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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雷默:胶囊公寓(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雷默 编辑:施文 2023-12-15 10: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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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囊公寓(短篇小说)

文/雷默

房间不大,顶多二十平方米。宽大的落地窗旁是一张用排骨架搭起来的榻榻米,紧挨着床头柜的是一张书桌,书架悬于书桌上方的墙壁上,再过来是一块大绒布,房东“哗”一下拉开那块绒布,里面露出了一排金属晾衣架,衣架上做了一排柜子,可以存储棉被和杂物。房间的右侧隔成了上下两个空间,底下是洗手间,右侧做了个简易爬梯,上面是一个私密性很好的临江小隔间,有飘窗,可以看到三江口全景。

房东三十多岁,在政府机关上班,他说这是他单身时买的公寓,后来成家了,买了另一处房产,这里就闲置下来,主要用来出租。不是谁都租,他挑人,用他的话来说,毕竟是自己住过的地方,不喜欢有人对他的记忆动手脚,而且他爱干净,甚至有点儿洁癖,他受不了自己的房子被人搞得乱七八糟。

杨丹瞥了他一眼说:“你这么说,我也不敢租啊。”房东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只是希望租的人体面一点,你们空姐就很合适,说实话,租给你,房租少收点,我也乐意。”

杨丹倒并不认为房租贵,房租对她来说负担得起,她就是不想被人约束,房子既然租来了,使用权就得彻底归她,不然用得缩手缩脚,她心里也不痛快。航空公司给每位员工都安排了食宿,在机场高架旁的五星级酒店里。有人喜欢住酒店,除了工作,生活有人伺候,不用洗衣烧饭,吃的是酒店的自助餐。虽然酒店的厨师换着花样做丰富的菜品,但杨丹觉得那些菜换来换去都一样,本质上都是用调味品勾兑出来的,烧菜的人不变,配方就不会变,同一个味道吃久了容易腻。

在上海,和陆远分手后,杨丹突然就不喜欢住酒店了。她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太单调了,失去了生活本身的烟火气,犹如一朵鲜花枯萎,娇艳的花瓣干缩成一团死气沉沉的褐色。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每天从酒店的房间里醒来,杨丹总有一种拖着行李箱随时出发的紧迫感,那种感觉太糟糕。她是飞三天,休息四天,休息的日子休息不好,这很要命,所以她才想到自己租房子住。

陆远是飞机上的机械师,有一次,飞机遭遇乱流,直降了一千多米,餐车跟着失控,从机舱的中部滑到了尾部,飞机上的氧气面罩也自动脱落,客舱内人仰马翻,尖叫声不绝。好在机长经过一番紧急操作,终于把飞机稳住了。降落地面后,杨丹她们几个空姐站在舷梯口,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容,等乘客们下完飞机,她们抱在一起哭,陆远走过来,拍了拍杨丹的肩膀,杨丹瞬间像找到了一棵大树,攀住他的肩膀就没再松手。他们就是从那天开始的,杨丹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个同事做恋人,但生活和工作的圈子就这么封闭,虽然飞机上每天都迎来送往这么多人,但这些人也仅仅只是过客,而且航空公司有严格的规定,不能在旅途中向乘客透露私人的联系方式,所以要认识更多的人别提有多难。无处不在的危险提醒了杨丹,既然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为什么不过好当下呢?

两人属于同一个机组,自然很快就公开了关系。照理说,相处一段时间,关系会更进一步,比如见见对方的家长,但杨丹和陆远的关系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双方都没有把这层关系往婚姻的方向上去引。杨丹觉得问题出在陆远身上,这种事只能男方主动来提,但陆远迟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他似乎还没玩够,一触及两个人未来的话题就躲躲闪闪。于是,不靠谱的印象就像颗种子在杨丹心里扎根、发芽,两人不停地争吵、怄气,直至发展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杨丹提分手的时候,陆远好像早有心理准备,他似乎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两个人平静地吃了顿散伙饭,陆远还可笑地提醒杨丹,希望她提分手的事不要传到同事的耳朵里。对于谁先提的分手,他还这么在乎,这简直幼稚至极。换在平时,杨丹早就发火了,但那天她出奇地平静,她不想再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了,感情都结束了,这都不重要了。

杨丹向公司打了申请报告,希望调离上海的公司,公司知晓原委后也很通情达理,杭州和宁波的分公司让她选择,她最终选了宁波。离开上海的时候,杨丹颇有些感触,想想来上海好几年了,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却赌气似的逼迫自己做出改变,她甚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自己受这些莫名的委屈。偌大的上海,几千万人在那里生活,却因为有一个人让她觉得不如意,她就放弃了那里,在别人看来多么意气用事,但她还得这么做,她觉得这是一种态度,不光是给对方看,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确认。

