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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杨仕芳:耳环闪光时刻(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杨仕芳 编辑:施文 2023-04-21 09: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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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环闪光时刻(中篇小说)

文/杨仕芳

1

凌晨,多年没联系的王晗突然打来电话。起初我看是陌生号码没有接,电话再次打进来,我就接了,担心是县委书记的新号码。我正在写他明天上午会议的讲话稿,会议通知下班后才下发的,所以讲话稿务必在晚上完成,这是常态。

喂,是耳冬吗?我是王晗,这么晚了,没打扰你吧?

我听出是王晗后,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把身子直挺挺地靠在电脑椅上,让后脑勺尽量舒服地枕在靠椅上。王晗的话语有些疲惫,像失恋而买醉后的状态。我和他同年于南方大学毕业,我回到小县城工作,他直接留在省城。毕业前夕,我们到酒馆里喝酒告别。王晗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啊,怎么想回穷山沟呀?就那个小县城,再过十年八年还是那么穷的,不信你等着瞧。我苦笑着说,父母在,不远游。王晗就哈哈笑着说,兄弟啊,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你就先回去吧,等我混出名堂了你再来。我说那就等你开了公司我来给你当助手吧。他说一言为定。那天我们都喝多了,次日我才醒过来,头还晕眩,王晗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没叫醒他,没跟他告别,拖着行李就奔车站。那之后,我们各自忙碌,没有再见过面,也很少通电话,他倒是时不时给我寄来一些礼物,有时是泰国的特产,有时是俄罗斯的物品,有时连韩国的化妆品也寄来,虽然我不清楚他具体做什么,但是却能感受得到他的快乐。我对他既佩服又羡慕,感觉他活成了我理想中的模样,而我蜗居在小县城里当老师,多亏偶尔写些豆腐块文章发表报端,才从乡下调到县委办负责给县委书记草拟文稿工作。

我说,是王晗啊,好久没你消息了,又从哪个国家溜达回来了?有没有带个红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欧女郎回来啊?羡慕你啊,瞧我,现在还在办公室加班整材料呢。王晗说,这么辛苦呀,可要多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说,习惯了,混饭吃,比不上你呀,满世界飞。王晗干咳了两下,说,耳冬,我想回来考公务员。我说,这个玩笑不怎么好笑啦,说说,是不是要结婚了?王晗又干咳两声,说,我说的是真的,想让你帮我参考参考。我顿时怔住了,在我的想象里,他意气风发,拉着拖箱走出机场,身后停着从某国飞回来的飞机,太阳照射在他的脸膛上,映出一片神采奕奕。我说,不会出什么事吧?王晗说,说来话长,等见面再细说。然后没说几句就挂了,我没来得及多想,冲了杯越南白咖啡,迅速调整情绪,接着写县委书记的讲话稿。

没过几天,王晗突然出现在县委大院里,尽管他给我打过电话,我还是倍感意外。在外头混不出什么名堂,现在发现你的选择是稳当的,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决定回来。他这么解释,就这么一句话。我没再往下细究,既然选择回来,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我告诉他这些年不如以往,逢进必考。停了停又说,今年公务员的报考时间过了,只能等来年。他微笑着说,那就多留些时间来准备,并不是什么坏事。他反倒来开导我,这已不是我印象中的王晗了。我说,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王晗说要不你先给我安排个活,临时工什么的,我在这里边工作边复习。我想了想说,城管大队正在招人,我跟队长挺熟,多少能说上点话,当然你知道多半是看在书记的面子,你到那里混个脸熟,会给面试带来印象分。他点点头,说,耳冬,听你的,考公务员这场仗,全权听你指挥。

没费多少周折,王晗就当起了城管。城管的工作很琐碎,负责处理违法建筑、无证经营以及胡乱粘贴的广告。无证经营的小贩最怕碰见他们,见到他们出现远远就跑了。有几个来自新疆卖切糕的小贩,总是不愿到指定的街区经营,把摊位摆在人流拥挤的街头,腰间挎着一尺来长的腰刀。王晗他们就过去好话劝阻,小贩愣是不听劝,说我们是少数民族,你们不能欺负我们。王晗见怎么也说不通,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接动手收拾摊位。小贩自然不干,相互推搡起来。城管人多势众,并不费力就把他们控制住,有个小贩的手臂被摊架擦伤,王晗的手背也戳破了皮,流血了。受伤见血后,大伙才住了手。小贩和他们的商品被带到城管办公室,王晗到药店买了酒精和云南白药,还买了些面包和饮料等。

你们从新疆到这来,只为找口饭吃,我们穿着这身制服,也是为了找口饭吃,我们把你们的摊位没收,你们定会跟我们拼命,因为我们断了你们的口粮,对吧?反过来你们硬要占道经营,你想想是不是在断我们的口粮?如果我们连占道经营都清理不了,县里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呢?你说我们会不会也会和你们拼命?

王晗不急给自己包扎,而是先帮受伤的小贩上药,并跟他们拉着家长里短似的,脸上没有半点愠色。几个小贩开始是抵触的,也慢慢地理解他们的难处,最终接受王晗的建议,往后不再占道经营。这个头疼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连城管队长都有些发懵,他还在思考着如何对付小贩时,他们已经和和气气地走出门外。没过多久,这几个小贩和城管们混熟了,偶尔还请王晗吃块切糕,王晗要给他们付钱,他们不高兴了,说你不拿我们当朋友。王晗只好微笑地收下。

有一回有个妇人挑一担杨梅占道经营,王晗他们去劝她离开,怎么劝都没用。妇人是住在县城附近的村庄,县城里的事见多了,压根没把城管放在眼里。人行道被堵住了,行人被挤进机动车道,逼停多辆过往汽车,司机伸头出来骂骂咧咧,有的行人也骂回去。王晗他们只好强行收摊,那妇人抱装着杨梅的箩筐不松手,她用劲过大把两只箩筐拉倒,杨梅散得满地都是。妇人见状便在地上打滚叫喊:城管打人啦,城管打人啦。过路人都围过来,见到妇人浑身染着杨梅汁液,以为是城管打出的血,都纷纷为她抱不平。街上几个巡警赶来,赶走围观的人,还把那妇人带走。下午妇人带着十几个人闯进城管办公室,指名道姓要吴江道歉并赔偿,是因为吴江最先动的手,在混乱中还踩了妇人的大腿。吴江不由感到胆怯,不敢从人群里走出来。王晗挤到那群人面前,说我不吃这一套,要是觉得有理就去告。妇人的儿子指着王晗的鼻子说,我记住你了,三天之内没把赔偿款交来,小心你的家人。那伙人走后,吴江脸色铁青。王晗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事我来解决。当晚王晗跟新疆几个小贩借两把腰刀,闯进妇人儿子开的发廊,把腰刀搁在理发台上,说我不是来讲道理的,来做个了断吧。店里的几个人见状都闪出门外,有两个脖子上还戴着理发用的围裙,有一个的头发刚剃一半。妇人的儿子看着两把腰刀,又看了看王晗,终口气软了下来,掏出支烟递过来,说兄弟,咱不打不相识,以后你这兄弟我认了。王晗才收起腰刀,在警察到来之前离开。他在城管队里很受欢迎,为人谦虚,做事认真,也不推卸责任。他说我还没成家,如果非要承担的话,我比大家合适,大家都有妻儿老小要照顾。

我确信王晗已不是以前的王晗了,担心他好勇斗狠惹出事,会连累我这个推荐人。正当不知如何提醒他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县委大院有块篮球场,每天傍晚都有一帮人打篮球,我也经常到那里去打球,以运动缓解压力和劳累。王晗也常去打球,他比在大学时打得还要好,尤其是投篮更准了,出手时机把握得很好。他注意团队配合,喜欢分享球,能攻能守还能组织,很快就和大伙混开了。有一回,他连续投中三个三分球,把对方逼急了,有个人便使坏,抢篮板时挥动肘子,把他的鼻子打破,流了一脸血,那人非但不道歉,反而一脸得意。大伙看不下去了,冲过去要揍那人。他边捂住鼻子边拉开大伙,说这点小伤没事,我去找些药弄弄就回。大伙见他没计较,也不好生气才放开那个人。没过多久那个人和他成了朋友,还请我们到开心公园吃火锅,那人说王哥,你的为人我真他妈的服。我不由放心了,觉得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王晗。

2

遇到李晓杜的那天中午,王晗已经在城管上了半年班。那是六月天,太阳当空照,水泥地面被晒得发白,往地上泼水立即腾起一阵白雾,平时在树底下乱窜的猫也不见踪影,倒是躲藏在树上的蝉虫在此起彼伏地鸣叫,有时悦耳,有时刺耳。我顶着太阳走向大门外的快餐店。在县委办上班,每天都有许多材料要写,也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所以中午多以快餐应付,一来节省时间,二来避免因饭局带来的麻烦。李晓杜站在县委大院的大门旁,手里捧着一叠材料,犹犹豫豫地递给从她身旁经过的人们,没一个人接过她递过去的材料,连瞅都不用正眼瞅,像她这样的上访者隔三差五地出现,早已见怪不怪,人们急着回家做饭或者接送孩子。李晓杜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目光里隐含着胆怯和渴望。我没见过如此不堪的上访者,而且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孩,便向她走过去。

我是来申请政府补助,我们是烈士后代,这是我曾祖父的材料,他在1927年死的,才25岁。女孩怯怯地说。我向她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材料,一份是申请补助报告,附两份补充材料。

一是关于她曾祖父的材料:李君邢秉,桂地人也,广东黄埔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生,卒业后,充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司令部秘书兼第一师政治部主任。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意志坚强,思想精密,从不为敌人所屈服。但因他努力革命工作的缘故,致被他母校校长何应钦派出人刺死。死时咽喉被缚,生殖器被割去,呜呼哀哉!

