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惘然(八题)(短篇小说)
文/李庆西
游魂记
阿嗦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男朋友,嫌他是“衙门小吏”,每次上门都拎着鸡鸭来。她在某个画展上认识了几个艺术青年,就跟着人家去做“北漂”。老爸老妈打听到她在京郊那个什么村,硬是去把她拽回来。其实她在那村里只是给人洗衣做饭,一些蓄长发戴手串的男人在她身边晃来晃去。老妈觉得女儿嘴里的“艺术圈”就像野人部落。回来的火车上,老爸苦口婆心地给她讲述包法利夫人的故事。老妈劝说,总归还是她那个在机关做事的男友靠谱,你爸爸一辈子都在机关做事,有什么不好。阿嗦不说话。火车上的盒饭又贵又难吃。一路上她就呆呆地盯着窗外闪过的村舍农田。
回来后,无精打采,谁也不想见。她想画画,扯半幅床单绷在阳台门上,用丙烯颜料涂了一遍。手臂竟十分酸麻,抬不起来了。画不下去,十天半月就扔在那儿。清晨阳光从门玻璃透入,她端视着床单上映出的格栅和阴影,忽然发觉这图案很妙,覆盖在棉布上的混合颜料呈现戈壁砂石的肌理效果。
一日,小彩打来电话,说是她那个“毛脚”(本地人指未过门的女婿)已经去了西藏。阿嗦“呸”了一声,说你要喜欢你拿去。隔一日,忽又变了心思。于是又离家出走,直奔西藏而去。塞外风景,一如想象中的戈壁砂石。她以前读过一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一想起那题目就魂不守舍。
拉萨街头有许多艺术家和探险家,有衣衫褴褛的,也有身着阿玛尼休闲服的,来自北京上海和全国各地。小旅馆门前停满了越野车。其实,多半不是艺术圈里的哥们,原先做什么的都有,从互联网企业高管到退役武警,都在八廓街一带寻找自己的感觉。可是她找不到自己那个男友。到处都是四川人开的小饭馆,水煮牦牛肉,辣子干煸豆角,顿顿辣得眼冒金星。喝了二两青稞酒,出门不啻走进了三星堆,身边都是一些男女莫辨的外星人。
她背着单反相机到处晃悠,每天回到旅馆将储存卡里的照片拷入笔记本电脑。数日后,诧异地发现许多照片上都出现一个风衣领子竖起的家伙。短发,大鬓角,忧郁的后青春大叔。玩艺术的何时改了发型?长焦偷拍的镜头总是歪斜,背后的店铺房屋也是歪的。忧郁而憔悴的面容,歪着脑袋,落拓不羁的范儿。
她尾随那人走过好几条街,又朝荒郊野外走去。那风衣男每天这时候在一处玛尼堆前发呆。一身衣服皱巴巴的,不知穿了多少日子。她走上去,也站在那儿发呆。那男人转过脸说,人生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要不挣再多的钱也没用。她听懂了么,这番表白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男人问她从哪里来,怎么想到来西藏了。她懵懵懂懂不知作何回答,只说从她来的地方来,来寻找她要寻找的东西。额的娘,这太哲学了!风衣男马上把她看成是拉萨河女神,从兜里掏出一串油光光的檀木佛珠,要套在她脖颈上,可她倏然转身就跑。
惘然的黄昏,似乎一切渐渐沉入黑暗的束缚,这是最需要想象力驱动的时刻。
背末梢
老杭州人说“背末梢”,是指一种喜欢揽事的性格。大费周折替人办事,办成办不成,都弄得自己狼狈不堪,犹似揪着梢头掮起一根大毛竹,实是力不从心。这当然是嘲讽之言。
