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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安宁:四季歌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安宁 编辑:施文 2022-07-26 09: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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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歌

文/安宁

一月

某一年,我坐在故乡的庭院里,倚在暖暖的墙根下,眯眼晒初春的太阳。父母都已出门,走街串巷地拜访。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会听到一粒麻雀的粪便,啪嗒一声,落在干燥的梧桐树叶上。风穿过树梢,瓦片,矮墙,香台,缓缓地落在阒然无声的院子里,并在一株桃树投下的影子上雀跃,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声响,犹如一条蛇,在树叶下寂寞穿行。

远远的大道上,传来女人们的笑声。在这一天,女人的声音是最响亮的。她们秉承着古老的礼节,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就连笑声,都经过了修饰般熠熠闪光。男人们兜里装着上好的烟,不管见了谁,都会抽出一支来敬献。北方的空气干冽,明灭的烟火,似乎将空气也点燃了,人一推门,便会被呛人的气味撞个满怀。除夕夜没有绽放完的鞭炮,又在某个人家的墙头上,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于是整个的村庄,便被微醺的烟火气息缭绕着。人们走在这浓郁的年味里,步子也微微晃动起来。似乎,隔夜的那杯酒,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依然还未散去。

但我并不关心这些。它们被晒得暖洋洋的围墙,隔在了外面。我只关心高大的梧桐树,在深蓝的天空上划下的稀疏的印痕。它们是天空的血管,在公鸡的鸣叫声中,忽然意识到春天的降临,便将一整个冬天蕴蓄的能量,汩汩流淌而出。我在静默中坐着,似乎看到天地间有万千棵树,正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将血液从遒劲发达的根系,运送至每一个向着蓝天无限靠近的末梢。我的嗅觉拨开除夕的烟尘,闻到春天质朴又盎然的气息。那气息从小小的庭院出发,从开始显露绿意的杨树枝梢上出发,从一只探头又返身的蚂蚁触须上出发,从麻雀活泼的羽翼上出发,沿着小巷,飞奔向广袤的田野。那里,匍匐的麦苗正抖落满身的积雪,将厚重的墨绿,变成清新的浅绿。串门回来的老人,轻轻咳嗽着,折向自家的田地,犹如一个诗人,深情注视着此时正在苏醒的大地。他将在这片属于他的大地上,弯腰度过四季。

而此刻,春天,四季的起始,在鞭炮声中,才刚刚开始。

二月

南方已是春天,出门走走,湿冷的天气,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找了一辆单车,骑行不久,手便生出凉意。

但白玉兰早已在街头巷尾热烈地开着了。新鲜的叶子,犹如一盏盏空灵的灯,将沿街的树一一点亮。人家的屋顶上,耀眼的迎春花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在半空里带着惊讶,忽然间停驻。银杏树尚未发芽,空荡荡的枝头上却早已有了一抹绿意。山茶花在人家店铺的门口,安静吐露着芬芳,俯身去嗅,香气会让人一时间失了魂魄。沿护城河生长的菖蒲最是旺盛,遍地铺展着,又将剑戟一样的叶子,刺入半空。

南方的美,在这时节,不可言说。空气清新,氧气被绿意一遍遍冲洗着,有些醉人。北方此刻还是荒凉开阔,南方却行人如织,慢慢热闹起来。但这种热闹,不是夏天挥汗如雨的稠密,是恰到好处的暖和轻。走在路上的人们,都以闲庭散步的姿态踱着步。巷子里的小狗小猫,也摇摇晃晃地小跑着,带着孩子般的喜悦和顽皮。

一有阳光,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喝茶或者去晒太阳。初春,因为没有暖气,南方人对于阳光的热爱,北方人大约不能理解。但凡出一点太阳,大家就开心得好像中了百万彩票,呼朋引伴,赏花看水,好不热闹。

南方似乎永远都是树木繁茂的样子,阳光洒落下来,每片叶子都闪闪发光,每个角落也瞬间明亮起来。在一片树丛中,我还看到几只小松鼠,衔着捡拾来的果实,欢快地在松树林里上下奔走,它们的毛发光亮簇新,犹如柔软的绸缎。行人纷纷驻足,带着笑,仰头注视着它们,好像这几只松鼠,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

