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拼(短篇小说)
文/金少凡
我叫嘀嗒,她叫尖尖。在春天刚刚从昆明湖的冰缝儿里异常果敢地冒出头来的一个有风的下午,我们在西堤上见了面。不过,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那天是什么装束了,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抑或是紫红色的羽绒服?她在网上应该提示过,可真没了印象。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六七年,毕竟我们之间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那种约会。又究竟是如何认出对方来的,也全部都忘记了。那西堤上天天都不乏游客,在陌生的人堆里,凭借着印象当中的一张照片,并且还是经过了美颜的照片,去寻觅其中的一个陌生人有很大难度,但总之应该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吧。应该是寻见对方,我们就在豳风亭上坐了下来,我要求她须得带上笔和本,因为摄影的理论不仅枯燥,而且概念还容易模糊。我肯定是先给她讲了一套光圈和速度的知识,讲了一套景深和色温的理论的,她肯定是认认真真地记录了,这期间,也就是她专注于听和记的过程中,我是对她进行了好一番观察的,脸、眼睛、眉毛、鼻子、耳朵,甚至脖颈,我是比较在意女人的相貌和皮肤的。可估计,观察皮肤这一条当时没能落到实处,因为她裹得过于严实,以至于我的目光从各个环节都很难深入进去,并且,她之后每次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自称是怕冷。但是,有一件事我是记忆犹新的,那就是,目送着太阳从西山连绵起伏的山峦上隐落下去的时候,我就把她的手抓在了手里——其实,事先我并没有计划这么做,这个动作纯属临时起意,我们在网上说的就只是学习摄影,并且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女人——我以为,她立即就会挣脱掉,还会说一句“你别这样”或者“请放尊重些”,可没想到,她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指却非常顺从地让我攥着。安安静静的。这让我感到多少有些意外。
应该说,尖尖是我在网上“钓”到的。
在这之前,我选择的是非常传统、老套的相亲方式,把比较满意的照片放大了,交给关心我的亲戚和朋友。不过,以这种方式获得的机会很少,平均下来,每年只有一两次,并且还要亲戚朋友搭上饭钱或茶点钱。后来,听说网上有相亲的网站,便注册了。原本以为把照片和个人简介发布在网上,会有很多机会,却没想到,婚介公司并不以婚恋为目的,他们只想赚钱,他们的套路是“钓鱼”,所以,我每次遇到的都是“托儿”。“托儿”是职业选手,出没在各个婚恋网站,而网站做得最多的是,频繁地把“托儿”带过来,让我和她见面,见面会安排在婚介公司的一间会见室里,室内有两张沙发,沙发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会见限时十分钟,收费若干,在这期间红娘“老师”是要坐在门口负责监督的。约见让人感觉是在探监。我和对方各坐一张沙发,相对而坐,中间被茶几阻隔着,谈话内容也有限定,婚介公司的约法三章是,只能问年龄和兴趣爱好,不能问家庭住址,更不得互留联络方式。若相中,想进一步约见,对不起,重点来了——请另交费用。而一次次的费用交过之后,就要盼到曙光的来临之时,“托儿”便会悄然消失,红娘“老师”传递过来的话是“人家说对你没有感觉”。
都说百炼成钢,后来,经过婚介公司洗礼,我也开始学习着在网上“钓”。钓饵是照片。把照片放在空间里的做法,是一个叫“给你三条放胡”的网友教给我的。他介绍经验说,自从他把从网上盗来的几十张风光照片放在了空间里,便接连不断地有“鱼”上钩了。
果然,这样做了之后很快就有了效果。有不少人来过我的空间,还有不少人留了言。我呢,则在这些人里面先后选了两个。一个叫弯弯,一个叫尖尖。如果单从字面上看,会让人觉得我很在乎名字,因为她俩的网名都很有意思,其实我是在乎她们的经历。我单身七八年了,我觉得我一直没能解决个人问题,主要原因是我选择对象的面太窄。一直以来,我都对离异的女人有偏见。因为但凡追问,她们都会说出对方一百条一千条的不是,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受害者。但我觉得,既然是婚姻破裂,那必定双方都有责任。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我一直固执己见,要找丧偶的。