另一份材料是没收清单:1950年,没收李邢秉住房320平方米;结婚送给妻子的金手镯一对,重400克;金耳环1对,金项链1条,重量不评;雕花大床一张,大立柜三个,雕花太师椅8张,大古花瓶4只,皮箱6只,丝绸蚊帐4床,书柜2个,《辞源》《康熙字典》《资治通鉴》等珍贵书箱两大箱。

我大致浏览了材料,对材料起了兴趣,想她曾祖父内心之所以强大,应该得益于念了许多珍贵的书籍吧,连死亡都无法使他放弃信仰。李晓杜怯怯地告诉我说,她父亲曾数次跟政府交涉,要求归还被没收的东西,政府没有归还,包括两箱书,直到1985年政府才补偿给他们5000块钱,她父亲在补偿单上签字并按手拇印。再后来她父亲患上病就后悔了,觉得政府补偿金太少,连治病都不够,于是再次来找政府。

先去吃饭吧。

现在,我对她本人也有了兴趣,她身材不错,面相姣好,怎么也干起上访这等不讨人喜欢的事呢?她眨巴着眼看我,眼里慢慢地爬上惶恐。我不再说话,径直往前走,她在身后默默跟着。我在快餐店里点了两份快餐。她看了看面前的快餐,不敢吃。你不吃,我不看你的材料了。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才埋下头吃起来,没吃几口就压着声音说,我祖父母在1960年死的,是饿死的,他们把不多的食物留给曾祖母和父亲,曾祖母和父亲才活下来,曾祖母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她在临死前很清醒,像个道姑盘腿坐在床上跟父亲谈起关于曾祖父的事,最后她对父亲说要把她埋在曾祖父的坟旁,曾祖父死时家里人并没找到他的尸骨,只给他起堆衣冠冢,曾祖母交代父亲去跟政府要那两箱书,拿到坟前去烧,她惦记的只是两箱破书,可惜我父亲没有要回来。我也不由感慨起来,想那代人真不是我们所能比的。吃完后,我对她说,你把材料和电话留给我吧,等有消息我再通知你。她犹豫而怀疑地看着我,我微笑地对她点头,示意她可以相信我。她才放心地走了,在街边坐上三轮车,而后很快就消失在街角。我拍了拍手中的材料,心底有些虚空般的得意,就这样轻易地把她给劝返了,对于这样的上访者秉承劝返原则,这种事遇到的不是一回两回了。

没过几天,李晓杜又出现在县委大院里,这在我的预料之外。她身穿一件半旧的连衣牛仔裙,手里没拿材料,提着一只半旧的背包,羞羞答答地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借用大腿粗的树干遮挡脸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等待一场约会。躲藏在树上的蝉虫又在叫,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我走到她面前明知故问。她目光低垂,用脚尖踩了踩地上的树叶,那片树叶被她的脚板盖住了。我来问问材料怎么处理了?如果你处理不了就把材料还我吧。她看了我一眼说,目光又迅速垂下去,用另一只脚踢了踢树干,几片枯树皮脱落下来。我说材料正在处理,等有了结果就通知你。其实,她的材料还锁在抽屉里,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处理。她怀疑地瞟了我两眼,咬着下嘴唇,欲言又止。我不由感到心虚,说这样吧,反正到饭点了,边吃饭边说。我担心她闹脾气,便给王晗打电话,约他一起吃中午。我说还有一个朋友。这句话我提高了音量,既说给王晗听,也说给李晓杜听,我把她当成朋友,她再怀疑就不够朋友了。她低声地说好吧,说着又抬脚踢了踢树干,只是不再用劲,也不再有枯树皮被踢落。

我请他们到小餐馆,点了四个菜,不荤不素,重点还是李晓杜的事。我把李晓杜的事告诉王晗,王晗看了看我,才上上下下打量李晓杜,说,我最佩服你曾祖父那辈人了,有强大信仰,都是血性青年,想起那段岁月就让人激动。李晓杜苦笑着说,我们需要的是钱,不是什么信仰,那个虚得很,养活不了人。我说我们是不能离开历史的,但也要活在当下,这是现实也是矛盾。王晗白了我一眼,说,耳冬,你就别卖弄那几两墨水了,说不定还往里兑水呢。李晓杜听得出我和王晗在斗嘴,故意端起碗喝了口汤,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脸颊不好意思地绯红起来。王晗说,晓杜,你放心,耳冬他有的是办法,书记的秘书岂能白当?李晓杜稍稍地怔了一下,抬头认真地打量我,似乎要重新认识我一样。我笑着说总会有办法的。这是官腔,以前没少对上访者说过,诚然有不少上访者得到妥善的解决,也有由于种种原因无从处置。李晓杜没有说话,别过脸凝望着窗外,街边有几棵小叶榕和桂花树,郁郁葱葱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她的目光落在树梢上,似乎她未曾谋面的曾祖父安静地坐在那里,嘴角含笑俯视苍生。王晗也跟着望向窗外,目光却落在树下,那里有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大热天的身上还披几层破烂的衣服,外边还裹着塑料布,一只脚套着拖鞋,另一只脚套着解放鞋,靠在树干呼呼大睡,几只蚊子在他身旁上下翻飞也浑然不觉。我知道王晗心里在想什么,他负责处理街头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疯子,每到假节期间,就在半夜用车把他们运到邻近的县境。我们县城也时不时会突然冒出这不知来路的流浪汉和疯子,不用说是邻近的县份在半夜送来的,只为了不让来视察的领导看到,那有碍于城市的形象。

晓杜,我看能不能给你找份工作,好吧?我喝了口汤说,到宾馆当服务员,可以吧?她停止了咀嚼,嘴里含着饭,腮帮鼓鼓的,直溜溜地看我。我微笑地向她点点头,她跟着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而后才开始咀嚼起来,速度明显加快了。

3

马哥,是我,耳冬,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还没吃完饭,我就给马武力打电话,他是山城宾馆的经理,是县里接待上级领导和重要宾客之所,是县城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县里许多会议都在那里召开,只要书记参加的会议我都会跟在左右,以防他突然需要什么材料。每回马武力都会出现在书记面前,即便一句话也说不上,至少让书记注意到他在努力。每次会议我们都会打照面,一来二去就熟络了,他为人豪爽、处事干练,书记曾在会上夸过他,这是很难得的。

大秘啊,什么事尽管吩咐,哥定办得妥妥的。马武力在电话那头说。我把手机搁在桌面上开着免提,使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像粉末扑洒到我们脸上。王晗和李晓杜都停止了咀嚼,都半张着嘴盯着电话。我说,马哥,你认识人多,我有个朋友,女孩,看能不能帮她找个活啊?电话那头稍稍停顿了下,说,大秘啊,你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前几天有个服务员请产假,目前这个位置正空缺,还正想向社会招人呢,这样你尽快让她来找我。我说,谢马哥了,下午我带她到你办公室认认门。电话那头说好的,大秘啊,哥刚从云南回来,朋友送了几盒茶,说是好茶,你哥我是个粗人,你过来时顺便带去给书记品品。当即我们就约定三点见面,挂了电话后,王晗和李晓杜还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其实我也猜不着山城宾馆是否真的缺人手,抑或是马武力做的顺水人情,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欠马武力人情,自然要在合适时偿还的。

