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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大解:生死孤独(四篇)(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大解 编辑:施文 2023-06-19 10: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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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孤独(四篇)(短篇小说)

文/大解

雪地一片白茫茫

一场大雪过后,天气放晴,恰好赶上月圆之夜,河湾村被一尺厚的积雪覆盖,平日里灰黑的茅草屋变得又白又胖,一下子膨胀了许多。此外,拐弯的胡同,石头垒的井沿,低矮的碾坊,破漏的牲口棚子,凡是地上的东西,都白了,放眼望去,大地一片白茫茫,反射着朦胧的月光。

每当雪后,不管地上有多厚的积雪,长老都要出来看雪。他看雪不是为了观赏风景,而是查看一下有没有被雪压塌的草棚、断裂的树枝。他不放心,他必须在村里走一遍,如果不是亲自查看,他睡不着觉。这件事情,他已经坚持了两百多年,年年如是。有一年,大雪把河湾村彻底埋在了雪下,茅草屋变成了一个一个模糊的鼓包,等到人们从雪里钻出来时,仿佛是生活在地下的动物。那一年,长老试图在雪下挖洞,到外面看看,结果发现雪地里没有外面,只有上面。

并不是每一次雪后都有月光,赶上圆月也是少数,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在雪后出来,因为一旦鞋踩湿了,没有可以更换的鞋,就只能那么穿着。长老有一双狼皮的高帮靴子,是用一头狼的皮做的两只靴子,毛朝里,可以护到膝盖,因此不太深的雪,灌不到鞋里去。有了这双狼皮靴子,他走在雪地里既不冻脚,也不怕靴子里灌进雪。

提起狼皮靴子,还要从早年前说起。有一天,长老在雪地里捡到了一头冻死的狼,背回村里,剥了皮,用狼皮做了一双靴子,平时他根本舍不得穿,只有下雪的时候穿一两次,然后收好,等待下次雪后再穿。

对于弱小的动物,大雪就是一场灾难,兔子、狐狸、野鸡、狼、獾等,在大雪融化以前,它们可能要忍受漫长的饥饿。地鼠和耗子可能好一些,它们的窝里,一般都有粮食储备,一两个月都饿不死,甚至丰衣足食。

说来奇怪,雪后的天气,往往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可能是大雪散发的寒气,加重了寒冷。对于野生动物来说,饥饿是最要命的,寒冷倒是其次。到了冬天,野生动物都会长出厚厚的毛发,它们能够从自己的身体内部长出一身皮大衣,而且非常保暖、合身、耐用。狼皮是狼的衣服,羽毛是鸟的衣服,肉虫没有衣服,因此肉虫必须在冬天来临之前完成生命的转化和更替,否则就会被冻死。

长老穿着狼皮靴子,在雪地里走着,查看完村庄之后,走向了村外的树林。

河湾村南部的千亩树林,大多是杨树,光裸的枝丫上已经挂满了积雪,在月光中透出神秘的反光,远远看去,仿佛是挂在夜空中的一幅画。在这美丽的表象后面,是树林最难度过的寒冷。北方的树木都是实心的,这也造成了它们大都缺心眼儿,在夏日里只顾长叶子,没有像动物那样在冬天来临之前长出一身皮衣服。每遇大雪或极寒天气,树木非常难熬,有的小树可能活不过冬天。长老对树林有些担心,就去查看一下,只要他用手抚摸一摸树干,就能知道它们的体温,以此来判断这棵树是冻僵了还是冻死了。

长老踩着厚厚的积雪,每走一步都要从雪地里拔出后腿,然后迈出去,在前面的雪地里踏出一个深坑。常言说一步一个脚印,现在长老走在雪地上是一步一个深坑。尽管如此,长老还是来到了树林的边缘,这时孤独的月亮悬浮在空中,好像是专门在天上等待长老,而长老的心思不在天上,而是大雪覆盖的树林。

长老穿着狼皮靴子,踩在雪地上几乎是无声的,但是树林里栖息的小鸟,还是听到了动静,有一只鸟可能还没有入睡,或者是刚好醒来,听到了树林外面的动静,忽然飞了起来。随着一只鸟的起飞,树林里所有的鸟都从梦中惊醒,慌不择路地向天空飞去,它们几乎是一哄而起,乱成一团。但是让人惊奇的是,这些突然飞起的群鸟,居然没有一丝叫声,仿佛是一群蒙面的黑客,悄无声息地冲入夜空里,隐没在飘忽的月光中。

这时的夜空,像一面虚无的镜子,照见了大地上所有的事物,却没有一点反光,也没有任何投影。天空吸收了一切倒影并把万物融化在虚无之中,不留一丝痕迹。一群惊飞的群鸟,很快就消失在夜空里,只把树林留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

