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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范小青:看见

来源:《芙蓉》 作者:范小青 编辑:施文 2022-05-26 10:4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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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短篇小说)

文/范小青

艾可从小到大一路学霸,会考试,而且不惧怕考试,只要一坐下来,进入安静状态,就如有神助,哪怕准备不够充分,也总是能够发挥出最高的水平,让人刮目相看。

可惜就是眼睛不好。还不是一般的不好,是很不好,高度近视,高到多少度,到后来已经没有数了。小时候还知道,开始就是800,然后就到了1000,很快又过了1200,再到后来,都检查不出来了,但近视还在继续赶路。大家都说,艾可,你要瞎了。

其实这时候他已经比较泰然了。不像刚开始时那么焦虑,又时时怀着期盼,一直焦虑就焦过头了,一直期盼也一直盼不到什么,后来也就慢慢平静了。现在他是既不期盼,也不焦虑。随便。

他是个不戴眼镜的近视眼,因为无法戴眼镜,因为但凡能够配到的最高度的近视眼镜,对他来说,也只是个摆设,起不了作用,所以干脆就不戴了。好在光感还是有的,身边有什么东西,也能看得到,当然看到的并不就是那个东西,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好在模糊也是个东西,他只要看到了那团模糊,就不会撞到东西,就不会出事故。

他的工作,得到了照顾,但也可惜了他的学霸履历,他在单位办公室的后勤上做事,管管仓库,给同事发发办公用品,接转大家的报修要求之类。

这个工作不用长时候近距离用眼,对他还是比较适合的,他精力充沛,有劲无处使,哪个办公室说没有打印纸了,他就抱了送过去,哪个同事说这本新台历不喜欢,他就给那个同事换一本喜欢的。

年终评选先进,人人都想当先进,最后总是难平衡,给张三李四不高兴,给李四王五的积极性受影响,有人说那就艾可吧,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工作很努力,大家都觉不妥,但竟然也都没意见。

艾可原以为人生也就这样了,可是后来忽然又冒出了新的希望,有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其实从小到大,不知使过多少办法,近视眼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每况愈下,艾可早就不抱希望了,可谁知道呢,希望现在又来撩他了,他又抱住了希望。

手术很顺利,拆了纱布,睁开眼睛,艾可一下子就看清了医生的脸,他这才真正知道了,人脸居然是如此生动,人的眼神是如此有光彩,五官搭配得如此精妙,那嘴巴,说话的时候,丰富活跃,真是牵动着整张的面皮啊。

他激动得差点哭了,又差点想唱歌。医生说,别激动,别激动,还没到真正激动的时候,现在你是看得见了,但是手术到底是否成功,要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验,如果一个月以后,情况正常,手术才算成功。

也就是说,也有的人,手术后是看得见了,一切都清爽了,但是一个月后,重新回到模糊的状态,这也是常事。

艾可没想那么多,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现在他是吃惊、大吃惊,甚至是震惊,所有向他展开的一切,都令他十分意外。

简直了,原来世界是这样子的呀。

他看到小区里的树也惊讶,他一直以为这里的树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团一团的,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小区里种了好多种树,有香樟树、银杏树、桂花树、广玉兰、枫树、梅花,等等。看得见的世界真好,五彩缤纷呀。

看到邻居家养的一只吉娃娃在路边散步,他也惊讶,他以为那是猫,可是猫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呢?

他还看到了远处的高楼,简直就是目瞪口呆。城市发展高楼林立这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是等到真正看清了这许多高楼,他还是震惊了。他一直以为他是生活在一个四处有山的城市呢,原来是楼。

总之,艾可简直像是换了一个自己,他都不敢相信,以前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是怎么理解这个世界的,他是怎么认识这个世界的。现在,他重新开始了,他的新生来了。

当然,相比树木、狗狗、高楼之类,更要了命的是,他看清了所有的熟悉而又模糊的同事的脸庞。

那一刻他惊愕地盯住他们的脸庞,他急着要拿平时积累起来的对他们的印象和判断,当然还有想象,来比对这张清楚而真实的脸庞。

结果就呵呵了。

原来,一个人的脸庞,和他的声音,和他的呼吸,和他的气味,和他的习惯使用的语言,和他的脚步声,和他的咳嗽,甚至和他撒尿的声音等,竟然有那么大的差别。

比如艾可的同事小丁。小丁比艾可晚进单位,她和他成为同事,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艾可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她的长相。其实艾可并不是瞎子。他也不是一丁点看不见,但他若是要想看到一个人的脸庞,就必须凑到这个人的面前,几乎脸贴着脸,才能勉强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干吗呢,一张脸就那么重要吗?