我带李晓杜去见马武力,并当场签了用工合同,李晓杜拿着合同满脸绯红,不知是激动还是胆怯。我让王晗送李晓杜上车,王晗也乐于接受。我拿着茶叶和上访材料敲开书记办公室,书记正在批阅文件,头也不抬,说,泡杯茶。我心里一震,明白马武力已经给他发信息邀功。我知道他想喝什么茶,便泡了马武力送的云南茶,小心翼翼端到他面前。他头也不抬地批阅文件,每天仅批阅文件都花半天时间,有时在下乡检查工作的路上批阅。我也学会在车上阅读的习惯,即便车子颠簸也能看进去。书记的坏脾气出了名,做事却有章法,而且雷厉风行,还是赢得好口碑。前年发生一起火灾,烧掉了黄岗村两百户人家,大火过后剩下残墙断壁满目疮痍,千余人在寒夜颤抖和哭泣。我把材料送到他办公室时,他站立在窗前沉默不语,窗外立着几丛青竹。他喜欢那几丛青竹,寓意着清白和清高。此时风拂来,摇摇曳曳,如同坟头上招魂的幡纸。我把材料放在桌面上,悄悄地退出门外,却见他眼角溢着泪光。那一刻,我看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他在小山城里风光无限,无数人想方设法巴结他,但他如同机器上的零部件不停地运转,停息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寿命到了,要么腐朽了。

他放下文件,端起茶杯品了品,说,这茶不纯,说说吧,你和这女孩是什么关系。我拿起李晓杜的上访材料递过去,说,书记,我和女孩没关系,和他曾祖父有关系。书记眉毛抖了抖说装神弄鬼可没用。我指着材料说,这女孩的曾祖父是黄埔军校二期。书记来了兴趣,他祖父是黄埔三期,但我没有点破这层关系。我说,她曾祖父死时二十七岁,我也二十七,可比起他曾祖父来,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我们这代人缺的是那种牺牲精神。书记微笑着说,小杨啊,你这马屁拍得滴水不漏,不过也倒说出些实情。他又喝了口茶,说味道还不错。接着又说,我可提醒你,处理这种事情要小心,有时善意不一定会带来好结果,好事处置不当会变成坏事。当然啦,特殊问题特殊处理,这件事至此为止,下不为例。

李晓杜经过短暂的培训就正式上班,她勤快而肯干,热心肠,不计较,很快就得到同事的信任,无论哪位同事有事帮忙而她又能帮上的,从不拒绝。马武力对她称赞有加,说小李脑子活,手脚勤快,性情又活泼,是个领班的好苗子。她在那里工作开心,我和王晗也为她高兴。

李晓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请我吃饭,说要感谢我。我本想拒绝,想让她多留些钱给家里。王晗知道了,说,她好心,拒绝不好,这样吧,她请客,我买单。我就答应了。那天晚上点三个菜,李晓杜还想点,我不让。王晗说,这三个菜是晓杜的,我再点一个是我的。我就不好再挡着。吃饱了,还有些剩菜,李晓杜就打包,说可以当宵夜吃。我们从小餐馆走出来,走到宾馆的半坡上时,李晓杜往桂花树下走过去,那里蜷缩着一个流浪汉。她小心地走到流浪汉面前,双手把打包的菜饭递过去。流浪汉接着埋头就用手抓着吃。她回到我们面前,眼角闪着泪花,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我和王晗心里都不是滋味,她怜悯的这些流浪汉,而王晗却总会在某个夜晚把他们送到别处。我们却装着开心的样子有说有笑。

不久后,李晓杜还是知晓了王晗送走流浪汉的事。那时他们恋爱了,并同居了。王晗跟我说,看到她给流浪汉施舍时,我动心了,动了娶她的心,这么些年我遇到过不少女孩,像她那样的女孩却少见,她是用双手把饭盒递给流浪汉的。王晗又说,我和晓杜商量过了,我考上公务员就结婚,就在这座小城生活。他说这话时满脸憧憬。我说,那流浪汉的事你怎么跟她说呀,她受得了吗?王晗说,我跟她说起这事,她感到震惊但没说什么。他停了停又说,这样吧,下回再送这些流浪汉时,我们三个一起去,干脆让她看透,不然迈不过这道坎,怕以后愉快不起来。

几天后的夜晚,王晗带着几个城管开着两辆车,叫上我和李晓杜,在城里转了一圈,最后把一个蜷缩在树下的流浪汉抬上车。那辆车改装成了囚车,流浪汉在车里叫唤。王晗就给流浪汉递面包和水,流浪汉接到吃的东西就安静下来。两辆车往邻县开去,之间保持一段距离,我们坐前面那辆车。这辆车是探路,万一遇到警察查车,就通知后车不要跟进。王晗边开车边说。我和李晓杜没有接上他的话,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使照亮路面的车灯显得孤单而渺小。王晗说,其实,这事大家心照不宣,我们今天送去,人家明天或后天就送回,就算我们不送,他们也会送来。李晓杜说,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救助中心。王晗说,那个救助中心没有用,只有一个人,他能照顾过来这些流浪汉?就算救助中心有能力,也只能救助那些头脑清醒的,那些疯子或精神错乱的没办法应对的。我说了一句话,像我们这样的县份,压根没有更大的救助能力,有心无力啊,良知再大,也是需要以经济作为基础。王晗说,是啊,谁愿意干这样的活呢,流浪汉也罢,疯子也罢,也是人命啊。停了停说,那些本地的疯子,我都不忍心送得太远,让他们能够回来,只要不妨碍工作就行。李晓杜没有再说话,我们也陷入沉默,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嚓嚓声响。

我们在离邻县不远的一处破庙前停下车,把流浪汉从车上放下来,让他走进破庙里,虽然不是旅馆人家,但是至少能遮风挡雨。王晗在流浪汉面前放下面包和水,足够他吃上三两天。王晗说,老哥啊,对不住了,吃完了这些,前边就是县城。我们上车逃似的原路返回,一路上谁也不说话。

4

那之后,每当王晗他们送走流浪汉,李晓杜就会多买些菜回家炒,然后用饭盒装着让王晗带上。王晗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不由对她更加疼惜和怜爱。他好几回跟我谈起她时,都摇摇头轻叹着气,说,他妈的,但凡我有点能力,怎么说都不让她再受这份煎熬。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就算你现在不再干这活,她也知道会有别人来干,她那么善良,那么单纯,让她装作不知道,睁着眼说瞎话是不可能的,你没发现她身上秉承着她曾祖父的血性?王晗说倒也是,由她吧,这个傻女人。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一片爱怜。

他们租两间室,简陋是简陋,却装扮得很有格调。我没事时就去跟他们混饭吃,每回李晓杜都弄许多菜,王晗从不说她浪费,他知道即便吃不完也有用处。他们相互理解和支持,活出恋爱该有的模样。每回王晗都拿我打趣,说,耳冬,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了啊。我就说晓杜,你还有妹妹吗?表妹也行。于是,我们三人就开心地哈哈大笑。王晗还给李晓杜买了辆摩托车,其实从他们居住的地方到宾馆,每天都有很多车到达,很方便,买摩托车不是多此一举?王晗说晓杜喜欢。停了停说,她特别喜欢骑摩托车。他脸上又现出爱怜的神情。那之后,我常常看到李晓杜椅着摩托车,戴顶骑手专用的那种头盔,配上她的牛仔裤和黑色小皮衣,很有范。我没想到这个表面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有这样一面,我更没想到的是她能把摩托车飙到八十码。有一回,王晗又把街上的流浪汉送到邻县,忘了带上她为流浪汉炒的菜,于是开着摩托车一路追去。她把饭盒交到王晗手上,笑着说,夜晚不敢开得太快,才八十码,让你们久等了。王晗惊得张大嘴巴,半晌才吐出话来,说,你下回再敢这么快,我就把摩托车卖了。李晓杜笑着说下回不敢了,说着又骑着摩托车飞驰而去,越开越快,似乎不止八十码,真是不要命的主,可能遗传她曾祖父的基因吧。

王晗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报的是较为偏远的乡镇秘书职位,这冷门的职位竞争相对小,也就更有把握。王晗考完后一身轻松,说感觉考得不错,不知最后成绩怎么样。我说只要成绩上了,我再想办法去通融一下。我说这话心里并没底,公务员考试越来越透明,想暗中操作并不容易,王晗听了还是很高兴,觉得我把他的事放在心上。

那时县里迎来普九工作初检工作。这次检查很重要,在此之前省里下达死命令,迎检工作必须达标,因为只要有一个县份不过关,就影响到整个省的指标。县里为此召开了三次专题会议,达到数次专题会议的工作,必是县里的头等大事。这种会议记录都由我完成。为了迎接检查,办公室准备好材料,相关各部门做好检查点的踩点工作,还事先指定那些有文化的又能说会道的村里人当作随机抽到的村民,城管的工作也变得紧张,不仅把街道整理得干干净净,连老百姓都打趣说,把街道弄得这么干净,肯定有大领导来检查工作了。王晗他们还把街上所有的流浪汉全部送走。李晓杜说,我理解了,这和我们宾馆一样,有大领导来了,各方面做得比平时好。