长老曾经怀疑过,天空可能是一个巨大无边的空门,凡是误入者都将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永远留在那里,无论是太阳、月亮、星星,还是那些一去不回的灵魂。

看到群鸟忽然惊飞,长老的内心有些不安,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想,是他惊动了这些沉睡的小鸟,是他扰乱了树林的安静,如果这片树林也因惊吓而拔地而起,飞到天上去,他将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树林已经冻僵,没有反应过来,即使树木有逃走的想法,也没有从冻土中拔出自身的力气。大树的根子已经扎到了地下深处,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假使真的趁着夜晚逃走了,也会在雪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有些兔子就是因为在雪地上留下脚印,被猎人追住;还有一些逃走的流星,在夜空中留下深深的划痕,以至于暴露出明确的方位和落点,被人捉住后装进布袋里。

看见树林尚好,没有一棵树因为大雪覆盖而冻死,长老的心稍微宽慰了一些。他知道,那些飞走的群鸟终归还会回到地上来,天空中虽然有细小的星星可以啄食,但是那些发光的小东西未必好吃,有的还可能烫嘴。没有食物,鸟儿们在天空里待不了多久。太阳和月亮都因劳累过度而掉到地上,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一群小鸟?

想到这里,长老的心放下了。刚才,他的心都已经悬起来了,如果不是肋骨拦挡,有可能从胸脯里飘出去。不要以为身体上有护栏就是安全的,其实什么都可能飘走。有人看见落叶在飘向天空的过程中长出了翅膀,也有一些东西没有翅膀,也能从天空中飘落,雪花就是如此。

大雪落了一地,长老走在雪地上非常吃力。他忽然想起,早年间他曾因为吃了一颗类似于卵石的土豆而力气大增,拔着自己的头发走了好几里路。如果现在还能那样,他就可以飘在空中,不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想到了就试试,长老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尽浑身的力气,只把自己的身体拔起来三寸高。真是时间不饶人,几年过去,长老已经无法像当年那样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在空中行走了。长老感叹自己老了,或许是好久没有吃过卵石般的土豆?或许是穿着狼皮靴子太沉?不管什么原因吧,长老始终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拔起足够的高度,最后只好松手,又把自己放在雪地上,只能靠迈步行走了。

长老一步一个脚印,又踩着来路的脚窝向村里走去。他在村庄和树林里查看的过程,没有人知道,人们都在安睡,只有睡醒的公鸡在按时报晓。长老听见鸡叫,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子夜。

快要进村的时候,长老感到身后有些动静,就回了一下头,看见身后的雪地里有一条狗在跟随他,狗腿深陷在雪中,只露出身子。他觉得这只狗有些异样,不像是普通的狗,仔细一看,不是狗,竟然是一头狼。长老并不惧怕狼,他知道狼是胆小多疑的动物,即使饿了,也不敢轻易对人下手。他想,这头狼跟随他,一定有事情,就停下来问狼,你是想吃我?狼摇了摇头。长老又问,你是想跟我回去?狼依然摇头。长老又问,你要吃点东西?狼还是摇头。长老走近狼的身边细看,发现这头狼的身上没有皮毛,是一副光裸的肉身。长老忽然明白了,当年他在雪地里捡到一头冻死的狼,背回村里,扒下了狼皮,做成一双狼皮靴子。他怕死狼的尸体有毒,没敢吃狼肉,扒完皮之后又把狼的尸体扔回到山上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它又活了?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想到这里,长老吃惊了,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狼,猜到了它想要什么,于是赶紧把穿在脚上的皮靴脱下来,用力从缝补针线的地方撕开,把两个皮靴还原成狼皮,披在狼的身上。没想到这张被人扒掉了很多年的、做成了皮靴后穿过无数次的、如今又展开披在狼身上的两个半张狼皮,到了狼身上后,立刻与狼的肉身长在了一起。这头狼重新得到皮毛后,凝视着长老,似乎有话要说,长老也静静地等待着它说话,然而他终究是一头狼,它不会说话,默默地低下头去,转身走了。长老看着狼远去的背影,才忽然想起自己光着脚,由于寒冷,小腿已经有些麻木了。

此时,河湾村的人们都在梦中,大雪覆盖的山村里万籁俱寂,他能听到星星在天空里飘移的声音,其间夹杂着飞鸟翅膀的摩擦声,他知道,一定是那些飞进天空的群鸟又返回了树林。他已不再担心天上的事情了,此刻真正让他震惊的是这头默默走远的狼,回想它刚才光裸着肉身,站在雪地里望着他时的目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在月光中,他看得非常清楚,这是一种特殊的眼神,让人无法言说,又深入骨髓,好像两把尖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这头狼的目光里,有企求,有悲哀,有剧痛,有绝望,有渴望,还有深不见底的空虚。

