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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散文丨侯健飞:白雪的幸福

来源:《芙蓉》 作者:侯健飞 编辑:施文 2023-12-30 09: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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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幸福

文/侯健飞

多年前,一个作家朋友写过一篇关于我的印象记,这篇三五千字的短文在一个半公开的刊物发表了,我看了好多遍,每次都很感动,觉得这个朋友真是知心,他把我自己知道和不知道的优点都写出来了。说真的,如果不是看了这篇印象记,我竟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的德行。关于文学,关于恕道,关于侠义,关于善良等。于是我在内心把这个作家当成兄弟,我信任他,全身心地崇敬他。但是两三年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开始审视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和“关系”。

那时我在部队机关当干事,由于性格执拗,又写不好材料,还惹上了点似是而非的绯闻,人就弄得灰头土脸,前途一片黯淡。一位老师竭尽全力把我介绍到一家文艺出版社帮助工作,以便考察我是否可以胜任编辑工作。

为了能调到这个神圣的文学殿堂,我努力学习,积极策划选题。那时的图书市场刚刚起步,“策划”流行在全国,虽然还在“萌芽”状态,但已经有“金点子”之说,一个好的策划甚至能救活一个出版社。我的一个“金点子”终于得到了上司的肯定,领导们很兴奋,认为这个点子如果实现,将抢占未来多年的军事文学制高点。于是领导再三强调:绝对保守秘密——那时候的图书市场完全放开,选题比军事机密还重要,它意味着金钱和荣誉。但我太兴奋了,几杯二锅头下去,半夜里给这位作家朋友打了电话,把打印在纸上的选题策划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即使不喝酒,我也会如实告诉他,因为他是我们拟定的作者之一,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得到他的肯定,并让他分享我的兴奋。

结果呢?可能大家都猜到了,一个月后,就在我们周密准备的组稿会前三天,某家出版单位在北京召开了组稿会,我策划的丛书名字只被改动了两个字,10位作者一个不落地被一网打尽。我的朋友既是作者之一,也是策划人之一。为此,我只得深深低下头,接受领导一次次批评。“选题泄密事件”被单位当作一个警示材料宣讲,并且,推迟我的考察期,工作调动几成泡影。

绕了这么大一圈儿才说到白雪,我是有意这样做的。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印象记这样的文字,我已经不太相信了。不都是些溢美之词吗?如果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还好,像上面我讲到的那样,还有什么比朋友的背叛更让人悲伤的呢?记得那件事儿发生后,我给作家朋友打了电话,就像某年春晚上蔡明在小品中演的那样,问“为什么呢”。其实,我知道我会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不管这答案是真是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我真的有朋友写得那么好吗?如果真的那么好,朋友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他为什么能这样做?后来我想明白了,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我根本没有朋友写得那样好,那样完美。他之所以这样写,说明他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肤浅而虚荣的人,他不过是迎合了一个爱听好话的人一种癖好;对一个哗众取宠、不值得尊重的人实施一点儿伤害有何不可呢?

作家铁凝也说:“我对给他人写印象记一直持谨慎态度,我以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通过一篇短文便对一个人下结论则更显得滑稽。”铁凝的话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所以,我十几年没有给人写过印象记之类的文字。但是,某一天,我却突然想写一写白雪。

白雪不需要我多介绍了,我的战友,歌星。她不但歌儿唱得好,人长得也好看。2007年12月中旬,我接到白雪一条短信,说她几天后将有一个小型演唱会,想请我去听。我把短信看了两次,两次都很感动。

坦白说,我和白雪算不上朋友,出生在不同年代,虽然同是军人,又同在总部直属单位,但我们的工作性质不同,我在幕后,她在台前,她是明星,我是听众——即便从听众角度讲,我也不是一个好听众,对流行音乐我不懂。虽然在银屏上早就认识了白雪,但对她的歌儿,我只对一首什么“月亮带我回家”印象深一些。我们正式相识的机缘是在北京大学艺术学系专门为部队艺术人才开设的研究生学习班上——说到这儿,真要诚挚地感谢总部直属党委,是领导们的英明决策,让我们这些在文化积淀上先天不足的从艺人员能够坐在北大的课堂上。

两年,100多个周末,真是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我就这样和白雪成了同学。据说,如今北大的校友录上有我们60人的名字,但我不太好意思说我上过北大,以后履历表上填上北京大学时,心里总有点发虚。上课时间太少了,如果说北大的学问是一艘万吨巨轮的话,我们只是在船头上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下风景而已。

