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爱情也能开出花
——评电影《隐入尘烟》
文丨朱敏
电影《隐入尘烟》近日全国上映。这是导演李睿珺的第六部长片,也是他首部登陆院线的作品,并且入围了今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影片讲述了生活在中国西北农村的两个边缘人,在日复一日的耕耘中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中国西北乡村风情画,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关怀底色。无论题材还是风格,《隐入尘烟》都是一部在当下国内市场极为罕见的电影。
身有残疾的曹贵英(海清饰)和沉默寡言的光棍马有铁(武仁林饰)被各自的原生家庭抛弃,硬凑合到一起。两人彼此靠近,默默守护,一起在地里耕种,一起看小鸡孵化,一起被迫搬家,一起贴喜字,一起建房子,一起在狂风暴雨中保护土砖又哭又笑……面对艰辛又琐碎的生活,他们从不抱怨,只是跟随四季轮回,默默种好庄稼、过好日子,让观众看了心里暖意荡漾:原来,即便是低到尘埃里的爱情,也能开出无比浪漫的花儿。
马有铁,人称马老四,是典型的中国老一辈农民形象。他憨厚朴实、善良孝顺、勤劳能干。在老三家当了半辈子免费长工,他毫无怨言。老三家要娶儿媳妇把他赶出来,他就蜗居在村里废弃的土房里。承包户生病需要献熊猫血,他一次次抽血不求回报,只希望承包户尽快给村民们把工钱结了。向村民借的鸡蛋、赊的肥料款、借来做房顶的草料,他总是“一码归一码”,及时归还或以物相抵。他时常给逝去的父母和老大老二烧纸钱,唠家常,彷佛他们未曾离去。他疼老婆,疼驴子,疼燕子,疼小鸡,对土地和生命有着深厚的感情。
海清的表演十分可圈可点。她为了演好角色,在甘肃深入体验生活10个多月,参加赶集,学习方言,喂牲畜,干农活。在她的沉浸式演绎下,一个面色蜡黄、身患残疾、身躯佝偻、围着头巾的“贵英”蹒跚着向我们走来。无论神情体态、肢体动作还是眼神,都像极了真实的农村妇女,表演十分自然,代入感十足。
两人在劳作中耕耘对生活的希望,没有什么海誓山盟、肉麻情话,却浪漫得冒泡。池塘里没放盐的烤鱼,沙丘上粗布包裹的馍馍,病榻前热气腾腾的馒头……马有铁用最朴素的方式向妻子表达爱意,身患顽疾的贵英也在丈夫简单却实在的珍视下,恢复着尊严与信心。她起了麦疹子,他帮她洗澡;她容易尿裤子,他买大衣为她遮挡。麦子抽穗的时候,他喊她去闻:“味道好闻得很”;麦子丰收了,他用麦粒在她手上印出一朵花。他用电笼孵小鸡,告诉不能生育的她:“电抱鸡娃子没有妈妈,第一眼看到谁就把谁当妈妈”;鸡长大后生的第一颗蛋,他做成荷包蛋给她吃:“尝尝你养的鸡娃子第一颗蛋的味道”。桥头的老婆子羡慕贵英被他捧在手心里、拴在裤腰带上,他晚上带贵英在房顶上睡觉乘凉,真的用裤腰带把两人拴到一起:“别一翻身掉下去了。”他帮老三干活回得晚,她把热水杯捂在怀里,站在村口痴痴地等。两人时常去别人家蹭电视看,贵英说没去过市里,他就对妻子许下约定:“我要给你买个大电视,带你好好检查检查身体,再去市里美美地浪浪!”……贵英和有铁的感情,存在于生活中的小细节,平凡却温暖动人。
影片并未止步于对一个现代伊甸园的描摹。有铁和贵英像是被遗忘在时代之外的人,而他们所生活的村子就是被现代都市生活遗忘的广大乡土社会的缩影。当有铁亲手将黄土与河水搅拌,一块块筑成方砖,再一圈圈摆成圆寰,将其在烈日下暴晒时,这仿若创世的画面令人震撼。他埋头苦干,是要亲手造一座房子。此时,镜头拉至高空,人间一切苦难,在上苍的俯视下好似尘埃。
影片中,有铁和贵英多次说到土地和麦子,话语朴实,却饱含人生哲理,有着深沉的思辨意义。馒头掉到地上,有铁捡起来吃,贵英嫌脏,有铁回答:“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头长的,土不嫌弃我们,我们怎么嫌弃土呢?土是最干净的东西,种上一袋麦子,它给你长出十几、二十袋来。”贵英不小心铲掉了麦苗,有铁劝她别在意:“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是。就算现在没被铲掉,夏天了也会被镰刀割掉。就算铲掉了,也能给其他麦子做肥料。”两人在麦田边溜达,有铁说:“对割它的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吃它的雀儿,麦子能说个啥?对碾它的磨,麦子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两人在地里播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粮食种在地里就哪儿都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着。”“人有脚,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话说回来,我们长着脚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还不是牢牢地拴在地上了。”
土地和麦子,是影片中的两个重要意象。土地就像生养我们的母亲,博大包容,默默付出,是生命之源。麦子是供农民果腹的粮食,也是农民的象征,与土地相依为命,承受着生活中的磨难,奉献着自己的一切。通过影片低到尘埃里的视角,让观众看到中国人既坚韧又伟大的生活,暗含深深的悲悯情怀。
可贵的是,生活艰辛,《隐入尘烟》的基调却完全没有陷于灰暗,而在大部分时间里流露出油画般的浓郁色泽。从相识时冬天的寒鸦栖枝,到播种下春天的幼苗嫩枝,经受过夏天的骤雨骄阳,收获了秋天的金黄饱满,再迎来新一轮耕种……有铁和贵英共享晴空阴凉,共赏星夜微光,醒时同负一轭,眠后执子之手。电影没有渲染苦难,而让观众看到更多的是苦难日子里透出的光和希望。
影片中许多事物都遵循从零开始成长的生命轨迹:麦子从播种到收割;房子从泥土筑成砖,慢慢垒砌,再被推倒;二人在慢慢接触的过程中,灵魂慢慢苏醒,在点滴中激发出彼此对生活的热情。电影是时间的艺术,随时间推移的,也是电影的生命轨迹。
土地里面不但长庄稼长粮食,也长房屋,也长爱,也长艺术,也长文学,也长电影。在对西北农村生活图景的全面描摹之中,《隐入尘烟》透露出来自底层人物的,扎实而坚定的力量,动人心肠。
来源:湖南文艺网
作者:朱敏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