长老光着脚,站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望着狼的背影渐渐消失,直到踪影全无。狼走后,他的眼里只剩下大雪地和雪地边缘模糊的树林,四野一片白茫茫。

这时村庄里再一次传出了悠长的鸡鸣,这次鸡鸣比上一次声势浩大,几乎所有的公鸡都参与了鸣叫,像是一次集体的呼唤。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喊什么,它们的声音会穿透人们的梦境,到达另一个世界。长老知道,这是第二遍鸡叫,此时月亮已经偏西了,一束一束的月光从风中斜飘过来,有如天空里正在下着一场透明的光雨。透过这蒙蒙月光,忽然间,长老听见遥远的天空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狼嚎声,声音极其细弱,仿佛是虚无中的一缕游丝,似乎在呼唤或者回应什么,又像是被时间过滤的隐忍的呜咽。

长老的灵魂似乎被这来自天空尽头的声音给勾走了,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已经无法判断这声音是自己的耳鸣,还是天狼星在嚎叫。

长老好久才缓过神来,面对着茫茫夜空,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异物,多余地站在雪地上。

吃饭

有一年夏秋交替时节,青黄不接,河湾村的人得了一种病,这种病的症状是肚子饿,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会感到饥饿,吃下一些解药后就会好转。解药品类非常多,粮食,蔬菜,肉类,什么都行,吃下去就管用,但是不到一天时间,人们又饿了,不吃就难受。最初,人们对此不以为然,没有当回事,觉得吃下东西就能缓解,不算什么,大不了继续吃就是。可是,当人们断了粮食,没有什么可吃的时候,这个病的症状就越发明显,饿到严重程度时,人体会浑身无力,甚至日渐消瘦,走路都费劲。

长老年岁大了,饿病最严重,由于食物短缺,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已经变得形销骨立,好像白胡子后面长着一张身体的薄片。有人从青龙河对岸的小镇里请来了郎中,没想到郎中也得了饿病,也瘦成了一张薄片。郎中见了长老,又是把脉,又是问诊,最后从木匣子里掏出一张毛边纸,在纸上画了一张饼,临走时交代说,实在饿得难受,就看看这张饼。

长老得到了郎中画的一张饼,消息很快传开了,村里的人们感到好奇,纷纷前来观看,都想目睹一下这张饼长什么样。人们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了,都是靠野菜充饥,当一块饼出现在纸上时,长老也是心头一震,觉得看到了希望。长老看了一眼画在纸上的饼,肚子似乎好受了一些,但是过了一会儿,却感觉更饿了。

长老的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来看饼的,由于人多,人们只好排队,按先后顺序陆续进屋观看,看一眼就走,不能耽误下一个人观看。画了饼的纸就放在炕上,是很大的一张饼,看上去很脆,焦黄的饼上还画了一些芝麻,看一眼就让人流口水。有的人看一眼之后不想走,故意拖延时间,有的人走后又回了一下头,看了第二眼。

所有看过画饼的人,都有一种幸福感,觉得精爽了一些。但是画饼就是画饼,并不能真正充饥,反而刺激了人们的食欲,更加饥饿了。轮到铁蛋进屋的时候,已经过晌,当他看见焦黄酥脆的大饼上面粘着芝麻,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都被他咽回到肚子里,没让人看见。铁蛋看了一眼纸上的画饼,觉得这块饼实在是太好了,一定非常好吃,于是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第二眼。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到第三眼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转身一个箭步冲回去,一把抓住这张纸,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嘴里。等到长老反应过来时,铁蛋已经把画饼吃下去,吞进了肚子里。由于吃得太快,噎得他直伸脖子。

长老看见了铁蛋吞饼的全过程,他毕竟是两百多岁的人了,反应终归还是有些慢,还没来得及制止,事情就已经结束了。铁蛋出手的速度确实是太快了,莫说是长老,就是木匠在场,或者铁匠在场,恐怕也来不及制止。有人说船工也许能够制止,但是船工正在青龙河的水面上摆渡,哪有时间跟铁蛋争抢一张画饼。

长老的画饼被铁蛋给吃了,吃了也就吃了,还能有什么办法?铁蛋是河湾村里出名的顽皮蛋,他曾爬上悬崖掏鹰蛋,也曾在青龙河的河谷里被闪电追击,有一年他还摔倒过一个旋风,春天的时候捅马蜂窝,被蜂蜇脸,肿成一个大头娃娃,凡此种种,几乎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因此,他若是不吞下长老的画饼,倒是反常的事情。铁蛋吃完了画饼,哼着不着调的小曲,摇头晃脑地走了,后面排队的人们看见铁蛋后,非常失望地解散了。

