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是一片平静的蓝
文/陈子芃
一
我搭上地铁1号线,不知道要在哪一站下车,就像曾经无数次在城市里漫无目的晃荡。
在车厢里,我遇到了一个大学同学,他高高壮壮,却长了一张潘冬子那样正派的娃娃脸。我跟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擅长搞怪和模仿。我故作积极地跟他聊天。咦,我们的手怎么会自然地搭在一起?像亲人那样。
窗外逐渐荒芜,大楼退去,植被开始茂密。我的心好像平静了一些,抬头看一眼车门上的线路图,还有两三站就要到终点站了,剩下的几站都没有听说过。谁没事会来这种偏远的地方呢?我暗暗局促起来,想掩饰自己无处可去。他靠在车门上,丝毫不担心车门会开,脸上浮着零星的落寞,他或许也和我一样不知道要在哪里下车,只好坐到头再又坐回来吧。
我假装好奇地问:你到哪一站下呀?
一位女士拖着小行李箱上来了,怎么是我妈妈!我们没有因为在这里相遇而感到惊诧,也没有亲密地聊天。她显得心事重重,坐了一站就下车了,站在站台上点起了一支烟,没有朝我这边看。我疑惑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什么事情让她烦到这个地步了?她长发披肩,穿着简约又不失设计感的黑色紧身羊毛衫,下身搭配带褶的套裙,真是一位知性优雅的女性啊!
车门开始嘟嘟地叫,她匆匆赶向前面一节车厢,车门关上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上来。
然后我就醒了,一个梦。
我不全然相信梦境与现实是对称折射的,可这个梦似乎比现实更真实,真实得像一个羞辱,像在我发焦的心里撒了一把盐,让我心慌。工作的事情还没定,我不想闲呆着,也不想慌张做事,就临时决定去厦门玩一趟。
二
飞机可以拔地而起,为什么心不能脱离庸常轨道昂扬起来?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像有一个网在日积月累密密织罗,把我束缚得动弹不得。所以我想钻出去透透气,说不定等再回来,那个网就消失了。
飞机一边飞一边广播:厦门雷雨,临时改降福州。有时候就是这样,到不了目的地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那边条件不允许。我只能坐在机舱里,戴着口罩,无法饮食,也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怎样才能保持最大的耐心呢?
肯定不是忍着,而是先别去想这件事。我拿出彩色铅笔和本子,开始画窗外停泊的飞机和远山。小小的椭圆机窗像一个洞穴口,我像一只趴在洞口向外窥探的青蛙。阴天的光线让一切显得迷离而没有重量,我慢慢捕捉埋藏在阴翳中的微妙色彩:朱色、鸦青、酱紫、鹅黄……世界谨守着稳固的色彩平衡,是什么物体和形状好像并不重要。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班机等来了厦门放晴的消息,飞机又可以起飞了。但飞过去还要半个小时,没关系,等我把这幅画再完善一下,差不多就到了吧,还有什么比画画更易度过时光的事呢?如果我对待生活能像画画那样不慌不忙就好了。是我不够像热爱画画那样热爱生活吗?还是我擅长画画但不擅长生活?
