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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梁瑞郴:树与洞的传奇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梁瑞郴 编辑:施文 2023-06-28 11: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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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洞的传奇

文/梁瑞郴

两棵千年的古树,每一年轮,都会驻藏无数的故事;一个万年的洞穴,每一苔痕,定会收纳无以计数的奥秘,人类永无止境地探究,才会使前行的步伐变得年轻。其实有时候,自然会给我们的生命以巨大的启示。树从开始就知道,每一四季,总会吐故纳新,把飘飘洒洒的每一棵树的细胞之叶落到树根,化作春泥,孕育生命;旧的死亡,新的开始,循环往复,得以永年。洞穴,人类最初从这里走出,最终又归入这里。当石器的敲击声从这里传出,人类才真正顺应和抗衡这个世界。当我们找到自己的出发点时,应该有一种邂逅初恋情人的惊喜!

大熊山上两棵树

那一晚,宿大熊山金龙溪院。

一夜无话,但枕涛而卧,大自然给了催眠良方,耳畔始有潺潺水声,渐如轻音乐,舒缓而起伏不定,终归于无,把你推入温柔梦乡。大自然真像一床摇篮,将尘世的一切都化于无。

我对寻山访水,总有些忽略不计。如探洞,就往往兴趣不大,从最早下桂林芦笛岩始,到造访张家界黄龙洞后,就以为天下洞穴,野无遗贤了。虽然其间也感受过一些洞穴的奇伟壮观,神奇莫测,但终归是山之洞穴耳!

再如寺庙。即便是藏于名山之中,规模宏大,但寺庙者,多是规于一范。虽规模不一,但都形同一出。即便在表现形式上,无论是求佛问道,还是驱凶避邪,都无外是木鱼声声、烟火袅袅。这次至大熊山熊山古寺,尽管体量宏伟,依山傍势,勾连衔接,互为映衬,但仍然没有震撼之感。

如果说真正让我有震惊之感、深刻印象的,记忆中有张家界倒长的山、九寨沟童话般的水、龙门石窟精湛的刻、新疆吐鲁番的坎儿井、苏州精致别巧的园、昆明大观园洋洋洒洒的联、太行山中挂在云上的渠、凤凰城中那一片石垒的坟、韶山冲中那简陋的屋……

在大熊山的熊山古寺东侧,真正让我心头一振、眼前一亮的,是一棵挂满红绸带的银杏,看来许愿的人不少,人人心中都驻着一份美好。我想起多年前过黄山鲫鱼背,两边万丈悬崖便挂满的锁,这可是青年男女的定情之物,他们希望锁住一生,把爱情进行到底。

肺腑之言,只有见到最可靠的人时,才可以一吐衷肠。那些晨风中飘拂的红绸带,飘荡着多少美好和希望,而这位长者,静静地、慈祥地倾听每一位怀揣希望的善男信女的倾诉。千年银杏,他是最可靠的倾听者,他们用千年的智慧,把希望带给人们。

已是深秋了,古老的银杏树叶仍微黄泛青,这不禁让我想起白居易的两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高推迟了季节,树老却仍保持青春。树旁立有一牌,告此树有四千多年的岁数了。有友人说,前些年来时,牌上还只标明一千六百多年树龄,只是几年时间,徒增了三千年。众人闻之大笑,又有友人正色道,这可是后来林业部门正式勘定的,言之凿凿,我们又缺少科学证据反驳。我见那树,巍巍如盖,挺挺于云,枝壮叶繁,老而弥壮,四五人方可合抱。瞬间让我肃然起敬,山间老者如人间寿者相同,风霜雨雪,酸甜苦辣,阅尽人间沧桑,饱览世事风云,真大贤大智者。古语曰,仁者寿。我立于远处,细细端详这位饱经沧桑的长者,他仿佛有一股仙气,有一种仁者的气象,环绕周边。如果他真有四千多年的高寿,真可直追华夏五千年的文明历史,见证先民筚路蓝缕的点点滴滴。我禁不住要直呼了,大熊山,你不愧为高寿之山!

一代伟人毛泽东,晚年见枯树老枝虬龙,不禁大发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即使是千古英雄,也会感叹江河无奈,人生苦短!但我在大熊山见到这郁郁葱葱的千年银杏后,对江山无限、生命永续有了新的认识。英雄的历史,会用时间之刀,一点点镌刻在古之树上,和青山一起永存。

大熊山上两棵树。读者诸君也许会问,还有一棵树呢?