普九检查工作组是从北京来的,共十余人,他们到达县城直接入住山城宾馆,整个县城气氛都变得不一样,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组长是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身材高挑,穿一件淡黄色风衣,戴一对金耳环,闪着柔软的光泽,身上散发着成熟女性的特有气质,有种香港明星的涵养和派头。书记带着四大班子领导在宾馆门前列队迎接,脸上堆着无比灿烂的笑容。在我的经验里,接待男领导比女领导容易,男领导多半喝茅台五粮液,也有直接喝本地米酒,总之只要让领导喝得半醉半醒,许多话就好说了,许多事就好办了。可谁敢把女领导往死里灌,喝多了怎么办,喝得不够怎么办,这都是棘手的问题。

果不其然,工作组在县里住一周,先后走访十来所学校,全避开事先安排的点,使县里措手不及。书记心里焦急,却又装出镇定,小心翼翼地陪着工作组。五天后工作组回到县里召开反馈会。

王书记,这次检查是不去踩过点的那些学校检查,没有按县里安排的路线走,辛苦大家了,这个主意是临时的,目的是想看到没作精心安排的点怎么样,换句话说,想看到最差的工作面。这不是为难大家,相反地,是对县里负责,来之前与省里进行过沟通,说我们县是全省最贫困的县份之一,也是省里最担心无法达标的县份之一,只要有一个县份不达标,全省的工作都受累,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深入基层,深入死角,把真正的问题挖出来,看看到底离达标还有多少距离,做到心里有底。这次检查我对县里的工作感到满意,这些没事先安排的点都没有太大的问题,比我心里的预想要好得多,也给了我信心。工作组将在检查过程中发现的困难和问题整理出来,县里再加把劲边整边改,为明年的复检做好准备。

组长在总结会上这么说,与会的领导都松了口气,对来年的复检工作充满信心,然而在次日送走工作组时,所有人又悬起心来。当时是上午,天空阴沉沉的,突如其来的风把路旁的树叶刮得胡乱摇晃,大雨将至,使送别的气氛无端地压抑着。书记和四大班子领导倾巢而出,站在宾馆门口笑脸送别。组长反应冷淡,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显得不友好也不耐烦。这是危险信号!等工作组的车离开县城后,县里立即召开总结会,对整改任务没什么意见,谈到组长的脸色凝重时,大家心里都没了底,不知在哪出了纰漏,有的说是组长身体原因,有的说是组长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昨晚她的确喝多了酒,有的说可能遇到什么别的事,结果没人能说出让大伙信服的理由。

滋滋滋——

书记的手机在桌面上振动,书记瞟了手机一眼,慌忙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于是接通手机:您好,程秘书长,我是王东定,有何指示?哦,好的,好的,我立即安排。书记挂断电话后,说,程秘书长来电话,说组长的金耳环不见了,可能落在宾馆里,让我们帮忙找找。会场里的人相互看了看,顿时恍然大悟。屋外大雨倾盆,似乎也是凑热闹。

5

会后,我跟陈副书记来到山城宾馆找马武力,让他把负责收拾808房的服务员都叫到办公室,组长住的是808房。马武力问了好几个服务员,她们都说不是自己负责,也没说是谁负责,最后一个服务员红着脸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原本,那房间,原本是我负责的,我跟男朋友约会去了,男朋友明天就要回广州了,我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李晓杜就帮我顶班,李晓杜主动帮我顶的班,马经理能不能不扣工资?马武力说,不扣,你叫李晓杜进来。

不久,李晓杜就走了进来,她看到办公室里的气氛不对,不知发生什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我向她使了使眼色,她注意到了,脸色更加迷茫。陈副书记问,小李,今天是你收拾808房间吗?李晓杜说,是的,我顶李佳佳的班。陈副书记说,你为什么要顶她的班?李晓杜说,听她说有事忙,我就帮下忙,能帮就帮总是好的,对吧?陈副书记说有些忙是不能帮的,停了停又说,你有没有看到房间里落下什么东西?李晓杜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扭过头向我看来,我没有接住她的目光,她无辜地摇了摇头。陈副书记说,小李,你再想想,有没有塞到什么地方,或者忘了?她又向我扭过头来,我依然没接住她的目光,而把脸转向窗外,几个服务员在外头缩头缩脑地窥探。她又慌乱地摇摇头,说,陈副书记,我什么都没看见,如果看到什么了,肯定会说,我发誓真的没看到房间有什么东西。咽了咽口水说,再说我都要结婚了,要是乱拿别人东西会被男朋友甩的。副书记问,你准备结婚?她又小心翼翼地点头。副书记定定地看着她,说组长的金耳环不见了,丢在房间里的。李晓杜被蛇咬住般,整个人晃了晃,说,不是我拿的,真的不是我拿的,我发誓!她越说越急,眼泪都溢出来。我心里为她急,干吗要提结婚呢,这不是此地无银吗?戴着金耳环出嫁肯定风光无限,女孩出嫁谁不想风光,不想成为漂亮的新娘?她带着哭腔说,陈副书记,我真的没见过金耳环,可能掉在别的地方,如果掉在房间里,一定会发光的,对吧?陈副书记边摇头边挥手让她离开,转过脸对我说,小杨,给派出所打电话吧。我犹豫着拨通了电话。

没多久,警车就驶入山城宾馆,从车上跳下几个警察,大步流星地走进大堂,把服务员都吓得不敢说话。他们来到808房间,把整个房间翻了个遍,没有找到金耳环,只在床底下翻出一些纸屑和发霉的避孕套。他们没感到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他们回到前台查看录像,把几位相关的服务叫去做笔录:

A:反正不是我拿的,打死我也不可能拿,就算我有心拿,我有那样的机会吗?我收拾的房间在五楼,丢失耳环的房间在九楼,当时与我一起收拾的还有服务员B,再说了,我没那么傻的嘛,做那样的贼,丢死人了。

B:我不知道,我的话算不算话,反正你们是警察,我从小就热爱你们,这辈子都想嫁给警察,想嫁给警察的女人会去偷别人东西吗?肯定不是我。我还想嫁个警察呢,有警察娶小偷做妻子吗?要是你们会娶吗?我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你们也都结婚了,说也白搭。反正警察和小偷就是老鼠和野猫的关系。小偷是老鼠,你们是野猫,也不是那意思了。反正你们是好人,我也是好人。

C:说我不喜欢那对漂亮的金耳环,那一定是假话,但天地良心,我可从没起过那个坏心眼,去做个盗贼,我不喜欢盗贼,我进过组长房间,但只是做卫生服务,绝对没有做别的任何事情,再说如果我拿了,那么组长就不可能在第二天的时候再戴了,是吧?而组长丢失耳环的那天,不是我去收拾那间房,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D:不瞒你们,我们说过结婚时想戴那样的金耳环,可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又能跟谁结去呢?倒是李晓杜打算嫁人,听说她男朋友很勤奋,读书也好,还听说她男朋友公务员考试还不错,他们打算他考上后就结婚。嗐,我不算是在说坏话吧,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们就当没听见,当我放屁好了。反正我觉得,如果非要说是我们当中有人拿的话,不,是偷了金耳环的话,我觉得李晓杜最可疑。她平时还开个摩托车,装出特拉风的样子,这是虚荣吧,虚荣心太强的人才会干这种事。

……

我见过笔录,对李晓杜不利。被叫去做过笔录的服务员,回到宾馆后变得沉默,能不开口的就不开口,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说进牢狱。这不是受过训练的人该有的表现。她们更不愿跟李晓杜说话,有意无意地避开她,她有事请教她们也没人搭理。李晓杜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猜得到她们心里怎么想,这些服务员我都认识,便想缓解她们之间的嫌隙,于是我和王晗就请她们吃饭。

在饭桌上,我边吃边说这事都是猜测的,谁知道组长那个女的把耳环丢哪儿,王晗也附和着说,这么平白无故地责怪人,无论对谁都是残忍的。几个服务员始终不说话,只顾埋头吃东西,嘴巴被饭食塞满,却又没发出咀嚼的声音。我和王晗无论如何挑起话题,她们都没人接茬。这顿饭吃得少盐寡味。

耳冬,你也怀疑我!

