是大件,比如沉重的家具,遇到没电梯的老式楼,他都是一层层地背到楼上。一天下来,衣服反反复复地湿了干,干了湿。这些年来,他送过的快递数不胜数,见过无数的客户。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脸,不同的身份……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小伟好。

小伟说那个机器人姐姐每天下午都在公园里,她给他讲故事,甚至还送给他一本动漫小书。她天天去公园,是因为她在等待某件事情,某个人,或者是某封信。她天天等,月月等。儿子说公园里有一些小孩子叫他外号,说他是“小猪”。只有那个机器人姐姐说他的名字好,夸他是个很可爱的小男生。

“那你会天天来,一直等吗?”小伟问她。

他害怕她哪一天突然不来了。

“也许吧,”她说,“我一直陪着你不好吗?”

朱家一相信的确是有一个“机器人”在陪着儿子的。有它陪着,真是好。他想到有一阵子没送花了,这让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上一次送花时,那个漂亮仙女突然就发飙了,怒不可遏,把那一大束花摔到了他的脸上,然后发疯地用鞋子跺着。她尖叫着,披头散发,尖尖的脚跟把漂亮玻璃纸里包着的鲜花践踏成一片狼藉。

多么漂亮的花啊,太可惜了!他想。

他知道那束花非常贵。

那一束花差不多顶他一个星期的工资。

“不要再送来了,不要再送了,”她怒吼着,眼睛噙着泪水,“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送了!”

“就当我死了,好吗?”她冲着他的脸说,“就当我死了!”

可能是她看到了他的惊慌与无辜,一下又缓了下来,“你告诉他,我死了,死了!”

5

炎热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到人们感觉这个夏天似乎永远定格了。

这太可怕了!

大街上热得都出现了幻象,林立的高楼和树木在路面蒸腾的水汽里晃动着,就像是水里的倒影。车辆和行人都是影影绰绰的,有着许多的重影。柏油路面简直要晒化了,软塌塌的。行人一旦暴露到阳光里,立即就像是活虾被倒进了开水锅里。热气像海浪一样,一阵阵地扑来,让你无可抵挡。

朱家一,不顾一切地在烈日下风驰电掣。他不仅不能躲避阳光,还要迎着热浪去冲锋。再热,他也得穿着公司那身黄色的背心马夹。汗如雨下,全身湿透了,就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一样。他晒得越发黑了,油亮的那种黑。黑里还隐约有一种红。因为阳光过于刺眼,他戴着一副茶色的太阳镜。于是,当他摘下眼镜时,两个眼圈就呈现出两块圆圆的浅色,倒像是一头怪异的大眼猴。

好多次他在人流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可是,当他赶上去时女人又不见了踪影。他依然是没有她的一点消息。她不在她的娘家,也不在原来打工的地方。有人说她跟着过去打工时认识的一个男人走了,去了南方很远的一个地方。谁知道呢,也许吧。

他看不透女人。

朱家一又开始给那个漂亮仙女送花了,只是不再送到她的单位了,而是送到她的家里。开始他以为只是同名,因为手机号也不一样。等到她开门时,他才发现是同一个人。她在开门的一刹那有点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似乎还向他微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富人区。

盛大花园28幢,102号。

他现在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个地方。

那是他去过的最漂亮的小区,整个小区里基本都是大大小小的别墅,花园一般漂亮。能住这个小区的,当然不是一般人。这个102号是个两层的小洋楼,楼下是个小花园,里面长满了漂亮的花草。小洋楼前面的行道上常常停着一辆红色的跑车,或者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他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她的。

他感觉她应该是一个人单住的。

花还是姓余的老板派送的,不过服务内容又加了一条,限时:30分钟。每次,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过来,一点也不敢耽搁。过去的路线图不管用了,送花是No.1。她不抗拒了,每次都是默默地签单、接花,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事情在发生变化,他想。她接受了那个余老板的示爱?或者说,他们原来就是好的。

他不知道。

她的快递很多,隔三岔五的。而鲜花还是每周三次。她签下后,有时还会轻轻地说一声:“谢谢!”

朱家一的心里很受用。

那天他又一次送花时,看到她正站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在打电话。他感觉她的情绪很低落,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在诉说,诉说她的苦恼。她被各种“爱”骚扰着。她的那份沮丧和低落,在他这个送快递的人面前不加任何的掩饰。她穿着一件镂空的雅黄色的纱衣,越发显出她的白皙。她的手臂,象牙一样的细滑。她的苦恼与她的美丽,显得那样不相符。

她签下后,什么也没说。

6

那一阵子朱家一的睡眠真的糟糕极了。

不只是因为燠热,还因为莫名的心烦。夜里常常因为做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梦而惊醒,醒来后却一点也回忆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头脑昏涨,全身乏力。他在黑暗里起身喝水,然后再不能入睡,躺在滚烫的竹席上胡思乱想,等待着天明。偶尔有一辆垃圾车经过,他都能被吵醒。有传言说,他租住的这个地方很快将被拆迁,平整,建起一个新的住宅小区。如果真的拆迁了,他要再搬到哪里去呢?

