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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凌鹰:葡萄园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凌鹰 编辑:施文 2022-07-20 09: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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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园

文/凌鹰

我刚好画完一幅画,就看见一双修长的白腿停在了我的画稿前。这时正好是初秋,因为这双修长浑圆的腿上并没穿丝袜,于是一道雪白就那样势不可当地闪烁在我面前,最后覆盖了我的画稿。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穿牛仔短裤的女孩。我在那一刻就像一只黑瓢虫看见一棵大白菜一样,蠢蠢欲动地看着这个白嫩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女子,我这时才知道什么叫肤如凝脂。

女孩发现我的目光正在她白皙的双腿上跳来跳去,便对我微微一笑,笑得很甜美很优雅,然后就拿起这幅画,给了我两百元钱,说了一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你卖出的第一幅画。”在女孩正要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右脚小腿肚上有块拇指大的黑胎记,上面还有几根柔软的黑毛,像一条小溪里长出来的几根鲜嫩的水草,在轻浅的秋风中微微荡漾。

以后的每一天,这个女孩都要从我的画摊前路过,并总要停留片刻。我觉察到,女孩从来都没有穿过同样的衣服,每天都是那么时尚、华贵而又略显妖艳。也就在这短暂的停留中,我知道了这女孩叫水墨。

可是,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水墨突然在我的画摊前消失了。看不到水墨,我仿佛觉得那棵诱人的大白菜突然被人拔掉了一样,让我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每次回到出租屋,我灯也不想开,就那样坐在一片漆黑里。可是在黑暗中,我却能清楚地看见我的自作多情就像一堆黑蚂蚁一样在我的身上窜爬蠕动。

这天,又没见到水墨,直到黄昏也没见她从我的画摊前经过,我便沮丧地回到了出租屋。真是凑巧,我刚打开门,电话铃就像一只知鸟一样尖锐地叫了起来。

电话是我认识水墨后安装的。我装电话的理由都是缘于水墨留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码。那天晚上,我在出租屋昏暗的灯光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墨的手机号码,总觉得那串数字就是春天里的一只青蛙刚刚产下的一串串蝌蚪,这串蝌蚪让我陷入一种无边的想入非非之中。我满脑子里都有一只青蛙在不停地蹦跳和鸣叫。我总觉得这串蝌蚪很有可能使我的生活陷入一片蛙鸣。于是,我第二天就装了电话。装好电话后的那个晚上,我第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水墨。当我听到水墨在似乎很遥远的什么地方轻轻地细长地“喂”了一声之后,我便像荒野里一只寂寞的虫子听到一阵蛙鸣一样尖叫起来,我说,水墨,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水墨在电话那头很轻柔很轻柔地笑了一下,笑得仿佛只是对着话筒吹了一口气。电话这头的我便感到有股兰花的清香从话筒里飘了出来。稍微沉默了一下,水墨才轻轻地说:“想我了?”然后又吐出一口兰香,这口兰香的气息似乎与第一次呼出的兰香气息有点异样,是什么样的异样,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那若兰的气息里面隐含了几分叹息的成分。

这使我有点费解。

直到有一天,我又给水墨打电话,想告诉她,我很想画她的肖像。我刚说出这个俗不可耐的借口,就听见一个男人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口气在大叫水墨。于是,她又呼出一缕香如幽兰的气息,然后就匆匆地挂了电话。那股兰花的幽香似乎是在冰雪旷野里一样,吹出来就凝固了,凝固成一股遥远的寒意,紧紧包围着我,使我从此就在这股无边无际的寒意里跋涉。一切不言而喻,水墨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男人。在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我突然就成了一只掉进污水沟里的公鸡,通宵都在漂满垃圾的污水里拍打着自己没有多少羽毛的翅膀。

因为那个晚上那个男人的呼喊引起的一串串联想,所以,当我在这个晚上突然又听到电话铃声的尖响时,我的心就很不争气地抖了一下。

可电话铃却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叫春一样不停地尖响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只希望这紧急的铃声真的是水墨对我的渴望与召唤。

可电话是云影打来的。

云影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谷风,我要来看你。”

“你来看我?现在正好是葡萄开花挂果的时候,你来了,哪个来管葡萄园呢?”我一下就有点不知所措了。云影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来省城看我呢?