一张画饼,并不能缓解真正的饥饿,人们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北山上的野菜也快要采光了,村庄南部的树林里倒是有一些野菜,但是由于光照不足,本来野菜就很少,经过人们的反复寻找和采摘,已经所剩无几。地里的庄稼尚未成熟,吃掉非常可惜,但是眼看就要饿死,人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啃青,捋下还未成熟的高粱穗子或者谷穗,煮饭充饥。还有人扒下榆树的皮,然后晒干,把树皮碾碎,去掉里面的筋脉,用榆皮面熬粥或者烙饼,用来充饥。吃榆树皮的坏处是,吃多了拉屎困难,因此人们不敢多吃。

长老失去了画饼,也没有埋怨铁蛋,而是想办法解救危急。他去梦里找他的爷爷,询问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他爷爷在梦里说,早年间河湾村也曾发生过饥荒,是老船工的结拜兄弟水神出面解救了人们的危机。水神住在青龙河里,是河水的保护神,水神的媳妇住在另一条河里。那年,是水神的媳妇从远处领来了鱼群,让人们在河里捕鱼,度过了饥荒。要不找船工试试?

说做就做,长老派人找到了船工。船工说,我也听说过这件事,是我爷爷的爷爷那个时候,虽然我也是水神的结拜兄弟,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水神了,更没有见过水神的媳妇,要不我试试看?

事情的进展总是超乎人们的想象,还没等船工请求水神,青龙河里就出现了大量的鱼群,而且这些鱼专门往浅水处游,仿佛特意等待人们的捕捞。河湾村的人们发现鱼群后,也不贪婪,够吃就行,绝不过度捕捞。人们依靠捕鱼度过了饥荒。船工知道是水神帮助了人们,为此跪在河边,感谢河神不止一次。

饥荒得以缓解,但是饿病并未得到根治,每过一段时间,人们的肚子还会饿,必须吃下东西才能缓解。为此,长老再次去梦里问他的爷爷,请求良方。他爷爷说,饿是一种古老的病,我出生的时候就有这种病了,据说祖先的祖先那时候,饿病就开始流行了,一直没有根治的秘方,除非死了,否则总会饿,而且不管吃下去多少东西,肚子也存不住,都会从屁股漏出去。

除了饿,人们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病,一直没法治愈,那就是一到夜晚人们就困倦,昏昏欲睡,必须躺下睡觉。白天,人们垂直立在地上,走动或耕作,到了晚间,人们就必须与大地平行,躺下睡觉,如果不看呼吸,人们就跟死者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夜里不睡觉或者睡不好,第二天整个人就会精神萎靡,蔫乎乎的。

饥饿和困倦,都属于遗传病,自古就已存在,流传至今,一直没有治愈的办法。这两种古老的病代代遗传,伴随着人的出生,存在于人的血脉里,只要是人,你就必将受此困扰。为了填饱肚子,人们一生都在劳作,不断地耕种和收获,都是为了吃。因为不吃就会饿,饿时间太长了,人就会死掉。因此也可以说,饥饿是一种普遍存在的非常严重的病,甚至威胁人的生命。

人们活着的时候,除了劳作,大约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睡觉,因此困倦这种病也非常让人烦恼。然而,比睡觉更恼人的,是睡不着觉,睡不着也是一种病。长期失眠会使人记忆力减退,神志恍惚,注意力不集中,做什么事情都难以专心。人不但活着时深受睡觉的困扰,死后还要陷入永久的沉睡中,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一般人不会醒来。人死后,也不是一无是处,饿病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没有一个死去的人说饿,因为他们不再排泄了,也就不需要吃东西了。

这样说来,饿是因为排泄所致?长老似乎悟到了什么深刻的道理,以为自己找到了病根,于是差人去青龙河对岸,请来郎中,说明了自己的观点,与其探讨治病的秘方。郎中听了长老的话,不以为然,他认为死人的身体感受没有参考价值,他更关心他画的饼,治病效果如何。他问长老,我给你画的那张饼吃了吗?长老说,我没吃,铁蛋吃了。郎中说,铁蛋是谁?长老说,铁蛋是河湾村的一个嘎小子。郎中说,他吃了以后有什么感觉?长老说,他差点噎死。郎中听到长老说铁蛋差点噎死,就咽了一口唾沫,说,我画的饼太大了,如果我画小一点,可能就不会噎人了。