等几个服务员离开后,李晓杜逼到我的面前,满脸怒气地说。我连连摆手,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你和王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怀疑谁都不能怀疑自己的朋友。她翻起白眼,说,你要是不怀疑我,为什么要请这么一顿饭?我说,我想让你和她们的关系缓和下来。她咬了咬下嘴唇,不再说话,扭身往街上跑去,把在垃圾桶旁觅食的狗吓得飞奔。我转头看着王晗,他也一脸无奈和迷茫。他递给我一支真龙烟,说没事,人正不怕影子斜。我却从他语气里听到心虚。我没再说什么,点着烟,长长地吐出一阵烟雾。

几天之间,金耳环事件传遍整个县城,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怀疑是李晓杜黑了那对金耳环,谣言越传越玄乎,说金耳环是组长的家传之物,价值抵得上整个县城。这些流言蜚语最后传到李晓杜耳朵里,我和王晗怕她想不开,劝她不要放心上。

要是房间里真有金耳环,一定会发光的,对吧?

李晓杜时不时冒出这句话,我们都连忙点头附和,说,对,对,没看到就说明在房间里压根就没有,就算真有什么金耳环、银耳环,那也是丢在别的什么地方。然而没人相信我们的话,更没人相信她,总用怀疑的目光砸向她。她变得闷闷不乐,心神不宁,做事都丢三落四,被马武力批评过两回,说,小李啊,你可是大秘推荐来的人,你不为自己争口气,也要为大秘争面子啊。李晓杜半弓着腰,态度诚恳地说,马经理,下回不会了。

几天后的上午,李晓杜给客人送牙具,因神情恍惚开错房门,房里一对男女正在床上火热,自然败坏他们的兴致。男人找到马武力,说,要么给我赔偿五万精神损失费,要么让那个服务员在我面前脱光。马武力讨好地说,老板,因宾馆管理上的失误,给您带来的烦恼,我代表宾馆真诚地向您道歉,为表达诚意,老板您在宾馆的所有消费按五折结算。打个折就了了,你把我当成要饭打发?男人气呼呼地说,没得商量。马武力赔着笑说,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这位小姑娘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相互谅解谅解。男人说,老子不吃你这一套,你看着办吧!马武力收住脸上的笑,慢慢地直起腰来,说,如果那女孩不是我们员工呢?男人说,怎么可能不是?

小李,你过来!马武力把李晓杜叫到面前,说,小李,鉴于你这段时间的表现,给酒店带来名誉上的损失,现在就到会计那结算工资回家休息。李晓杜满脸委屈,想辩解几句,结果看到男人瞪着她,心有不甘地转身走了。男人说,把她开了就完事了?精神损失费呢?马武力说,老板,要不让警察来处理吧。马武力掏出手机,男人才不再纠缠,骂骂咧咧地走开。

6

李晓杜整天待在出租房里,哪也不去,祈祷警察早日破案还她清白。我和王晗担心她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此时让她回宾馆上班并不合适。王晗说,有什么不合适,回不回去还不是你一句话?我说,事情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现在是牵扯到太多问题,并不是什么简单的物品丢失,而是关系到全县普九验收工作能不能过关的问题,这问题连县委书记都不敢拍胸脯承担,谁能呢?王晗说,你别他妈的开口闭口拿县委书记来压我,我又不是没喝过茶水,不知其中味道。我说,你就是蛮不讲理。那回我们闹得不欢而散。

那些日子我有意无意地躲开李晓杜和王晗,害怕他们问起金耳环的事。我们都清楚,只要一天没找到金耳环,对李晓杜的怀疑就不会消失,无论她是否拿了别人的东西。要是她真的拿了呢?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叭——我甩了自己一巴掌,想把那念头甩掉,然而那念头却揳在意识里怎么也拔不掉。我不由感到很沮丧,不愿碰见他们。王晗似乎也意识了,也不再联系我。

几天后,王晗忽然给我打电话,说,耳冬,耳冬,晚上聚聚,公务员考试成绩出来了,笔试第二,过几天参加面试。我大声地说,好啊,好消息,老地方见。我放下电话才发现自己说得那么大声,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

依然是街心公园那家小餐馆,依然是我、王晗和李晓杜三人,我们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就在这个地方,窗外依然站立着小叶榕和桂花树,树上挂着彩灯,树下没有流浪汉,而是一只半米高的黑色音响,正播放着传遍大街小巷的凤凰传奇,一群上了年纪的妇人正跟着音乐节奏跳广场舞,她们认真迈着舞步,动作却僵硬而别扭,她们不在乎这些,跳得如醉如痴,极其享受的模样。我们都没提金耳环的事,这种刻意使饭菜都变了味道,心照不宣却又没人点破。那晚我和王晗喝多了,李晓杜把他架回去,而我独自坐在县委大院石椅上,看着大院里闪烁的灯光,心头涌起莫名其妙的失落。

不久,王晗的面试成绩出来了,笔试和面试总分排在所报职位的第二名,那个职位招收两名,也就是说王晗已是半个公务员。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还把这事跟书记说了。书记说,要是真如你说的那么优秀,可以培养的。他没再说下去,但我听得出后半句:你推荐的李晓杜不是出事了?我想解释却觉得越抹越黑,才发现此时向书记推荐王晗过于心急,不由感到些许懊悔。李晓杜给我打电话,说,杨哥,今晚我下厨,给你和王晗做拿手菜。已经好久没听到她如此轻松的话语了,想必她终于走出了金耳环事件的阴影吧,这比王晗考取公务员更让我开心。我愉快地答应了。那天晚上,李晓杜炒的菜比以往还要多,那张小桌子都快盛不下,诚然我们并不担心吃不完,剩饭剩菜是有去处的。我再次确认李晓杜是真的迈过那道坎了,于是跟王晗探讨之后该做什么。不少朋友都提醒他该打点,就打点该送礼就送礼,城管大队长还给他塞一千块,说,哥只有这个能耐,你先拿着。王晗知道他的意思,这年头不走动走动,人脉无论如何都建立不起来的。我说,我跟几个相关的科局长打打招呼,但保证不了有没有用。王晗说,耳冬啊,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有时啊,人是讲命的,强求不来的,对吧?王晗反过来给予我安慰,他比以前成熟稳重了。

我们喝得半醉,他送我到路边,我咽了咽口水,说,兄弟啊,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能帮县里找到金耳环,肯定比什么礼都好使。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这是什么话?这不是在怀疑李晓杜吗?王晗猛拍大腿,说,他妈的!有个过路人扭过脸来,发现我们骂的不是他,才继续走他的路,有条长毛狗牵在他手里,跟着他的脚后跟西闻闻东嗅嗅。我们坐在街边石阶上抽真龙烟,我很少抽烟,却抽出了味道,但那天一连抽了七支,然后才相互道别。

公务员录用榜公布了,没有王晗的名字。

我们四处打电话查询,结果是他的确没被录用。王晗不由沮丧而恼怒,那是他回到小县城奋斗的唯一目标啊。他不由怀疑没被录用是因为金耳环,回到家拐弯抹角地跟李晓杜提起。李晓杜瞪起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终于吼叫起来,说,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就你不能!我李晓杜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我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王晗的嘴颤抖着,没能抖出话来。

你是我男朋友,你应该相信我。

李晓杜反复地说这句话,似乎除了这句话就不会说别的了,使王晗的疑心更重了,紧闭着嘴不说话。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他不再相信自己,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他更加心烦意乱,胸口里凝聚着一团气,慢慢地膨胀,快把五脏六腑撑破。

我受够了那该死的耳环!要不是那耳环,我会被淘汰吗?!

