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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王国华:西乡大道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国华 编辑:施文 2023-11-23 10:2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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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大道

文/王国华

一首老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想换一个字,“走”变为“堵”,整体氛围没变,均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浩浩荡荡朝着同一方向,只是前者动态后者静态。每天晚上,散步至深圳市宝安区西乡大道的过街天桥上,登高望远,这首歌的旋律就不由自主由内而外地生发出来,荡漾起来。只见脚下一个一个小红点,不断闪烁,那是车灯和尾灯的海洋,它们静若处子,不鸣笛不歌唱,与两边电线杆上常年挂着的中国结交织在一起,渲染了刚刚黑透的夜空。

车里的人不一定有集体荣誉感。他们是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单体,来自不同的起点,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只是偶经过此处,被这宏大叙事裹挟,躲在车窗内,各怀心事。我曾多次成为其中的一员。天桥上的我,看着车内稍显气急败坏的我,忍不住笑了。

西乡大道,一个“乡”字暴露了土气,其实人家是一条正儿八经的城市道路。全长约八公里,东起广深高速宝安出口,西至金港大道。尽头是大海,即著名的伶仃洋。台风时惊涛上岸,拍得石头哇哇哭,树木摧折,叶片乱飞。待风平浪静,岸边的西湾公园里,游人短袖拖鞋,裙裾飘飘,持手机上下左右取景,世界又回到原来的样子。西乡大道像运输带一样继续开动起来。

道路两侧,客运站、城中村、宾馆、汽配城鳞次栉比。再向外漫延开,则是工业区、居民小区、商场、饭馆、公园、学校等。还有一些面目模糊的建筑,忽然有一天被拆,变成空地,回忆此处原来的样子,竟想不出。与大道十字交叉的,自东向西分别为前进路、107国道、乐群二路、宝安大道、银湖路、宝源路、兴业路,金港大道等,长短不一,宽窄不等。

为何对该道路如数家珍?其一,离我家近,乃吾出行必经道路之一,耳鬓厮磨,都走出感情来了。其二,它在国内是有一号的。某导航系统根据停车延误时长,排列出了全国最拥堵的100个路口,深圳占10个。此十名中,西乡大道又占其二,分别为西乡大道与宝安大道交会处(排名第三十六,平均通过时长约101.96秒)、西乡大道与前进路交会处(排名第八十,平均通过时长87.48秒),用数据说话,诚不欺也。以我多年经验,乐群二路与西乡大道交会处之拥堵,略胜此两处,未被提及,或许路口太窄,没有算作主要路口。看到这个排名颇有点欣喜。我的日常,竟在国内排行榜上。

或问,这有什么自豪。我也不知道为何,也许是人类共性吧。某年我到某城,接待我们的小姑娘兴奋告知,吾地房价已达每平方米六千元(彼时该价格已是国内数一数二)。我问,你的房子也跟着升值了吧?答曰,尚未买。问,你岂不是更难买到了?那你高兴什么?她无语,脸上的表情显示为“干吗问这么诡异的问题”。又有一例。几个小朋友吵架,一个说,我爸爸是处长。另一个说,我爸爸是校长,比你爸爸厉害。一个说,我爸爸有糖尿病。另外一个说,我爸爸肺炎,还是比你爸爸厉害。堵车之自豪感,诚有调侃和无可奈何之意,更大的原因是,它在我身边,与我有干系。

导航显示,西乡大道全程通行约半小时。此为正常值。周五、周六,下班的人或赶饭局的人从各个路口拥到西乡大道上,一脚油门,一脚刹车,都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向前挪。有一次乘坐朋友的车,在不恰当的时间开到了这条不恰当的路上。二十分钟,前行大约一公里。电话那头一会儿问一遍。眼看着前面的红绿灯亮了灭、灭了亮。终于要轮到我们,又红了。前一辆车的司机估计也着急,探出去半个车身,压在人行道上,行人纷纷侧目。西乡大道北侧的共和路上有一家东北饭馆,号称总店,在哈尔滨排名前十。几个来自东北的兄弟偶尔去解馋,想到堵车,又皆打怵。那家饭馆并不因我们的缺席而伤感。网上评价依然火爆。门口的照片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愿它开心到永远。

西乡大道甫出高速口,一条小路交叉而过,因为紧邻宝安公园,得名“公园路”。该路尽头有一别墅小区。妻子感慨,这里倒不怎么堵。我说,是啊,别墅动辄几千万、上亿,住户有几个是按时上下班的?

