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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钱幸:洗尘

来源:《芙蓉》 作者:钱幸 编辑:施文 2024-09-30 08:3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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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尘

文/钱幸

大众浴池

阿米躺在大众浴池的长条凳上。但浴池名存实亡,外面已经轰隆隆拆除了一半。见遍地是水,影响了施工,工人就进来看看,一下就瞭到了水淋淋的气息全无的阿米。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片警很年轻,对于开始肿胀的尸体不免心存仁善。他一动不动打望她很久。警戒线拉起,尸体移走,很多人发现这片警声音嘶哑,目光红肿,一副熬了夜的样子。

后来,天开始下雨,雨水涌进了浴池,黑洞洞的屋里再次水声缭绕,仿佛罪案场景再现。片警的目光追去了很远的地方,水逐渐没过了他的黑皮鞋。

阿米平时就坐在大众洗浴的大厅里。她本人是不对外营业的。

她穿着紧身露肩黑连衣裙,单单歪着身体,躺在沙发上就可以了。松软如一只小巧的发面馒头,很暄很软很好说话——但你可不要这样想。大众浴池很破落,年久失修的样子。门漆剥落,瓷砖的纹路踩得都看不清了,完整的没几片。暖黄色外墙早斑驳了,门前下水道长期倒灌。逢连阴天,准时往外喷涌大量黄色的汤汤水水,几乎要漫到人的脚踝,看上去门庭冷落——但你也不要这么想。

阿米是怎么来到童安市古城区的,谁也想不起来。她美丽、忧郁,风情款款,相当于从天而降,是礼物,也是老天爷对这片故土的厚待。大众浴池开了十几年,不,几十年的样子,阿米也从小姑娘变成了小姑娘刀刀的母亲。但她的容貌凝固了下来。每日亥时,黄姨下钟——她受阿米许可,在大众浴池给人搓澡按摩赚点儿小钱,也顺带着帮阿米打扫卫生——老板娘阿米要沐浴了。她锁抽屉,不锁门。没人进来的,那是一种规则。

但古城街道的老客户们在那时心里毛毛的,想象阿米松了黑色紧身连衣裙,赤条条走入空无一人的女浴室。白色的热气迅速把她吞进去,又在浴池边吐出来。她本来就属于水,又进入水里去。她的身体在水底,变成了漾荡的一团模糊的白,摇曳着,自给自足着。棉布门帘合上了,屋里一大团热围拢过来。澡堂气味到这个点儿已经复杂了,说不清是臭还是香,复杂的味道在空气里漾荡,自是空旷无人的浴室,也好像满满登登的。等泡掉了一身的劳烦,她才起身,在无数的镜子前,断断续续地打量自己。水珠慢慢被蒸汽拉拢团伙,她干燥起来,然后随意地裹进已经不蓬松的浴袍里。走出来,关掉热水阀。背后的黑暗和潮湿好像巨兽黏糊糊的嘴,闭上了,闭紧了。她的眼神松快下来,旧事不再重提的样子。

这时门开了,刀刀背着高出她肩头的大书包,进来就在前台桌子前坐下,铺好课本。阿米问,作业写完了吗?刀刀嗯一声。阿米问,那还学什么呢?你就不能放松放松吗?刀刀回答,要预习。阿米说,大厅灯暗,去楼上,用台灯看,别弄坏了眼。刀刀嗯一声,半天没动,阿米又想说话。刀刀说,我在大厅暖和,你去睡吧。

熟客魏老板总打听刀刀的出生年月,阿米从来不搭这话茬。魏老板隔两天要来洗一次。听说他在新城区有大别墅。别墅能没几个豪华浴室?说不定还会有私人泳池呢!其他熟客就开玩笑,酸溜溜地把魏老板跟阿米往一起说。但不管说得多热火朝天,魏老板也只是眯着眼睛笑。一张圆脸,肉肥嘟嘟拱在颊上。阿米一面拍打着晒在门前的浴巾一面斥道,你们过过嘴瘾好了,扯东拉西的,没点正行。被骂了的熟客们,心里得劲着,是酷寒时钻进浴室让热水烫透的舒服劲儿,毛孔都松开了。有个外号“赵小生”的——他原来在童安剧院唱小生——也在跟老板娘的斗嘴环节败下阵来。他洗澡带着矿泉水瓶,里面装着酒。一面热气熥着,一面不时往嘴里灌点儿。高兴时,就唱起曲子来:听她言只觉得沉雷震顶,眼昏花天旋转断魄失魂。顷刻间满怀深情成泡影,你错将玉佩赠撩我痴情。

他自称险些把老板娘娶回家。说起来要倒回二十多年,说阿米刚到童安市,小雏鸡一样皱巴巴,还只是大众浴池的一名前台。前台有两个,另一位是个老大娘,值下午4点到晚上10点这班。阿米则轮到了上午10点到下午4点这班。这班亏,按说该人少。但偏偏就颠倒过来。古城区的人们都为了阿米,喜欢上了晨洗、晌洗和未时洗。