这棵树有点寂寞,它孤零零立于金龙溪院宿主陈明亮的老屋后面。但我见到它时,仍然有一种顶礼的激动,我远远地注视它,无论树形、体量,都如熊山古寺旁的那棵千年银杏如出一辙,因隔了一个山脊,只能翘首相望。学生送荣介绍道,眼前这棵是雄树,熊山古寺为雌树,据说两棵树的树根已紧紧相扣,延伸到春姬峡了。更有甚者,说两树之根已经伸至新化县城。虽是传说,但大家听说后,仍一副很羡慕的样子,那眼神中,都显出神往了。

旧有比翼鸟,连理枝之说。在大熊山,两棵千年银杏根相连、枝相望,这真是一段隔山连理的美好传说。而这一切美好的传说,都发生在这美好山水之间。

大熊山两日,目之所及,到处有古木森森,那些和时间较劲,和风雨搏斗的古树,显示出奋斗的力量。而这一片树之历史,又都是大熊山人民敬天地爱万物精神的写照。我于万木葱茏之中,在这有趣的地方,和一群有趣的朋友,见到这两棵有趣的古树。我们默念,感谢祖先,把这巨大的财富留给我们,我们更应把它传给子孙。

复返狮子坦

藏在心中的风景,才是永恒的风景。

游历了许许多多名山胜景,甚或欧亚大陆,北美风情。

数十年后,真正在记忆中能清晰还原的风景并不多,只有那些像烙铁画一样,烙入胸中的风景,才会与生命一道永存。

这种风景,并不一定是名山大川、人文胜景,有时区区一地,也让你铭心刻骨,欲忘不罢。

我的家乡狮子坦,就是这样的地方!以弹丸之地称它,好像也不恰当。撮土之垒,洞穴之村,在绵延起伏丹霞群山中,它就是小不点,默默存在数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它在还原先民早期的生活,周而复始地完成生命的延续,和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在日出日落、四季轮换、耕种劳作、恒定作息中繁衍赓续,成就一种小国寡民的生活。

谁也想不到,当社会已一日千里,当文明之光已经照遍世界的时候,在我的家乡,湖南永兴县便江河畔,居然还遗落一块原始的陨石,隐于荒野,悄无声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结伴三两好友同游便江。我记得是一个炎炎夏日,好友们兴致颇高,遣兴于山水,流连于风景。我们游览的这一段,从程江口到便江大坝,是便江上胜却无数著名景点的佳构。

美不美,家乡水。这是民谚对故乡的赞美,谁也不会有任何的质疑。其实认真想想,民谚也未必全对。这并非客观美的结果,从某种意义看,他只是一种主观审美的结果,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审美,也许并非实际的情况。我一直奉行审美是主客观相统一的观点。我一直警惕对家乡风景的偏好,故时常喜欢将风景作对比。

我曾经将便江与漓江相比,漓江一律的驼峰,两岸绝少村落,浅浅的植被,偶有大块丹崖,但人文甚少,几乎于无。便江则不同,发育充分的丹霞地貌,风蚀雨侵,造物主极尽鬼斧神工,仿佛天随人愿,把这片岩石打造得形态各异。有巨兽状,有飞鸟状,如虎,如狮,如龟,如兔,如鹰,只要你认真观察,调整角度,十二生肖,均可入目。两岸又多洞穴,或深或浅,或大或小。那些临水而居的人家,屋舍参差,人们悠闲。码头船坞,绿树成荫,山峦婉致,古木参天。村中四野,田亩阡陌,菜畦成行,春华秋实,稻菽飘香。又可见渔翁樵夫,更添嬉戏黄髫,捣衣村妇,晨光夕照,尤以渔人摇橹撒网,成就一幅幅水景剪影。程江口一带,水渚鸟飞,多竹篁,若是大树,则藤蔓缠绕,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来风时,惊鸟倏忽箭驰,绿叶摇曳生姿。这人间的气息,漓江几乎少了些。

这一对比,便江的美,也便有了不输漓江的地方。

文化的胜景,漓江几乎是无,而便江至少有韩愈避雨留下的遗迹——侍郎坦,徐霞客游历便江之后感叹:“重崖若剖,夹立江之两涯,俱纯石盘垣,色间赭黑”。尤以对程江口的风景,不惜用“寸土绝丽”的高誉赞美它,给便江打了个高分。

我和朋友们便在这寸土绝丽的风光中,游兴浓烈,尽管汗流浃背,仍不觉困乏。

中午时分,阳光正盛,停船一个“楠木山庄”处。山庄只是一户农家,但这地方好生了得,合抱粗的楠木,参天蔽日。十几棵,把山庄一大片地坪,遮得严严实实。山野之风,徐徐缓送,楠木清香,丝丝入心,永日消暑,大快朵颐,自然引来大批游客。

我们就在树下午餐,凉风习习,兼有楠木清香,不是一个爽字能够说完。

餐后,县里的同志说,离楠木山庄五六里地,有一独特洞穴,号狮子坦,十几户人家,自成一村,与世隔绝,民风淳朴,作家们是否去看看?