不过,约见弯弯是一个例外。是她在网上的一句话打动了我。当我问她为什么离婚时,她说男人出轨,但作为女人,自己也有很大原因,她说,有很长时间她忽视了自己的男人,只顾照顾孩子,特别是晚上,孩子撒娇,要陪,她便天天都陪在孩子身边。她说,世界上要是有后悔药就好了,吃几粒,重新回到原点。不过,她保证一定接受教训,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这样,当她在QQ上问了您去西藏拍的照片太漂亮了,还有没有之后,我便邀请了她。我说有,多着呢,你来看吧!她果然就爽快地答应了。她来我家时,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的是从单位食堂里用剩余饭票换来的面包、饮料和小零食,还有一瓶箭牌沐浴液。她进门之前,我把电脑打开了,文件夹也打开了,还挑选了一张在墨脱拍的雪山摆在屏幕上。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弯弯进屋之后,根本没提什么西藏,没提什么照片。她在三居室的房间里踅了一遍,证实了房子是我的财产之后,就立定在我面前,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再之后,我就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
不浪费笔墨了。我来说尖尖。
我去西堤没带相机,这倒不是我目的不纯,我在这之前或之后都不带。因为,每一个来跟我学摄影的女人都会带。并且我不带,自认为还能彰显卓尔不凡。这个时代,相机已然如蝗虫般泛滥成灾,成为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只需交钱,好端端的一门高雅艺术,已沦为一项无聊的大众的娱乐,无论阿猫阿狗,都在脖子上挂一架被整天咒骂的那个国家制造的“长枪短炮”,摇身一变,都有了老师的头衔。我认识的我们区文联冯副主席,在某一天也在脖子上挂了一架,还邀三约五,经常组织去采风,并且又在某一天像模像样地在文化宫举办了个人摄影展。在被邀请去观展时,我听旁边的一位书法家问一位作家,这冯主席何时成了摄影家?作家悄声回答说,当个文联的副主席总不能什么艺术门类都不会吧?可要是写小说和练书法绘画,哪样不需要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夫?就唯独这摄影上手快,端起相机来咔嚓就是一张,无论拍成啥样,都能被称之为“作品”,把人拍囫囵个儿了,是全景,拍半身,是近景,即便是只拍半个脑袋,也有说法,叫特写!因此,摄影,就好像十几二十年前的台球,马路边上也摆得,光着脊梁也打得,早已跌下了神坛,斯文扫地。
又跑偏了。说尖尖吧。回到西堤上。
尖尖那天在西堤上把相机从斜挎在肩上的黑色摄影包里掏出来时,着实让我感到了惊讶。在网上,她明明跟我说使用的是卡片机,我明明鼓励她说,卡片机一样也能拍出好作品的,可她端在手里的,确是土豪一族追逐的那款当今世界上最高端的新产品,刚刚上市不久的限量版,是众多摄影发烧友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是战斗机里的战斗机。我当时顿感无言,还惭愧。我不知道它该如何使用。也可以说,我的自信心一下子便受到了打压。
让我先看下说明书好吗?迟疑了片刻,我才想起了这个办法来。
不过,相机带给我的惊讶还不算什么。在我们坐在了豳风亭上之后,她又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讶。
我遇上了点麻烦。或说是糟心事。
事情的经过大体上是我女儿在我身边安排了眼线。或许还不止一个。眼线发现了弯弯之后,就把情况报告给了我女儿。我猜,还一定拍摄了照片,也许还有录音。我说过了,当下专业的摄影器材已然泛滥成灾,窃听设备也不在话下,故而拍照和录音,便很容易得手。再加之我卧室的窗帘基本上是摆设,常年不洗的缘故致使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害怕它一经拉拽,会让屋子呈现出沙尘暴经过时的状况,所以在跟弯弯亲热时,基本是在不设防的状态下进行的。一开始的时候,弯弯不大习惯,矜持着,示意我把窗帘拉上,可当她看到那块硕大的红绒布上满满的灰垢之后,便放弃了,再加之每次都是她率先亢奋起来,就容不得再讲究了。后来,若干个礼拜后的一个傍晚,楼上的邻居,一位漂亮的少妇来敲门,我以为她是没带钥匙有家难回了,便好心地邀请她进屋,还准备去沏茶招待,可是她却并不落座,只低头看着地板,右脚还在地板上毫无目的地画着圆圈儿。我觉得,她应该是有事,便问,你这是——她迟疑了一阵过后终于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眼睛里闪烁着慌乱,问我,不知道您最近注意到了没有,咱们楼出现了一个异常的现象。我赶紧问,什么异常现象?她带着几分羞涩说,就是晚上,时常会有一种婴儿般的啼哭声……我当时没闹明白她的意思,还傻乎乎地追问,你是说,咱们楼在闹鬼吗?她冷笑了一下,说,是有鬼!