对知识的渴望和珍视学习的机会,这在白雪这样的“明星”同学来说,似乎是不多见的。不仅如此,在某些细节上,我们更可看到白雪心灵闪光的东西。开学不久,在艺术心理学课上,后面一个女生问老师:“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玄赏,玄赏这个词多别扭呀!您能用形而下的语言告诉我们,什么是玄赏吗?”我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哦,是白雪。”我很高兴她在此时向老师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当时在9月,天气炎热,上课又是在下午两点左右,很多同学已经昏昏睡去。听到白雪既俏皮又真诚的发问,很多同学都从困倦中挣脱出来。以后也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每当课堂气氛沉闷,老师和同学们就要相互失去信任的时候,总是白雪突然发言;有时,明显地,为了活跃气氛,调动情绪,白雪甚至在发言中耍一点儿“明星”的小手段,比如对她比较喜欢的老师来一两句没大没小的玩笑,撒一点小女生的娇嗔——课堂上于是响起愉快的笑声……现在回忆起类似的光景,我想,这正是白雪的最大的可爱处,说是美德也不过分,那就是,她有关爱和理解别人的胸怀。而这种关爱又是建立在尊重知识、有高远理想的基础上的。作为一个工作繁忙的在职军人,白雪知道,每周能来北大上一天课,这是多么难得的求知机会呀!当她看到有些同学要掉队,她就勇敢地站出来,既为台上的老师解围,也为一个团队的整体进步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白雪应该是一个最有团队精神的人,她不忍心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白白浪费时间。

由衷地赞美别人,没有妒忌心,带着一种学习的诚意,虚心向他人请教是白雪的另一个特点。真心而非虚情假意地赞美别人,如今已经成了最值得珍惜的礼物了。我和白雪既非朋友,因此不敢妄言百分之百正确,以上诸如“美德”“没有妒忌心 ”和“虚心”等褒义词,我更愿意让白雪自己来体认。作家汪曾祺先生说过,评价一个人时,要记住一个情景:一棵树的影子有时比树本身还清楚。评价是一面镜子,而且多少是凸透镜,被评人的面貌是被放大了的。评价应当帮助这个人认识自己,把他还不很明确的东西说明确了。当然,明确也意味着局限,一个人明确了一些东西,就必须在此基础上,去寻找自己还不明确的东西,模糊的东西,这就是开拓。评价的作用就是不断推动这个人去探索,去追求。我认为,对像白雪这样的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特别是在她还很年轻的这个时候,客观的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其实,这也是我从“选题泄密事件”中慢慢悟出来的一点道理——我现在一点怨恨那位朋友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越来越想达到他“印象记”中的目标,哪怕一生都很难达到,但我却有了目标。

白雪第一次和我说话,是从她赞美我笔记开始的。由此我知道白雪其实是一个用心观察生活的人,这一点对艺术家来说非常重要。上学一年后,白雪已经观察到我这个同学,可能是学习比较较真的一个。事实的确如此,像白雪一样,北大两年,每一堂课我都不想落下,老师的每一句话我都想记下来,而且,相比白雪来说,我年纪已经很大了,于是我有时就带着上中学的儿子一起来——我想让孩子提前感受大学的氛围……也许正是基于此,白雪在一次缺课后,在我后面叫道:“小侯同学,能借一下你的笔记吗?”

“小侯同学——”这种称呼又可看出白雪体察人物内心活动的能力,她似乎知道,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同学”,又常常溜边听课,从不主动和人讲话,一定是有些自卑、封闭的人。如果称这样的人为“老侯同学”是不妥的,以此看出,白雪又是个内心纯善的人,纯善就是不忍之心,哪怕无意中伤害了别人,她也不愿意。

我把笔记借给白雪。还我笔记本时,她有些夸张地赞美了我的笔记。尽管知道这是出于礼貌,但我心里还是很舒服的,有了想进一步了解她的愿望。后来我就以儿子的名义向她要几首歌儿。

第二天,白雪给我带来了她的精装CD,既随意又郑重地赠给我。那是我第一次系统听白雪的歌儿。于是我家常常有白雪的歌声,家人都喜欢她的《久别的人》《错位》和《千古绝唱》等,但我还是喜欢那首《月亮》。从这首歌里,我隐隐听到一种别样的忧伤,尽管有很多人把《久别的人》《错位》和《千古绝唱》当成白雪忧伤的倾诉。

在北大上学期间,白雪给我的另一印象是喜欢掏钱请人吃饭。我不知道明星是不是都这样,也不知道对白雪这种印象是否准确,但事实上有一天中午,我和一位同学到一个餐馆,发现白雪已经和五六个同学围桌坐在那里。我俩想退出去,她却立即“命令”我们坐过来,那种“今天我买单”的架势,让我们无话可说,就乖乖坐下等着吃了。其实和我一同到餐馆的人,都属于轻易不吃人家饭的“酸腐文人”,但奇怪的是,在白雪这种“气势”下,我俩都服从了命令,再借用蔡明的“为什么呢”自问,我想,原因就一个“真诚”。不管别人怎么想 ,白雪真想请别人吃饭,她在内心可能想:我比同学们挣得多,就应该我掏钱!这是多么可爱的真诚啊,又是多么纯粹的真诚啊!如果你此时用“显摆”或“招摇”这种想法来对应白雪的“气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会觉得可耻。