郎中说着,从木匣子里掏出一张毛边纸,然后把纸对折,裁开,变成两张小纸,然后每张纸再次对折,这样,一张大纸就变成了四张小纸。郎中掏出笔墨,在两张纸上各画了一块很小的饼,在另外两张纸上各画了一条小鱼。他边画边自言自语地说,这次画的饼很小,不会再噎人了,鱼更小,也不噎人。他画好以后,把四张纸放在一起,用火烧了。长老不解其意,问他为什么烧掉。郎中说,这是四张符,烧掉以后,就变成了灵符。人们之所以感到饥饿,不仅是身体饿,心也饿,我画的饼和鱼,是管心病的。有了这四张灵符,人们的饥饿感就会减轻一些。长老说,管用吗?郎中说,灵符只是起一些辅助作用,若想治病,主要还得靠吃。长老问,吃灵符?郎中说,不,吃饭。

还乡

河湾村死了一个王姓老人。说这个人老,实际上岁数并不太大,也就是九十多岁,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村里还有好几个,如果跟长老比,那就相差甚远了。长老已经两百五十多岁了,也有说是两百六十多岁,一个九十多岁的人,若论年龄,在长老面前还是个相隔七八层辈分的孩子。

对于河湾村来人说,死,不是最大的事情,论起重要性,出生要排在死亡的前面。因为没有生也就没有死,只不过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没什么动静,仿佛是偷偷潜入人间,而死的时候往往比较热闹,受到所有活人的关注。当人们听说一个老人死了,全村的人都要前去吊唁,买一些黄纸,烧给死者。黄纸是冥币,有了村里人送的纸钱,死者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就有了盘缠,同时也可以添置一些衣服用项之类。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几次钱,死后却发了一笔横财,而且数额巨大,一副富可敌国的样子,这也是河湾村人对死者的精神安慰和终极关怀。

死去的这个王姓老人,就不用说他的名字了,说了外人也不认识。他一辈子都在村里种地,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四五里外的青龙河对岸的小镇,去那里赶集,一般都是早晨去,中午回来,然后接着种地。大多数河湾村人都是这样,在哪里出生就在哪里死去,他的行迹不出方圆十里。

河湾村人,如果论谁走得最远,只能说铁匠了,他经常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装在布袋里背回来,用于打制宝刀。然后是三婶,三婶凭借自己长出的翅膀,也到过月亮上一次。那是三婶吃了许多桑叶后吐丝结茧,把自己织在了一个大蚕茧里,她从里面出来时长出了翅膀,变成了一只硕大而肥胖的蚕蛾。她凭着坚强的毅力,勉强飞到了月亮上。如果不是铁匠在天空中护驾,三婶有可能掉下来摔死。

除了铁匠和三婶,二丫经常去云彩里采集露珠,也算是到过远方的人了。

说起远方,长老去过,他到底去过哪里,走了多远,一直是个谜,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此外,还有四个去远方寻找马的年轻人,据说到了草原以北,看到了长翅膀的马,但也为此付出了生命,他们一生都在奔走,都死在了路上。

死去的这个王姓老人,是夜里去世的,有人在梦里看见他往西走了,结果醒来时听说他已经死了。据说,一个人死后会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离人们并不遥远,不属于远方,甚至有可能近在咫尺,甚至几步就迈过去了。人们送给死者纸钱,路上也许用不上,就那么几步路,哪有什么花销。因此,死者一次性地收了太多的纸钱,反而是一种负担。想想都累,每张纸钱都是深厚的人情,而死者已经躺下,既无法推辞,也无法谢绝了,只能被动收下。另外,纸钱一经烧毁,就相当于在冥界流通了,死者拒收也是无效的。一个人死后还欠下了人间的一笔无法拒绝也无法偿还的人情,无论多么沉重都得背着。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钱不行;一个人死在世上,钱太多了也是个累赘。

尽管如此,村里的人还是纷纷去吊唁,给他烧纸钱,借此最后再看他一眼,哭几声,表示哀悼和纪念。这时,人们往往会念起他生前做过的好事,不再提起他犯过的错误。人们原谅一个死者,是真正的宽恕。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没做过一件坏事,人们也不会过度夸奖他,因为这样的人是大多数甚至是全部。河湾村没有恶人。