我戴上耳机,沉浸在坂本龙一为电影《末代皇帝》的配乐里,冥想着命运这个宏大的主题,连皇帝都只是拧不过命运的一枚棋子……悲情的旋律和溥仪的故事一起抚慰着我,穿越时空的共情令我精神舒畅。我知道我得感谢这层与现实隔绝的膜,这层由音乐家和艺术家们制造出来的膜,它能带我飞跃现实的荒漠,但我又常常怀疑它只是一面镜子,让人沉溺在梦幻泡沫里,我不确定,但是惧怕,因为没有了这层膜,就只能干涩地活着。我像一条养在客厅里的景观鱼,需要一个盛满水的鱼缸作为膜,与外界隔绝才能活在这个世界。
下了飞机,准备搭乘机场快线前往预定的青年旅馆。机场快线不是大巴,而是台六座的商务车。车里放着俚俗的闽南老歌,西装白领的司机先生用悠哉的闽南腔调和乘客们聊天。我听不懂,但旅途上的临时关系让我觉得轻松。天空如洗,刚走的暴风雨没有留下残痕,南洋老建筑和热带植物在公路两旁也显得肆意自由。视觉记忆在脑海里为窗外陌生的风景建档,烦心事终于停止搅拌大脑,搁置一旁。但我很快发现这风景像极了我第一次去台湾时的样子,那还是六年前……本来没去过的地方就不会有记忆的粘滞感,但随着年岁和阅历增加,总有一些相似的记忆会冲撞出来,从时光褶皱里挤压出令人感伤的液体,人又变得黏糊糊了。我们要修炼的是活到老也保持小孩子那种新鲜的态度吧,活得惯性太重就会未老先衰。
车子沿着海岸开到了曾厝安站。我下车后走过一个天桥,七弯八拐找到了住处。我好久没住过青年旅馆了!本来觉得快三十岁了还来住床位会不会有点尴尬,但出发前几日和一个喜欢背包游的朋友聊天,她说她每次出游都选择住青旅,不仅便宜,还能交到一些朋友,开启后面的旅程,她鼓励我有时间多出去旅行。我曾经也常常一个人背包游,去哪儿玩从来不需要有伴儿,沿途自己拍拍照、写日记、画速写就很开心。记得第一次住青旅是大学时在欧洲交换学习期间,圣诞节放假一个人去荷兰玩,也不想多花钱租条被子,晚上把大棉袄一盖就呼呼睡去。真怀念那时的心性啊!
眼下这个小房间摆了两个上下铺,略显拥挤,但我还是充满着期待住下了。因为疫情,厦门这种旅游胜地在这个本来该是旅游的旺季也没有什么游客,老板说今天旅店只有我一个客人入住,我住的房间里还住了一个义工,是我老乡。我想有人和我说话就挺好,进房间时她不在。
放下行李先出去逛逛吧,出门就是曾厝安夜市。我不爱逛什么景点,就是奔着美食来的,来之前做了许多攻略,现在看来都用不上了——这里的小吃太多了,真正是吃货的天堂!二十元买了六个生蚝和四大串海螺肉,再来一大杯切好的新鲜水果,还有海蛎煎、沙茶面、无骨鸡脚冻、花生汤……我一下子就把自己喂饱了。胃饱了眼睛却还馋着,心想着溜达溜达消消食,一会儿继续!路过一个烧烤店又坐了下来,等食物上桌,隔壁桌两个穿着花哨的男女一直吵吵嚷嚷。坏心情兜了一圈儿又找上门来,我生气地暗暗嘀咕:怎么还不走?!
夜市旁边就是大海。海的这边灯光如昼,那边黑得连海岸线都分辨不出。海钓的人真是厉害,任凭海风凌乱,他们把鱼线稳稳地抛向浑浊的浪里,一晚上就能收获大大小小不少的鱼。沙滩上有人用发亮的小玩具拼出一大片心形,礁石上坐满了一对对谈情说爱的人和叽叽喳喳的闺蜜们。我一个人坐在最前头的礁石上,卖花的老婆婆不会来问我买不买花,只追着情侣问。我呆坐着,突然想到了那个古希腊雕塑——萨莫色雷斯岛海边悬崖上的胜利女神,被海浪染湿的衣裙包裹着她英挺的身姿,她右脚迈向前一步,仿佛想要迎着风展翅起飞。传说古代她被放置于船头,能带领人们出海得胜,为什么人家是能够乘风破浪的女神,而我却像一个蜷曲在岸礁上的小虫?
夜还未深,海风也没有变凉,我坐得枯燥了,起身往旅店走,发现自己一直在走神,转身就不记得海是什么样子、浪是什么声音了。
三
回到住处,房间的灯亮着,隔壁床的义工小姑娘已经睡着了。我收拾睡下,第二天早晨醒来,隔壁床已经没人影了。
我一个人去鼓浪屿,先要乘大巴车到渡轮码头。车上没有别人,我饶有兴致地支起自拍杆想学网红录个旅游小视频,但录到第三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可真是个无趣的人呐,绞尽脑汁后来了一句:“我之前只知道鼓浪屿是个岛,没想到厦门也是个岛。”这是什么烂梗!
