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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万宁:不行哒(外一篇)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万宁 编辑:施文 2023-12-26 09: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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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哒(外一篇)

文/万宁

正月间,唐见林来到枫城,说要与大家圆个年。他旅居珠海,老婆过世后,单身了十几年。

那晚,左青带了一帮朋友,在福竹园宴请。他们十几、二十岁就耍在一起,有一段时间,唐见林写戏剧,左青玩小说,算是一个行当里混,两人见面,少不了说笑、聊天与喝酒。左青偶尔回忆,这几十年里他们说过的话,居然模糊得记不清,能记起的倒是一块喝酒的场面,具体到喝了什么酒,甚至是在哪几个人喝了几瓶。唐见林红脸红脖子,桌子拍得啪啪响,叼叼的喧闹如同昨日。

这次有些怪异。老朋友见面,他只扯了扯嘴角,笑意极为勉强。看到桌上两瓶鸭溪窖,眼睛也不放光。这是左青存了近四十年的酒,他一直惦记着。左青琢磨退休也这些年了,奔七是眨眼的事,存下的老酒也该与老友分享了。只是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把酒带来,听到的却是唐见林一声长叹。他托抚着大肚腩,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行哒,连酒都喝不得了。一桌人惊愕,接着表情悻悻。左青猜他是刚体完检,被各种指标吓到了。

过了两月,枫城沐在春光里,万物正多情。这天唐见林又来了,只是气色不沾春天的味,说话恹恹的。他对左青说了句打死他他也不信的话。我不行哒,我来不得神了,连妹子都不想看一眼了。

哀戚的话语,听得左青不禁伤感。这个爱喝酒爱吹牛爱女人的见林兄真的不在了?左青不愿相信。

枫城的夏天热得人无处可藏,左青的白天就猫在书房的风扇下,这天下午,正在瞌睡的左青接到唐见林的电话,说他在枫城坡子街绣娘饭店,要他喊朋友晚上过去呷饭。接完电话,便呼朋唤友,一伙人急匆匆赶了去。走进店里,就见唐见林正在厨房炒菜,热火朝天的。店里有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在张罗,俨然店主样。左青悄悄问,咯是谁?

唐见林的眯眯眼困惑起来。你不认识?停顿片刻,又说这是你介绍的呀!左青不解,扯着他要他讲清楚。他只得关了炉子放下锅铲,说上次离开枫城时,你派车送我去机场,中途上来一女人。然后,隔着厨房玻璃他的目光黏了过去,油腻腻的手指还指了一下,笑嘻嘻的,说就是她呀。

这女人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问题是左青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认识。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这女人是司机小张的朋友。那天或许只是搭个顺风车。没想到他们就勾搭上了。左青心里正暗暗发笑,唐见林却掏心掏肺了,他拍了拍左青,说我不能拂了你的一片好意。话刚落 ,眼睛珠子朝那女人追出去好远。

左青瞠目结舌。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干柴烈火般,通过电话、QQ、短信频繁交往,最后就成了那种关系。

唐见林幸福得一塌糊涂。

又过几个月,秋天也过完了。天有些寒,一个无聊的黄昏,左青刚约了人出去喝酒,唐见林的电话打了过来,开口十万火急,大声嚷道,不行哒,不行哒,这次是真的不行哒。

左青边走边问,咯又是何解?

唐见林连叹几声气,说那个女的老是跟我讲店子生意不好做,要我打钱过去。我打过几次,你不晓得,而今我们聊任何话题,她都可以扯到钱上来。唉,这次我是真的不行哒。

左青望着电话兀自发笑,这笑有些幸灾乐祸,但又觉得不妥,仍装作认真听电话,只是这时接他的车到了,他哼哈了几声,对着电话里唐见林喊,不行哒,就回来喝酒!眼屎大的事。

贵 人

十二月的一个黄昏,贺明从花溪湖拐到马路上,他把狗绳套在手腕上,双手叉在口袋里,嘴里叭着烟,脚步缓慢还有些零乱,旁边名叫四喜的雪纳瑞低着头慢步紧随。一辆汽车大路不走,往人行道边挤,贺明瞥了一眼,叭烟的嘴里含糊不清地骂句狠话,火星子随风即逝。贺明夹起烟,手指弹了弹,挨着他走的车锃亮,他已经认不出是啥牌子车了,他靠边站着,想等车走了,自己再走。

车子没走,车门打开了。里边伸出一个脑袋,喊他贺总,接着那个人站到了马路上。这喊声这人把贺明带进时间隧道。罗海文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好多年没见了。

