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鳝(短篇小说)
文/凡一平
黑鳝卧在洞里,盘着身子,像一口缸。
它睁着双眼,看着洞外,期待顶牛爷的到来。外面安静,水很清,这是接近春天的河水。顶牛爷要是来,它老远就能感觉到和看到。
顶牛爷很久不来了。他一定是病了。他该不会是走了吧?他八十岁了,说不定说走就走了呢。不过他是好人,并且积有阴德,应该不会死的。他就是病了。
顶牛爷的阴德,就是放生了黑鳝。
它曾经被顶牛爷捕捉。那是二十年前,顶牛爷老当益壮,它也是血气方刚。如果与人比,它的年纪相当于人的四十岁。相当于人的四十岁的鱼与六十岁的人相遇、搏斗,那一定是十分激烈和惨烈的。
二十年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就是在这个洞口,夏天的一个傍晚,一个男人潜水到了这里。他戴着头盔面罩,拿着带线轮的打鱼枪。他臂大腿长,脚穿鸭蹼,胸肌突出结实,看上去十分硬朗。他就是顶牛爷。
它感觉到来者不善,提高了警惕。它让洞里的孩子全部退后,而它则在前。它颀长的身躯挡在洞口,像一道围墙。
它突然感到刺眼,顶牛爷打开的电筒发现了洞,并照射到它。它不敢动,不能动,定在那里,还是像一道围墙,只不过岌岌可危了。
一支箭镞飞射过来,击中了它。它很快发现,是击中了尾巴。箭镞完全射进了肉里,只看见带着的线。箭镞带的线,透明和粗大,一端连着它,另一端在打鱼枪那里,被顶牛爷把握。
它不得不动了。因为疼痛和顶牛爷的拉扯,它挣扎和抗拒,最终被迫抑或主动从洞里出来,继续挣扎和反抗。
水域辽阔,它有了巨大的斗争空间,游动也自由了许多。它与顶牛爷拉拉扯扯,像是在拔河。它一会处于下风,一会占上风。在水下,它的游弋能力显然比人要强很多,就像空中的鸟的翱翔比人造飞机要轻便一样。但它的尾巴被箭镞钩住,怎么也甩不掉。它没法脱逃。它拖着顶牛爷,顶牛爷也拖着它。拖的时间越长,显然对它有利。顶牛爷也意识到时间不站在他这边,加速和加劲拖拉。但是,在水下他使不上劲也难加速。他松开线轮,放出长线,想先浮出水面,再和它周旋,把它捕捉。它似乎料到了他的意图,没有扯着线跑,而是冲上前,在他身边绕圈圈。水浪翻滚,线圈飞舞,像是在泼墨作一幅画。
顶牛爷意识到自己被线缠住时已经晚了,粗大的线束缚了他的手脚,而且越来越紧。他几乎不能动弹了,也憋不住气了。他要呼吸。一呼吸,水把鼻孔堵住。他感到极度的窒息。
它缠住顶牛爷后,拖着他下沉。他在上方,它在下面,像人放风筝的倒影。但这可不是闹着玩,而是致命的游戏,或者是你死我活的搏斗。再沉下去,顶牛爷真的要丧命了。他看着不屈不挠的它,向它求饶。
它仿佛看到他的绝望和哀求,向他游去。缠住他身体的线圈松散了。他浮出水面,吐出水,有了呼吸。水上的船刚好就在身边,他上了船。打鱼枪仍然挂在他身上。他清理或摆脱掉身上的线圈后,重新操作起打鱼枪。
它最终被捕捉了,准确地说,是被活捉。它流了一些血,也累了,或许不想继续与人缠斗,或许想即使胜了也跑不了,因为箭镞在它身上,终端或把柄在人那里。放人一条生路,兴许自己还有活路。
它作为猎物,被他扛回家,丢进屋檐下盛雨水的一口大缸里。它一进去,雨水就从缸里汩汩地溢出,因为它体积庞大,那年都有了二十斤重,在大缸里得盘曲着,如伸展开来有半丈长。
这其实不是顶牛爷的住处,他住在另外一个地方。但说是家是对的,因为他母亲住在这里,与他弟弟一起。他为什么把它带到这里来,一定是与他母亲有关。
他八十六岁的母亲病了。她躺在床上,面黄肌瘦。
它在水缸里听到顶牛爷和他弟弟的谈话。两兄弟站在水缸边,兴奋和庆幸。
弟:哥,这条黑鳝够大。我第一次见你打得这么大的鱼。
哥:我差点就被它拖死了。
弟:我待会杀了它,煮给妈吃。
哥:我一天没有见妈了。她的病好些么?
弟:黑鳝大补,吃了黑鳝,很快就会好的。
哥:你动手吧。
屋里的母亲听到兄弟俩的谈话,狠狠地咳嗽和叫唤。
兄弟俩来到母亲床边。弟弟把母亲扶起,哥哥喂母亲喝水。
母亲问大儿子:我听见你讲,黑鳝差点把你拖死了?
大儿子:它太大太猛了,我拼不过它。
母亲:那你怎么活回来的?