坐渡轮上了岛,拾级而上,往那没人的山顶爬,我得远离那些呼朋引伴的游客。岛上的炮仗花、三角梅虽然没有热烈盛开,却有参天的凤凰木和椰树,木瓜树、火龙果树还挂着初熟的果实。明亮的光线照得蕉叶透明,大榕树下也没了阴影,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到了南美洲或是东南亚呢!我化了精致的妆,穿着粉色连衣裙,镜头中怪好看的,可惜没人给我拍照!刚才在渡轮上有个女孩儿单独坐了过来,我明明也想在途中结个伴,却把自己包挪了挪,还侧身背对着她,活该现在只能举着自拍杆拍照!
我在岛上晃荡到了当天的最后一班渡轮,坐在船上,回头望去,岛的影子在青灰的暮色中沉沉下坠,原来白日的明艳景象能在转瞬间被剥夺殆尽,失去光彩。
回旅馆一开门,只见一只板栗大的黑色蟑螂趴在门槛上,我吓得叫出了声:“啊!蟑螂!”一边连连倒退。
“哪里?哪里?”一个女孩儿从屋里跑出来,一边喊着。
我指给她看。她鼓了一下腮帮子,说:“好恶心!”
“怎么办?我最怕虫子了!”
“我也怕啊!”
“我去找老板。”
“没事没事,我来处理。”她说完,进屋把房门一关,屋里立即传出啪啪啪几声。
房门打开了,女孩儿在楼道拐角处拿了扫把撮箕进屋,不一会儿又把扫把撮箕送出来,对我说:“好了!冲厕所里了。”
我走进房间,一边东张西望到处扫视,看还有没有它的同类。
“你挺勇敢呀!你多大了?”我一边问一边打量这个比我矮一个头的女孩儿,圆圆黑黑的脸,梳着马尾,穿着印着动漫人物图样的白底T恤和宽松牛仔裤,神情里潜藏着机灵活泼的微表情,她应该就是那个义工女孩。
她带着一点骄傲转过身去,丢下一句:“嘿嘿,不告诉你。”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在狭小的走道来来回回收拾着什么,又问她:“你为什么在这里做义工啊?”
“因为我没成年,打暑假工别的工作又不好找。这里还包吃包住。”
“原来你还没成年啊。”
“我已经很老了,好吧!不想找父母要钱,也不想呆在家里,就出来了。”
“你知道我多大吗?”
“二十?”
我笑了一下,说:“可能我看上去显小吧。”
洗完澡后,我拿出一袋护肤品,把瓶瓶罐罐里的东西一遍一遍往脸上抹。她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间隙瞟我一眼,说:“手续真多,不嫌麻烦啊?”
“不麻烦。你这么大了也要开始注意了,没有皱纹也会有干纹的,干纹久了就成了皱纹。”我发现自己有故作老练的嫌疑。
“呵呵。”她故意冷笑两声。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叫我英子吧。”
我的手机亮了屏,是旅馆老板发来的信息,他问我住的还好吗?约我无聊的话下楼一起喝酒。我觉得喝酒不错,但又不想和老板两人对饮,令他产生什么暧昧的错觉,就问英子要不要下楼一起与老板喝酒?她说她是老年人作息,打几盘游戏就准备睡了。
“现在九点不到,我们一起下去坐一会儿,完了我陪你玩两局。”
“你什么段位啊?”
“黄金。”
“切,我小号都王者了。”
“那你带我飞!”
我俩下楼来,见老板一个人坐在大厅里泡茶。他三十出头年纪,戴一副学生眼镜,穿着水泥色T恤,寸头该剪了,不知道他是老板的话,会以为他也是个义工。之前我深夜两点定的旅馆,留言问有没有吹风机,没想到他立刻就打来了电话,还仔细地告知了所有情况,看来他也是个夜猫子。我看着一桌子茶具,故意打趣:“你还挺注意养生嘛!是不是可乐里加枸杞,蹦迪还带保温杯呀?”