王姓老人死后,村里的人都开始了忙碌,不管是亲戚还是邻居,都来帮忙,有人奔丧,有人搭建灵棚,有人挖墓穴,有人打造棺材,有人看阴宅,有人哭泣,所有的人都在为死者的发丧做准备。木匠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他要日夜不歇地给死者打制棺材,铁匠赶紧打制钉子,用于钉棺材盖。也有的棺材盖不用铁钉子,而是用木楔子凿孔的方式固定。船工也忙起来了,外村的亲戚有前来吊唁的,往返过河需要摆渡。三婶忙前忙后,张罗着一些琐碎的事情。蚕神张刘氏也跟着大家一起忙,用到针线的时候,她就去借,线不够的时候,她就吃几口桑叶然后吐丝,她吐出的丝非常绵长柔润,比普通的棉花线要结实。二丫去云彩上采集新鲜的露珠,带回来给死者洗眼睛,说是露珠可以明目,以便去往阴间的时候眼睛明亮,看得清楚。三寸高的小老头也在忙,他一直跟在王老头身后,帮助他做些杂事。三寸高的小老头太矮了,在人多的地方反而添乱,不小心会被人踩死。还有一个叫“老不死”的人,平时人们很少提起他,这次也来了,由于他太老了,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就被人劝回去了。

长老来过死者家里,在灵棚前烧了一些纸钱就走了,后来一直没有出现,等到死者快要出殡的时候,长老才从河湾村西面的一条小路上回来。人们见了长老,问他去哪儿了,长老说,我去西面看看,如果运气好,就能碰见死者的灵魂,说不定还能把他叫回来。长老说,一个人死后,灵魂会离开他的身体,但也并不是立刻就走,而是在村庄附近转悠,有的甚至转悠一两天时间。听见长老说起灵魂,三婶赶忙凑过来,着急地问,长老碰见灵魂了?长老说,我还真是碰见了,当时他(死者)的灵魂非常虚弱,看上去很疲惫,我一眼就认出是他的灵魂,于是就把他截住了,劝他回去,再活一些年。三婶睁大了眼睛说,他是怎么说的?还能回来吗?长老说,回不来了,他的灵魂里有一股真气,被人抽走了,就是回来,人也不能复活了。三婶说,为什么?谁给抽走的?长老说,我问了,他不说,我也没有再追问。

三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命,算了,没希望了,大家各自去忙吧。三婶说,长老都劝不回的灵魂,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对此,长老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他只是去碰碰运气,劝几句是人情,劝不回也算是努力过了,不后悔。

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去换一个新生,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毕竟此生已老,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盼头了,另外,他灵魂里的真气已经被人抽走,他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只能被动接受,但是他将投胎何处,来生怎样,对此他一无所知。

听了长老的话,三婶几乎是断然宣布,没指望了,继续准备出殡吧。实际上,人们不知道长老出去找灵魂,大家都在忙碌,挖坑的挖坑,烧纸的烧纸,哭的继续哭,做法事的阴阳先生画好了灵符,木匠在做棺材,铁匠在打制钉子,蚕神张刘氏吐出了很多丝,搓出的线又长又结实,说是这次用不完,以后还能用。

死者死后第三天,一大早,人们就做好了准备,要赶在日出以前出殡,因为死者不能见太阳。因此,河湾村的人们老早就起来了,都聚集到死者家里来送行,送死者最后一程。

送葬的人们准时启程。墓地离村里大约一里多地,抬重的人都是青壮年,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往墓地的。当人们抬着棺材走到半路时,忽然停了下来。后面跟随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大家太累了,停下来歇歇肩膀,不料前面出现了一个灵魂,把送葬的人截在了半路。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突然出现在送葬队伍前面的灵魂,只是一团模糊的雾气。由于当时正是早晨,空气中湿度很大,再加上有的人已经眼冒金星,所以出现了误判,以为前面出现了飘忽的灵魂。

一场虚惊过后,人们继续抬着棺材赶路,因为时辰已定,不容耽搁,必须在指定的时辰下葬,否则对死者家人不吉利,对河湾村也不利。

接下来的路程比较顺利,没有出现磕绊,人们准时把棺材抬到了墓地。王家这个墓地,是个大墓地,从祖坟往下排,已经是几十个辈分,可见这是一个庞大的氏族部落,聚居着曾经生活过的人们,今后,还将有人不断地向这里聚集,过起隐居的生活。这是一个由死者组成的地下村庄,人们安静地躺在地下,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会有人来打扰,除非是天塌了。

早年间,河湾村西北部天空塌陷那次,据说就是王氏家族的一位早已过世的老人从坟墓里出来,帮助人们修补了天空,然后回到坟墓里继续睡觉。如今,人们已经忘记了那个神秘的老人到底居住在哪个坟墓里,只记得他回到了王家的老坟地。

到了坟地以后,人们很快就把棺材下葬到墓穴里,然后开始填土。参与安葬的人很多,因此很快就在墓穴上填起一个土堆,这个新出现的土堆,就是王姓老人的新居了,这个新家虽然很小,但也足够一个人居住了。从此,他躺在地下,可以长眠不醒,实现真正的永久性安居,直到地老天荒,与大地融为一体。