后来我猜,楼上的邻居,那位漂亮少妇应该就是那个眼线,或之一。
女儿周末一早就来了。所幸只有她一个人,所幸是我和弯弯刚洗完澡,把衣服穿整齐了。女儿敲门的时候,弯弯正半躺半卧地靠在床头上,手里捧着一大包薯片,耗子般咯吱咯吱地咀嚼着。在这之前,她已经给我的卧室做了合理的布局和规划,要把床挪动到电视机的对面去,再配上一只床头柜,括弧,必须。她说这样就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了,同时零食和饮料也有了安放的地方。可是,我女儿的突然降临,把她,也可以说,把我们的所有计划都一扫而光了,就像秋风涤荡落叶一个样。
女儿进门后就一直阴沉着脸,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样子。这让我心里开始不住地打鼓。我知道,弯弯的事没跟她说,是我的不对,可正要解释,她的一句话,让我立即萎缩了下来。
我真为您难为情!
女儿没叫我爸,甚至连正眼也没看我一下。
邻居说的婴儿的哭声便在我的脑子里倏然一闪。我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那“哭声”是什么。
全楼应该都听到了那个声音。面对着女儿,我顿感无地自容。蓦地就在她面前矮下去了一半。这样,我就彻底地沦为了被动,仿若是法庭上的被告。当她用白眼球把弯弯翻了两眼,说出了法官式的裁定过后,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鸡啄米般地点头,说“好好好,是是是”了。
尖尖带给我的另一个惊讶,是一瓶箭牌沐浴液。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弯弯送的这样一瓶沐浴液,一个牌子,一样的包装,同样表明是送给我的礼物。就这个问题,我曾专门请教了给你三条放胡。给你三条放胡解释说,那是一个暗下里流行的习俗,你不懂得?他耐心地解释说,在我们凤城,网友之间流行一种做法,就是线下见面,感觉不错,便送上一瓶沐浴液当礼物。给你三条放胡说,这就意味着让你“洗洗更健康”!
由于我收了弯弯的礼物并开始同居,便没带尖尖回家,我只是攥着她的手指离开了豳风亭,走下了西堤。出了公园,我松开了手,可她的手指却并不离开。
分别的时候有些冷。风比照着下午时更大了一些。她用手整理了一下脖颈上的围巾,让它更紧一些,然后凑近了我说,抱抱我,好吗?