他笑呵呵地起身走到门口,打开小冰箱,抱了一满怀啤酒放到桌上,再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真空食品袋,说:“这是我一个客人回家后寄来的酱板鸭,很辣很下酒,好吃得很!我每次只撕一点吃。来,我给你撕一只腿!”
我一听他说“每次”,估摸这袋酱板鸭开封有一段时间了,连忙婉拒了。
老板歪着脑袋嚼着酱板鸭,再嘬一口啤酒,额头却一直紧锁,没有很享受的样子。他说:“有酒就得有故事。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玩呀?”
“有时间呗,就出来溜达溜达。”
“挺好,工作不忙。”
我不想接话,他偏又穷追不舍问我是做哪一行的。
我迟疑了一下,说:“艺术教育吧。你为什么在这儿开店呀?”
“我之前是学酒店管理的,大学时去青藏玩了一圈,就想做民宿了。也做了好几年,丽江、甘肃、长沙都有我们的店。”
“哇,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就是大老板了!”
“没有没有,跟几个朋友合伙开的。这两年不好做了……”
我一听他诉苦的话就要出来了,赶紧说:“来,喝酒!”
碰杯时,英子一瓶啤酒已经快见底了。她一直没吭声,我故意调侃她,引她说话:“英子,现在疫情也没什么客人,你在这里很爽呀!有时间和老板唠嗑喝茶。”
英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也有烦恼的,好吧!我之前一个同学昨天还来找我借钱充游戏币。我跟他关系很好,但我又没钱,拒绝人又很难开口……”
英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和同学的事儿,老板也不接话,闷着头啃鸭肋骨,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我明显感到我们和英子间的代沟,她这个年纪,芝麻小事都值得激烈讨论。但我更不想打开老板的话匣子,那一定更苦,我现在可接受不了半点负能量。
我喝完一瓶啤酒就不想再喝了。老板说他还得喝一会儿。我谢过老板,道声晚安,与英子一起上楼。
“你们老板一般几点睡啊?”我问英子。
“四点吧,然后和我交接班。”
“那么晚了又没客人,为什么不早点关门睡觉?”
“他可能睡不着吧。”
四
醒来已经半上午了,英子还躺在床上。
“你没去交接班吗?”我问。
“我这是回笼觉。”她迷迷糊糊回了一句,又一动不动继续睡。
我不忍打扰她,悄悄摸摸收拾后就出门了。我准备去一个网红咖啡馆,老板推荐说那家海景不错。
穿过曾厝安的小巷子,沿着海边走几分钟,看见山坡再往山上走,咖啡馆就在半山腰。这里依山傍海,视野开阔,露台上撑着七八顶白色大阳伞,这么热的天,靠海的桌子也都坐满了人。我到更高一层的露台想找个座位,因为这一层没有降温的水雾器,所以也没有客人。我选择一个靠边的桌子坐下,打算在这里看书到很晚。
树林从露台两旁伸向墨兰色的海里,云在天空画着草书。一只小虫子慌慌张张沿着桌子边缘爬,它要赶去哪儿呢?桌子这么小,桌边这么短,它很快就走到头了。我盯着它,看它打算去哪儿——它突然张开翅膀起飞了!我羡慕不已,原来它还有一双隐藏的翅膀,无路可走时还能起飞。
这家的饮料和甜点只是看上去讲究,味道却并不精致。我打开买了好几年也没有看的《沉默的大多数》,出门前揣上这本书是因为心里聒噪,但眼前风景过于宁静安好,反而没有读这本书的心境了。那干脆拍照吧!奇怪,照片里的我明明咧嘴在笑,眼神却像被苦瓜汁里浸过一样。算了,不自拍了,就拍美丽的海景和桌子上两杯饮料和这本书吧,发个朋友圈,假装在和朋友一起旅行,过着见闻多识、幸福又有趣的生活。虚拟世界里的照片不就是“照骗”么?