阿俊就是典型的“末梢佬”。他从部队复员,在一家工厂做保全工,社会上有些交际。关键他老爸是省府机要员(就是骑着摩托车给各大机关送文件),据说认识不少厅局机关头头脑脑。所以,他有一种能够办事的优越感。那年冬天,我从北大荒农场回杭探亲,同学聚会时听他说起曾给某人办过什么事儿。我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替我搞一台机床(普通车床就行),当然是替农场采办——农场领导发话,谁能搞到机床,场里出面把他办回城里。我想这老兄既然有门路,不妨找他试试,能借此调回杭州最好不过。那是物资紧缺年代,什么都缺,尤其机床这种生产设备。真没想到,阿俊二话不说就应下。那年头朋友之间办事都不收取好处(要收受财物也是打点某个用人环节),从头到尾阿俊没让我掏过一分钱,只是事情最终未能办成而已。
后来听说,替我“背末梢”的阿俊被折腾惨了。整个过程太复杂,这里不能细述,总之事情一波三折,弄得心身俱疲。首先是关口太多,要跟物资局那个管事的搭上关系,他得先搭上几个中间人,节外生枝的“末梢”背上一大堆。当他终于拿到物质调拨单,不料半路杀出个牛魔王,愣是给截胡了。知情的同学说起这事儿,我听了都要吐血。阿俊为我的事情如此仗义和卖力,一方面是“背末梢”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自是同学情谊所在。也许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那天饭桌上我俩发生了一点争执,争论什么早就想不起来了,好像跟马克思的某个说法(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有关。那时候都年少气盛,争论起来就扯到半知不解的哲学问题。我想,他的矻矻不懈,亦有某种证明自己的意思。
后来“背末梢”这话就不大听人说起,各地的方言都执行一套自我淘汰机制。现在没有谁需要为某个说法去证明自己,那种替人揽事的末梢佬已是故事里的人物。大学毕业后,我终于回到杭州(按当时政策规定的分配途径)。那是一九八二年初,过完元宵跟阿俊见了一面。记不得是他来看我,还是我去找他,在保俶路一家小饭馆喝酒。看他一副意气消沉的样子,我都不敢说什么。第二年人就走了,送进医院已是肝癌晚期。
关二爷
在东北农村,看谁家障子夹得齐整,就知道那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我下乡那个农场,当地人都用柞树条子夹障子,那树条都有手腕粗细,不像南方用竹片夹篱笆那么容易。许多人家的障子好多年不换,朽烂了露了窟窿,稍加补缀又将就几年。可障子是一户人家门脸,讲究人家不会这么瞎对付。九分场老关是个讲究人,他家障子两年一换。
老关,人称关二爷,在分场管大车(马车)班,那时才四十多岁,模样显老,一副老成而精明能干样儿。他不是车老板出身,是复员兵,原先在部队上开坦克。有机车技术怎么不在机耕队干呢?好像不应该。
那回我跟着魏书记去九分场,检查秋季防火工作,完事后老魏特意去了老关家。别人家障子是齐胸高(多半还参差不齐),老关家却足有一人高。他家是房子东头,前后园子绕着山墙连成一片,黑黢黢的障子像圈起了一座堡寨。园子里拾掇得挺像样,只是显得空落落的,茄子、辣椒、黄瓜都收了,剩下两畦豆角蔫蔫地挂在架上。老关从屋里搬出两个装杂物的板条箱,跟书记坐在外边抽烟唠嗑。中午分场食堂特为书记安排了酒席,可书记偏要在老关这吃,食堂把酒菜送过来,他俩就在园子里喝上了。
屋里,我和小车司机俩,跟老关家人挤在炕桌上吃。老关老婆是病秧子,神神叨叨有点那个啥,吃着饭不停的跟我俩说话。她说别信那姓魏的,老关在外头没有女人。我俩不知怎么接茬,只能顺着她说没有,绝对没有。可她又说老关年轻时挺帅,他不去招惹人家,场部那些花蝴蝶也不能放过他……
回去的路上,司机问老魏,关二爷在外边是否有女人啥的,书记只说老关命苦,活活让他女人给毁了。我问,您跟关二爷都唠啥哩?书记一本正经说,谈哲学。
魏书记