这样,去尖尖家时,我便也给她带去了这样一份礼物。不过,我特意选择了一个不同的牌子,一款特立独行的老姜泥。尖尖显然明白,欣然接受了,可奇怪的是,她却用双手捧着,把它放在了门厅的窗台上。
去她家的时候,弯弯已经离开了。我女儿那天过来之后,就跟我彻底摊牌了。她说,要说您也没做什么违法的事,网恋并不新鲜,况且您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尊重您的这个权利,不过,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免得将来惹麻烦。
我女儿要说清楚的事情其实就是财产:钱、有价证券和房子。在婚介公司里,我被称作是钻石王老五,因为在我的名下有两套房子,其中一套还是学区房。
女儿要求我,把这两套房产和有价证券都过户到她的名下。
女儿说,您往后随意折腾去吧,只要您自己不嫌丢脸就成,反正我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那天离开时,女儿忽然哭了,她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抽泣着说,其实,您也不容易。您伺候了我妈十四年,我知道您心里的苦。可是,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防,现在人心叵测,我要确保您和妈妈的财产不受到侵害。爸,请您理解我!咱们要对得起妈妈!女儿提到了妈妈,于是,我也就哭了。在模糊的泪花里,我又看见了老伴儿,她躺在客厅的那张小床上。弥留之际,她说冷冷,冷啊。我就躺在了她身边,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开始办理房子过户手续的时候,弯弯就不再来了。不过,她在离开的那个早晨跟我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她说,我找你,确实是图你有房。可嘀嗒,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能把房子都过户给孩子,那样你将来有可能无家可归!说完,红着眼睛转身就离开了,可待电梯的门开启时,就又返了回来。她最后又走进卫生间,拿走了送给我的那个礼物——沐浴液。它已经被启封了。
从那之后,要加我的网友明显就减少了。也可以说是没有了。
但凡网友聊天大都简明,直奔主题。
对方问,你,单?
我回,单,你?
对方回,单。又问,离?失?
我回,失。你?
对方问,高、重?
我回,175,140,你?
对方说,标准!照片?
我发照片。
对方说,帅!
但再往下聊,对话就戛然而止了。
对方问,房?
我回,无。
对方立即就会发上一个失望的表情。再之后,就把我删掉,彻底消失了。
一开始,我很奇怪尖尖为什么要把那瓶老姜泥放在门厅的窗台上,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后来去她的卫生间里看了一下,原来里面有好几瓶沐浴液,还都是箭牌。于是,我就释然了。可随即,心里又升上来了其他的滋味。
尖尖放了老姜泥后仿佛就忘记了后面应该做的事。她坐在了电脑前面,开始盯着红红绿绿的股票。
她问,你炒股吗?
我摇头说,不炒股。
她问,为什么?
我说,不懂。也懒得费那脑子。
她说,对,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收房租就行了。随后,又问我做哪些理财。
我说,不理财。
她说,不应该。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呀!
我无心跟她说财的事,心思都在她的身上,我总想透过她脖领子的缝隙,看向她的身体,就站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可是做不到,她的脖颈上戴着丝巾。她从电脑屏幕的反射里发现了我的企图,又刻意将领口紧了紧。她说,停暖气了,有点冷。不过,她的话恰好就被我抓住了,我立即就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将她抱住。这样就暖和了吧?我问,并试探着用手在她胸前抚摸。和在西堤上攥住她的手一样,她没有反抗,很安静地接受了,眼睛离开了电脑,瞬间就迷离了。我又去解她脖颈上的丝巾,还是没有反抗,她还转动着脖子,配合着,让丝巾脱离开。再尝试着去解脖颈上的扣子,一颗、两颗,之后一直掩藏得很好的皮肤便袒露了出来。我急忙把嘴伸过去。嘴唇接触到她脖颈的瞬间,她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她顺势反转过身子来,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贴了,还紧紧地搂住了我。不用说,此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的血液,一时间像听到了发令枪的百米赛手,迅即都奔腾了起来。