再走几步,又见一棵百年古树,被几株松柏团团围住,犹如母亲被孩子们亲密簇拥。道家讲,道法自然,大道无为,像草木动物一样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大约是我们人类最高的生命境界。阳光,雨露,风雪,这些自然中纯净的事物,也是人类终极的幸福追求。来路即去路,我们自天地中来,也必将归于天地万物,化为泥土,或者空气,浮游于苍茫宇宙。

三月

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院子里,植满了玉兰。它们一触到暖风,便羞涩地绽放,白的,粉的,一朵一朵,在尚未有绿叶点缀的空旷中,像一盏盏明亮的灯,次第地亮起,让每日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洁净了一些。

春天,每个旅居北京的人,都希望会有大风,能将雾霾吹散,现出天空深蓝的底色。我想起自己曾经很多次诅咒过内蒙古那能将我刮上树梢的大风,可是后来,当雾霾来袭,我忽然间发现,风是内蒙古最为宝贵的东西,它让这片北疆的大地,天空的色泽始终是深蓝的,即便偶有雾霾,也会被穿越无边草原与戈壁的猎猎大风,瞬间吹散。

早晨看到太阳,非常努力地从天空中冲破层层雾霾,投射而出。我坐在窗前,看着那轮硕大的太阳,将万千圣洁的光,穿过无数的阻碍,射向这个繁华的人人向往的北京,忽然间生出感动。我很想从内蒙的天空上扯过一团云朵,飞向这照耀了人间千百万年的太阳,帮它擦拭掉上面的尘埃,那是人类匆匆飞奔向前时,所席卷起的尘埃,而今,我们终于回头,看到了被我们污染的天空,并生出愧疚、发出疾呼。

我因此怀念内蒙古春天的阳光,蓝天,云朵,大风,和夜晚的月亮。那里的清晨,尚有清冽的寒风吹过,鸟儿瑟缩着划过料峭的枝头,可是早起上班的人,看到东方蓬勃向上的太阳,和映射在蓝天上疏朗古朴的枝杈,并呼一口清新的空气,还是会感激在这样清冷的早晨,这源于自然的恩赐。

外出走走,会看到北京的护城河,在春天的风里波光潋滟。河水看上去深不见底,并有着湖水一样幽深澄澈的绿意。路上车水马龙,河边却是另外一番缓慢晨练的节奏。两只小狗沿着河边快乐地撒欢。偶尔,它们会在一株遒劲的柳树下停住,撒一泡尿,或拉一泡屎,而后又互相追逐嬉闹着狂奔而去。在呼和浩特,树木稀少,而上了年岁的大树更少。但在北京,则随处可见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树,它们见证着北京的繁华,注视着无数来此寻找梦想的人们的喜怒哀乐,倾听着他们对这个城市深情的倾诉。

四月

在近郊的公交站牌下,一大片花期已过、结出小巧果实的桃树林里,忽然看到一只野猫,在两排桃树中间的空地上,昂首挺胸、闲庭散步般地走着。树隙间洒落金光点点,它的毛发犹如太阳照耀下的汪洋,波光粼粼。那一刻,这片郁郁葱葱的桃林,成为它的王国,一排排桃树则是威严的士兵方阵。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仿佛一首舒缓的奏鸣曲。

那只野猫,就这样慢慢走着,不关心尘世喧哗,不关心呼啸而过的车辆,不关心猎物,不关心明天。那一刻,它高贵的灵魂里,流淌着一条自由奔放的河流。

黄昏时分,又一场雨清洗了整个的天地。大青山氤氲在雨雾中,犹如浮在缥缈虚幻的半空。近郊的花草树木,湿漉漉地站立在大地上,满含着哀愁,不发一言。

我问载我的司机: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什么颜色?答曰:青色是介于蓝色和黑色之间的颜色。

注视着窗外烟雨中连绵起伏的群山,我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融入这无边起伏的壮阔之中。

五月

我坐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抬头看天。

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阳光洒在一株年轻的白桦树上,将每片新生的叶子一一照亮,整棵树便在圣洁的光里,随风发出亲密的私语。

芍药尚在含苞,红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羞涩地隐匿在叶片中,只等某一天,被鸟叫声惊醒。洋槐树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它们的根基伸展到哪儿,哪儿就很快长出一株茂盛的槐树。它们隐居地下的根系,也一定遒劲发达,即便有人斩断一段,也会从断裂处迅速长出新的生命。