我在北大荒那个农场待了九年,大部分时间在生产一线,也做过一阵中学教师和干校教员。那时就喜欢写点东西,很想调到场部宣传科做文字工作,长久未遂心愿。农场领导知道我有文字能力,经常临时抽调我去场部写材料。所写材料五花八门,包括重要会议(如每年的农业学大寨会议和上级布置的某些专项会议)的领导讲话,以及报送省里的各种总结报告。那些年,我执笔的农田水利建设和计划生育等综合材料都曾获得省里有关部门好评。
到场部写材料是个好差事,不用下地干活,住招待所,吃机关食堂,待下来至少十天半月,有一种短暂的幸福感。宣传科资深干事老刘常来招待所看我,有时拿来一条牡丹烟,说是魏书记给的。老刘很想把我调入宣传科,跟魏书记叨叨过好几遍,魏书记没说不行,每回都说再等等。后来魏书记调到省农垦总局去了,走前也没给我办这事儿。我很晚才调入机关,可转眼国家恢复高考,半年后我上大学走了。临走前,某位场领导跟我透露,你调宣传科的事儿拖了这么久,是因为魏书记早就有话:此人可用,不可重用。
一个农场机关,把自己当军机处了。
我不知道魏书记对我有什么看法,当然这都不重要了。这书记是个人物,有文化有口才,风趣儒雅,不像是农垦系统那些大老粗干部,听说早年给某个大首长做过秘书,官场上有过坎坷经历。他离开农场时,我正好在招待所写材料。前一天晚上,很晚了,他来敲我房门。没有别的事儿(告别的话之前各种场合都说过了),迎面递过来一本书,普列汉诺夫《论艺术——没有地址的信》。那书扉页上有“一九五六年某月某日购于王府井新华书店”的字样。老魏说“留个念想”。人没进门,书塞我手里就走了。
欧游谍影
老陶夫妇去欧洲游玩,从罗马到慕尼黑,从法兰克福到巴黎,都是不跟团的自由行,事先叫儿子在网上替他们订了当地华裔民宿。民宿带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这比住宾馆实惠还舒适。不过既然出来旅游,也留意当地的特色佳肴。在慕尼黑,他们去玛丽安广场旁一家百年老店吃了据说很有名的咸猪蹄。价格颇贵,不想难吃至极。他太太舍不得扔掉,打包回去重新卤制。老陶夜里大块朵颐,啃着二次元猪蹄,喝掉整整一瓶雷司令。
在巴黎,他们住在意大利广场附近,一幢外墙斑驳的老式公寓,除了卧室还有一间带厨房的起居室。因为是底楼,玻璃门外有一个小小的庭院,老陶在那儿抽烟。屋里,太太开始煎炒烹炸。那些日子他们常去超市购物,总见公寓对面高架桥下停着一辆白色厢式货车,好几天没挪地儿。他猛然想起,好像从罗马开始,他们住处附近就有这样一辆车,只是没注意是什么车牌。
他跟太太说,这车有些可疑。太太嘲笑他间谍电影看多了。没错,他的确是想起某些电影镜头,车内布满电子设备,几个头上套着耳机的特工,一边吃披萨,一边盯着监控屏幕。这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从罗马、慕尼黑跟过来,一路跟到巴黎,这般煞有介事……准是搞错了目标,将他们夫妇当成勒卡雷小说里的角色了。
仔细想想,这一路是有些不对劲,在法兰克福欧洲银行大楼前拍照时,有个醉汉撞了他,顺手塞过来一张纸片。全是手写的英文。找一处酒吧歇脚,借助电子词典他大致看懂了,好像是一款手游攻略要诀。老陶这年岁,哪里会玩电子游戏,天晓得那些词语里是不是嵌有密码或暗语什么的。那张纸片找不到了,要不还可以再研究一下到底是什么攻略。现在外面有人蹲守,保不住就是在窃听。这一路从头捋一遍,可疑之处还真不少。想起街边便利店的摩洛哥伙计,还有一脸阴沉的公寓管理员(很像是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太太说你这人没事找事就爱多想,出国旅游也不放松一下。可是满腹狐疑,挥之不去。太太让他把烟掐了,赶紧睡觉。明儿去圣马洛,一早要赶TGV。
第二天一早出门,那辆厢式货车变样了,整个车身喷满了花花绿绿的涂鸦。老陶指给太太看,你瞅瞅,他们跟我玩这一手,这化妆也太拙劣,知道我察觉了,扮成这鬼模样!