107国道将深圳宝安的老城区一劈为二,西乡立交桥如爬虫一样横跨过去。立交桥上,前后左右好几条交互线路,颇凌乱。偶有人登着三轮扶摇而上,车上拉着废旧沙发或冰箱之类。另有人骑着共享单车参与其中,因为上坡,他就站起来绷直了身子蹬,一下一下挺带劲。某日,一辆电单车直眉瞪眼从我的汽车对面飞过来,车筐装满青菜,菜叶头发一样向后飘着。吓得我赶紧踩刹车,然后他擦着我的后视镜响箭般掠过。我愣了半天,怀疑是幻觉。终有一天,看见桥中央躺着一个人,不辨性别和年龄,三轮车倒在身边。汽车长龙贴着他蜿蜒而过,又长又粗。这些被视为“不文明”的人,从小未接受过基本的规则教育,身边人亦无从谈起。他们生活在一个世界,开车的人是另一个世界。这个城市里有无数个世界、无数个层面,大家各安其位,平行推进,老死不相往来,却通过突然对撞产生了交集。

世上拥堵之地多矣,为什么西乡大道脱颖而出?我爱瞎琢磨,总结如下。一曰人多。西乡多原住民,家家户户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盖楼,所谓小产权,合理合法,不能买卖而已,但可以出租,价廉物美。邻近的南山区乃IT、科技、金融产业集聚区,中美贸易战的前沿阵地,大量理工男跻身其中,黑天半夜地一起掉头发。南山房价高,居不易,租房还是去西乡。配套齐全,生活气息浓,以南山高工资扎根西乡之城市湿地,岂不美哉。弹丸之地上人口一度高达百万。我对“人多”持正面看法。对比大漠上的形单影只,此处人头攒动,即使不能相拥取暖,起码可以相互看到。二曰车多。地铁畅通,不参与拥堵。还有私家车呢,只要有驾照,常人都消费得起,深圳人不好面子,千万富翁开个十来万的大众,优哉游哉。还有泥头车,满载着钢管在你旁边晃啊晃,胆小的司机频频望向窗外,生怕车斗脱钩,天女散花般掉下来。你这车躲都没处躲。还有货拉拉。闲人曰,停车等灯,前后左右环视一周,目力所及,一定有一辆货拉拉。我试了试,还真是哎。此细节从侧面映照深圳经济活力,大家都有生意做。还有公交车,直接跨越四条车道,从最右边跑到最左边来,斜着车身挡住好几条路,后边的车都得等它,前面则空出十几米。这个似乎无解,站点在最右,路线又需左拐。三曰路线设计问题。以公交车窜道为例,在西乡大道和宝安大道交会处,只有一条车道可左拐,右边的车都挤过来,若左边第二条改成直行加左拐,增加一个出路,不知是否畅快些。深圳的民生部门还是从谏如流的,效率也高。此前其他道路上有过类似提议,迅速调整,效果立显。此处一直坚持不改,或是做过数据统计,亦即,当下已是最优方案,无法更改。若然,最终还是无解。四曰修路。本世纪前20年的深圳人极有感触,这个城市一年到头都在大拆大建,道路尤其不消停,挖开补上,补上挖开,跟闹着玩似的。上海称“魔都”,天津称“哏儿都”,若起绰号,深圳可为“挖都”。本来车道就不够用,走着走着,突然三条变两条,大家只好一个一个往里挤,碰着那坚决不让的新手,要么撞上,要么大家都卡着。有一个规律,越是新手,越不肯让车,老油条反肯示弱,估计是擦碰次数多了,心中有了敬畏心。让一个人守规矩,最好的也是最无奈的办法还是令其一次次碰壁。交警不是没想过办法,不断处罚野蛮施工者。收音机里讲,某条道路挖开之后等下一环节,下家忘了这事。一辆一辆的车从旁边经过还以为他们在按部就班地施工,其实是在磨洋工。

以上原因,他处或占其一,或占其二。此处最全面。皆由个人总结,责任自己承担,不代表任何人。不合适的地方,请大家多做自我批评。

外面拥挤,车里亦非桃源界。夏日尚好,冷冷的空调吹着,爽。秋冬季节,外凉内温,蚊子们都躲进来取暖。我想不出它们怎么进来的。守在车门边上,我一打开的那几秒,和我一同进入?这也太心机了吧。或许它们可以翻山越岭穿越排气孔,直抵温柔乡?它们在车内岂止安居,还进餐呢。裸露在外的脖子、手指头就不提了,它们居然隔着厚袜子咬我的双脚。钢嘴铁牙啊。车等红灯,一停就是一两分钟,我有足够的时间拍它。蚊子颜色浅白,但在透明的玻璃映衬下,还是行迹明显。眼见它着急忙慌地乱撞,我伸出手掌,如同如来佛冷眼盯住孙悟空,猛然出招,一击而中。有一次,我还活捉了一只蚊子,用两个手指小心地捏着它的一只翅膀。翅膀侥幸未断,它的身子抖啊抖,细微的腿在风中打战,不知是空气震荡所致还是吓的,也不知它疼不疼。它连神经都没有,应该不会感觉到疼吧。生死于它只意味着不能再繁衍,对外部意义几何,冥顽如我者,不得而知。