我带着彩色铅笔和画本在这个海边咖啡馆消磨了两天。
接下来的一天去了植物园。植物园建在山上,有好几种不同的气候生态环境区,我在大型多肉植物和仙人掌丛中、高大的棕榈树下、水汽弥漫的热带雨林里不停地拍照,手机很快耗尽了电。没有手机导航,我迷失在偌大的林子里,被太阳曝晒,走到脚疼,坐下休息又被蚊子围攻,好不容易下山出了园,手机没电关机了,连瓶水都买不了,也无法搭车回去……我胸口充满了被无端迫害的情绪,感觉命运之神简直在刻意欺负我,用各种琐事羁绊我,我屈辱着和厄运搏斗,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我满街寻找,终于找到了手机租用充电器。手机一充上电,我像赢得了一场战争,屈辱感转为一种负气,像要报复刚才被打压的囧态,饥肠辘辘的我决定再去沙坡尾扫荡几家网红美食。
买了一串卤鸭胗,齁咸!吃了一家芝士蛋包饭,太一般了,这种改良过的小西餐在上海开不了两天就得歇业!又进了一家网红炸鸡腿店,好好的炸鸡,干嘛在上面加些酸酸甜甜的番茄酱呀!难吃的食物让我决定不再寻找美食。
晚上十点回到旅馆,老板又发来信息约酒。
累死了,我才不想去呐,既不想诉苦,也不想听别人抱怨,心情都快变成黑色渣滓了,他那到了嘴边的苦楚还是和别人说去吧!平时就给人当知心姐姐帮人排忧解难,我这次可是来放空的,不想当垃圾桶了!
这晚终于又住进来了一个女孩儿!她看起来像个高中生,戴着一副小眼镜,娇小瘦弱,斯斯文文,不太说话,一开口是福建口音。她在过道上使劲想合上一个褪了塑料皮的草绿色大行李箱,但里面东西实在太多,她只好打开箱子再整理一遍。她拿出许多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小瓶子,还取出了七八本小册子,跟我们说这是她从普陀寺领的经书,还强调说都是免费的。我看到经书下面还有一本《红楼梦》。
她应该是出来玩的吧。
我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八市和老骑楼那边玩。她说她要先去鼓浪屿,说完爬上床开始划手机。我再问她话时,她就不理我了,表现出一股未经世事的傲慢。我懒得计较,兀自收拾去浴室洗澡。
等我洗完澡出来,她正在与英子交流打工经验,才刚认识,她竟然就拉英子换一家青旅做义工!英子竟然答应了!两人相约明天一早就走!
我问英子跟老板说了没有,她说刚刚说过了,老板也答应了。
英子利落地收拾行李箱,对我说:“别想我。但我会想念和你一起打游戏的。”
我还在错愕中,问:“你们做计划都这么猛的吗?”
英子说:“这里没客人,老板昨天说以后不包吃了,也没工资。我出来就带了两三百块钱,前天我爸又给了我几百。如果不包吃的话,根本扛不了几天,所以我得去找个能赚钱的工作。”她叹了口气说:“十六岁想找个不错的工作真是太难了!还是成年了会比较好找。”我心里苦笑一下,我都研究生毕业了,好工作照样不好找啊。
上铺的女孩儿递下手机跟英子说:“看,一家电子厂在招人。”
英子用过来人的语气郑重地说:“千万别去!我曾经在一个电子厂按了一天主板,晚上就左手起泡,右手脱皮。你都二十岁了,可以找一个轻松点的助教工作做啊。”
听英子说她的这些经历,我觉得自己像个异星人,忍不住好奇地问:“英子,你还在工厂打过工呢?”
她眯眼一笑,说:“打过两次工呀!第一次是学校介绍的,才9块钱一个小时,黑死了!后来我去的一家就给得很高,高中毕业一般是16块钱一小时,周末加班的话18块呐!中介介绍的话就只有12块了,没办法不被他们黑!他们是887工作制,中饭和晚饭只留半个小时,周末能不能休息也是他们说了算。那次我做了九天就做不下去了,没满一个月都不给我结钱!还是多读点书好哇,大学生一小时能拿二十多块钱呢!”