一株过了花期的桃树,在白桦树的对面静默无声地站着。几只喜鹊飞来,蹲踞在枝干上,许久都没有离去,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只瓢虫爬过枝头。蜜蜂有些孤单,绕着枝叶嗡嗡盘旋一阵,便掉头飞往附近一棵正在枯萎的丁香。火炬树高高擎起红色的果穗,以入侵者的姿态,向其他树木昭示着自己的所向披靡。在9月来临之前,它们的叶子是温润的绿色,一旦嗅到秋天的气息,狂热的火焰立刻照亮脚下每一寸土地。

我将视线从火炬树上慢慢收回,转向半空中两株枝干温柔触碰在一起的梨树。它们是从一个根系上生出的分支,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它们也一定这样依偎在大地上,树根缠绕着树根,枝干环拥着枝干,树叶亲吻着树叶。风穿过茂密的树林,发出天籁般细微的声响。

一棵梨树与另一棵梨树在舞蹈,我注视着风中雀跃的枝叶,忽然这样想。

这是爱情的舞蹈,在辽阔的大地之上,在拥挤的丛林之中,它们忘记了尘世的一切,指尖触碰着指尖,身体缠绕着身体,唇舌啮咬着唇舌。风从肌肤上滑过,一只鸟儿惊起,尖叫着冲上云霄。

这是性爱的舞蹈。树木,花朵,昆虫,鸟兽,皆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中,静寂无声。

六月

大风中带女儿阿尔姗娜去看“森林”。

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一片居于市区的清静之地,属于林业局的树木繁育中心,但对外免费开放,林区面积很大,我推测南北慢慢逛完,大约需要两小时。而且树木粗壮遒劲,遍地都是漂亮的松果、蒲公英、野草,还有喜鹊、斑鸠、麻雀等各类鸟儿。因为已经形成了良好的生态林,树木可以独立生长,无须浇灌,于是多年前修好的水泥沟渠就已废弃,成为老旧但却别致的风景,穿行其中,有回到儿时山野的恍惚。

阿尔姗娜犹如一只返回山林的鸟儿,在人烟稀少的树林里快乐地飞奔。她时而将三棵环拥在一起的大树,尖叫着指给我看。时而又捡起一枚掩盖在层层松针下的鸟雀羽毛,欣喜地玩耍。时而四处捡拾杨絮,并细心地摘去上面的杂草,藏进自己的口袋。时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气将它们全部吹走。时而又叫喊着让我看头顶飞过的蝴蝶,大风中起舞的树木,天空上奔跑的云朵。甚至一只蚂蚁,一片蜘蛛网,一朵米粒大小的苔花,一根枯死的树干,一截被风刮断的树枝,都让她惊呼,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片林场,不知是没有太多宣传的缘故,还是城市里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返璞归真的自然的美好,再或大家更喜欢有各种开发项目的公园,沿途只看到七八个人在林中散步。不过这反而让我欢喜,仿佛这片森林独属于我和阿尔姗娜。我想仔细地看清每一株树木,记住树干上深沉的眼睛,记住枯死的树干上生机勃勃的木耳,那是大树的耳朵,它代替死去的树木,重新倾听世间美妙的声响。所有树木栖息在这里,自成无人打扰的王国。而我们人类,不过是恰好路过它们。

我们只带走了遗落在地上的松果、杨絮、羽毛和松针。阿尔姗娜试图采一片树叶,我阻止了她:这样我们下次再来,还能看到它生长在这里……

七月

打伞在南方的雨中行走,竟有秋天的凉意,沁人肌肤。人家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也是潮湿的,似乎每一丝棉花里都蓄着水。花草被雨水打落在地,在昏黄的路灯下,发出一声声沉郁的钝响,好像大地发出的轻微的叹息。