我脾气急,略路怒,需时时转移注意力,舒缓情绪。方式之一是听广播。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交通台,每个交通台都有一对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男女搭档。敝城交通台名为“快乐1062”,每天傍晚五点半到七点半,只要是开车,一定调到灵莉和杜峰主持的《伴你同行》节目。两人各有人设,灵莉自称永远十六岁的小仙女,声音百变,唱歌跑调。杜峰本是深圳大学高才生,自称学渣,肥硕中年男。他们每天设置一个话题,在公号上推出,听众留言参与,主持人挑好玩的念出来,并随时点评。你一言我一语,基本属于闲聊那种,话题扯毛线一样越扯越长,然后机智灵活地收回来。灵莉是沈阳人,有着与二人转相同的基因,三句话一个包袱。有一次开车接妻子回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妻子让我路边停车,笑够再开。

一边开车一边瞎想,这对搭档是怎么凑到一块的呢?谁和谁搭档,可不是张嘴就来的。两个人中,一个出差或休假,另外一个换了临时搭档,再用力也没用,不是那个味儿。

我开车的时候,旁边坐着妻子才安稳,换别人就不行。某种意义上也算搭档。身外的搭档,则是路边风景。

西乡大道两边和中间的隔离带上种有异木棉和木棉树。木棉通红,每年春节前后开放,花期一两个月,花朵硕大,小者如拳,大者若球。花期结束时落在柏油路上,被车碾压,若是掉在地面上,没准儿砸出一个坑。异木棉和木棉只差一字,性情殊异,花色粉红,每年秋冬季节开得最盛,为天空涂抹一层暖色。中间隔离带上,还种有凤凰木、簕杜鹃、棕榈树等,远近高低各不同。如不堵车,一个人慢悠悠地在路上开,两边的花草树木会把阴影倾泻到车内,渗透到司机皮肤里。楼房也都安静下来,轻声哼唱着小曲。我不是它们的旁观者、审视者,更像是兄弟。傍晚时分,由东往西,红沉沉的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掉,给整个车流罩上了一层光环,司机如同追逐夕阳,亦可理解为向夕阳奔去。光线有点刺眼,想拉下遮光板,又有点舍不得,错过了这天赐之美,下次再遇到,跟这次也不一样了。

我感知西乡大道,更多来自辅道。那是我和妻子常年散步的地方。辅道上栽满高大的榕树。在乡下,一棵榕树便可营造一个敞亮世界,在城市亦不渺小。开车与其擦肩而过,不觉其大,如果在它下面走,对它的浓荫、树干、叶脉、垂下来的一条条土黄的根须,都会有新的认识,感受到它的呼吸。有一次,树干上被砍掉一根枝丫,惨白的疤痕像一张人脸,越看越像。晚上八点钟,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凝视着那张脸,仿佛和一个熟人对视,嗯,他还朝我眨眼睛呢。

晚上的辅道,灯火通明。我们了解每一个紧邻着的店面,对其变动点滴在心,比如丽景城小区楼下原有一个银行网点,夫妻俩月末都要进去存房贷。后来网点搬走,我们就下载了App,在手机上转存。倒是方便了,再走到那里,有点怅然。好久才把这股情绪压下去。有一家饭馆,标牌是“中华牛肉面”,门面不大,气势不小,每次走过,都想进去尝尝。妻子不感兴趣。终于有一次,特意去吃了一次,口味一般般。不久见其门脸拉下来,再没打开。妻曰,它不该叫这么大的名字,压不住,如果叫“街边牛肉面”,人们不抱太大期望,没准儿能多挺几年。还有一个小超市,冷食很好吃。某晚,一家人出去散步,我买了根雪糕,跟随在队伍后面。三岁的外甥女频频回头,问,大姨夫在干什么?小女孩儿不能吃凉东西,大家就骗她说在吸烟。雪糕冒出的凉气,确有点像烟。外甥女大惊小怪地说,大姨你看啊,大姨夫把烟吃了。

此刻,西乡大道上依然车流滚滚,坚硬、冷漠。辅道上却散发着浓烈的人气,挥之不去。大道两侧,埋藏着许多淡然、悲欢和酸甜苦辣,大道只是运送故事的一个传输带。到了半夜,它卸下过多的包袱,喘一口气,慢慢恢复自己的体温。那些夜归的司机,被这体温感染,心中的灯渐渐亮起来。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等二十余部作品。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国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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