说内心话,白天在街头画画卖画时虽然淡忘了云影,可晚上回到出租屋,我还是很想念云影的。我常常设想云影正在葡萄园那座木房子里看我在乡下画的那些画。我那些画里画的都是云影的葡萄园和云影住的木房子,有几幅还画了云影有点肥硕的背影。我把云影画得就像高更在塔希提岛画的那些塔希提少女一样。有一次,我对云影说她有塔希提少女野性鲜活的味道,她就很不高兴地说,你嫌我太土了是不是?等我这个葡萄园赚了钱,我就住到城里去。我说你在这里守着一大片葡萄,你就有可能成为庄园主,你到了城里又能干什么呢?她听了这话就更生气了,她说你不仅嫌我土,还嫌我没文化没本事是不是?我就不信,我就偏偏要去城里。她说这话时非常认真,我就知道我也必须该认真对待她这个想法了,于是我就说:云影,你非常聪明,你比很多有文化的女孩还要聪明。我不是反对你去城里,我是舍不得这片葡萄园。我走了,你也走了,这片葡萄园就荒废了。

那片葡萄园是我和云影一株一株栽种的。

父亲常年在外刻碑,很少回来。他几次要我跟他学刻碑,我都没有答应。我知道父亲的这个愿望对我是一种否定。因为父亲最早就是一个画匠,我们村子方圆几十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父亲给我们村和村外的许多人都画过像。但是,父亲后来突然就不再画像了,谁请他他也不去。不再画像后,父亲就跟一个石匠开始学打碑。直到母亲生我的弟弟难产去世之后,父亲才将他一直没有打开的一只画箱打开,里面全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笑得很甜,可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不过,隐隐约约,我觉得这个年轻女人的脸蛋和眼睛有点像云影。当我再见到云影的母亲时,我就有意识偷偷地打量她,却怎么也无法从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找到父亲画中的那个女人的影子。

父亲就是在我和云影一起在村子后面那面荒山上种植葡萄树的时候离开家门远行的。他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碑,过年才能回来。他果然过了年就走了,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偶尔给我写封信回来,告诉我他的行踪,但游移不定的地址让我无法回信。

父亲的这种生活便成了我的一种牵挂和疼痛。我几次曾想过要跟父亲一起去学打碑,但我又实在不想就这样被父亲将我给否定了。

因此,我只能有一种选择,走出葡萄园,去省城。

而云影也只有一种选择,留在葡萄园。

我霸道地作出这种决定后,云影很温顺地答应了我。

她是因为爱我才答应我的,并答应只能在今年收了葡萄后才会来看我。

可就在这个时候,云影居然突然提出要来这座省城,而且是在我认识水墨并陷入一种密密麻麻的蛙鸣里不能自拔的时刻。

这便使我更加迷惘了。

但我又实在不敢答应云影。于是,我只好在电话里企图说服云影阻止云影。可云影的态度十分坚决:“谷风,你离我这么远远的,我一个人守着葡萄园有什么意思呢?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的爱,你阻止不了我的,除非你已不要我了。”

我一声长叹。

“你为什么叹气?你对我很无奈吗?你是不是已经很烦我,已经不再爱我了?”云影在电话那端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她哭着要我向她表白我是否依然爱她。

我说,笨蛋,我怎么会不爱你呢?好吧,那你就来吧。我在这段时间里被突如其来的情感折腾得精疲力竭,内心早就被一种巨大的伤痛掏空,我也的确需要一份真实存在的爱来抚慰我内心的悲情。云影来了。也许我会慢慢从一种无望的情感困惑里突围出来。就这样,带着一种矛盾,也带着更大的渴望,我答应了云影。

确定云影要来,我将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做了精心的布置。我还特意去旧货市场买回了一张灰不溜秋的席梦思床垫铺在木板床上,铺上了我离家时云影特意让我带来的有着怪兽头像的刺绣床单。这床单是石匠父亲在贵州买回来的,深蓝色的底,黑红白三色绣出来的图案,很抽象也很富有民俗风味,父亲说是送给云影和我结婚用的。云影将这床单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如果我有一天来省城看你,你就铺上这张床单,了却你爸爸的心愿。我当然非常理解父亲对我和云影的那份期盼。那年,当母亲死后,父亲为母亲修了一座墓园,并在墓园里刻了一座很大的墓碑,然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提起让我跟他学打碑了。那时我刚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有一天,父亲忧郁的脸上居然很不合时宜地露出几丝笑容,并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儿子,你比父亲有出息,父亲也想当画家,但父亲只是一个画匠。画吧,儿子,画出名堂来给父亲争口气。”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笑容其实很苦。