这夏日的清凉让人觉得奢侈,人走在雨里,忍不住把脚步放轻,有些怕踩疼了树叶和雨水。青苔不知何时爬满了年月长久的廊柱,于是满眼都是葱茏的绿意。

马路上的喧哗,被重重的树木和雨声过滤后,听起来更远了一些。檐下的雨声反而清晰起来,一滴一滴,落进泥土里,又溅开来,濡湿了墙壁。

被雨水清洗过后的植物们,都长疯了。银杏果挂满了枝头,沉甸甸的,枝干斜斜地压下来,几乎贴着地面。知了隐匿在繁茂的枝叶里,永不厌倦地歌唱。没有风,人沉在闷热的空气中,想爬出岸来透一口气,却发现岸上也无处可以逃匿。热,热,还是热。

雨停后,太阳很快覆盖了整个城市。打伞出门,听见阳光重重砸在上面,人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在脚下沉默无声地快速向前。只有走到林荫小路上,人才会长舒口气,终于躲过了这一场烈日的高温煎烤。但树丛里的蚊子,可不会放过人的光临,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对着肥美的大腿,吧唧就是一口。于是大大小小的红包遍布腿上,仿佛热烈的吻痕。人一边骂着,一边叹气,跺几下脚,就快速穿过草丛,重新回到暴雨一样冲泻而下的烈日曝晒中。

当夜色笼罩下来,人们才从空调房里出洞,摇着蒲扇,站在大道上,在琐碎的人声里,等待着凉风吹来,仿佛等待远方归来的恋人。可是风却始终没有来。只有空调,蜗牛一样挂在墙上,卖力地嗡嗡转着,驱赶着南方酷暑里,大地上蒸腾的热气,昼夜不停,无休无止。

八月

夜已经很深了,我在巴润哈岱面朝大片玉米地的房间里,度过乡村的一个夜晚。

这个坐落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小小的村庄,此刻,像一滴安静又饱满的露珠,以婴儿熟睡的姿态,沉入了梦乡。整个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偶尔有一只虫子,在草丛里翻一下身,村庄便像落入一粒石子的湖面,微微地荡漾一下,便又寂静如初。此外,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个村庄的睡眠。

而日间的巴润哈岱,也是安静的。在秋天的田野里四处走走,会看到人与玉米、糜子、土豆们一起,以无限接近大地的姿态,融汇在一起。因为高原和丘陵的地形,这里农作物的收割,很难实现完全的机械化。于是在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土地上,便常见人弯腰收割糜子的身影。骡子或者牛马,也会在田间地头闪现。当然更多的是拖拉机、摩托车、小型收割机。天已经有些凉了,早晚的露水,打湿了女人们的鞋子。女人们大都不事修饰,早晚穿着的一件外套,总是沾着田间的泥土。而当她们弯腰在大地上劳作的时候,更与成熟的糜子或者葵花,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从泥土里生出,一切又都回归至泥土。包括依然眷恋着泥土,选择留在土地上的人们。

黄昏,绚烂的晚霞铺满了整个的天空,就连秋天里已经现出空旷萧条的群山,也好像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瞬间被这浪漫的色彩给激活了,于是每一处山脊都喷薄出生命的激情。一群飞鸟划过长空,而后消失在无边的黛青色的群山之间。

我躺在床上,听见秋天的风,越过起伏的山岭,穿过疏朗的树林,漫过草垛一样高高堆起的糜子,拂过即将入仓的玉米,最后,似乎怕打扰了睡梦中的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人家的庭院里。风在院子里会做什么呢?它一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翻翻人家麻袋里的土豆,掀掀人家墙角的柴堆,碰碰屋顶上的一片灰瓦,数数人家羊圈里的山羊,直到它终于玩得累了,退出庭院,随便找一处山谷,枕着夜色,睡了过去。

九月

秋高气爽,说的就是此时的成都。空气湿漉漉的,夹杂着甜蜜的花朵的芳香,脸上的毛孔好像饥渴的小鱼,被清凉的风一吹,全都欣欣然张开了嘴,咕咚咕咚汲取着甘露般的水汽。

沿街走上一圈,见许多店主都在门口支了一张方桌,边在秋风里吃着早餐,边享受着这让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店铺是否挣钱,似乎并不重要,饭后,老板们大多慵懒地歪躺在竹椅上,抽着烟,漫不经心地看着来往的行人。马路上秩序井然,骑共享单车的人,丝毫不用担心被汽车撞到,大街小巷,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看似芜杂,却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早餐在住处附近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点了骨汤抄手和云南过桥米线,竟然好吃到让我立刻爱上了成都。小店质朴干净,正对巷子的走廊上,还放了三张小桌,我靠边坐了,边吃边看对面顺丰快递店的两个小伙子忙碌。一群穿了粉色制服、大约在足疗店工作的年轻姑娘,吃完汤面,嘻嘻哈哈说笑着走出来。忽然间在这样烟火气的小店里碰到她们,有些惊奇,继而心里浮过一丝温柔,似乎她们是弄堂里每日出入的邻家女孩,素朴洁净,又喜欢热闹,追逐时尚,在一日三餐上,却始终保持着父辈的家常口味。