古城区的主道叫滨河大道。奇怪,古城是旱地,根本没有河。大众浴池就开在干燥的滨河大道上。整个响亮亮的白天,古城区这条滨河大道就飘满了海飞丝洗发水和上海硫磺皂的味儿。在浴室前,那条长期倒灌的下水道口,泛起细碎的白沫儿。调皮的孩子们用泡泡器蘸蘸那水,噘着嘴吹气,五颜六色的泡泡浮起来。

赵小生一见阿米就误了终身,京剧不唱了,天天来泡,把一身铜色的筋骨肉泡得又皱又软。阿米也犹豫过,要跟赵小生走,两个人策划好了,就要走了,但到了滨河大道的尽头——古城区第一家酒馆前就驻了脚。阿米蹲下来,忽然就笑了,说,不能走。赵小生说,为什么不能?阿米说,嗐,我都忘了,两月不来好事,我准是有了。

那时赵小生还没跟阿米睡过。赵小生形容说,自己的手心本来满满是汗,结果嗖一下全凉了,双手像从冰窖里刚拎出来的。他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径直就进了酒馆。

从此后,身上就多了一样武器,就是酒。

每当赵小生重复这段往事,常客们总喜笑颜开,不时探望着老板娘的脸。阿米的脸还是平整的,苦尽甘来、静水深流才有的那种平整。也总有人追问说,那刀刀若不是赵小生的,是谁的?又把泡得软囊囊的身体凑上来,靠着赵小生——二十年后的赵小生铜色的筋骨肉已经变得松软花白,他嫌恶地推推靠上来的人,说,总之,阿米跟我好过。你来多少次,她反正不跟你好。但常客还是有常客的刁嘴,也是不肯吃亏,说,你家的“好”是帮别的男人擦屁股喽?就在常客们争吵、骂咧、叫嚷不休不止时,一阵冷风从外面灌进来。有人拉开了男浴间。冬日凉风飕飕刮着人的皮肉。屋里焖熟的空气散了,一阵沁凉刀子样儿锋利。男客们都禁不住瑟缩着,就连在里屋池子里泡着的,也只露出头来,蓦地哈哈大笑。是了,一定是刀刀回来了。老板娘阿米掀起了帘子,在“欺负”和“提醒”他们呢!常客们很享受阿米的“欺负”,常客们觉得这种“欺负”是一种亲热。

童安市古城区是属于老童安人的自留地。来大众浴池的常客们在这里一住几十年,哪里是泡澡?简直就是回味历史,让短暂的肉身泡在层层叠叠、温温款款的时间里头。片刻后,阿米在门口喊,快点出来吧,小心泡掉了老皮!常客们就回嘴:掉了老皮长新皮呢,阿米你进来看看咱爷们的新皮!阿米随口啐道,锅炉关了,再不拔腚出来我就锁门,后半夜冻死老沙皮狗!

看吧,一群老爷们从白雾里吞吞吐吐出来了,窝着腰,伸腿抻胳膊,舒服得紧,松快得紧。经过前台,看到刀刀端坐着看书。十六岁,正正好,相当于泡澡水三四十度的样子。温暖而不滚烫,还没完全青春,但巴望在即了。刀刀继承了阿米的肤色,白呢,白得像刚粉刷过的墙;水呢,水得好像皮肤底下一泓泉,她遗传得太得要领,结果看不出父亲的作用。

关于刀刀父亲到底是谁,各式说法在古城区流传。阿米从来都微笑处之,有点不置可否的样子。但没人敢在刀刀面前说起这个,没人敢。别说不敢在刀刀身边谈论父亲,实际上,来大众浴池的人都有点怕刀刀。刀刀不像阿米。阿米是顺水推舟的,是巧笑倩兮的,打望你一眼,你就融化了;刀刀就像她的名字,是冷质的硬质的,睃你一眼,你就僵掉了。但刀刀最令人畏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不管不顾的聪明冷傲。在童安中学的分数榜上,她总在你目光能望到的最上端,真是高得让人敬畏。刀刀不爱说话,让她又发散出一种使人敬而远之的气质,不由得人不重视她。

关了热水阀,刀刀俯在前台趴着写字,熟客们交了塑料弹簧发圈绑着的号码牌,刚要跟阿米调侃几句,睃见刀刀的神情,一个个噤了声,披上外套,打开大门,冰碴凉的空气一股脑闪身进来,熟客们缩了缩脖子,钻入黑暗,四散而去。

(节选自2024年第3期《芙蓉》【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钱幸的《洗尘》)

钱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高级学员,法学硕士,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在读。7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收获》《清明》《芳草》《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期刊,并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转载,中短篇小说集《冷静期》入选2022年度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来源:《芙蓉》

作者:钱幸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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