怒吼声从王晗的嘴里爆发出来,他和她都被这怒吼声吓住,愣愣地盯着对方,灯泡在头顶摇晃,把他们的影子摇得满屋子都是,屋外突然刮风下雨,似乎也给生生地吓住。李晓杜不相信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好半晌,她才清醒过来,咽了咽口水便从角落里拉出拖箱,把她的衣物胡乱地塞进去,垂着泪拉着拖箱走出门,屋外雨水依然下得欢。王晗没有挽留她,也没有去送她,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雨水淋湿的街角,才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顿然感到一阵轻松,似乎她的离去拯救了他。

几天后,我在半路上遇到王晗,他才跟我说起此事。我吼叫起来,说,你的爱情这么不堪一击吗?还不如一对耳环?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他不服气地说,换作你来试试?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谁也吵不过谁,天上飘着雨,不大。我们的争吵也变得湿漉漉的,如同被车轮碾过的满地泥泞。之后,我和王晗很少往来,彼此知道问题所在,却谁也不去碰触。

金耳环案破不了,也就找不回金耳环了,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李晓杜偷的,此案件提到常委会上作专题研究,重新梳理案情:一是组长真的丢了金耳环却不知在哪儿丢的,可能丢在宾馆房间,也可能不在房间,总之丢了,也找不回来了;二是组长的金耳环没丢,她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种不丢而说成丢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其中就有许多考究了。

大家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最后心照不宣地笑了。书记说只要找得到金耳环就对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最后,县公安局通过技术把组长的相片放大,弄清她所戴的金耳环牌子是老凤祥,而后派人到专卖店购回一对,等组长来到县里进行复检时还给她。

我没把这事告诉王晗,也没告诉别人,此事不许外传。

7

再次见到李晓杜已是一个月之后。那天我跟着办公室主任到医院去看望下乡出车祸住院的副县长。我们刚到住院部楼底,碰上好几个科局领导走出来,他们脸上都带着难辨真伪的微笑,与我们打招呼,说副县在1206病室。我们乘坐电梯上十二楼,那是顶楼。病室门口挤满人,都等着排队进去看望病人,这些人大多认识。他们看到我和主任,自觉地让出道给我们走进去,病室里有几个人围在病床旁,一个是他老婆,其余的都是来看望他的人,病床旁堆满了盛开的鲜花,而各种营养品更是挤占了半边墙,如同是一个生意兴隆的小卖铺。副县长靠在病床上,满脸红光,精神抖擞,跟每个来看望的人握手和打招呼,看到我和主任时,那双大手老远伸过来。之后,主任询问他病情,并与他交流工作情况。我的目光望向窗外,足以见到大半个山城,穿城而过的江水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几只小船在河面上悠悠荡漾,划出一道道此起彼落的水纹。

我们乘坐电梯回到楼下,在电梯口碰到李晓杜,她低垂着脑袋迎面走来,差点跟我撞个满怀。她抬起头看到我,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她面色阴郁,心事重重,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这副模样出卖了她凄怆的内心。主任见我遇到熟人就自己先离开。我说,晓杜,你这是……她苦笑一下,淡淡地说,我爸住院。我心里震一下,说,那我就去看看你爸吧。她没说话,转身走向电梯,我连忙跟在她身后。我们乘坐电梯来到三楼,她父亲的病床摆在走道里,病人太多,病床不够,走道上摆了十几张病床。她父亲是一个瘦小而黝黑的男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刀削般深刻,缩在白色的被子里,因病痛而不时发出呻吟,招来同病室病人的厌恶目光。这场景破坏了我对她曾祖父李邢秉的想象。我觉得该帮帮李晓杜的父亲,于是掏出手机打院长电话。

谢院,我是县委办耳冬。

大秘啊,你说,你说。

我有个亲戚在我们医院住院,在三楼125病床,住在走道里,能不能帮我查查看,是否还有空床位?

好的,我就让人安排。

我挂断电话,李晓杜和她父亲怔怔地看我,他们眼里流露着同一种惊讶和感激。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连忙岔开话题,说,阿叔,你这病以前治过吗?李晓杜父亲侧了侧身,发出几声呻吟声,说治过,断不了根,太疼了才来。李晓杜没有看我们,目光望向窗外,看不到穿城而过的江水,视线被院子里的玉兰树和树背后的墙挡住。

两个护士来到病床旁,确认是125病床,让我们扶起病人,跟着他们走到第五病室,那里还有空病床。那些躺在走道上的病人和家属,目光贴着我们的脚步移动,他们眼里充满羡慕和渴望。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做贼心虚地加快脚步离开。李晓杜父亲躺到病床上后,我就离开了,李晓杜送到大门口,说,我爸又要我去上访。停了停说,我理解他,也可怜他。我回头望向三楼病室,看不到他父亲,只见窗户吊挂着一块废纸,在风中瑟瑟发抖。李晓杜说,我不会去上访的。她压低声音,似乎说给我听,又似乎怕我听见。

几天后,我在路上遇到王晗,这段时间我们没联系过,只是偶尔在路上相遇相互点头算是打招呼。我随口一问,你见到李晓杜了吗?他没好气地说,妈蛋,鬼才见她。我说我在医院见到她。他怀疑地看着我,说,在医院?什么事?怎么没告诉我?我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他说,没有,她走后就不再有联系。我说,她父亲住院了。王晗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看看啊。我们在县医院大门外买了一堆水果,赶到住院部三楼,却扑了空,李晓杜父亲已经出院。我们相互看了看,王晗脸上没有多少失望,似乎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还把手里的水果送给值班的护士,惹得几个护士呵呵地笑,说,阿哥想撩妹啊,就这几个水果可不行哦。王晗说你们等着,我现在就用车皮拉来。他越这样我越觉得他故作轻松,他心里早已不是滋味。

那之后,我没见到李晓杜,王晗也没见过,她连电话都换了,可能是想切断过去的一切吧,包括我和王晗。我对王晗说,你怎么就不去找她?王晗说先冷却一段时间,到时候彼此都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操,他这是在谈小说和电影,现实生活里哪是这样的啊,但我没再说什么。

次年的春耕时节,我陪书记下乡检查农村耕种,走访几个村庄,也来到李晓杜他们村,并在那里吃午饭,我趁吃饭时间到她家去看看。我敲着那扇虚掩的门,没人应就直接推门走进去,屋里一片昏暗,屋檐下结着许多蜘蛛网。她父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她父亲死了?!我整个人怔住了,呆呆地盯着遗像。她母亲从里屋蹒跚着走出来,人还没到,咳嗽声已蹿满屋了,她也病得不轻。

孩子,你坐。

她母亲弓着腰给我拉过来椅子,面色很差,头发全白,精神萎靡。我自我介绍后,她抬起头多看了我几眼,后背靠着墙角幽幽地说,晓杜说起过你和王晗,这孩子命苦啊,他爸病了,心情也不好,每天都逼她去上访,孩子不愿去,嫌那丢人,他们就吵,他爸病得糊涂了,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停了停说,他爸还说要晓杜拿金耳环去换钱,作孽啊,这是什么话呀,当父亲的把脏水泼到自己孩子身上,真是作孽啊。她母亲说着说着就低泣起来,说,那时家里已没钱,晓杜本来想去找你和王晗,可听她父亲那样说,她怎么也不愿去了,就算去找你和王晗又能怎么样呢?他父亲的病早就没治了。我说,阿姨,那你现在怎么办?她叹了口气说,晓杜父亲死后,晓杜就去了广东,她说要带我一起去,那怎么能行?她舅舅见我一个人不方便,就接我回去住,今天回来给老头上香,收拾些东西,等晓杜回家再说。

我把身上仅带的几百块钱递给她母亲,她母亲怎么也不愿收下钱,我说这是王晗托我带给您的,她母亲才犹豫地接在手里,几张钞票像秋风里的树叶微微发颤。我离开她们家时,脑子里不断地浮现着李晓杜和她父亲吵架的情景:你就不能为我去上访?医院都断药了,你就这样看你爸死吗?她没有回答,直勾勾地盯着她父亲,好半晌才使劲地摇头。她父亲紧紧地闭上双眼,好半晌突然睁开,闪出一道坚硬无比的光芒,说,你不是有金耳环吗?你不能拿去换钱来救你爸的命?金耳环比你爸的命还重要吗?她像被雷击似的,像根木桩似的僵立不动,如同灵魂出窍。医生,出院!她忽然怒吼起来,把来查房的护士吓住了。她为她父亲办理出院手续,她父亲满脸悲伤和绝望,最后他们坐上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街角,整个县城剩下一片苍凉。

她父亲在那年冬天死去。

8

有一回王晗喝醉了酒,说,连我都瞧不起这样的自己。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因为我们仰慕的英雄,就是李晓杜曾祖父那样的人,在对待李晓杜的事情上,却使我们离那样的人越来越远。王晗心里堵着气,找不到出口,在执法过程中,变成不耐心甚至粗暴。城管里的人劝过他,队长也警告过他,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连那几个新疆小贩都提醒他,说王哥,你还是小心点好,这年头有些人不好惹的。王晗对着他们翻白眼,说老子就这样了,这破城管老子还不想干呢。几个新疆小贩摇着头回到摊位前,对着不确定的顾客叫喊:切糕啦,正宗的新疆切糕啦。

不久后的夜晚,他没有值班,便在街边独自喝酒,看到街对面有个男人挡住一个穿得时尚的女人,男人话也不说就猛扇女人两个耳光,没等女人反应过来就扯下她耳垂上的金耳环。等那男人跑了,女人才反应过来,跟路人比画着什么。

捉贼啊!抢金耳环啦!