不过,就在我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准备拥着她去取那瓶洗涤液的时候,她却忽然用手在我后背上使劲儿拍了几拍,像拍掉身上的灰土。好了,好了,嘀嗒,可以了,她说。她迅即就离开了我,一如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但我身上的血液还在奔涌着,舍弃不掉,就又去拽她。嘀嗒,凡事恰到好处。她说,别累坏了!说着,就开始帮我摩挲后背。我呆呆地站着,嘴里忽然干得要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阵音乐声恰在此时响了起来。她的手机开始在电脑旁颤动。我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显示:木哥。她迅即过去把手机抄了起来,想按接听,又放弃了,手指在那个绿色的按键上犹疑着,同时还朝我瞥了一瞥。
那个叫木哥的似乎是不肯善罢甘休,手机的音乐声越发地大了。
她还在迟疑着。
我想,我该走了。
我赶紧去穿外套和鞋。我有些手忙脚乱。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盗贼,并且还是一个没有得手的盗贼。我快速且逃跑似的打开了房门,之后再把它牢牢地关上。
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我瞬间想起了那瓶老姜泥。给你三条放胡说过,若是俩人决定分开了,就把那瓶液体拿走,这是暗下流行的做法。
我想抬手敲门,可是又止住了。
怎么回事?这么半天!一个很苍老且沙哑的声音透过门缝儿飘了出来。
在卫生间呢!尖尖说,你总是会挑时候!随即,房门咔嗒一响,应该是尖尖从里面上了锁。
你在干吗?苍老且沙哑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应该是尖尖走到凉台上去了。
我伴随着一身郁闷回到家里,那是自然的了。我慵懒地躺在了沙发上。总应该干点什么打发时间。可看看电视,但没心情将它打开;随手抄起了一本书,却看不进去。眼看着时间已经过了饭点儿,却也不觉得饿。干脆就打开电脑,在网上找到了给你三条放胡。我问他在干吗?他说还能干吗,守株待兔呢。我就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我说那个尖尖简直是在耍我。可给你三条放胡却不这么认为。他问我,你知道有个说法叫“素拼”吗?我闻所未闻,就问他什么叫素拼,哪个素?他说当然是荤素的素了。素拼,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一起,相互陪伴,在经济上AA,但在那方面,只吃牌,不碰胡!
我以为我跟尖尖应该到此为止了,可第二天一早,她却又找到了我。她在网上说,嘀嗒,该教我景深拍照了吧?我不回。她又说,教完了,晚上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我还不回。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问,你什么情况?我装傻,问她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的。她问,我刚才给你信息,你为什么不回?我说,我没看。她问,你为什么不看?我回,我为什么要看?她说,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嘀嗒老师,咱们该上课了,今天天气不错,您的学生如饥似渴,想要从您那里得到有关景深拍摄的宝贵知识,怎么着,您沐浴更衣,走起吧?要么,我打车去府上接您?
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再说,她手里的那款顶级相机,上次也没玩儿够。不过,我没跟她相约西堤,路程太远,我懒得动,就随口说了家门口的一个小公园。
我早到了。想散散心。沿着湖走到公园中央,有个排球场,一群人正围在场地上托球。我见了,心里发痒,赶紧脱了外衣,搭在排球网子上,卷起袖子来凑过去。我站在了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人身边,讨好地说,老师您好!他瞥了我一眼,没理。我又问,加我一个吧?男人还是不理。眼神里含着警惕。排球从我对面飞了过来,我把双手举过头顶,准备迎面托回去,可那男人却用身子一靠,将我靠开,跳起来,扬手把排球扣了过去。一时间,我很尴尬。
老杨,你别这样。男人对面的一个女人见此情形说,公共场所,谁都能玩儿。那位老兄,你站我旁边来。
我说声谢谢,之后讪讪地朝她走了过去。
托了一会儿球,人群散了,之后又分别站到了场地的两边。我知道,刚才是准备活动,马上要开始比赛了。我被分配和那个叫老杨的男人一拨。女人说,刚好他们差一个,你顶替两分钟。我就做好了准备,我中学时,在学校打过排球,是校队的副攻,我要露一手给那个老杨看看,也给那个对我很不错的女人看看。女人那边发球,发球的是一个白发老男人。他瞄了我一眼,之后一个大力球带着仇恨,便朝我飞了过来。我看准了球路,伸双臂迎接,但是球却擦着我的腿边落地。一比零。老杨瞪了我一眼。白发老男人再发球。还是大力球。还是凶狠地对着我。我奋力迎接,可球却蹭着我的手臂落在了眼前,掷地有声。二比零。老杨喊换人,换人!我正迟疑着,要走下球场,可对方却不讲武德,又把球发了过来。三比零的结果在所难免。老杨急了,去去去,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他冲上来,上手将我推出了排球场。
这个尴尬的场面让尖尖看到了。她紧跑两步冲了过来。干什么干什么,打排球又不是赢房子赢地,干吗这么侮辱人!她伸手将老杨推了回去,球场是你家的吗?来,嘀嗒,咱们都上场!