从墓地的角度看人生,一个人的出生只是个报到,死亡才是真正的还乡,而这生死之间的人间活剧,也仅仅是个序幕,真正漫长的是安居之后永恒的沉默。

在回去的路上,送葬的人匆匆急走,谁也不回头,也很少说话。人们不愿承认墓地是另一个村庄,即使知道这些也不愿说出。

木匠和铁匠都参与了埋葬,三婶是女人,按乡俗,女人不能参与埋藏,只能留在村庄里。木匠忽然想起来,在刚才埋葬的时候,有一个填土的陌生老人,身上浑身都是土,好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这个陌生人是谁?由于当时正忙,人们七手八脚地忙于填土,有人看见他了,也没有多想。木匠感觉有些疑问,就问铁匠,说,刚才你看见那个浑身是土的老人了吗?铁匠说,看见了,感觉他有四五百岁的样子,他是谁?木匠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要不怎么会问你呢?铁匠说,反正我以前没见过。

木匠低头走路,反复回想,他忽然一拍大腿,说,不会是传说中补天的那个老人吧?

生死孤独

河湾村的一个王姓老人去世了,葬在了村西的坟场里。从此,坟场里多了一个人,村里少了一个人。

河湾村是一个由石头、茅草、木头、泥巴组成的村庄,村里有几十户人家,几乎都是茅草屋,屋顶是茅草覆盖的,墙体是用石头垒的,墙缝是泥巴填充和涂抹的,门窗是木头做的,人和牲口是肉长的,村庄外面的青龙河是泉水聚集形成的河流,村庄北面连绵起伏的山峰是连成一体的大石头,石头腐烂后形成了覆盖山体表层的泥土,泥土被雨水冲刷,淤积在平坦的地方,构成了人们耕种的土地,也是埋人的地方。

在河湾村的西面,有一片坟场,那是由逝者组成的村庄,是村里所有人死后集合的地方,每一个鼓起的土堆下面都有人永久居住。逝者居住的房间非常狭小,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躯体平躺在里面,人们把那种居室叫作棺材。棺材是木头做的,木头大多来自村庄南面的树林,树林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河湾村南部的树林,占用的是一片沙土地,由青龙河的冲积泥沙所构成,沙土里混杂着大小不等的卵石,不适合耕种,但却是生长树木的好地方。上千亩树林,是人们用取木材的宝库,也是鸟的家园。鸟儿们大约有一半时间在天上,另一半时间在树林里玩耍吃饭睡觉下蛋养育孩子,说起来,鸟的一生看似悠闲,实际上也挺忙的。

长老指着村庄西面的坟地说,我死了以后也去那里,那才是睡觉最踏实的地方。早年间,长老曾经跟家人商量,说,我已经两百多岁了,岁数太大了,也没什么用处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就先死了。家人自然是不会同意他死去,结果他就没死成。当时他请求死去的原因,主要是想睡懒觉,他觉得躺在坟墓里睡觉才是最踏实安静的。家人拒绝他的请求以后,他就一直活到了如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据说他小时候得了一场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他的父母不想让他死,就把他脚上穿的一双鞋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他就没走成。后来,这双埋在地下的鞋自己走到了村庄外面的荒野里,长老费尽周折从土里挖到这双鞋的时候,发现这两只埋在地下两百多年的布鞋不但没有腐烂,而且两只鞋底都扎下了很长的根须,就像是扎根在他下巴上的胡须。长老见鞋底已经扎根了,就不再挖了,又填土把鞋埋好,让它们在土地里继续扎根。长老之所以活到两百多岁依然不死,据说与这双鞋有很大关系,鞋底都扎根了,他想走也走不成了,他的死将遥遥无期,甚至可能不再死去。

长老一想到自己小时候的鞋还在地里埋着,就感到心里踏实,有一天他想给埋鞋的地方培点土,却发现鞋已不在原处,可能又往前走了,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

土地是个神奇的东西,它是万物的归宿,也是万物滋生的源头。长老深知土地的博大和深厚,不然,他也不会请求提前去土地里安眠。当年他想死去,还有一个很现实的考虑,那就是在祖坟里居住,离父母和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近在咫尺,一个家族住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好商量,省得去梦里请教祖先。

并不是所有的合理请求都能得到人们的理解,河湾村的人还需要长老,都愿意他继续活在世上。在村庄里,他是个活祖,只要他雪白的胡子在风中飘浮着,人们做事情有底数。长老是村庄的长者,也是村庄的灵魂。

随着日出月落,长老的年岁在增加,他目睹了许多河湾村的先人,陆陆续续到墓地里集合,归于土地。人们生生死死,村庄也在衰老,有些房屋已经居住了百年以上,屋顶上的茅草更换了无数次,垒墙的石头也老了,上面已经长出老年斑,涂抹在墙上的泥土,年久脱落,也经历了反复涂抹,在这样一个老村庄里,新人却在不断到来,总有孩子们在哭声中诞生,来到世上,经历自己的一生。

