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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评论丨张莉:我们如何从记忆的暗道里突围

来源:《芙蓉》 作者:张莉 编辑:施文 2024-07-19 09:5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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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从记忆的暗道里突围

——读笛安《喜悦之地》

文/张莉

通往记忆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宽阔的,那里鸟语花香,少年们快乐成长;而另一条则是狭长的,那里曲折蜿蜒,少年的面容影影绰绰。前者是记忆中的清流,是我们想象中的少年时光,后者则是通往记忆的暗道,那儿有我们永难忘记的事,它有如芒刺。是直视它,直视那个让人耿耿难眠的时刻,还是避开头去,选择遗忘?这是我在读笛安新作《喜悦之地》时多次想到的。《喜悦之地》中,笛安展现了她作为小说家的敏感与锐利,她将笔触伸进人迹罕至的阴影处,由此,这部讲述当代青年都市生活的作品有了卓尔不群的迷人气质。

小说由记忆中的场景开始。“9岁的时候应该是四年级,我们学校差不多是五点半放学。到了四点半左右,班主任冯老师会拿起窗台上的那个暖壶,打开木塞,习惯性地抬头说:‘孙橘南?’我就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暖壶,去锅炉房打开水——我是胳膊上戴着两道红杠的生活委员,这算是我的工作。虽然我很惧怕锅炉房,但是能让我离开教室在操场上待一会儿,这种惧怕就可以忍。暖壶里的开水,说是全班同学都可以喝,但是没有人会真的去碰它,谁都知道这里面的热水只属于班主任;并且,谁都知道,我每天早晚两次去把这个暖壶打满开水,是班主任给我的荣耀。”而祁连,则在田径训练间隙到来。三四个月的时间里,黄昏时分,两个小小少年一起等水开时彼此说起秘密,离开锅炉房,他们便假装不认识。

尽管从记忆中的场景起笔,但《喜悦之地》面对的是当下,二十多年后的生活。孙橘南遭遇了丈夫的背叛,而丈夫也已离世。与祁连少年时代的过往一直在她的记忆深处,这构成了小说的质感和底色。

记忆是望远镜,可以放大往昔岁月里的诸多蛛丝马迹,小说家带领我们从茫茫岁月中找寻、辨认并确认那个人、那件事。借助这个“望远镜”,作家拉近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为什么要写那些人那些事,为什么要执意写下小学生们的争执、挂怀和难忘?

记忆中,因为在地上用粉笔画正方形,孙橘南忘记了时间以至于没有打完开水回教室。“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师知道我这么久没有回去,是因为这一地的正方形——这个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我解释不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任何一个大人:班主任,我妈妈,邻居家的阿姨,任何一个人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一地的正方形看,我就觉得还不如死了好。我开始期盼上天能在此时突然下一场倾盆大雨,让粉笔画出的图案在顷刻间没有痕迹。一个人要是能不留痕迹地活着,那该多好啊。”最终,她打开了锅炉上面那个水龙头,将手伸到水龙头下面。胳膊被开水灼痛,“此刻祁连也拥有了完全不用演的惊慌,我们配合得很好,我负责哭,他负责可怜巴巴地解释说他在锅炉那里发现了我,我受伤了不敢回教室去。从操场到教室这一路上,他都拉着我的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总之,我是存心的。我的身体成了一个怪异的容器,里面并排放着‘疼痛’和‘那个曾经不疼的我’,疼痛在扩张,在长大,在侵袭,把‘那个曾经不疼的我’用力地往外推,推向他。以至于班主任和祁连一起送我去校医室的时候,我甚至很安心——从现在起我和祁连应该算是自己人了”。

难以忘记,是因为曾经共同面对一件事、共同承受一件事,又或者,共同完成一项“阴谋”。作为小说家,笛安有着“别有所见”的异禀,看到被岁月湮没的故事,拾捡、拼凑,复原旧日时光。谁也不想面对那些故事,但是,要正视。

因为告密,男孩子被母亲责骂;因为被告密,班主任调查到底是谁先说出去的,孙橘南也在被调查者中。被调查者越真诚便越可能让雪球越滚越大。不安感在记忆深处,后来弥漫到了成人世界。成年后,孙橘南遇到了罗滨,那位自称祁连的人,于是有了罗滨和橘南的对话:

“你发誓你没有撒谎?”