贺明都记不住自己退休多少年了。现在的人几乎都不认得哒。罗海文一定要他上车,他们得叙叙。他犹豫了。老婆有交代,不能随便跟人走,现在有好大一帮专门骗老年人的骗子。还有带着四喜上人家的豪车总是不好。罗海文会意,说不碍事的,我家有好几条哩。

经不起劝,贺明还是上车了。早听说这小子是大老板了,倒真还想见识一下。车里宽畅豪华,四喜伸出粉色的舌头,张嘴哈着气。罗海文说来枫城开个会,没想到遇上贺总了。贺明想尽量放松,脸上的笑却拘谨得很。对这个人的记忆似乎没那么确定了,他不太明白他为啥兴奋。

罗海文对枫城很熟,车子开进一个幽静的小院,里边的包厢不对外开放,罗海文显然是这里的会员。其间,他接过两个电话。一个电话,他在解释,说他离开了,在回深圳的路上。另一个电话,可能是朋友,问开会的情况,他一连嚷嚷着“操”了几声,说迎老乡、回故乡、建家乡,说着说着,就怪笑了几声。

老板的嘴脸是这样了,贺明想,他坐在餐桌前开始恍惚。罗海文给他酌上白酒,满脸笑意,说贺总,我在心里谢过你好多遍,你是我的贵人。贺明随他喝下,清香满口,与他共过事的都知道,他好烟好酒。两杯下肚,贺明说,讲瞎话哈,我经常想,你们这帮小子肯定恨死我了。罗海文镜片后划过一道亮光,说你说对了,那段时间我真的是恨你。

1986年,罗海文研究生毕业。在那个时代,研究生是何等吃香,尽管学的是古典文学专业,也是国家包分配。他都已经被通知留校了。可是那天,一张《某某日报》摊在他面前,他没有看上面的新闻,他被一则广告里边的一行文字击中。那煽情的句子是:你是否正怀才不遇?来我们这里吧!这里是你施展才华的最好舞台。罗海文后来才知道话是贺明胡诌的。他却像被点到穴位,居然头也不回地去了枫城。这是一家报社,几位热血青年正办着报纸。像一团火一样,就投身进去了。睡办公室是常事。席地而睡。地太凉,就睡在办公桌上。柜子里就是几床棉被。记者、编辑,总编室副主任、主任。罗海文不到一年,就完成了四级跳。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报纸不刊登广告,发行量几百万。每一位工作着的人都对这张报纸无限深情又充满希望。个个豪情万丈,感觉踩着山峰上奔跑,世界都在他们脚下。一个惊雷,报纸停刊。所有人员自谋出路。贺明是他们的领头人,不到五十岁的老愤青。整个报社,只有他一个人有退路,他是带编的。报纸不办了,他可以回机关,那里的头让他带几个人办个内刊。

罗海文最先是贺明圈定的人选,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贺明在关键时候放弃了他。贺明的夫人柳源是个舞蹈演员,比贺明小十来岁,大家都叫她柳老师。那个夏天,柳源生病了,住在医院的呼吸科。大家来看她,贺明等在医院门口。一见面他就交代,说一会儿见到柳老师,你们说话千万注意。大家不解,贺明说,呼吸科的隔壁是传染科,楼下是太平间。你们进了病房,不要把话题扯到上面,会吓到柳老师的。大家齐声答应好。到了病房,刚聊了一会儿,罗海文一本正经地说,柳老师,你一点都不要怕,你把窗子关了,楼下太平间的哭声就听不到一点。隔壁的传染科,也根本不会有什么传染病。说得坐在床上本还在撒娇的柳老师一愣一愣的。一旁的同事吓得都噤了声,急急忙忙起身往回走。贺明黑着脸送到走廊,他忍不住要生气,他说刚刚我明明交代了,不要说太平间与传染科的事。罗海文挠着耳朵,憨憨地反驳,我又不晓得,是你告诉我的。贺明愣住了。他不晓得罗海文是真傻还是装傻,反正在最后圈定人选时,他把他划掉了。

失业了的罗海文最后去了海口、深圳、广州,四处打工,好几次陷入绝境,跳海的心都有了,可是他还是挺过来了。他推了推眼镜,与贺明碰杯,真诚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贺明想当初没把他画掉,他会不会平庸如自己干到退休?

万宁,中国作协会员,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并被多家选刊多个选本转载,已出版《城堡之外》《麻将》《纸牌》《讲述》《忙来忙去》《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走进清华》等专著。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万宁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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