随着新人的到来和老人的逐渐消逝,河湾村的茅草屋略微有些增加,村庄变大了一些,与之相关的墓地也在变大。出生和死亡是相等的,有多少人出生,就有多少人去往墓地,墓地是人生的终点站。生者和死者不同的是,一个家庭拥有一个茅草屋,一个茅草屋里可以住好多人,孩子多的家庭甚至达到十几口人,而人死后,各人住在各人的坟墓里。北方的习俗是夫妻合葬,也就是说,夫妻死后将葬在一起,这种合葬方式,看似夫妻埋在同一个土堆里,但是由于夫妻各自拥有各自单独的棺材,他们并排躺在一起,实际上每个人都是独居者,夫妻之间顶多算是居住最近的邻居。孩子们死后,会按照辈分另起一行,在父母的坟墓下面依次排列。也就是说,住在一个茅草屋里的一家人,死后会变成多个坟堆。因此,坟地的扩张速度超过了村庄的扩张速度。从这一点上说,人们活着的时候是群居在一起,而死后每个人都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唯一的棺材,每个人都成了独居者。

一个人死后陷入了孤独,若从肉体上说,活着的时候也同样孤独。一个人离开母体后,身体就变成了独立的个体,个体的孤独是原生孤独,每个人都必须在这个唯一的身体里面度过一生。在孤独的个体里,皮肤就是人体的边疆,没有人能够越界走到自己身体的外面。灵魂除外。

河湾村很多人都有灵魂出窍的经历,就像身影离开主人走到远方,在风雨中飘忽不定,人们从来不怕灵魂和身影远走他乡,能回来就行。同样,一个人从生到死,其间会到处走动,只要最终回归到祖坟里,入土安眠,就不算是浪子。如果一个人孤身流落他乡并且死在他乡,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才是孤独至极。

河湾村有足够的土地埋人,因此人们都愿意死在家里。新去世的这个王姓老人就是如此。一天,他找到长老,说,我想在秋后死去,那时节,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土地裸露出来,适合人们挖墓穴,也便于人们抬棺材下葬。长老说,秋后时节确实不错,适合死,如果赶上冬天,天寒地冻的,给死者挖坑确实很费力。

果然,这个王姓老人选择秋后这个适合下葬的时节,安然去世了。他死之前,去过祖坟好几次,在自己墓穴的位置,一坐就是半天,后来竟然留恋起这块土地,不想回家了。他想,过几天就要来这里居住了,永远不走了,这里真好。他长时间地凝视坟地里的土壤,想象自己埋在地下的情形。他对坟地的位置和土地都很满意,这是一面平缓向阳的山坡,土壤肥沃而松散,非常适合逝者永久安息。

在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里,这个王姓老人走了。他走之前,长老就已经有所察觉,因为他的心颤动了一下,似乎被某个灵魂撞到了。长老知道河湾村里有人将要离世,也猜到了可能是这个王姓老人,并且去他家里看望了他。长老和他聊了半天,从生聊到死,聊到坟地里的土壤,甚至聊到坟地上面的天空。长老安慰他说,你死后,要经常回来看看,你回不来,灵魂可以回来,如果灵魂已经投胎,有了新的主人,那就算了。王姓老人说,我死后,不想急于投胎,我想到青龙河对岸的小镇里转转,我还想去别的村庄看看,到时候看情况吧,我会回村看望的,毕竟我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死后也不会忘记我的亲人和乡亲们的。

长老信他的话,在安葬他那天,长老望着送葬的人们,目送他离去。

由于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挖坑和下葬都很顺利。据送葬回来的人说,新埋的坟墓是一个很圆满的土堆,土壤也很松散,没有多少土坷垃,他睡在里面一定很舒适。

长老对王家的祖坟非常了解,那是从山坡上淤积下来的泥土,土壤里几乎没有沙子和石头,最初选择在那里埋坟的先人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如今,那里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地下部落,定居着王姓家族的所有男人和他们的妻子。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口棺材,每个人都居住在土堆下面,棺材上面覆盖的土,比活着时候居住的茅草屋厚实很多。每一座坟前,都有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叫石桌,是供后辈们上坟用的,以便在上面摆放一些贡品。那些坟前的石桌都来自青龙河的河谷。

长老捋着他雪白的胡须,望着王家坟地的方向,想象着王姓老人已经入土安息,心里顿时感到一种安稳和踏实。他觉得生之忙碌、死之安宁,都值得拥有。生而为人,他并未感到生死孤独。

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年度奖等奖项。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大解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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