我听着她们的说笑声渐渐远了,才收回视线。瘦削的老板娘附送了一碗汤,还有一碟泡菜。我因了这一碟可口的泡菜,爱上秋风拂面的成都的清晨。

饭后去春熙路走走,熙熙攘攘,到处是人。文殊坊则是清净天地,一切都在缓缓流淌,不疾不徐。高大的银杏树在秋日的阳光下,漏下万千银光。布谷鸟不知隐匿在哪棵树上,寂寥地叫着。有香客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大殿里每日都有香火缭绕,人站在那里,便有些恍惚,似乎从尘世脱离,放下一切,遁入永恒的虚空。

从文殊院出来,无意中拐入对面一个废弃的小区。因为荒废已久,爬山虎和高大的树木已经取代房主,成为这里新的主人。强劲的藤蔓甚至钻进被砸开的空洞洞的窗户,占领了荒凉的客厅。高大的橘子树、桑树、银杏、杨树,也一起被人遗忘,于是它们越过残垣断壁,在幽静的天地里,快活地向高处疯长。我采了一枚青桔,剥开,看到温润的月亮一样的果肉,掰下一瓣放入口中,立刻被酸涩击中,忍不住张开嘴,将桔子吐了出来。想来再过一阵,它们就可以吃了。只是,它们早已被人忘记,除了鸟雀前来啄食,它们终将腐烂,坠入泥土,化为尘埃,犹如这一片废墟上曾经过往的生活。

只有一两户人家,依然住在这一片荒宅中。其中一户,还在楼前的空地上开辟了菜园,白菜茄子和青椒正生机勃勃地在阳光下生长。一位五十多岁的主妇蹲在楼前,戴着塑料手套慢慢剥着银杏果。一辆崭新的共享单车,停放在单元门口,它朝气蓬勃的容貌,让鬼宅一样破败的小区,现出一点点生机。

我看了一会儿这即将消失的温馨日常,便默默地起身离去。

十月

一场大风,将昨日的雾霾全部吹走。天空蓝得让人眩晕,抬头看一眼,有坠入深潭的错觉。那蓝深邃寂静,又动荡不安,仿佛蕴蓄着强大的力。大风卷起枝头斑斓的树叶,沿着北疆开阔荒凉的大道,浩浩荡荡地向前。树木消瘦,飞虫隐匿,河流沉寂。行人瑟缩着身体,迅速消失在街角,只留下空旷的马路,被落叶一遍遍冷飕飕地轧过。

在去教室上课的路上,我看到两株将生命舞成热烈“8”字形的树。它们瘦削的树枝在干冷的草坪上,投下恍惚的影子。两株树有着相似的冷寂与淡然,树林中的一切,鸟鸣或者人语,全都化为可有可无的背景。就连日月星辰,也都无关紧要。它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相爱,起舞,如痴如醉,物我两忘。一阵风过,它们亲密挽着的手臂,也只是发出细微的颤抖。

这是两株树无声无息的舞蹈,没有音乐,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它们指向天空的枝干,正引吭高歌。它们旁若无人地起舞,私语,倾诉,凝视。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根基缠绕着根基,枝叶牵引着枝叶,额头轻触着额头。一曲终了,便继续新的。它们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于是舞蹈便永无休止。

我站在那里,因为这一场盛大的舞会而身心震动。我知道除了人力拔除,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场树与树的深爱。它们来自完全不同的生命,却奇异地相拥在一起,成为完美和谐的一体。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终于臣服于两颗心发出的强大的呼喊。