“啧啧啧,有16块?不低了!”上铺的女孩儿连声赞叹。
我像听到黑心煤矿的故事一样吃惊,一个小时16块钱还值得啧啧赞叹?!是我不知民间疾苦,还是她们不觉得自己劳动力价值低廉?如果她们知道我教学生一小时能赚几百上千的,还不被吓到?
“现在最低工资不是二十几了吗?”我问英子。
“我又没有高中毕业证,还是暑期短工。”英子说。
“那你干嘛急着出来工作?回去读了大学再出来工作嘛!”
“我不会去读大学的,我已经放弃高考了。”
“为什么?你家人同意吗?”
“我已经跟她们说了,我不喜欢读书。他们也答应了。”
她说这些在我看来不靠谱的话还一脸稳重的表情,我下巴都快惊掉了!从来没听说过不喜欢读书就可以不读。在我从小到大的教育里,在我的生活环境里,读书上大学似乎是人生一条必由之路,她的家人竟然能任由小孩做这种选择!
英子看我愣住了,说:“我以后会考虑读个职业中专。”
想来去职校学一门技术也挺好,我的一些同学拿着大学毕业证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而职校搞校企合作,许多学生一毕业就被公司签走了。只是,我想起一个女孩,上职校后变得异常叛逆,家里人常常联系不到她,于是跟英子说:“你去职校的话,要好好学习,不要学坏了哟。”
英子抿嘴一笑,表现出一副已经成熟懂世故的样子,说:“放心吧!小姐姐!我对学坏没兴趣,我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劳动多赚点钱。”
她收拾好东西,躺在床上划手机,估计是在找工作吧。
想到明早这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就对英子说:“要不你明天先别搬?换一个青旅还要花钱住呐。你可以这边先做着,骑驴找马。晚上去前面天桥摆地摊儿,进点小东西卖,时间自由。听说卖不了的东西还能退还给厂家。”
“明天我先去看看,不行我再回来。”
五
我迷迷糊糊中听到收拾行李的声音,好像还看到英子笑眯眯地揉搓了几下我胳膊上的肉,宠溺地说了声“走咯”。
我睡醒后起来,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我散落在各处的东西,还有五六只同样款式的黑白条纹拖鞋横在过道上,她们果然都走了。虽然与她们才刚萍水相逢,但离别本身的伤感和落寞开始往心口上涌,我要赶紧离开这空落落的房间!于是麻利地出了门。
厦门老区的骑楼都老得发乌了,所以人们才爱用荧光桃粉搭配柠檬黄的招牌来装点店面。街道的宽度一看就不是为现代汽车设计的,倒是适合人们在骑楼下来回穿梭。阳光明亮得晃眼,光线却无法直接照进骑楼里面的店铺,所以店里都显得昏暗。店铺的角落坐着黝黑干瘦的老板也不会出来热情招揽生意,他们或许就做熟客的生意吧。我走在骑楼下,随时注意还要避让一些喜欢躺在路中间的猫。这里的猫咪不怕人,有的小猫咪连毛都没长密,眼神里就透着一股老野猫才有的挑衅和油腻,显见得它们是“当地居民”。
这里街道纵横,招牌林立,卖什么的都有,不是曾厝安夜市那种现代商业包装后的样子。若没有疫情影响,这里应该热闹非凡吧。我拐进一条巷子,买了大个儿的荔枝和油香滑口的手撕鸡来吃。海鲜也便宜,两只母的大面包蟹加上四只六头的鲍鱼,现场炝炒才花了七十几块钱!路过一家无人照看的糕点摊位时,见摊桌上还有盒糕点,旁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板回家吃饭。每盒十元,请自觉支付!下午两点半正常营业。”
来到一家网上推荐的甜品店,低矮简陋的南洋老式餐厅像极了《孽子》里那些年轻混混和小偷们喜欢混迹的冰室。这家甜品店不卖蛋糕也不卖奶茶,就卖苦茶和龟苓膏。我曾经在台湾喝过苦茶,喝进去第一秒,嘴巴就苦到条件反射地全部吐出来。我点了一份龟苓膏,服务员端上来三个碗和一个壶,一个碗里凝冻着黑色的膏体,另一个碗里是蛋黄色的炼乳,还有一个碗是空的。我把壶里的液体倒进空碗,用勺子舀一小口尝尝,是糖水,我大概知道怎么吃了!先挖一块厚厚的龟苓膏放进空碗里,再把炼乳和糖水浇在上面,捣碎。挖一勺吃,苦得我差点吐回碗里!