路人明白她的意思便帮忙叫喊。王晗正在看热闹,却被金耳环三字击中,不由浑身一震,丢下五十块钱,撒腿就去追盗贼。据目击者回忆说,王晗不仅奔跑速度快,而且还是不要命的主,面对手握匕首的歹徒毫不畏惧,竟主动把身子往刀口上撞,结果盗贼没有抓住反被刺伤。几个新疆小贩看到了,抓着扁担追来,盗贼被赶来的警察逮住。

被抢的女人是个哑女,叫欧阳兰兰,她父亲是山城里数一数二的地产商。山城里曾经发生过好几起这种明目张胆的抢劫,劫匪忽然出现在女人面前,女人都还没看到对方脸面,脸上已经被猛扇两巴掌,女人当场被打蒙,等女人反应过来,耳垂上的耳环已经被劫匪扯掉了。这种劫匪选择在没有摄像头的路段下手,狠、准、快,警察想抓这伙人也没辙。

欧阳兰兰对他产生了好感,在王晗住院那几天,天天从饭馆里订鸡汤去看他。虽然欧阳兰兰是哑女,但是她不乏追求者,她却没看上谁,不是追求者不优秀,现在她却看上没什么出息的王晗。王晗明白她的心思,也对她有意。他还请我喝酒,说,耳冬,她是个哑巴,可她懂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懂你的人不多,珍惜吧,实在不行就先交往,合适再说也不迟,不合适一拍两散,这世界并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转。他听得出我的言外之意,他心里的坎是李晓杜,对于这点我们心照不宣。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谁也不知道李晓杜身在何处。

几个月后,我收到从东莞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一对金耳环,是李晓杜寄来的,她没跟我说什么。王晗收到李晓杜的信件,信里说把金耳环寄到我手上,还说她与我们从此相忘于江湖。我和王晗被她寄回来的金耳环激怒,声讨她怎么会这么干呢,怎么能干这个呢?即便她干了死不承认不行吗?连警察都找不到证据,谁能认定是她干的呢?干了且没人知道的坏事还能算坏事吗?她为何要往枪口上撞,为何要自取其辱?但是,她不承认就没事了吗?她躲得过世人的责问,能躲过内心的责难吗?但是,她的形象在我们的记忆里轰然倒塌。

王晗瞪圆双眼,咬牙切齿地叫骂,她是一个贼!他妈的她疯了,他真她妈的疯了!不疯谁他妈的会这么干这猪脑的事?真他妈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说,也许她有苦衷,她这么做是不想连累你参加公务员考试。王晗的脸因愤怒而通红,说,我宁愿考不上,也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她怎么他妈的这么干,别人还以为是我叫她那样干。我叹了口气,正色对他说,此事就你知我知,知道吗?他怀疑地看了看我,好半晌才默默地点头。我没向书记汇报此事,也没把金耳环还给县里,没人知道李晓杜的所为。

王晗和欧阳兰兰确立了恋爱关系,猜不出他是真心地爱哑女,还是受到李晓杜的刺激所为。那之后,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恭敬起来,我们都知道原因何在。有一回他请我喝酒,说,耳冬,我看上她跟她家境无关你信吗?我说我信。他说,你信个屁,话说回来我看上她就是这个原因又有什么错?他已喝得半醉,眼里充满血丝。他向我举起杯,说,我他妈的谁也不欠,不欠任何人。我理解他,人各有志,也各有命,怎么活说到底都不关别人的事。然而当谈起李晓杜时,他眼里还是泛起一丝愧意。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不是你的错。他极为不屑地瞟我眼,抓起酒瓶往嘴里灌,似乎把眼角的泪花一起灌下。

三个月后,普九检查工作组如期而至,带队的依然是北京的女组长,此次检查决定山城普九工作成败。县里将此项工作放在首位,县城也在前几天就布置漂漂亮亮,自然王晗他们又把流浪汉全部运到邻县。最后,书记把县里买的金耳环交给我,说,县长建议让你去还,知道县长怎么想吗?我打开盒子,那对金耳环闪出一阵高贵的光芒,说,书记,县长让我去,大概是因为我年轻,又是书记的秘书,无论组长的耳环丢没丢,这样我去送,可进可退,怎么着都无伤大雅。书记微笑着说,有长进,去吧,机灵点。

晚上天下着雨,南方的五月天,雨水总是下得让人厌烦。我等县里接待检查组的宴会结束后,我提着两盒上好茶叶去敲组长的房门,她还住808室。我说,陈组长,您好,我是县委办小杨,给您送盒茶叶。门打开了,组长姣好的面容露出来,说小杨啊,请进,请进,陈书记也太周到了,陈书记说这是本地最好的茶,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喝过这茶。我微笑着说,是的,陈组长对我们的历史这么熟悉呀。其实,我并不知道乾隆皇帝是否来到过山城,又是否喝过这款茶。我把茶叶轻轻地放到茶几上,正准备离开,被她叫住了。她说,小杨,您等等。她从茶叶包装袋里拿起装金耳环的盒子,说,这里面是耳环吧,我现在才想起来,当时我不让程秘书给书记打电话,他还是打了,我的耳环没丢,夹在笔记本里,回到北京后才发现,况且是假的,忙起来就忘了跟陈书记说,给县里添麻烦了,替我向陈书记道个歉。

组长把那只盒子递给我,而后还晃了晃耳垂上的耳环,以示所戴的是假货。我猜不出那是不是假的,即便是假的,也闪耀着真实的光芒啊。我心间猛然涌起一阵疼痛,却往脸上挤出笑容,然后退出她的房间,三步并成两步走出宾馆,在湿漉漉的大街上奔跑起来。阴雨抽打着我的脸庞,孤寂的街灯雾气笼罩。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桥上,桥下是宽广的河面,没亮灯光的渔船停泊在岸边,靠此为生的渔民是否已安然入睡?岸上彻夜不眠的灯光与他们没有关系。

啊——

我仰天长啸,那个夜晚,没人在意有一个人在桥上仰天长啸,凄怆的声音在阴雨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否出现在李晓杜的梦境里。我浑身湿透地敲开王晗的房门,那晚欧阳兰兰来看他,王晗怪怪地看我,好半晌才让我进门。欧阳兰兰在削苹果,一副居家女人的模样。她微笑地向我点头,以示与我打招呼。我说没带伞,淋湿了,路过你家,就进来坐坐。王晗笑了笑,虽然知道我在撒谎,但是他没有点破,走进卧室拿出干衣服给我换。欧阳兰兰就到厨房里煮姜汤。我没坐多久就离开了,我没说李晓杜的事,这不能怪王晗,也不该告诉他。如果说他怀疑李晓杜,那么我和他是一路货色。

我走在依旧飘着毛毛细雨的街上,遥想远在东莞的李晓杜为何如此,更重要的是她哪来的金耳环啊,对于她那样的家境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我不由再次想起她曾祖父是那么勇敢正直,而她呢,她的钱从哪来呢?广州、深圳、东莞这样的字眼在眼前浮现,又瞬间模糊不清,接着抢劫、卖淫、诈骗的场景一一浮现。

9

普九工作验收过了关,县里特意召开了表彰大会,我也被列为先进工作者,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会后我把送不出去的金耳环归还给书记。他先是怔了怔,最后微笑地说,你处理得不错。不知是书记以为我自作主张压着没送,还是他本身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我们都没往下深究,凡事点到为止。

现在,我身上还藏着一对金耳环,似乎有千斤重量,压得我快喘不过气,却不知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我不想告诉王晗,不想让他受到影响,他好不容易开启了新生活。我想那就把它埋在心底吧,多年之后,或许它还会变成煤炭,转化成另一种陌生的价值,谁又能说得清呢?我时常这般自我安慰。

后来县里组织领导干部到广州学习,我也跟着去,活动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回山城,而是坐上城市列车来到东莞。起初我没想再去找李晓杜,当在酒店里看着服务员在忙碌,觉得他们都不容易,油然想起了李晓杜,觉得应该把金耳环还给她,诚然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特意从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有百合,有玫瑰,有野菊等。到达东莞时,我拨打她留在包裹上的电话,响了好久才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说我找李晓杜,我是她老乡,是朋友,专程来看她。男人顿了顿说,那你在车站等我。我站在车站外头等,望着眼前人来人往,不由黯然失笑,想她和王晗各自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我还夹在中间干什么呢?正胡思乱想时,接电话的男人来到我面前,他身后没有李晓杜。我说,李晓杜呢?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捧的花,说,我带你去吧。我们坐上出租车,头回来到东莞,不由觉得新鲜,问着宏远队篮球馆在哪,这两天有没有比赛,得让李晓杜请我去看场球。她喜欢看篮球?男人反问我。我说,以前我们打球时,她当啦啦队。男人哦一声,说她从没去看宏远队打球。我们一路上七七八八聊着,最后在高架桥下下车,街面上车流如潮水,不愧是传说中的东莞。