可是,我连自己都不明白,一来到这座城市,我居然是那么地无法抵制诱惑。还不到半年,我居然迷上了这座城市一位风姿绰约的小女人,一位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在围着她周旋的红粉佳人。而且,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她的男友还是她的丈夫。我几次试探着问水墨,她都模棱两可地说,你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吗?水墨这话就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使我很不好受,好像她和我是在进行或者在维持一种游戏,一旦让我知道了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我们的游戏就会遭到破坏或中止。

现在,云影既然执意要来省城,她是一定会提出要铺上那张床单的,而铺上那张在云影眼里神圣无比的床单将意味着什么,我的心里非常清楚。

只要云影这次到了省城,我们的感情将有质的升华。既然这个实实在在的乡下女孩是属于自己的,既然这份实实在在的情感将面临一种实实在在的开始,对水墨那种若即若离欲罢不能空中楼阁式的爱情幻想就该结束了。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将云影伤得更深,才不至于将自己伤得太重。想到这些,我对云影的内疚才稍微得到了一丝安慰。这样,我倒是很渴望云影来了,让云影的似水柔情冲走另一个女子留在自己心中的点点滴滴的伤痛和悲情。然后,我将好好珍惜云影,像一个农夫珍惜他的稻田。

然而,在云影约定要来省城的这一天,我在火车站却没有接到云影。第二天,也没接到她,但我刚回到出租屋,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告诉我她不来了。我问她原因,她幽幽地说:“不为什么,我只是在来省城之前突然想起了你那句话,我来城里做什么呢?我走了,葡萄园就空了,还是让我在家里好好守住葡萄园吧。”我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头,可是就在这时,云影挂断了电话。

我在博雅路那棵玉兰树下摆了将近一年的画摊后,我的画也越卖越多,价格也越来越高了,有时候一个月能卖出十多幅,大部分都在一百元以上。但这样做下去,我却越来越感到茫然,我觉得我卖出的所有的画中只有水墨买走的那幅才是自己真正的画作,其他的都只能算是彩色图案。这原本并不是我来省城的真正目的,我那么狠心离开哭得泪淋淋的云影和年老体衰的石匠父亲,难道就是为了到这个大都市来摆画摊赚钱的么?更令我迷惘的是,我原来画的那些画几乎无人问津,后来我专门画我家乡的那些木楼,那些大的小的单家独院或一排排一片片的木楼,画木楼上穿着红衣服的漂亮村姑,画木楼上挂着的红辣椒或挂在木楼上的蓑衣斗笠玉米,而这些土得掉渣的画居然很快就引起了过往行人的注意,我的这些画很快便陆续被人买走。我也知道我的这些乡土风情画贴在城里人装修得像宾馆一样的房间里别有一番宁静韵致,它就像现在城市女孩将精美的贴纸贴在她们娇美的手臂或胸口上撕下来的那些图案一样好玩。于是我的“画兴”与日俱增,以至于后来我在画这些画时,就像父亲在雕刻石碑时那样有条不紊有板有眼了,好像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印画。但只要有人买我的画,我每天还是照样画葫芦似的画个不停。

直到有一天,水墨再次出现在我的画摊前,我才开始厌恶自己的这些画。

水墨来到我的身边时,我正在画一座木楼的远影。水墨站在我身后看我画完了才说:“你最早画的那些木楼不错,能不能画个乡土风情系列?画好后,你一幅都不能卖。不过,我绝对不要已在你这个画摊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个画面。”水墨说完后向我优雅而冷艳地微笑了一下,便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我在那一刻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画摊前简直就是一个当众献艺的江湖杂耍者。

可我不得不承认,水墨的话击醒了我。

然而,想到她刚才说那番话时的不屑,想到她盛气凌人、冷漠霸道的神情,我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要我画乡土系列,而又一幅也不允许我卖,这是不是一个商业陷阱?她是不是想将我的画全部买走?这个第一次买走我画的女人,这个前卫又有些妖艳的女人,这个谈起画来比我还头头是道的女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现在才想到,对水墨,我还一无所知。

对一个一无所知的神秘女人,我竟然开始对她想入非非,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都觉得有点可笑。不过,不管水墨多么神秘,她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相信她的话没有任何恶意。我决定按照她的话去做,哪怕是个商业陷阱,我也愿意跳进去。

既然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就别无选择。

我不愿放弃任何一次机遇。即使水墨要我画乡土风情系列是个陷阱,我也想看清这个陷阱到底有多深。(节选自2022年第2期《湘江文艺》,凌鹰《葡萄园》)

凌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湖南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芙蓉》《创作与评论》《作品》《山东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散文》《中华散文》《北京文学》等刊发表散文、随笔300余篇,有作品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已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轮的远影》《蔚蓝天空上十八朵云彩》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凌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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