来到宁波后,杨丹发现这里跟上海太像了,饮食习惯相似,说话语调也差不多,甚至两地都有一个历史过百年的老外滩。在上海,能看到黄浦江的地方几乎都被酒店占领了,而在宁波,还可以有这样的公寓楼,这显得弥足珍贵。

从落地窗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三江口,不时有轮船从宽阔的江面上驶过。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公寓迟迟不肯卖是有其道理的,整个城市,每天都可以看到船来船往的江景房屈指可数。

房东对空姐这个行业有偏见,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行当,殊不知空姐只要自己想飞是可以一直飞下去的,国外航班上的空姐很多就是老太太,国内的航班也不例外,只是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后不想再飞了。

杨丹在租与不租的决定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她还是一把付清了整年的房租,房东有点嘴碎,问这问那,杨丹想早点结束这样的谈话。她把门开到了最大,也把窗帘拉到了两端的尽头,阳光倾泻进房间,一屋子的明媚。

“这房间还是挺温馨的。”房东说到“温馨”两个字的时候,把自己给逗乐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杨丹没有接话,她开始收拾房间。从转账开始,这里的空间已经完成了转换,房东已经变成外人,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在一个单身女性的房间停留太久。

“你们上班都穿制服吗?”房东又来了一句。杨丹皱了一下眉头,她注意到了房东不怀好意的目光开始往自己身上四处流窜,“怎么,你看到过空乘穿自己衣服上班的吗?”

房东轻笑了一声,模样变得有些猥琐:“听说空姐都爱跟机长谈恋爱……”

“这谁管得着!你钥匙都交出了吗?”杨丹的态度忽然间变得凌厉起来。

“那是自然的,一共三把钥匙全给你了。原来的租客一般都拿两把,我自己留一把,倒不是不放心,人住着,我也不可能来。只是有些租客太邋遢,搬离的时候,仿佛跟我有仇,把钥匙当垃圾扔掉,我还得找开锁的人来破门,往往一进屋,场面邋遢得不成样子,唉……”房东絮絮叨叨,还想往下说。

“事情都有两面性,有时候在对方身上找原因还不如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杨丹说完,旋即被自己的话惊了一下,似乎房东和租客天生就有敌意,她也感受到了那种对立情绪。

“可我真的没有招惹他们,只能说运气不好,之前碰到的租客素质都不怎么样。”房东一脸无辜。

杨丹不想再聊下去,那些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她终于下了逐客令:“协议也签了,租金也缴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哦,没事了,你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房东用手指在耳朵边比画了一下,终于从房间退了出去,大概还没走到过道转角,杨丹就把门关上了,关门的声音还不小,她觉得这是一种态度,必须让他知道,不然自己还会无缘无故地受到打扰。

从关上门的瞬间开始,愉悦感就从杨丹的心里升腾起来,她迫不及待地甩了鞋子,爬上简易扶梯,进入那个临江的小隔间,从飘窗看出去,那些货轮像从一百年前的商埠码头驶来的,烟囱里冒着黑烟,低沉的马达声因为宽阔的江面传得很远。杨丹忽然意识到那声音在夜晚可能会放得更大,那就变成了噪音,好在自己有全套的睡眠辅助装备,一副眼罩,一对耳塞,都是公司发的,杨丹以前不太喜欢睡觉用眼罩和耳塞,总觉得一个大活人睡觉,把眼睛蒙起来,把耳朵堵上,是一种病态,即便有神经衰弱,她也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窗外的江面宽阔得让人欣喜,杨丹觉得如果两岸的房子再低矮些,陈旧些,就更好了。她拿出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当然也少不了自拍,外面太亮了,得找角度,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不那么黑。

杨丹发觉这其实也是个两难的选择,人像正常了,背景就亮得刺眼,背景默认了,人像就成了黑乎乎的剪影,最终杨丹做了个折中的选择,她各拍了一张,发到了朋友圈。几乎一眨眼,一堆人就冒了出来,他们仿佛一直蛰伏在网络背后,一群爱热闹的人在停飞的日子里也没事可干,都喜欢躺在床上刷朋友圈。同事们纷纷羡慕不已,嚷着要来杨丹的胶囊公寓实地参观。这也提醒了杨丹,是否要备点餐具,偶尔在这里聚个餐?起初,杨丹是排斥这件事的,那么小的房间,一做饭就会引来蟑螂老鼠。她首先排除了煤气灶,因为瓦斯罐不安全,电磁炉和烤箱倒是可以考虑,但也有油烟。调到宁波分公司后,杨丹这个班组调整了航线,她从飞吉隆坡改飞成都这条线,飞了几趟成都后,老干妈和火锅渗透进了杨丹的生活,变成了她日常中少不了的一部分。杨丹想,为什么不备个小火锅呢?吃火锅好啊,就一顿,不管吃不吃得完,结束后清场,也不会对环境有什么影响。