尖尖帮我解了围,我心存感激。打过了一局之后,我们朝后山走去。我说,其实我会打,只是老长时间不玩儿了,手生了,球速又太快。
她说,看出来了,你有基础,过去应该打得不错。说着,就把手指伸到了我的手里。我犹豫了一下,没攥,她就用手指挠我的手心。我还是没攥,她索性就用手挎住了我的胳膊。
她问,昨天,生我气了吧?
我说,我有什么权力生气?
朝前走了一段路,她说,我孤独无助,儿子在国外,国内就我一个人,所以,我要谨慎,要时时处处照顾好自己,尽最大可能地保证不能生病。
我说,包括那事吗?
她抬头看看我,不好意思地说,当然。
我说,如果采取措施,不是很安全的吗?
她说,那些工具可靠吗?有报道说,有些病就是那些工具传播的呢!
我一时无语。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所有人都不会知道我一个人的苦处。小到感冒发烧,就只能一个人挺着,都没个人给我倒碗水喝。大到住院,连个给我签字的人都没有。这个感觉,你们都不曾有。
我似乎是有些理解她了,就频频点头。不过,正因为一个人有诸多不便,才需要找个另一半呀!我说。
现在,这社会,有谁愿意去照顾别人吗?她说,实话实说,反正我不乐意。都这把年纪了,每个人身上的零件都破损了,我不愿意去照顾谁,更不乐意去做谁的保姆。设身处地地想,若再婚后,遇上春节,老公家一家人阖家欢乐,而唯独我一个外姓人,唯独我一个血缘不沾边的人,想想都受不了。
我一直以为那相机是尖尖自己的。不说儿子在国外,单就她事业编退休,并且还在两家公司担任着职务这几点上看,应该有这个实力。但却没想到是别人借给她的——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一个姐们儿买了机器一直不用,就借给了她。我自然将信将疑。设身处地想,我要是有这样一套顶级设备,必定跟爱护眼珠子似的珍惜,怎么会舍得借人?还是借给生手?但又没必要去做深究,毕竟是素拼。不过,在我教她学习掌握色温的时候,尖尖的那个姐们儿,就把机器要了回去。
没了机器,就没法继续学习摄影了。我只好另想了办法,把我手里一架像素低,基本不用的相机送给她,她自己配一只镜头就能使用了。
拿着相机,我陪她去逛器材城,我给她选了一款两千多块钱的镜头,但她左看右看盘算良久,最终也没选购。
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再提摄影了,她说,反正那是个烧钱的爱好,不学也罢。我们只是陪伴在一起。由于我家附近有眼线,所以一般都是到她家。当然是白天。我们严格地按照AA进行。我买菜买肉买粮,用她的天然气和油盐酱醋。午休,则两个人各在一个房间。这是我要求的。她说她跟我躺在一张床上也不介意。可是我介意,我害怕那样会产生条件反射,有非分之想。不过,有时她会小资一下,撒撒娇,那时她会站在我休息的房门口说声,嘀嗒,能抱抱我吗?我还会陪她去看病。正如她所言,人老了,就像是一部机器,零件都损坏了。我陪她去种植牙,陪她去做胃镜和肠镜。最为可笑的是,我这个对她身体一无所知的人,竟然还陪她去过妇产医院,在大夫喊患者丈夫的时候,去回答相应的询问。她每次进手术室的时候,都会把随身的包交给我,告诉我医保卡在哪儿,若是需要交费,刷哪张卡,并告诉我卡的最近更新的密码。还特别嘱咐我,若是她出了问题,第一时间要通知她国外的儿子,她甚至还跟我说过,死后不留骨灰,因为不会有人给她扫墓。每次接受她这番嘱托的时候,我心里都热热的、酸酸的,仿若生离死别,我会轻声喊一声尖尖,将她拥抱在怀里,她则抽着鼻子叫我一声嘀嗒,说,我爱你!那一刻,我们似乎是融为了一体。
秋天很快到了。一个周四的早晨,按照约定,我来到了她家附近的一家工行。尖尖说,她还要给儿子汇款,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六次了,总款额超过了30万欧元——说实话,我也就是通过尖尖,才有幸见识了欧元的模样——我问她,儿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又问她,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她当然不答,只说这是她的棺材本儿,只说她的额度用光了,几个姐们儿的额度也用光了,需要用我的身份和额度。我不懂往国外汇款的事,更不懂得什么额度,反正帮她把事情办成就是了。素拼,也不是什么义务也不尽的。