我哼唧一声引来隔壁桌女孩的目光,她大概是当地的学生,穿着鲜艳时髦的短裙,操着一口闽南腔普通话,笑嘻嘻地问我:“是苦吗?”
我歪着嘴说:“这也太苦了!这是甜品店卖的东西吗?”
“哈哈,是苦,但这就是人生啊!”
这话应该是从一个喜欢表现自己有哲思的中年大叔嘴里说出来的吧?怎么从一个年轻女孩的嘴里冒出来了?我定定神,决定再挖一勺,果然第二口就没有那么苦了。我边吃边想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在暗示要习惯苦难的真谛吗?这里的女孩儿不应该是小巧甜美型吗?也许她吃过苦头?但这一定是个案,谁说生活本来就该这么苦的!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绝对不是真理,凭什么得吃苦才能成为厉害的人?不是说真理具有无条件性和无限性吗?这句话竟然把苛刻的附加条件偷换成一种拔高生命的慰藉,休想骗我对生命的恶作剧妥协!我嘴上吃着苦滴滴的龟苓膏,脑子里却辗转在对苦难的辩驳中。
从甜品店出来,骑楼下停着一辆贴着“古早味葱油糖薄饼”招牌的小推车,穿着花汗衫的老大爷正在做饼。这不就是网上说的那个很难找到的小吃么?刚吃了苦苦的龟苓膏,这个甜饼应该可以帮我中和一下,于是要大爷给我做一个。大爷取出圆圆的小油饼,从一个个小碗里分别夹出腌萝卜丝、香菜、花生糖末、茄汁沙丁鱼、肉松塞进油饼里,再挤上甜辣酱,还从朱红色纸里取出一块乳白色不明物放了进去。我问这是什么,大爷说是贡糖,是古代厦门这边进贡朝廷的好东西。我接过这内容复杂的饼,咬一口细细品尝,说不出的奇怪口感!除了苦味,酸甜咸辣同时抢占味蕾。若不知道这是闽南地方的古早小吃,我肯定认为这是一个整蛊别人的暗黑料理!等等,怎么又有一股浓郁的香味萦绕齿间了?这里的食物真是充满想象力啊!
我不敢再随便进小吃店了,顺脚进了一家服装店,试了一条白色连衣裙非常合身。付钱买下后,检查衣服的边边角角看有没有质量问题,发现衣领处有一段走线是歪的。我跟一位年轻瘦小的服务员说能不能换一条?她说店里只有一件,要换的话,可以从别的店调货再快递给我。可我第二天下午就要离开厦门了,快递的衣服如果还有问题就不方便更换了。她说那就去另一家店拿货吧,她快下班了,可以带我过去。
走在路上,她竟然主动挽着我的手!这让我感到很不适,这不是属于朋友间的亲密动作吗?幸好她小小的个子没有给我压迫感。她见我走路慢,问我是不是累了,又向我道歉说希望他们的店没有给我留下坏印象,还热情向我介绍他们店的服装风格。我心想我只是个游客,即兴在这里买一件衣服,以后也不会再来,有必要这么殷勤吗?