当晚,胶囊公寓就办了一场小型聚会,机长还带了一瓶红酒过来,杨丹认得那个牌子,是新西兰的红酒。每个人都喝得很矜持,大概因为地方小,大家都有些放不开手脚。吃完那顿火锅后,杨丹就后悔了,锅碗瓢盆堆满了整个水槽,虽然散场后同事们帮她带走了垃圾,但房间里还是显得凌乱不堪,像惨烈战斗结束后的现场。最终,杨丹把洗干净的火锅用抹布擦干,套上了塑料袋扎好,束之高阁。用了一次,她再也不想用第二次。

入住胶囊公寓三天后,杨丹终于把它每个角落都归化成了自己的空间。床单和鹅绒被都是新买的,娇嫩的鹅黄色面料,上面点缀了一些小花,摸上去手感有点毛茸茸,杨丹怕冷,她受不了冷冰冰的布被套。榻榻米床头的两侧摆放了玩偶,一头米白色的大熊和一条冥蓝色的海豚,个头都不小。想起来有些羞愧,自从和陆远分手后,杨丹就有了抱着玩偶睡的习惯,似乎怀里不抱个东西就睡不踏实。书桌改成了化妆台,上面放了一面精巧的化妆镜,镜子旁边摆满了化妆品,那些化妆品来自世界各地,都是在免税店买的。衣架上挂满了衣服,显然那一排金属晾衣架还不太够用。临江的那个小隔间放进了一堆小公仔(这是杨丹的爱好,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搜集款式不一的小公仔),靠墙放了两个布艺坐垫,中间是一张实木小茶几,上面放了一个CD播放机,临江的宽阔地铺了一张瑜伽垫。杨丹觉得这比在四面密闭的瑜伽房高级多了,在这里做瑜伽,恍若置身于空中楼阁,身心格外地放松,也特别的治愈。

杨丹自己也惊讶,她不是一个愿意收拾的人。好像她们航班的空姐都有这个毛病,从拖着行李箱下飞机,踏上回酒店的接驳车后,所有人的精神都萎靡了,这可能是职业造成的,耐心和细致在工作的每一个环节中早已消耗殆尽,自己的生活则变得极其懒散。胶囊公寓也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最终还是要还给人家的,杨丹花那么大的心血来装饰这个房间,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房东是个不太安分的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发一些表情包,这是一种试探,杨丹也懒得去回应。从前她觉得不回话显得没教养,但到了二十五岁后,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闯入生活的骚扰者,其实不回应是最好的办法。果然,冷落了一段时间后,房东再也不发那些无聊的表情包了。

杨丹逐渐对胶囊公寓有了依赖,有好几次,她产生了滑稽的错觉,觉得这房子就是她的,她也曾动过念头,想把这公寓买下来,那样就跟那房东再无瓜葛。每次想问房东这公寓卖不卖,她又觉得无从下口,似乎一问,对方就会看穿她的心思。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呢?杨丹觉得这需要心理准备,首先得把这件事看淡了,不能流露出急切,问也得问得风轻云淡,人家卖不卖还不一定,所以不能抱太大的期望。另外,最好发生点什么事,比如水管老化,墙壁涂料脱落,让房子的问题暴露出来,那样才能阻止房东漫天要价。

过了一段日子,真的发生了一件事,让胶囊公寓的价值打了折扣。那次从成都返程后,回到胶囊公寓,杨丹觉察到了异样,开门就有些怪异,转动防盗锁的时候,卡得有点费力,不像之前那么利索。进了房间,她站了一会儿,嗅到了一股陌生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像小时候摸进黑漆漆的录像厅闻到的味道,一种空气不流通残留下来的烟草味,经过发酵,和沙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显得陈旧而难闻。有人来过!这是杨丹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感觉。她把门推到底,拉开窗帘,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见了光,一览无余,房间内的东西依旧如初,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节选自2023年第5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胶囊公寓》)

雷默,1979年10月生于浙江诸暨,现居宁波,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写作,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江南》《作家》《当代》《钟山》等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年选,部分小说被译成英、俄、日文。出版有《黑暗来临》《气味》《追火车的人》《大樟树下烹鲤鱼》等作品集,曾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新人奖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雷默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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