正常的人应该不会这么想,一张脸自然是很重要的。只有一个无可奈何的人才会这样想。

所以艾可一直是凭着小丁说话的声音以及小丁说话的内容方式等来判断她的长相的。小丁嗓音清柔,个性温和,说话从来不会高声粗气,艾可自然就觉得小丁会长着一张可亲可爱的圆圆脸。

所以小丁的脸庞,在艾可的脑海里,或是心里,一直是有具象的。

那时候同事还不知道艾可眼睛已经看得见了,他们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并没有在意走进来的艾可像是换了一个人。

艾可一眼就看到了“小丁”,就在她平时坐的那个位子上,也就是平时她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艾可上前笑着跟她打招呼,小丁小丁,你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哎。

“小丁”朝他翻了个白眼。艾可好像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的白眼,感觉挺新鲜的,尤其是一个貌美女孩翻出来的白眼,别有意境。这边艾可还在细细品味白眼的滋味,那“小丁”就说了,你谁呀?

艾可一听她的声音,立刻知道自己出错了,她不是小丁,他赶紧说道,咦,我艾可呀,平时是我看不见你,又不是你看不见我,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小丁”说,哦,你就是艾老师啊,艾老师你搞错了,我不姓丁,我是新来的,汪小君,你喊我小汪、小君或者汪小君都可以,随便你。

艾可蒙了,停顿了一会儿,他说,小汪,哦,小君,你什么时候来的?

汪小君说,上周五。来了一天,就双休了,不过主任跟我介绍过同事了,我听说了,有个艾老师在动手术,原来就是你啊,你动什么手术呢?

艾可说,眼睛手术,我原来眼睛看不见,现在能看见了——话音未落,其他同事也都已经得知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一个个死盯着艾可的眼睛看,好像要看看这双新的眼睛到底是不是艾可的。

一个同事说,艾可,你厉害呀,眼睛刚一看见,就勾搭妹妹啦。

汪小君说,艾老师以为我是小丁,小丁是谁?

大家就七嘴八舌对汪小君说,你当真呢,勾搭人都是这个套路。

又说,你以为艾老师眼睛看不见,心也看不见哦。

大家都笑。

艾可也笑。说,原来我一直自以为是,我以为凭声音和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基本上能够判断谁是谁的。

大家来兴趣了,争先恐后,这个说说,噢,那你猜猜,我是谁?

那个说,那我呢?

还有我呢?

艾可说,你们拿别人的痛苦寻开心啊。

大家说,怎么是痛苦呢?原来是痛苦,现在你看得见了,是幸福哎。

这倒也是,他看不见的时候,同事一般不拿他的眼睛打趣,现在他的眼睛好了,他们才会拿他的眼睛开玩笑。

艾可说,不一定哦,医生说有一个月的过渡期,如果顺利,就好了,也有人一个月以后又回到从前。

大家不当回事,有个同事说,一个月以后再说啦,反正现在你能看清楚我们的脸了,喂,你认出我来了吧?我是张子强。

艾可说,去,去去,张子强早就升官了,你小子,你的声音我听得出,我只是没有想到,你长了这么一张猪脸。

这个冒充张子强的同事又把另一个同事推到艾可面前,说,老艾,你看看他是谁?

那个被推过来的同事,也笑道,你觉得我是谁?

艾可一时竟有点应付不过来,让他把长期以来在脑海里形成的同事的脸庞,和现实中真实的同事的脸庞对上号,原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现在才知道,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他还得一一辨别。

艾可最熟悉的声音是小丁,但是因为认错了汪小君,他不大敢重新寻找小丁了,他们的办公室是那种开放的超大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好些女同事,分布在每一个角落或者中心的位子,既然小丁原来的位子已经是别人了,他一时无法断定小丁现在在哪个位子,所以他先是环顾一下,然后问了一下,小丁呢?哪个是小丁?