很显然,白雪是有几分“侠骨”的女人。作家梅娘先生生前在给我的一封信中,称我也是“有侠文化素质”的人,我认为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梅娘说:“中国儒、释、道之外,为民间广为推崇的是侠文化。因为这些人不是学而优则仕的儒,不是刻意追求清静无为的道,更不是六根清净的佛。侠是处于不公平地位中的广大弱者的希望所在,是重承诺、重知己,是中庸性格的对立面,具有强烈的民间精神和草莽气概。”梅娘是真正了解我的长辈,但我更愿意有机会真正了解白雪。正是在不太了解的时候,我更想提前把这种“侠文化”的见解与白雪共勉,因为,梅娘先生在长信的最后,在肯定了我的“侠义”之后,其实也在提醒我“单纯得近于草莽”。在中国文化里,侠义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一种文化,这是有历史教训的。

我一点也不了解白雪的朋友圈,但我却信任自己的眼睛:白雪拥有很珍贵的一种情感,那就是对朋友的关怀和真诚。更为庆幸的是,白雪得到了回报。依我所见,白雪得到同性朋友的回报,可能更胜于异性朋友。两年同学,虽然白雪课余时间总是被前呼后拥着,但我印象最深的,几乎形影不离的几位都是女性,而且年龄都比白雪大,都是有些侠气的女人。如果要我说真话,我认为,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在当今世况下,女人之间的情谊比男人之间可靠得多。

以此为证,在离开北大一年多之后,在白雪新歌专辑发布前的个人演唱会上,她仍然没有忘记北大的老师和同学,这更可说明白雪对知识的渴望和尊重。某年12月12日晚,我们前往北京星光现场,参加白雪同学“每一次幸福”个人演唱会。

演唱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白雪始终被包围在鲜花和掌声中。与刚出道时的白雪相比,那天白雪的风格明显多了几分淡定、从容;亦真亦幻的灯光下,已经是妈妈的白雪一曲接一曲地唱着,迷人极了。那天晚上,白雪得到的鲜花,我想得用几卡车才拉得走,有那么多歌迷喜欢她的新歌,让坐在台下的亲人、首长、老师、同事、战友和同学们像白雪一样幸福。那天,我是带着妻子和朋友柳青夫妇一起去的,原计划柳青的洋丈夫卢堡先生上去献花,结果中途他“退缩”了,只好让我妻子上了台。后来我问卢堡先生为何中途变卦时,柳青悄悄对我们说:“他说白雪太漂亮了,怯场了!”我们都笑起来,我想,这卢堡还是洋人吗?

音乐会之后第二天,我才有机会仔细品读白雪在CD上的感言。这些文字写得很美,一看就知道是白雪的文字,而且是下了功夫的。白雪从音乐本身,从人母人妻各方面谈到每一次幸福的感受,像在台上歌唱一样。白雪忘情地抒发着被爱的幸福,然而读着读着,我的心却慢慢沉静下来。也就是从这一刻,我想写写白雪,写什么呢?很显然,我不会写她的歌儿和流行音乐,这些恰恰是我不懂的东西,写她的经历和情感吗?我几乎一无所知,那我为何萌生了“写写白雪”的念头呢?左思右想,恐怕还是白雪身上某种特质以及她的“幸福感受”引发了我的思考,尽管这种特质和感受是朦朦胧胧的,但我已经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于是我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在艺术追求和为人处世上走过的弯路,也想到了每次在人生路口,总有一个兄弟般的朋友不顾一切地拉起我,更想到,每每在生活中“顿悟”出一些东西后的巨大欣喜……

行笔至此,首先,我想用几个词来概括白雪的特质:上进,真实,知恩,善良,重情,真爱。这恰恰是白雪每一次幸福的基石。我以为,除了美丽的外表和艺术成就不说,这应该是白雪一生的财富了。其次,作为长白雪几岁的同学,看了她新歌CD上的感言,我感到白雪的幸福观还是感性了一些,虽然已经是个漂亮妈妈,但还像一个被情感小说“毒害”过深的文学青年。如果,在以后的漫长人生当中,白雪能从被爱的幸福转变到爱的终极感受,在一旦面对事业挫折和情感困扰的时候,她会变得更坚强、从容和豁达。我的意思是:人生充满险滩,艺术道路异常曲折,能感知别人的爱,感知艺术之美,是一种幸福,但这种幸福并不容易获得,也不牢靠;能感知自己以向善之心爱别人,哪怕爱那些不值得爱的人,并有毅力不断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的养分,毕生追求艺术之美,这是一种更大的幸福,而且长久。

不知白雪同学是否认同我的看法。

侯健飞,男,满族,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军事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教授、研究生导师,大校军衔。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故乡有约》《远山的钟声》,长篇散文《回鹿山》,长篇报告文学《荡匪大湘西》《寻找家园》《兵外兵长城长》《石竹花开——闽宁镇的春天》等。作品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侯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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