她从上面摔下来,死了。男人指着头顶的高架桥说。她死了?!我几乎叫起来,这怎么可能?男人没有回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高架桥,似乎李晓杜在向我们招手。她给明星做替身,她还真有表演天赋,那回表演失误了,她开着摩托飞出了高架桥,直接砸到地面,就摔在这里。我浑身一震,垂头盯着地面,恍惚还看到地面上残留的血迹。我顿然感到背上负着千斤重,慢慢地蹲下去,最后跪在地面上,想着我和王晗对她的误解,使她命殒他乡。于她的死,我们有罪啊。

我不记得那男人还说些什么,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离开,那都不重要了。我站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如同走进一个冗长的梦境,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什么人,那人像是要来又像永远也不会出现。

大哥,你是在自杀还是做行为艺术?一个小青年把我从路面上拽回街旁,他满脸迷惑地看着我。我不知如何解释,见他一脸真诚,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把手里的那束花送给他,说送给你。小青年歪着嘴笑了笑,说,大哥,我不好这一口。他逃似的跑了,背影在阳光下摇晃,恍惚一片梦境。我用力地把手中的那束花砸向那片梦境,拽着阳光掉落在马路上,瞬间卷入飞驶而过的车轮,被碾碎的花瓣散乱一地。

我回到山城把李晓杜的事告诉王晗,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而后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我没有挡住他,他怀疑李晓杜,我也曾不相信她。我把金耳环放在桌面上,王晗拿起来抚摸着,然后掏出一张银行卡,说,耳冬,这里面有五万块,是我的全部家当,用这五万块换耳环,把钱还给她母亲吧。我狠劲地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我查找到李晓杜舅舅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极不耐烦,说以后不要再打。我说有东西得当面交给他,他没等我说完就挂了。或许是李晓杜死前交代不要再跟我们有联系,既然人家不想见,我们也不能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最后托人把钱送还给他们。我和王晗心里都轻松了些许。

那年王晗顺利地考进建设局,成了一名公务员,不用再在街上溜达,整天盯着不守规则的小贩。冬天时,他和欧阳兰兰结了婚,结婚那天欧阳兰兰戴着金耳环,平添了几分优雅和高贵。这应该是金耳环最该出现的场合吧。我看着漂漂亮亮的新娘,不禁想起死了的李晓杜,真心为她感到惋惜,她还没嫁人啊。

王晗结婚后依然留着在夜间上街转的习惯,现在他不再去驱赶露宿街头的流浪汉,而是给他们送吃的,每回哑女都跟他一起去。有一回我看到了就问他为什么。他不无忧伤地说,这一年有三个流浪汉被车撞死,每起事故都发生在半夜,找不到肇事者,而这些人又辨认不出身份,他们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人记得他们。停了停又说,我不知道被我送到邻县去的那些流浪汉,有没有也在大半夜里死在车轮下。我懂得他内心的感受,用手在他肩上轻轻地压了压。

没过多久,他和欧阳兰兰搬到了省城,他辞掉了公务员,跟着他岳父到省城发展。我不由感慨,当年他苦苦打拼也没能留下,而回到小山城却使他的人生峰回路转。他到省城之后我们经常电话联系,谈得最多的是街边的流浪汉,那些冤死的无人认领的灵魂,依然荆棘般扎在他心头。

有个晚上,凌晨,窗外气温快要降到零度,玻璃上结着一层水光,用纸巾擦才能看到外头,树木和建筑物都蜷缩着,南方冬天的冷是潮湿的,钻入骨头的,这种冷还像虫子在骨髓里蠕动。王晗给我打电话,说,耳冬,又在加班吧?你能不能帮我给流浪汉送送餐,昨晚我又梦见一个流浪汉被车碾死,连脑袋都被碾碎了。我说你这是在做梦,别当真。他说这样的场景,我以前见过呀,以为忘掉了,却钻进梦里来。他在电话那头不无忧伤地说,语气里掺杂着无奈和无助,甚至还有自嘲。我点了支烟,往窗口玻璃上吐,烟雾撞到玻璃后立即往周边漫开,玻璃上的水汽又清晰起来。我说,如果你还是以前的城管,你会不会这么想,会不会这么做?刚说出这句话,我也跟着陷入沉思,那么我又该怎么想呢,又会怎么做呢?他说我妻子,你知道,她不会说话,但她比谁都明白,她担心我这样。用句流行语说吧,这属于闲得蛋疼,在现实这面墙前谁也无力改变什么,很多思想者的努力只让同行嘲讽和轻蔑,失望之后的这些人,有的变成沉默者,有的学会视而不见,更多的去追求富裕和娱乐。我说,你也可以呀。他沉默片刻,说,我肯定害死了不少流浪汉,而李晓杜也被害死了。我沉默了,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与其说在开导他,还不如说在自我安慰,我也是害死李晓杜的凶手,但是没人需要为此负责。我说,难得你有这份心啊,好吧,有空时就去送送餐。挂了电话后,窗外风声鹤唳。

那之后,我没事就到街上瞎转,不时看到有流浪汉蜷缩在桥底,身上披着破棉被,像无人认领的死尸。我偶尔会到快餐店里打几份快餐,提着放在他们的脑袋旁。他们闻到食物的香味,抬起头来寻找,看到了食物,也看到施舍的人,但他们眼里并没有感激,有的只是麻木和茫然,我心里不由感到些许失落。我猛地看到自己内心深处,隐匿着不易察觉的私心和欲望。如若说他们沦落于此,是因为命运使然,运气坏到极点,但是谁偷走了他们所有的运气?面对已没有梦想的这群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偷走他们运气的队伍里的人。现在我却以施舍者的身份去索取他们的感激,不由一阵恶心,连忙扶住街旁的桂花树干呕。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却没人注意我,都忙着自己的生活。

后 记

我辞职了,然后去了深圳,在文化传媒公司谋职,待遇也不错,而且公司拟提拔我当策划总监。这里凭本事吃饭,公务员凭职务拿回报,而职务很多时候都不是由能力决定。在这里我看到更触手可及的未来,但是我却觉得缺少了什么。

你缺的是活不成想象中的样子。王晗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我和王晗时不时通电话,他在省城发展得越来越好,他岳父准备把公司让他打理。开始我没觉得王晗的话有道理,过后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个理。这些年我交往过几个女孩,到最后都不欢而散,她们都很优秀,没什么明显的毛病,就是觉得她们差点意思。

耳冬,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你既想当施舍者又想当乞丐,事实上我们在施舍时却是乞丐,而在乞讨时却是施舍者。王晗在电话那头说。我恍然大悟,知我者王晗也,不禁陷入沉思。王晗说,耳冬,到省城来一起干吧。我便答应了他,说好。

我到省城投奔王晗之前,去了一趟观音山,那里离深圳不远,在东莞的樟木头镇。山顶上建一座巨大的观音菩萨,据说菩萨开光那天,原本晴朗的天空突降暴雨,没过多久就戛然而止,数万只蝴蝶息落在她手上,她面向芸芸众生,眼角滴下一颗泪。我知道这是杜撰的传说,但是上山拜菩萨的人都乐意相信,很多时候我们相信的只是内心的那个自己。观音山植被很好,据商家介绍说,极力打造姻缘文化,每年都举办好几场相亲会。这年头信息工具如此发达,婚姻之事却靠原始方法,令人感慨。

在山顶拜了菩萨之后,回到半山腰看飞车表演,是三辆摩托车同时在铁笼里飞奔,铁笼是椭圆形的,直径不到十米。三辆摩托车在铁笼里上下飞奔,让人眼花缭乱,只要骑手稍一分神,迅速间差之分毫,必定酿成车祸。观众在不住喝彩的同时,也不由为骑手们捏一把汗。我不禁想起李晓杜,如果她还活着,她能不能成为这样的骑手呢?为了生活,他们并不容易,我鼻子发酸,眼角不由湿润。

表演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等观众都渐渐离开,我还站在树下,看着那只空荡荡的铁笼,想每个人困在自己的铁笼里,不同的是,有的人选择飞奔,有的人选择沉默,有的人什么也不敢选择。

三个骑手从换衣间走出来,他们摘掉了头盔,我看到他们的背影,目光被女骑手吸引住了,她穿着一条灰色牛仔裤,上身是黑色小皮衣,耳垂上挂着一对金耳环,似曾相识,我心头一阵紧张,叫喊着:李晓杜!

提着头盔的女骑手猛一回头,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脸上,那对金耳环闪着金光。

杨仕芳,男,侗族,1977年生,广西三江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第十九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在《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得广西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著有《白天黑夜》等五部小说集。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杨仕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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