他看到他的几个同事互相对视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其中一个说,小丁?你说的哪个小丁?

艾可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总不能说,就是声音很好听的那个小丁,更不能说,就是圆圆脸的那个小丁,所以他含含糊糊地道,就是,就是,以前表格都是她做的,就是那个小丁。

那同事道,哦,那个小丁,早就走了,快有一年了吧,先是休产假,产假后就没来上班,听说是跳槽了。

另一个女同事不高兴地说,是呀,跳槽就跳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她这么一走了之,连招呼也不打一下,更别说来告个别了,好像我们相处得不好似的。

那个男同事就说,那好像你们相处得很好似的。

大家笑了。

艾可心想,那我手术前一天还听到那个柔和好听的声音,难道不是小丁?不过他也没有再多嘴多问,既然自己的判断有误,就别再丢人现眼了。

小丁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以为那个位子上的人是小丁呢,真是离谱。

有个同事热心,把和小丁一起拍的合影从手机里调出来,递到艾可面前,说,你看看,你问的是这个小丁吧?

艾可一看,这个“小丁”脸相尖刻,细长脸,方下巴,和他自己形成的那个“小丁”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赶紧摇头说,可能不是她。

那同事说,就是她,我们办公室,从来都只有一个姓丁的,不是她,还会是谁?

大家又笑了,说,这就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艾可有点窘。

后来有一个同事从外面进来,他看到大家围着艾可议论他的眼睛,也凑过来说,小艾,你手术成功啦,眼睛看得见啦,我在这里呢!

这是老许。平时在单位里,老许是照顾他最多的,但凡有什么因为眼睛看不见而为难的事,大多是老许替他解决、帮他处理的,可是现在艾可看着老许,却有些疑惑,有些犹豫,他试探地说,你是老许?

老许说,呵呵,小艾你别装了,你还不知道我嘛,看都不用看的嘛。

咳,老许这么温柔和蔼的一个人,可他这长相,实在是有点、有点——那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眉毛又浓又密又长,人没到你面前,那眉毛已经戳痛了你的眼睛——看起来就不像个和善的人。

艾可心里十分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其实,当艾可眼睛看得见了,回到办公室,看清了平时看不清的同事,他吃惊的事情还多着呢。

比如老吕,平时说话口音很重,他一开口,别说自己办公室,连走廊,连隔壁办公室都能听见,有时候他觉得什么事情带着点机密,小声地嘘大家,要大家小心听着,结果他自己就像一只大喇叭,搞得全部人都知道他的小秘密。可是这个粗糙的老吕,他的行为动作却很轻巧,走路悄无声息的,一闪就闪到你背后了,你想说他坏话,可得小心着点。单位同事被老吕抓现形的,可不止一两个。幸好那时候艾可看不见,也幸好艾可因为看不见,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人,所以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

还有小关,在艾可的想象中,他是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他的成熟似乎和他的年龄不相符合,但等艾可睁开眼睛一看,沉稳?没有的事,这个小关,手舞足蹈,举止轻浮,简直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艾可简直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到处瞧着新鲜,到处出乎他的意料。

这边大家正拿艾可的眼睛开玩笑,主任进来了,咳嗽了一声,说,大家有工夫别闲扯呢,赶快归整归整,我们摊上大事啦。

行业的年会暨大型国际性招商会,今年轮到他们了。其实,行业内的这种轮值,也是说说而已,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的实力。

即便是差不多轮到了,总部那边可能会因为嫌弃你实力不够,会务能力弱,从而找个借口跳过,交给另一家同行。

这会让公司老总很没面子。当然也有的老总对面子没兴趣,轮不到最好,跳过我正好,省得我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这属于破罐子破摔了,基本上是那些快要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一把手,不求施展,只求平安的思路。可是大多数的老总是有进取思维的,但凡想进取的,都愿意接手这样的活动,这是接触上层、展示公司实力的最佳机会。