大儿子:我觉得是它放了我一马。我向它求饶了。
母亲:这条黑鳝我不吃。
二儿子:黑鳝大补,吃了,你病就好了。
母亲:它救了你哥哥的命。
二儿子:是哥那么想而已,别信。
母亲:明天把它放了。
大儿子:它现在受着伤,还不能放。等它伤好了,再放。
母子间的谈话,水缸里的它隐约听见了。它的头探出水面,一面倾听一面朝上望。它的眼睛望见屋檐,还望见了天上的月亮。
第二天,顶牛爷来到缸边,放进小鱼小虾,喂它。
第三天,他又来,继续喂它小鱼小虾。他还翻看它的伤口,发现快好了。
第四天,他来,发现它不在水缸里了。
他一问,知道是弟弟将它拿到街上去卖了。
他飞奔着来到街上,找到弟弟。弟弟正在数钱,它正要被买家带走。他夺过弟弟的钱,还给买家。然后,他不由分说要回它。弟弟和他争吵了几句,他懒得再吵,打了弟弟一拳,趁弟弟趔趄,带着它扬长而去。
他把它带到捕捉它的地方,把它放了。
它浮在水面,不肯走。湿润的眼睛望着他,像那晚它望见的屋檐和月亮。
他挥挥手,说:走呀,别让我再看见你。
它听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
他又说:我妈要是病不好,我跟你没完。
它像是听懂了,摆了摆尾,下潜了。
过了些天,它就看见了他。他潜水到它的窝,不带打鱼枪。它从洞里出来,领着它全部的孩子。只见他对它说:
我妈的病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冒泡。冒出的气泡,像白花。
以后的许多年,他就不常来了,或者说,他不专门到它的窝边来,就像不有意走亲戚一样。但是,他常在河面上走,在它窝洞的附近和上方行船。它认识他的船,熟悉他的身影和气味。每当他出现,它便出去,浮到水面,与他相见。他见了它,就会停下来,弯下腰,伸手摸摸它,与它说话。有时候话很多,有时候话很短。
有一次,就是近年,它听到哭声。是顶牛爷的声音。它赶紧浮上去,见他哭得像个泪人。它情不自已地跃到了船上,吻他的脚。他接受或感动它的亲吻,说:
我妈死了。不过谢谢你,她活过了一百岁。
它颤了颤,把头抬起,磕下。它反复磕头了几次。
他不哭了,摸摸它,说:你也会像我妈一样,长命百岁。
它眨了眨眼。
他说:你下去吧,回去吧。
见它舍不得离开,他把它从船上推了下去。
它庞大和沉重的身躯砸进水里,轰隆地响,炸开的水花铺天盖地,让那个刚才还哭的男人,笑得合不拢嘴。
那相识和交道二十年的男人,也已经老了,而且一定是病了。不然,他是一切如常,出现在河上,划着他的船,来让它见他。
它每天都在想他,等他,为他祈祷。冬天的水已经变成了春天的水。春天的水又变成了夏天的水。冬去春来夏至,像如花似玉的少女变大姑娘,又变成人母。
红水河的水变红了,恰如其名。水位因雨水的汇聚涨高了,河面也更加宽阔。两岸十里的竹林被淹在了河水里,只露出翠绿的尖顶,看上去像绵长的稻田。
顶牛爷撑着船,从竹林穿出来。船顺着水流往下,来到它窝洞的上方。他将竹篙从船孔插下,插进水底的泥土或石缝,将船固定。然后他坐在船舷,将两只光脚伸入水中,一面哼着曲调一面踩水。窸窸窣窣的踩水声和老调相互协和,悠扬动听,引来了空中的鸟。
他其实是在向它发信号,传递他康复的信息。此刻的他,气定神闲,脸色红润,身子骨也硬朗,像枯木逢春或铁树开花。
它瞬时闻到信息,立刻就浮上来了。它摆动它的躯干,用尾巴打水。它双目紧盯着他,指望他久留,彼此相互陪伴,生怕他闪失。
他像是懂了,尽量满足它的期待。他停止踩水,让它吻了吻脚趾,开始说话:我从去年就病了,以为不行了,棺材都准备了。快八十了,好像也该活到头了。我这辈子无儿无女,死了也没什么牵挂,也没人为我悲痛。死了是一了百了,是吧?我病了也不治病,治估计也治不好,费那个钱干嘛?在家等死好啦。我从去年夏天就等,夏天不死,我想秋天该死了吧?秋天还不死,我想冬天一定会死。结果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我仍然活着,而且病竟然逐渐好转了,到了这个夏天,彻底好了。于是我来看你。好久不见,我真的想你了。你还好吗?
它眨了眨眼,表示还好。
他继续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们认识都二十年了,你这等年纪,等于我们人八十岁还是九十岁?如果等同我们人八十岁,就跟我一样。那么,我们就要好好活着,争取多活几年。要不我们比哪个更长寿,好不好?
它又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他与它道别,说再见。它甩起尾巴,像是挥手。
竹篙被他拔起,船只顿时失控,向下游漂动。它及时一挡,猛力一推,船只转向,驶往了上游。他在船上回头,朝船尾投去亲密的一瞥,然后继续撑船,朝上游行。它不舍或不放心,默默随后,护送着。
船只进了水淹的竹林,忽然被卡住了。好几根坚韧不拔的竹子从几面夹住了船,进退不得。他用手推,用竹篙打,力气耗尽了,碍事的竹子依然碍事,船还是不能动弹。他在船上团团转,气喘吁吁。
它这时在水下,对付那几根竹子。它用尾巴将它们打开,或者用颀长的身子盘住竹子,将竹子绞断。所有做的这些,都拼尽全力,耗光了气数。
他在船上,看到竹子一根接着一根打开,或倒下。他看到水浪翻滚,竹叶纷飞。他没看到它再浮上来。
船只可以动了,水面也已经平静,而他依然不忍离去,原地守候,像守候一个老朋友。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凡一平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