我一早就到了。她说过,办理汇款的人会很多,她会提早去排队。
可是我一直等,也没等来她人。又打电话过去,也不接听。我害怕了,她最近一直在服用麝香保心,莫非是心脏出了问题?我忙朝她家跑去。
我的身体是不行了,一公里的距离,居然让我浑身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虚汗。衣服、衬衣和外套,很快就湿透了。不过,我不敢停留,只稍稍喘口气平定一下,继续再跑。
终于到了。
尖尖!我伸手去敲门、呼喊。
没人回应。
尖尖,我再次敲门,用更高的声音呼喊,尖尖!
嚷什么,嚷什么?!屋里有了声音,苍老而又沙哑,妈的,谁呀?!
我感觉不对,忙去看房号。
这时,门忽地一下被拽开了,一个黑且满脸横肉的男人站在了门口。
你找谁?他质问,捏着双拳,肚子上厚厚的肉在震颤。
尖尖——我被他的样子震慑住了,小声说,尖尖。
没他妈的这么个人!
这,这不是520号吗?
是又怎么样?黑男人扯着苍老沙哑的嗓子喊,跟你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我不甘心,侧头朝屋里看。门厅里,我看见了窗台上的那瓶老姜泥,我还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摄影包,就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这,这,我迟疑着问,这难道不是尖尖的家吗?
狗屁!黑男人朝地上吐了口痰说,这是我的家!
那,她是租您的房子?还是她把房子卖给了您?那相机,是您借给她的?还有,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您是不是木哥?她儿子为啥最近要用那么多钱?还有,是您把她轰走的吗?
黑男人显然失去了耐心。咣地一下将房门关上了。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尖尖,忙接听。
却是弯弯。
她的情绪似乎是有些低落。她说,嘀嗒,我,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赶忙问,什么事?
她说,我,我要结婚了。
我说,好哇,恭喜你了。
她说,不好,是没办法。他比我大18岁。
我很惊讶,问,为什么要找个这么大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经过慎重考虑了吗?
她心情沉重地说,考虑了。我儿子要结婚,媳妇还是外地的,没房子,所以,所以我只有选择嫁给他。
我问,他有房子?
她说,有。并且,他还写了保证书,保证他故去后,房子仍然可以让我居住,一直到永远。
我说,可他比你大18岁,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考虑吗?
她说,考虑了。就,就素拼呗。
这时,520的房门又忽地被拽开了。
我一阵惊喜,以为是尖尖要从里面走出来。尖尖!我喊。
却迎面飞过来了很多东西。
有箭牌沐浴液,还有那瓶老姜泥。
金少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图纸》《金葫芦》等,小说集《拼婚》。曾获《长江丛刊》2016年度文学奖、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东方少年》2018年度重点扶持项目小说优秀奖,散文《顶针儿》入围第二届小十月文学奖。2020年获人人文学网主办的人人文学奖最佳儿童文学奖。2018年,长篇小说《金葫芦》分别进入北京市和天津市中小学生课外读物书目。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金少凡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