行内也不是没有先例,有分公司的老总或者其他职务的什么人,就是因为一次活动搞得出色,就被看中了,提拔到总部去了。

总的说来,现在公司发展很快,非昔日可比,过去即便是轮到了,也可能被跳过去,这一次却是跳过了别人,先安排过来了。

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可见如今总部对公司的刮目相看。

也就是说,在艾可的眼睛好转的同时,单位里碰到了一件大事,不说千载难逢,至少也是前所未有,那可是目前这段时间,公司上上下下全部工作的重点,尤其是艾可所在的公司总办,那可是重中之重的部门了。

虽然单位碰上大事,但是艾可的工作任务暂时不会改变,在这样的重大活动中,每个同事都吊起了神经,绷紧了心弦,唯独艾可,相对是比较正常、比较轻松的。

可是人不能太轻松呀,轻松了就会生事,比如艾可吧,他是坐看一团麻,看他们乱中出错,看他们乱出什么意外。

他看到了,每次只要主任一进来,小金的脸就红起来,主任待在这里时间越长,她的脸色就越来越红,最后甚至都红得发紫,紫成一只茄子了。最过分的是她居然把茶水打翻了,泼了艾可一身。

艾可被烫得跳了起来,忍不住说,哎哟哟,小金,难道我眼睛好了,你眼睛不好了?

小金慌慌张张,过来替艾可揩擦。

主任笑了笑,说,小艾,你眼睛不好的时候,嘴巴蛮厚道的,现在眼睛好了,嘴巴变厉害了?

艾可有点不好意思,确实不应该这么说小金,可是小金的慌乱让他十分好奇,他看了看其他同事,难道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心无旁骛,什么感觉都没有。

等到主任走了,艾可过去问老许,小金怎么回事?

老许不明白,两只牛眼眨巴眨巴地看着艾可。

艾可说,不是一次,几次了,我注意到的,为什么主任一进来,小金就那样?

老许仍然是蒙的,说,就哪样?

艾可说,你看不见?

老许耸了一下肩膀,说,对不起,我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哪有时间看别的什么,你看看我手头,光这些资料,就够我焦头烂额了。

艾可下班回家,眼睛好了,心情也好,把许多新鲜好奇事说给老婆听,老婆却爱听不听,似听非听,对于老婆来说,艾可所谓的“新鲜好奇事”,一点也不新鲜不奇怪嘛。他说个没完了,其实老婆心里早就起烦起腻,但好歹体谅他见了光明的美好心情,便忍着,一直到他说了小金的事情,说了主任进来小金就脸红,这时候老婆忍不住了,呛他说,是呀,别人都是瞎子,就你眼睛好嘛。

艾可再怎么瞎眼麻木,也能从老婆的语气中听出问题,从此闭口不言了。

过了一天,艾可在走廊上碰见主任,主任对他说,艾可啊,有个事情跟你商量哦,人事处来和我们说,他们那个小孙生孩子,这一阵他们事情多,来不及做,想借个人过去用几天,你看你去帮几天行吧?

艾可一口答应说行的,但说过之后又有点担心,犹豫说,可是人事处那边的工作,我不熟悉,不知道能不能——

主任说,嘿,无非就是造表格、填表格、查表格、整理表格,依样画葫芦而已,你这样一个大才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了,又不是一直留在那里,过一阵要回来的。

在办公室忙着准备重大会议的时候,艾可却去了人事处,果然如主任所说,人事处要造的表格忒多,要查的表格也忒多,这都是需要细心耐心对待的工作,好在艾可一直就比较有耐心。想想也是,这么多年的半瞎子做下来,不耐心也得耐心了。

艾可借调人事处接手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配合工资调整,核查单位职工的工龄。核查工作并不复杂,只需将档案材料里的原始材料和现行的工资档案再核对一遍,真是应了主任那句话,对于艾可来说,小菜一碟,但艾可一直沉浸在眼睛亮了的激动中,对工作热情高涨,他认真细心地做了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核查工作。

工龄上的误差真的很少,可能因为这个涉及了每一个人的每一项收入,即便组织上搞错,个人也一定会来纠正的。错误就越纠越少,艾可倒是很想核查出哪怕一两个误差,也算是工作成效嘛。

但他这么想是不对的,他有了工作成效,就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人事处的同事工作有失误了。