“我没有任何证据,这只能看你愿不愿意相信。”

“那就好了……”他又是悠长的一声叹息,“不是你说的,这对我来说,是件特别重要的事儿,不是你……”

“如果真的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一直记得我,就是因为你要清算我吗?”

“还因为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那个总是假正经的小姑娘,她是真的担心我如果把雪糕棍吞下去了,会死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我知道他也在凝视着同样的黑暗。

现在我们总算可以如释重负地接吻了。

虽然害他被妈妈打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依然辜负了他。我会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一直记得祁连这个名字,又何尝不是出于某种歉疚。我直到毕业都是冯老师最喜欢最信任的学生——仅此一点,已构成辜负。

读到此处我们或许可以“如释重负”,但是小说家却带给我们更大震惊,罗滨并不是真的祁连。出人意料,虚虚实实,真假莫辨,也许这样的被告密、被告状、“被背刺”不是某个人的特殊际遇,而是许多人共有的少年经验。为什么要以“喜悦之地”为题?它是实指,但也是象征,那是互相袒露伤口之所,是互相治愈之地,也是互相挂牵、互相理解灵魂深处的不安。罗滨是不是祁连并不重要了,至少在某一刻,他们面对过少年时代彼此的创伤并成了彼此的治愈。

《喜悦之地》是复杂的小说,记忆与当下参差交错。当下生活中,孙橘南的朋友刘小明正面临着另一种告密,来自女朋友的举报——如果举报成功,他的北京户口指标便被剥夺。“告密”/“告状”是小说中人内心的阴影。被亲密的人“背刺”是这部小说的隐秘入口,孙橘南、刘小明、罗滨、祁连都曾经遭遇,这是小说中“安静的炸弹”。主人公们因此困扰,寝食难安。

什么是回忆的文学魔力呢?是将过往生活排列,是使复杂无序的过往变得有序而暗含逻辑。也许当年的一切都是懵懂的,但当叙述人回忆过往,一件件一桩桩事物被召唤而来,愧悔便有了另外的指向:“告密的人,我至今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已经成为你的继承者。虽至今不知你在人海中的何处,但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污染过谁的人生。”

看起来疮痍满目但又给人以希望,这是来自孙橘南自省的力量。不得不感叹的是,笛安深具现实感,她总能处理我们时代复杂的人物关系。她笔下的人物生动、鲜明、可亲可感。《喜悦之地》里,每个人都有记忆的阴影,但也有消化过往的能力,这些人物身上,有着作家对记忆的重新理解——笛安关注的是人内心深处的精神之痛、深夜中耿耿难眠的时刻,她写下的是我们时代人内心深处的精神隐疾。在她这里,回忆不是为了回到过去、抹杀过去,而是重新面对过去、理解过去,也为思考我们何以成长为今天的我们。

之所以喜欢《喜悦之地》,是因为它让我想到了人与正信、人与善良的关系,想到契诃夫的经典小说《大学生》。“‘过去同现在,’他暗想,‘是由连绵不断、前呼后应的一长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他觉得他刚才似乎看见这条链子的两头:只要碰碰这一头,那一头就会颤动。”这是《大学生》中那位年轻主人公的思考,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我对《喜悦之地》的认识。在我看来,《喜悦之地》中,是对记忆与此刻、过往与当下的深度凝视。

引领读者看到记忆深处的暗流和芒刺,也引领读者感受到对光明、对美、对清澈情感的向往,这是笛安小说的魅力,也是《喜悦之地》带给我的阅读欢愉。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主办人。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众声独语》等。主编《散文中的北京》《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明月梅花:2023中国女性文学小说选》《流水今日:2023中国女性散文选》《醒来已是正午:2023年短篇小说20家》《茉莉为远客:2023当代散文20家》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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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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