我问她多大了。她说十七岁。
又遇到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我突然想起英子还在找工作,就问她们店招不招十六岁的暑期工?她说比较难。问她是不是在店里打暑假工?她说她已经工作两年了。我好奇她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她说她更想工作和生活,她的朋友也都是中学毕业就进入社会工作了。她笑得轻盈又爽快,看得出内心并没有委屈不甘或拧巴纠结。原来在这里不上大学不算个新鲜事儿,既算不上没出息,更不代表就是问题少年。或许这里不像中原和北方地区更多地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地理位置让他们自古就有发展海洋贸易和商业的条件,要想生活得好,并不是只有读书上大学就业入仕这“一条龙”的途径,还可以选择直接进入生活,不需要什么宏大的理想抱负,过好日子就可以人生满足。也是呀,社会需要不同类别的劳动者:医生、教师、机械工人、厨师……不同个体的天赋和兴趣存在差异,有人喜欢理论研究,有人喜欢做面点。想起最近网上讨论热烈的“普职分流”,完成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后,一半学生上普高,一半进职校或直接进入社会就业,根据各自的特点选择未来的职业方向,不正是一种各得其所的理想模式吗?职业原无高下贵贱,阻碍我们的是等级观念,要改善的是相应的福利待遇。
夜幕降临,街边店铺已然灯火辉煌。我问她是不是平时都这么晚回家?她说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呆在店里多卖两件衣服。我心想这不就是老板心目中的好员工、社会的好青年吗?不会忙得和老板计较工作时间,也不会闲着扰乱社会治安。难怪说福建人会做生意呢!勤劳致富不是想象的被迫和苦兮兮,而是因为热爱生活所以勤劳工作。到了换货的店,她麻利地包好我要换的衣服,又陪我试了两件别的衣服,然后送我到车站,目送我上了车才离开。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旅馆,门缝里透出灯光来,开门看到英子正躺在床上玩手机!还没等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就抢先说:“这么晚才回来!你一个人玩得很嗨嘛!”
我故意白她一眼,说:“我回来那么早干嘛?又没人跟我组队打游戏。”
她笑嘻嘻地说:“来来来,开一局!”
我俩又像第一天晚上那样玩了几局游戏才睡。英子很快进入了梦乡。我躺在床上一时也睡不着,我疑惑着生命的安排是否毫无秩序?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全是由命运之神信笔书写的吗?还是冥冥之中另有暗示呢?
在海岛的时间只剩最后半个上午了。早晨起来,我问英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海边咖啡馆坐一坐,我想请她喝咖啡。她说她一会儿要去一个工厂面试,两点前必须赶到,那个地方离市区远,辗转过去要两三个小时。
“英子,到了工厂给我发个信息报个平安,先别着急签卖身契,情况不对就回来!急什么,以后会找个好工作的!”
英子给了我一个熊抱,她或许觉得我是个热心大姐姐,但我知道自己的冷漠,虽然这几日和这位小老乡产生了极好的感情,但我什么也帮不了她,就连一句欢迎她以后来上海玩的话都说不出口,未来我会在哪呢?来上海玩的话语我只能咽下去。这次我出来玩是希望能找到曾经勇敢和自由的心,能对生活保持热情,能眼里真正看见风景,嘴里尝出美味……这几日,我从偶遇的小妹妹们身上看到了,还感受到了一股懵懂却清晰的冲劲儿,怀着勇于尝试的毅力和柔软,保持一颗年轻的心真好!所以,英子,有缘再见!
我背上行李,盘山而上,到了咖啡馆,拿出本子和笔开始画眼前这片海。
阳光让蓝色的海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肉粉、翠绿、紫罗兰,云依然毫无章法漫天书写,落笔的深浅却变化微妙。我不时听见沉闷的咯吱咯吱声,循声去找,是遮阳伞的长柄和小木桌衔接处在紧张地摩擦,木桌也在颤抖,原来遮阳伞一直在和海风抗衡、较量,我感受到了来自海洋的巨大力量,尽管它看上去是一片如此平静的蓝。
陈子芃,90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现供职于上海广播电视台。文字作品散见于《散文》《大家》《湖南文学》《中国艺术》《美育》等刊物。美术作品曾参加ARTFEM第二届国际女艺术家澳门双年展、 第四届中国青年版画展、第四届亚洲青年艺术家提名展、第三届保利学院之星等群展,并在台北、上海举办过个人展。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陈子芃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