所幸,艾可还真核不出工龄上的误差,但是因为他太过认真细致,原始材料中与工龄无关的内容,他有时候也会多看一两眼,结果这一两眼,就看出问题来了。

先是一个叫刘子葵的同事,艾可觉得他的年龄有误,因为艾可记得去年单位春节联欢会发吉祥物的时候,他上台领了一只兔子。

也不是艾可看见的,那时候他还看不见,是他听见的,他听见刘子葵说,我要这种,这只卡通兔子,我女儿喜欢。

这是单位每年的规定动作,属什么属相的,到年底联欢会,可以领取一只玩具动物,领了兔子的,那他就是属兔子的,可是他的原始档案材料上填的年龄,那一年不是兔年。

艾可疑疑惑惑,找了个机会悄悄地问了一下人事处处长,通联处的那个刘子葵,是属兔子的吗?

处长正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听到了艾可问话,却好像没有听懂,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说,属兔子?刘子葵?他属不属兔子,有什么问题吗?

艾可说,可他的原始材料上,他是某某年的,某某年的人不属兔子呀。

处长轻描淡写地说,哦,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艾可就奇怪,人事处不就是负责掌握每个人基本情况的吗,如果基本情况搞错了,他本人却不知道,这会耽误事情的,所以艾可忍不住说,李处,你们不告诉他吗?不让他纠正吗?

那处长撇了撇嘴,说,奇怪了,笑话了,怎么需要我们告诉他呢,他自己几岁,他哪年出生的,他自己不比我们清楚吗?

艾可似乎被问住了,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问题,又说,也许他当初填错了,也许有什么误会——

那处长打断他说,误会那也是他自己误会,他都比我先进单位,我来的时候,他的档案就在那里了,我怎么能自说自话认定他几岁呢?

艾可说道,那他会一直误会到底的,到时候他会误以为组织上要他提前退休呢。

那处长说,几时退休也不是我们的事情,是档案的事情,我们说了不算——处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觉得艾可莫名其妙,就忍不住直接挤对他说,艾可,从前他们都说你是个瞎子,你是不是以为你的眼睛比别人都亮啊?

艾可闷声不响了,但是他心里总是有事,后来找了个机会,就跟刘子葵搭讪,无聊地聊了几句后,就试探他说,老刘,你属兔子?

刘子葵说,是呀,不可以吗?

艾可说,哦,难怪你春节的时候拿了兔子。

刘子葵奇怪,说,怎么,不可以拿吗?

旁边的一个同事就笑说,去年他还拿了老虎呢!

刘子葵也笑道,怎么不是,今年我还要拿一条龙呢——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停了下来,朝艾可看了又看,脸上渐渐呈现出怀疑之色,过了半天才说,艾可,你想干什么——对了,你最近借在人事上,是不是我有什么——

艾可赶紧解释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自己也知道自己快要惹上麻烦了,赶紧走开。

在人事处帮助工作,接触的都是同事的人事材料,艾可后来越看越觉得可疑可怕,竟然好多同事的个人信息都是错的,档案材料的内容和现实中的人比对不上,艾可在处长那里碰了钉子,不敢打扰了,只敢去麻烦另一个同事,问他怎么回事。

这个同事说,艾可,听说你一直是学霸,没有机会炫耀是不是,炫耀到我们人事处了?

艾可说,我没有炫耀什么呀,我只是看到那些材料上的信息有误——

那同事笑道,呵呵,你以为你真的看见了哦。

艾可也不笨,知道自己可能犯忌了,有些懊恼,眼睛不好的时候,反而一切正常,从无差错,大家对他也都很客气,都很照顾,现在眼睛好了,却一下子碰了几个钉子,他知道这里的水深,不想去试水了,只可惜,已经迟了。

刘子葵在走廊里拦住了他,满脸恼怒地说,艾可,我跟你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如果我有什么事,领导会来找我的,你算什么,你凭什么造我的谣言——刘子葵直率,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偷听,大声就嚷,你是他派来害我的吧?本来我这次有希望提一级,被你一造谣,对手乘机放风说我过龄了。

艾可奇怪地说,过龄不过龄,难道是以别人说的为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刘子葵冷笑说,我知道有用吗?