偷书记
家里人都叫他六饼,其实排行老五。前边几个去黑龙江、内蒙古下乡了,按政策他得以留城,分配在区文化馆。当时馆里几乎没什么业务,大家整天开会学习,喝茶聊天。六饼是收发员兼图书管理员,主要是收发信件,图书室基本不用管,因为不开放借阅(只是偶尔有人来找点资料去写大批判文章),他这个一身二任的职事实在很轻松。当然,书库钥匙在自己手里大有方便,他闲来无事就进去翻书。他知道外国小说和红楼、三言二拍之类拿到外边都很抢手。他就偷偷往外拿书,图书编目和卡片早就不全了,反正是一票烂账。
他在追求初中女同学阿芷,从前泡妞的一招,就是拿书去献殷勤。阿芷是自行车厂工人,她用六饼拿来的书跟领导去勾兑,很快从操作岗位调到厂部机关。那是书荒年代,给人淘弄几本好看的书,是好大一份人情。作为投桃报李,阿芷给他搞来一张自行车票(也是好大一份人情),要他继续提供好看的书。什么《巴尔扎克》《莫泊桑》《红与黑》《呼啸山庄》《契诃夫》《十日谈》《野叟曝言》《肉蒲团》……像蚂蚁搬家似的倒腾出去。可时间久了,书库架子上露出许多空当。馆里头儿是一个转业的营长(馆里仍称呼他营长),虽说不熟悉这方面业务,却怕万一检查起来也麻烦。六饼要想办法填窟窿,就搜罗一些没人要的政治小册子塞进去。但这么对付怕是容易露馅,他知道,最好是找些正经的旧版书来替换。
这就想到国富,他另一个老同学。国富家里堆了许多旧书,是破四旧时他老爸的废品站当废纸收购来的。后来废品站撤了,他老爸用三轮车将一些书搬回家里。老头并不懂书,只是听说是从早先做传教士的一户人家抄来的,坚信这里边不会没有好东西。可国富拆过几包,却没见有《红楼梦》《金瓶梅》之类,一本外国小说都没有。家里本来就小,囤着一包包发霉的旧书,都转不开身了。他嚷嚷要把这些没用的破书扔出去,老头说你懂个屁。国富不再嚷嚷要扔,便偷偷往外拿,结果他家里的书都让六饼拿去填了馆里的窟窿。
这事情两头都不知不觉。国富老爸已瘫痪在床,后来发现家里的书都搬空了,直气得吐血。若干年后,老头翻检出当年请人抄录的一份书目,国富是看不出名堂,拿给六饼看。不得了,里边不乏珍稀版本。有元刻《颜氏家训》,有汲古阁《广韵》,有祁氏淡生堂若干抄本,有雍正活字版《初学记》,还有不少方志。洋文书里竟有赫胥黎《天演论》初版本、《共产党宣言》早期英文版。这下轮到六饼大吐血,那些书当初都让自己拿去填窟窿了。1977年恢复高考,他进了大学中文系,图书一道已入门径。他后悔当初瞎了眼,那么多珍稀图书竟从自己手里流失。
又过了若干年,下海经商的营长成了本地有名的民间藏书家,听说北京来的雅人都要去他那个“钤雅斋”看书。六饼毕业后进了省图书馆,身边图籍琳琅,却非想象中的风雅乐事,每天只是做着图书编目的枯燥工作。一日,在公交车上瞥见久违的阿芷,隔着挨挨挤挤的乘客,一路注视她变得丰腴的面庞,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他俩终究没成,阿芷嫁了二轻局一个科长。女人身边带着孩子,拿着一本《安徒生童话》,在给小女孩讲故事。
驾校女生
我在驾校学车时已年届六旬,师傅把我和几个中年妇女编在一组,对我们这些年纪大、反应慢的学员,师傅不指望能早日速成,也不常上车指教。我每周去两三次,都是下午去,师傅手把手教完了身手敏捷的青年组,回到场地北边平房里歇息。我和妇女们两班轮换着,挤在教练车里,练习过单边桥、直角转弯,或是坡道停车、侧方停车。我们多半是自己教自己,这个说你方向盘少打半圈,那个叫你赶快踩刹车,车里永远是一片叽叽喳喳大呼小叫。
过圆饼,都觉得有些难度,她们叫我去把师傅请来。那是隆冬季节,教练休息室烧着炉子,掀开门帘温暖如春。几个师傅喝着茶,聊着股市行情。我进去转圈递上香烟,怯生生地跟师傅说,大家老是压着圆饼,可咋办?那师傅姓虞,跟我同岁,很细心地问我是前轮压还是后轮压,我说前后轮都有。虞师傅说,前轮压是没生眼睛,后轮压就没长脑子。又说,女人总是拎不清。让他说的,我都忘了申辩自己是男人。