教室的窗台上,躺着三只七星瓢虫。其中的两只,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尚未来得及找到越冬的家园,就枯死在冰冷的玻璃窗下。另外的一只,正惊慌失措地逃跑。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瓷砖,泛着冷漠的光,仿佛一条通往死亡的无情的道路。我知道它必将消失,在没有食物的教室里,没有人会关心一只七星瓢虫的命运。它试图爬上窗棂,却很倒霉地翻倒在地,四仰八叉地慌张晃动着手脚,却最终没有成功翻身。它几乎绝望,慢慢停止了努力,似乎已预感到死亡正悄悄逼近,它将像它的同伴那样,以仰躺的姿势,在窗台上腐烂。大风将窗户骤然吹开,风呼呼地灌进来,好像决堤的海岸。那只等待死亡裁决的瓢虫,眼看着就要被风吹落到地板上,而后一双年轻的脚经过,将它的一生随意地终结。

忽然有些难过。即便死亡,一只瓢虫也应该回归自然,化为泥土或尘埃的一个部分。我想。于是,我挡住被风吹得砰砰作响的窗户,捏起这只小小的飞虫,将它放到窗外的水泥台上。很快,它震动着翼翅,在冷风里跌跌撞撞地消失。

十一月

黄昏,路过大青山脚下,看到三五只喜鹊在山坡上寻觅草籽。它们小小的脑袋在枯黄的秋草间不停地跃动,像在弹奏一首寂静的曲子,大地随之发出细微的颤动。风吹过来,草尖上洒落的夕阳,绛红的野果,飘落的树叶,松树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万物都在大地的怀抱中,静享这秋日最后的温柔。

一个老人骑三轮载着孙子过来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见我打招呼,一脸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于是我们彼此笑着点点头,像一缕风与另一缕风相遇,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明白。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听到小男孩在大声地对老人说着什么。那声音像偶尔在山间响起的鸟鸣,掠过树梢,随后又消失在绚烂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针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夕阳穿过重重树木,落入这些上帝般洞穿尘世的眼睛里。每一株白杨的魂魄,都在即将消失的光里,屏气凝神,不安地震颤。

地上除了厚厚的松针、遍洒的松果、鸟粪,更多的是踩上去窸窣有声的落叶。红的黄的绿的落叶,在蓝天下犹如列列彩旗,绚烂多姿。一只俊美的喜鹊,踏着松软的落叶跳跃着向前。阳光透过清癯的枝干洒落下来,喜鹊额头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宛若耀眼的宝石,在秋天微凉的风里光芒闪烁;人无意中瞥见,会在它啁啾的歌声里,有闯入童话城堡的恍惚。

夏天时枯死的树木,被就地砍下做成木凳,横卧在潮湿的地上,而埋在泥土里的那一截,依然眷恋着大地。人走累了,坐在树干上,眯眼晒一会儿太阳,会觉得一切世俗的烦恼,都像闹市的车马喧哗,被丛林层层过滤,而后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人的呼吸,在轻微地颤抖。黑松、白桦和杨树的香气,从脱落的树皮上缓缓溢出,又溪水一样浸润了一整片丛林。

此时的大青山,萧瑟寂寥,又明亮寂静。世界变得开阔疏朗,仿佛群山后退了几千米,树木消失不见,大地一览无余,只有茅草在深蓝的天空下自由地飘摇。因了它们轻逸的身姿,面前的荒山也平添了几分灵动雀跃。大地上没有任何的阻碍,秋风将一切都扫荡干净,以至于人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能听到回音自对面的山上传来。鸟儿轻灵的叫声穿透山野,抵达人的耳畔。阳光是透明的,带着某种干枯植物的香味。光线洒落在轻而薄的草茎上,可以看到纤维一节一节地向上延伸。

厚厚的落叶让草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人走在上面,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响让世界变得愈发安静,以至于我似乎可以听到一只正打算冬眠的虫子,被我的脚步声打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下身,又继续沉沉睡去。

夕阳已经隐没,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中。一弯婴儿睫毛一样柔软轻盈的月亮,正慢慢在天边升起。我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现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轮月亮,仿佛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它就这样在清冷的夜空上飘荡,一切喧哗遇到这圣洁的月光,都瞬间噤声。

就在回程时的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无数的白杨落叶,正紧追着飞驰而过的车轮,仿佛它们在追赶即将离去的秋天,仿佛它们正在璀璨盛大的舞台上,永无休止地起舞。它们就这样在人类习以为常的一个十字路口,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地共同演奏出一场壮阔的秋天交响曲。