艾可还想着安慰他说,那你放心,到底过龄不过龄,组织上总归会给你搞清楚的。

刘子葵又气又怨又拿艾可无奈,恨恨地道,等组织上搞清楚,黄花菜都凉了,那位子早让别人顶上去了。

艾可整个蒙了。

他不仅自己被怼,连累人事处也受了批评,没几天艾可就被人事处退回去了。

艾可回办公室的时候,总公司大会紧锣密鼓将要召开了,主任也顾不了许多了,着急说,哎哟,小艾,你回来得正好,人手不够了,会务接待这块,你和王姐、汪小君一起搞吧。

艾可便和王姐、汪小君一组,他们的工作岗位,就临时挪到了会议宾馆的大堂。

这个工作并不复杂,在宾馆大堂直接报到的,大多是普通的与会者,来者报上姓名,经核对名单,对上了,就发放房卡、会议须知和餐券,然后指引电梯在哪里,他们就直接进房间休息。

重要来宾,都有专人去机场、车站接站,最重要的,通常是大老板亲自跟车去迎接,艾可和王姐、汪小君基本上公事公办即可,都不用做那种小心翼翼伺候人的事情。

大批报到的人,都在晚饭前到达,忙过那一阵,后面就三三两两零零星星了,到了晚上八点多,又来了一个报到的人。这人来的时候,艾可刚好上厕所去了,等他从厕所出来,王姐、汪小君这边已经接待完毕,正将房卡材料之类,交到他手上。艾可勾头朝登记册瞄了一眼,发现他的签名和事先准备的名册上的与会名字不一致,就“咦”了一声说,这个人不是这个人哎。

王姐坐在一边看手机,没有理会艾可说话,汪小君倒是朝名册看了看,看了后她笑了笑,说,哟,老艾,还是你眼睛好。

艾可说,我眼睛一点也不好,但是你看看这两个名字,可又不是相差一点点,会议名册上那个叫魏梓雄,来报到签名的这个叫丁一光,光看笔画就差了这么多,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汪小君还是笑,说,嘻嘻,我就是个瞎子吧。

艾可有点担心,又仔细地看了报到手册,犹豫着说,那,那,开会的这个人应该是魏梓雄呀。

汪小君见艾可不依不饶,有点不乐了,也不笑了,板起脸说,哟,现在还有谁稀罕冒充别人来开这样的会呀?

满脸“关屁我事”的王姐,也忍不住参与进来,帮着汪小君说,是呀,现在开会,又不发劳务费,也没有礼品,是想来混一顿饭吃,还是来混个房间住,晚上洗个澡?你以为还是在旧社会呀?

没等艾可再废什么话,汪小君也不耐烦再跟他纠缠了,她指了指手册上原先那个名字,故意一字一顿,揶揄艾可,说,喏,那个人,那个魏梓雄,临时有事来不了。又指了指报名的这个人说,这个人,丁一光,他是临时换来参加会的,听懂了没?眼睛不好使,脑子好使吧?

他们说话的片刻,那个来替会的丁一光,已经进了电梯上楼去房间了。艾可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汪小君和王姐清点过报到的人头,全了,收拾了桌子,打算撤了,结果却被总台的服务员喊住了,说会上有一个入住的人没有来核对身份证,让赶紧到总台刷脸。

艾可看了一下汪小君手里的册子,找到魏梓雄的房间号,指着说,在这里,在这里。

艾可又一板三眼地说,因为他的脸,不是魏梓雄的脸,所以他没去刷,去刷的话也通不过,要重新换名字换身份证。

艾可就上楼去房间找丁一光,敲了门,丁一光一边接手机一边来开门,他眼睛凶,一看就认出了艾可,问道,你不是刚才报到那里的吗,还有什么事吗?

艾可说,总台需要刷脸认证一下,还得麻烦你一趟,我陪你去。

丁一光指了指插在门口取电的房卡说,房卡都拿了,还刷什么脸?再说了,我是用魏梓雄的名字入住的,刷脸是刷不出来的。

艾可说,对不起,现在住宿,规定都是很严的,你可能需要去更换住宿的名字——

那丁一光倒不生气,也想得通,还笑,说,呵呵,要是真严,没刷脸,就不应该给房卡嘛,其实我就住一个晚上,明天上午开过会就走了。他看到艾可一脸的坚决,也不跟他啰唆了,说,行行,不说废话了,刷脸就刷脸。他一边说,一边过去拔了房卡,一步跨出去。艾可紧紧跟上,不料还没等关上房门,走廊里忽然涌出了一大堆人,转眼就堵到这间房间的门口,因为房卡拔了,断电了,屋内一片漆黑。艾可跟在后面,就听到外面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在嚷嚷着丁总丁总,那丁一光说,哎哟,你们来得真快。