混在女人堆里,我也跟着她们一起聊些女人话题。做头发,做面膜,老公孩子,治家理财,肥皂剧里的小鲜肉……她们多半是开店做生意的,也有在公司做财务做文案,每人手里攥着一个暗棕色拎包。我仔细观察,那些包包样子都很难看,有的边角还起毛了(想来都是便宜货)。看她们手里的拎包如此寒酸,我心想,真是各自有一份艰辛,女人做个体做白领都不容易。谁知,有回她们聊起包包,互相问及各自的包哪儿买的、花多少钱,这才知道那些难看的包包都叫LV,说是时尚大牌。后来逐渐发现,这些女的都很能干,我搞不定虞师傅,她们去了就能把人拽出来。她们经常合计“拷瓦爿儿”(凑份子)请师傅吃饭,这样一来虞师傅对我们这组人就热心多了。
最后,我们这组跟师傅混得很油腻,驾考前去珊瑚沙做道路练习,一伙人就像旅游团出行。她们带了矿泉水和好多吃的,饼干、糖果、鸭脖、牛肉干,不断往师傅嘴里塞。休息时,那两个白领女士跟我讨论张爱玲王安忆小说,我没敢炫耀自己认识王安忆,怕是鸭脖塞我嘴里。
AI购物记
我去超市购物,带着新购置的人形机器人,犹似贴身丫鬟小厮,替我推着购物车。这玩意儿模样超酷,动作也麻利,就是喜欢饶舌。我从货架上取下一盒曲奇饼干,它嘟嘟囔囔说不划算,说是同样这一盒网购要便宜十二块八。我想了想,把饼干搁回去了。见我从善如流,它来劲了,建议我购买一种比利时进口巧克力,我正在查看价格标签,它说你不用看,这一款性价比最佳。巧克力固然是老婆最爱,可近来她要控制体重,不敢享用这类高热量食品。这哥们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告知这是低脂低热配方,如数家珍地介绍说,这是采用特立尼达某某私家庄园出产的优质可可豆,产生的热量仅是普通可可豆的百分之三十七……
让它去絮叨,我只管自己转悠。走到哪儿,这玩意儿就跟到哪儿,它不说话时就像是个勤劬的仆人,一对凸起的大眼毫无表情地转动着,扫描商品标签上的条码,然后一口气提出十七八条购物建议,买什么不能买什么,这个巨划算,那个有什么问题,诸如此类。
我嫌它聒噪,掏出遥控器干脆把语音关了。它眼睛转过来,瞪我一下,什么意思?管他什么意思。我只顾往前走。走过酱菜和腌腊货架,我把榨菜、泡菜、辣酱、腊肠那些东西扔进购物车。突然,机器声又来了。刚才不是关了吗,怎么又唠唠叨叨起来了?说什么老吃腌腊制品对健康不利。去他妈的健康不健康,特朗普天天吃汉堡那类垃圾食品,人家七十好几还壮得像头牛似的。我去买卫生纸,当然是选择家里一向使用的那个品牌,机器人非要叫我买另一种,它说家里常用的这种掺了大量荧光剂。心想,去他妈的荧光剂。我不作声,人跟机器掰扯什么。
转过拐角,我又转回腌腊货架,刚才看到一种腊肉不错,心想可用来炒菜或煲汤。我挑了一块肥瘦相宜的扔进购物车,机器人麻利地拣出那块腊肉搁回货架上,一边怪声怪气地朝我叽咕道:“夫人说了,不让你再买腊肉,没看电视上说地下作坊尽拿死猪肉腌制……”嘿,这讨厌玩意儿跟我杠上了!我不理它,心头那股无名怒火却腾然而起。一发狠,便将摞在货架上的那堆腊肉统统扔进了购物车。这当儿机器声变调了,陡然发出语气森然的警告:“你不能这么任性!成年人要理性购物,不能胡乱消费……如果再不听劝,系统将中止你的手机支付功能!”
“闭嘴!”我终于忍耐不住,朝他大吼,“闭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这吼声将我从梦中惊起。脑袋嗡嗡作响,胸口热汗涔涔。我这是在何处?感觉肩膀和躯干让一双机械臂托住,慢慢放倒,摁在床上。耳边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先生,昨晚您喝多了。酒精代谢过程出现幻觉属于正常现象……
李庆西,作家、文学评论家。曾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辑,现任《书城》杂志执行编委。四十年来从事文学研究与创作,出版小说、评论、随笔等各类著作二十余种。主要作品有《文学的当代性》《不二法门》《寻找手稿》《话语之径》《大风歌》《三国如何演义》《水浒十讲》《存在感》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庆西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