小伟睡得很香。

他在公园里玩累了,晚上睡得特别沉。一台旧电风扇对着他,吹得他的头发一阵阵地飘扬起来。他应该剪头了,朱家一想。但他太忙了,顾不上儿子。再过两年,儿子就该上学了。要是上学了,他的压力就会小一些。那时候,他就可以更加投入地挣钱了。

转眼就已经是九月底了,虽然天气还是那样发狂的热,但是人们在心里是多了一份希望的。进入十月,不可能还这样热。电视新闻上,外国的老人和病人有热死的。他打电话回家,问了小伟奶奶的情况,似乎还不错。这也是一份希望,只要病情稳定了,他在外面也就少一份担心。

老周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咳嗽,每天早早就收摊。小伟贪玩,一直在小公园里,最后都是被人送回来的。小伟说,送他回来的就是机器人姐姐。朱家一从老周那里知道了,其实人家就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小伟这样叫她“机器人”是不是不礼貌?他很想有机会对她说声“谢谢”,可一直也没碰上面。小公园离他们租住的地方不远。她把小伟送到前面的巷口,两人就挥手再见。

他有好一阵子没去盛大花园了,因为好像那里的快递突然就消失了,这太奇怪了。她不仅没有了鲜花,也没有别的快递。他甚至都想自己发个什么快递给她送过去。她怎么了?她突然这样没了快递,反让他有点不适应了。他记得最后一次送的是一束菊花。他当时还非常奇怪,姓余的怎么会想到送菊花?那是大丽菊,花瓣像蟹爪一样张开,雪白地怒放着。味道浓烈,闻上去有些刺鼻。他不喜欢那个气味,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接过了,怔了有几秒,然后还闻了闻。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然后转身送上了门。

他要去看看她,他想。

说做就做,连续三天,他每次都要绕到她住的那个盛大花园看看。门是关着的,门廊下堆了不少快递。大概是别的快递公司送来的,想来她不在家,没来得及收回去。那辆红色跑车不在。

周四的那天,天气阴沉,格外的闷热。他一个上午就派送了近百个快递,大多数是小件货。脑袋一直昏沉沉的,像是里面装满了糨糊。这是病了吗?前一个晚上是半夜醒来的,结果却在四点多又迷糊着睡去,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到了自己的女人。

女人还是和他恋爱前做姑娘的样子,年轻。她烫了头发,染成了酒红色。他问她去了哪儿,她说哪儿也没去。她现在回来了,要和他过日子。她说她也想小伟了,要和儿子在一起。他心里高兴极了。他想好好看看她的脸,用手捧起,面前出现的却是那个天仙一样的美女。

这是怪诞的,他想。

天色越来越暗,阴沉沉的。

天边传来滚滚的雷声。

天上阴云密布,压得很低。

看来,很快就要有一场大暴雨来临。

一滴滴雨开始砸下来。

朱家一看到那堆快递还在她家门口放着。红色的小车停在路边。他想提醒她,要下雨了,必须赶紧收回去。他摁了摁门铃,没人应答。一次,两次,三次……

他隐约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音。

7

大雨如注。

出租屋外,雨水像是瀑布一样地从天下倾泻下来。不时地,天下闪过一道强烈的炽亮,然后就是巨大的雷声。耳朵里灌满了哗啦啦的雨声,一刻也不停。

他们三人的身上都湿透了。

小伟是她送回来的,身上的衣服还好,只是头发湿漉漉的。但他的眼睛里全是光亮,在笑。她把他送回来时,雨还小,当她正要离开时却发现雨把外面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朱家一是湿透了,从上到下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他一坐下,脚下便是一汪水。

她是一个很朴素的姑娘,非常年轻。

她上身是一件浅米色的开领衬衫,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裙。

她大概只有二十二岁的样子。

“谢谢你,真的谢谢。小伟经常说到你。”

她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小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说。

“他很聪明的。”她说。

朱家一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儿子一直是在乡下的村里长大的,跟着爷爷奶奶,没有什么见识。他和城里的小孩子是不一样的。城里的孩子父母有文化,有知识,有电视,有电脑,他们懂得多。

“他喜欢你,很喜欢你。”他说。

她笑起来。

“她是机器人,机器人姐姐。”小伟骄傲地说。

“瞎说,”朱家一说,“不许这样说姐姐。”

朱家一抱歉地向她笑了笑。

“没事,”姑娘表示她并不介意。

她撩起额头湿了的几绺头发,“公园里的那些孩子们,都叫我机器人。他们喜欢我,对我好奇得很。”

这时,她提了提自己的裙子。

朱家一看到裙子的下面露出了一副假肢。

金属的不锈钢材质,闪闪发亮。

他的心一颤。

“怎么回事?”

“双腿都截了,几年前。”她说,“我一直想跳舞,梦想能重新跳舞。”

说完,她又笑起来,“看来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朱家一很想俯下身子,去抚摸她的双腿,抚摸那对金属肢。是的,就和电视里的机器人一样的,机械的,却又是灵活的。但金属和肉身,是多么不匹配啊!

她把裙子放下,金属机械肢隐去了。

“小伟说你天天在公园里……是等谁吗?”

姑娘浅浅地笑一下,“也没等什么……日子里总是要有等待……一个人、一件事、一束花、一份爱……”

朱家一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们一时就都沉默了。

外面的天色发亮了,雷声远去了,雨也小了些。

她要走了,和小伟约了明天再去小公园。她大概还要在那里等候,等候她一直期盼的东西。一个人,一件事,一束花,一份爱。

空气里是潮湿的清新气息。

她在小巷里开始跑起来。路上有许多的积水,在她的脚下,溅开了一朵朵的白色的莲花……

王大进,男,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农村,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这不是真的》《欲望之路》《眺望》《变奏》等十余部。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来源:《芙蓉》

作者:王大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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