回身进来,摸索着重新插了房卡,电来了,大家眼睛一亮,一个个的脸色又兴奋又紧张,艾可这才认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他的大老板、二老板,还有他的顶头上司总办主任。

大家簇拥着丁一光进屋,看到了艾可,大老板不认得他,问丁一光,丁总,这是您的秘书吗?

丁一光说,他是你们的人,我拿房卡时没有刷脸,他正让我下楼去刷脸呢。

大老板赶紧说,没事,没事,您不用刷脸,来我们这儿,您的脸就是通行证——一边说一边瞪着艾可,因为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法批评指责。

主任在旁边吓坏了,赶紧出卖艾可,交代说,他叫艾可,是我们总办的一个办事员——想想不对,出卖艾可,等于是卖了他自己,又赶紧补充说,他的眼睛有问题,他是高度近视,先天性的,多少度,1000度?2000度?反正几乎就是个瞎子——

大老板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丁一光说,丁总丁总,请您多多原谅,我们这位同志,眼睛有问题,看不见——

丁一光笑道,说他眼睛不好?我看他眼睛比你们都凶哦,就他知道我没有刷脸就入住了。他回头向艾可解释说,你姓艾?我跟你坦白说吧,我是故意不去刷脸的,因为我一使用真名刷脸,你们老板就都知道我来了,本来嘛,我是打算——

大老板赶紧接过话头说,早就听说丁总深入基层、深入群众的好作风,丁总这回,又微服私访了——

丁一光笑道,当然,你们比我想象的厉害,我都没有刷脸,你们就已经追踪到我了,哈哈,既然被你们逮到了,就跟你们走啦。

丁一光换到早就准备好的套间,艾可想帮着一起拿下行李之类,主任拉了他一把,低声说,没眼色,这一点点东西,轮得到你吗?

然后到了电梯门口,艾可和他们就分开了,一部电梯朝上,到顶层的套房,另一部电梯朝下,到一楼大堂接待处。

艾可下到一楼,王姐和小汪还没有走,脸色都很难看,艾可说,吃批评了?

王姐说,你以为呢。

汪小君说,怪我们没有眼力。

王姐说,怪我们不关心集团大事,连总裁的名字都不知道,哼,本来嘛,我们每天窝在底下,两眼一抹黑,也等于是瞎子,哪看得见谁是谁。

汪小君抱怨得更离谱,说,他们当领导的换人,比翻书还快,上午还在台上讲廉政,下午就因为腐败进去了,谁跟得上这速度,不是瞎子,也只能做个瞎子了。

艾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领导倒没有跟我计较什么,还夸了夸我,幸亏我的眼睛跟你们不一样。

忙忙碌碌,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艾可去医院检查完眼睛,回来十分沮丧地告诉大家,完了,我的手术失败了。

大家都关心他,问他是不是又看不见了,艾可说,不是马上就看不见,就是会一天比一天差,最后回到原来的样子,等于是个瞎子。

大家哀叹惋惜。

果然,从那天以后,艾可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瞎,没几天,他就恢复到从前的那个几乎等于零的视力了。

有一天艾可去上厕所,蹲大,后来听到有两个同事进来小解,小解时他们顺便议论了他。

一个同事说,哎,听说办公室的那个艾可,眼睛又不行了,手术失败了?

另一个说,是呀,他好像运气不好,都说这类手术已经很成熟了,偏偏到他就不行。

那一个的声音似乎有点疑惑,他真的又看不见了?可是我在走廊里碰到他,看他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呀。

这一个声音倒很果断,说,那谁知道呢?

他们一起呵呵了几声,小解结束,走了。

艾可坐在马桶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心想,是呀,谁知道呢。

范小青,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协名誉主席。以小说创作为主,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曾获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大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等。有多种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出版。

来源:《芙蓉》

作者:范小青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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