于是,我们沿弯弯曲曲的田埂路,一路西行,又去踏访这神秘的世外桃源。

狮子坦隐于荒草之中,洞前有芭蕉数棵,伞状,遮蔽洞口,杂花点点,荆莽丛丛,忽闻鸡鸣狗吠,方知已到洞前。有孩童立于坦穴高壁处,眼神讶异,待我们一行人沿岩梯登上坦中半腰中,始见有老者从屋舍中迎出,操当地方言,稀客稀客。

坦中屋舍两排,中有一道,形如街肆,房均无顶,有锁扣,但都无锁,门窗洗刷如白。临洞穴最北的屋,悬空飞架,独木支撑,有翩翩欲飞之势,令人赞叹民间能工巧匠的智慧!

洞顶一水飞泻,皎洁如练,落入坦壁砌好的水池,如玉珠坠盘,飞花散玉。大家每人掬一捧喝,只觉得甜沁沁、清凉凉,直呼,真乃山中瑶琼!

此中人端了茶水食品,言,少见有外人来访,更没见过有长沙客人来过。交谈之中,方知祖先避乱隐于此地,已有数百年,世上风云变幻,兵荒马乱,但都与他们无涉。他们逍遥自在,天不管、地不管,好快活哉!

这是世外的桃源,洞中的神仙。

我不是发现者,但我是第一个向外传播者。这次踏访不久,我写《狮子坦》,虽未惊世骇俗,但此后寻访者日见增多。有摄影家盘桓此地,以《洞穴人家》为名,用光影组图,全面向世人展示了它的真容。几年后,当我和胞弟再次造访狮子坦时,它已经开辟了旅游公路的毛坯。遗憾的是,人去楼空,不闻鸣吠,已经是废弃的洞穴村落,村中人皆去县城居住。

我们有些失落,怅惘,如果只有洞穴而无人家,那就只是遗址,而非现状。狮子坦的奇异,在于其连接古今,固守本原,它保留着先民天道合一,崇尚自然,和谐共生,命运与共的优良传统。

它是一面镜子,睹物思今,思载天下,可以照见当今世界,一日千里,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可以让你感叹竞争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推进了社会的繁荣,另一方面也由此派生了一系列没有未来的忧患。

世界的任何不安,始于资源,终于资源。资源的掠夺,是战争的导火线。侵略者无论以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滋事,其背后都是剑指资源。这世界,有大腹便便者,就必有骨瘦如柴者,天下之利,不共享必有纷争。所以,马克思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骨瘦如柴者,居然也想来分大腹便便者一杯羹?

此后,我再也未去过狮子坦。去年冬日一个偶然的机会,刷抖音时无意看到一个博主,驾车千里,寻访狮子坦,见此处有村民回归。回归者多为老者,淡定而从容,有一种遗世独立之风,我好生喜欢,在物欲横流之时,居然有逆旅者?

我的复返,自然也是一种精神的复返,从最初的猎奇,到今日的复返,的确需要一种思想的反省。纸醉金迷,奢华无度,五光十色,光怪陆离,金钱的战车已经驾驭许多异化的生命,一双无形的手已经将我们推上异化的舞台。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前面的幸福是什么?一间屋,一箪食,一壶酒,一件衣,一辆车,现在已经引不起我们兴趣。幸福,其实只能在对比中才有强烈感受。一位农夫,在炎炎夏日中,气喘吁吁地挑一担重物,一旦能遇上一棵能蔽日成荫的大树,御担乘凉,这是何等的幸福?一位饥肠辘辘的路人,在四野无店无村、无人无食的情况下,忽遇一树果实,能不欢喜若狂,福从天降?当今天我们已经不识俭朴为何物时,人类对富足的体会难道会深刻吗?事物的一切都是辩证的,有长则有短,有动则有静,有深则有浅,有祸则有福。这种时候,当狮子坦这样一种精神村落驻扎于我们心中,我想,你会慢慢向它靠拢,体会到人类崇尚一种俭朴的生活,好生对待自然,是多么的美好!这种有序地向自然索取,自然的回馈就会延绵不断,永不枯竭,人类就必然会有未来。面对未来,面对狮子坦,我想,我们需要一种倒退式生活,以根治人类的腰椎间盘突出。今天我们采取一系列的行动,不正是这种倒退式的生活吗?退耕还林,退田还湖,退牧还草,人类需要把自己退回原路,需要把自己退回初衷,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再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人类照样前进,那是有节制的前进、可持续的前进,我们需要的是一种与自然相谐、与人和谐、与己和谐的生活,返璞归真。

梁瑞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报告文学集《一万个昼与夜》《毛泽东生辰印记》(合著),散文集《雾谷》《秦时水》《华夏英杰》《欧行散记》等。散文《远逝的歌声》获中国作家协会和煤炭部第二届乌金奖,《雾谷》获全国副刊优秀作品奖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梁瑞郴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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