十二月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大地白茫茫一片,阳光静静地洒在苍茫的雪原上。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因为牛羊,马或者骆驼,人们依然在自家的庭院里进进出出地忙碌。赶马车的人,从几公里外将干草拉回家去。高耸的草快要将他淹没了,但他依然慢慢地行走在雪地里,并不会因为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寒冷,便用鞭子抽打马匹,让它更快一些。我站在没到小腿的雪地里,目送穿着羊皮厚袄和及膝长靴的男人,赶着马车,缓缓地经过长长的栅栏,转过某个人家的红墙,而后消失不见。

如此天寒地冻的雪原上,却从不缺少肥胖的喜鹊。它们有时落在某个低头专心吃草的奶牛身上,一动不动地蹲踞在那里。奶牛们从不抖动身体,驱赶喜鹊。它们习惯了夏天与蝴蝶共生,冬天与喜鹊相伴。因为它们都是这辽阔自然中的一个部分,又似乎,它们生来就是相依相偎的爱人。

这一天的年夜饭,小镇上的人们,通常是放到中午吃的。饭后无事,看看窗外雪飘得小了一些,阳光依然安静无声地落满高原。没有刺骨的寒风,是一个好天气。阿妈便说,走,我们出去逛逛。

这听起来像是逛街。但事实上,雪原上没有什么街可逛。一切道路都被大雪覆盖。夏天里偶尔会出现的小商小贩,早已不见了踪影。知道家家户户的冷库里,已经储存了足够一整个冬天的食物,商店也因此闭门谢客。除了远远的公路上,偶尔会看到汽车穿梭而过,坐落在草原上的整个小镇,似乎在漫长无边的睡眠之中。

但在阿妈的眼中,这将整个小镇琥珀一样包裹住的天地,却处处都是让人欣喜的风景。春天距离这片大地,似乎还遥遥无期。但每年长达半年之久的冬天,并未让这里的生命停滞。一切犹如四季如春的南方,沿着千万年前就已形成的既定轨道,有序向前。

我们经过一片马场,看到成群的马,正俯身从厚厚的积雪里,寻找着夏天遗忘掉的草茎。它们在金子般耀眼的雪地上,投下安静从容的身影。一匹枣红色的母马从雪地里抬起头来,轻轻地蹭着身旁孩子的脖颈,并发出温柔的嘶鸣。它的毛发浓密茂盛,体形矫健俊美,并因这份由内而外的母爱,在晶莹下落的雪花中,散发出圣洁的光泽。当我们走远,无意中回头,看到它已消融在马群之中。犹如一滴水,融入汪洋大海。雪原在那一刻,洁净美好,犹如降临人间的婴儿。

路过铁轨,看到一只野兔嗖一声从我们面前穿过,随即又消失在苍茫的雪原上,只有凌乱的脚印,昭显着曾有灵动的生命,途经此处。阿妈说,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会听到狼叫。但狼并不像人类想象中的那样可怕,牧民们习惯了它们的身影,和苍凉的嚎叫。倒是圈里的羊,会下意识地打一阵哆嗦,相互靠得更紧一些。偶尔,也会有火红的狐狸,在杳无人烟的雪地上经过,并大胆地停住,朝着炊烟袅袅的小镇凝视片刻,大约知道人间的温暖,和这需要鞭炮庆祝的节日,与己无关,便回转身,朝着雪原的深处奔去。

一路跟随我们行走的牧羊犬郎塔,因为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在辽阔雪原上行走的人,因为一只狗的陪伴,心里便多了一份温暖。事实上,我和阿妈每每遇到一点来自自然的生命的印记,都会惊喜地互相提醒。比如一个空了的鸟巢,一株尚未涌动绿意的大树,厚厚冰层下汩汩流动的河水,孤独饮水的奶牛,驮着主人缓慢行走的骆驼,一两只结伴而行的羊羔,还有冒出积雪的草茎,枯萎但尚未飘落到大地上的花朵,人家篱笆上缠绕的细细的藤蔓。

这是大雪冰封中,距离春天最近的生命。一切都如冰层下的水,看似沉寂无声,却散发着生命古老又诗意的生机。

安宁,生于1980年代,山东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5部。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安宁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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