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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李宏伟:引雷

来源:《芙蓉》 作者:李宏伟 编辑:施文 2024-01-24 09: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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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雷(短篇小说)

文/李宏伟

进入后山不久,天色就变了。云从四面拥过来,朝拜一般。速度本来就快,比速度更快的,是它们颜色的变化。无瑕得让人往轻逸联想的白,奔流间,往凝重了去,往沉坠了去,先是肿胀而瘀青,不及缓解、复原,即炭黑即墨黑,挨挨擦擦、碰撞夹缠,裹出了浓烈的怆惨的比黑更深彻的紫,只等着无来由的一刺一燎,就要泼洒下来,就要燃烧起来。

简客刚好转到山路的弯折处,停住脚,上下望。下面的云还在往上堆垒,上面的云则越压越深。高高低低,摆开阵势,营造摧城的气场,更酝酿暴雨的战场。滂沱将至,就算不把这矮小的山丘从大地撕裂,推至汪洋,至少也得把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冲刷个遍,涤荡一新。要不要抓紧雨落前的这点缝隙,快速下山?阿或他们选定的那头羊想必已宰掉,正在剥皮,预备炖或烤……这一点转念,被一道闪电打断。银色的光自重重云中排闼而出,以粗壮的近乎直线纵贯半空,这才爪牙四探,在云的表面虬张伸缩,其中一条根须攀搭在半山腰上,似乎就在他抬眼可望的地方,然后迅速销匿。就是这电光石火之间,简客从闪电销匿的地方,瞥见一角飞檐。

真走起来并不容易。后山的路本来就窄就陡,石子混在泥土里,不时还有突兀的埋伏着的绊一下,磕一下,让人跌跌撞撞,走出几分狼狈来。何况拢在上方的枝叶、斜在下方的草茎,在暗沉的天光里,没来由多出几分凶恶,如同无数只手,沿途抓挠不休。好在,闪电不时从不同方位,以不同形式,曳过天空,多半能在须臾间,让简客看清面前这段路。即便短促、微弱得不能照明,借助上垂之光驱散畏怯总是可以的。因而,他手里把玩的铜打火机一次都没点燃。

简客就在这闪烁中,深一脚浅一脚往上行,云层仍在加厚,雨水尚未落下。他一面侥幸,一面纳罕,觉得哪里不对头。究竟是哪里?再转过一个弯,飞檐就在数十米开外时,答案就在心里若隐若现时,简客却在又一道闪电的提示下,看清飞檐所系的亭子,看见亭子有个人影,随即忘却了追问。

说是飞檐,不过是上翘一角,高出亭檐十数厘米而已。走得近了,看清楚是几块漆色剥落的木板,以锐角向上拼出。木板的拼接并不严密,且已被风吹日晒雨淋损耗不少,因而摇动不已。但这个六角的亭子上有两层,仿照庑殿顶的样式,托在半空,虽不伦不类,倒也高出一大截,难怪在山下能望见。简客要再细看亭子里的人影,闪电如被人吹动的烛火般,一阵摇摆后,熄灭了。银光的印迹仍旧在简客的视网膜上悬挂了片刻,让他意识到,之前它垂挂在亭子的一侧过于长久,并且居然如许柔和——至少可以逼视。心中难免骇异,可终归被好奇压过,简客定定神,等银光彻底消失,双眼适应了越发深重的天光,这才一步步向亭子挪去。那之前忘却了的追问,再一次在心里起伏,却在一时半刻间,更无心力辨别清楚。

亭子里的人自带光亮似的,让简客走到十米开外时,确认其须发皆白。毋宁说,那白即是一种光亮,不但现出自身,还映照出那人的眉目、身形。要据此判定他的年龄却难,因为须发掩映中的脸稚气毕露,拢扎在脑后与翘在下巴上的两根小辫,一粗一细地相互映衬,让他整个人滑稽中带着出尘,脱俗中又难掩烟火气。简客立在亭子外,等候良久,那人也没看过来一眼,他便只好把目光顺过去,落在亭子外不远处巨石缝里蹦出的一棵幼树上。是寻常的油松,不到婴儿臂粗,刚刚一米出头,树干、树枝、松针都如洗过那般簇新。油松不堪目光的压力,颤动着摇晃着,仿佛在躲避必然到来之物的庞然泠然。是什么呢?简客目光向上。初步的交融、吞噬后,乌云变作巨大的几团,速度慢下来,碰撞的频率降下来,但那撞击之力之势在肉眼可见地增强。推搡间,两团云交接的边缘漏下一线白,细而疾,直扑那棵油松。

可不要殛灭了它。简客并非祈祷,只此闪念,目光同时往旁边挪动几米,落在巨石斜出的犄角上。白线如针,直直扎下,距幼松尖不过数米,方才歪得一歪,朝着巨石移了一移。烟尘、巨响随之而来,幼松一侧的松针燃起。负气抑或心疼,简客冲过去,双掌夹击,拍灭松针上的火。再往闪电落处看去,石头赫然被劈开一角,断裂处齐齐崭崭,绝非凡间工匠所能达成。这一瞬间,简客反应过来,抓住之前的念头,明白了悬在心间、若现若匿的疑问是什么。揭晓谜底或作为回应般,一声炸响轰然而至,是否笔直在他头顶无从断言,但在他上方不远却是无疑的,因为那声响直击颅骨,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心肝脾肺,将他体内整理一遍后,才从两只耳朵贯出。贯出即命令,四声炸响同时引爆,在之前那一响的四方,距离相等,力道相同,传到简客这里时间不差毫厘,因此是四声而呈一声,是一声而有四部,充分展示了立体声的魅力。

要不是亭子里的人正望过来,要不是他的表情在昏暗中不减分毫的递送,简客几乎要被雷霆震动得捂住耳朵。那表情难以名状,也可以说五味杂陈,能让人在惊惧疑惑安定躁动……诸般种种之中游移,但它们的底色都是难以置信兼视若无物。那表情不是冲着人,而是对着物,就像孩子初次望向蚂蚁。简客比蚂蚁多出一份尊严,至少是在人的层面能够理解的尊严,他不能被声响以及声响引发的恐惧压倒。于是,简客稳住心神,清理掉脑子回荡的余音,控制好发软的双腿,向亭子走去。踩点一般,跟随他的步子,上方爆出一连串闷响,足足有七响,高出不少远去不少,也就没那么震怖,仿佛作为之前五响的尾声或回声。

简客进入亭子时,那个须发皆白,扎出两根小辫的人自远处收回目光,向他看一眼。霜雪之刃在心上滑过,欲剜而止,让简客在冰冻与疼痛之间缓过一口气。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走到亭子中的石桌旁,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目光在亭子里游弋,时而柱时而梁时而顶,时而又回到那个人身上,看他如雪的须发倏然竖立倏然垂下,仿若鼻翼翕张。

“你学过引雷术?”那人忽然开口,声音比形象清澈,是让人信任的成年人的稳重。简客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却反应不过来话里的意思。

“你一定学过引雷之术!”那人笃定起来,“要不然,我练习这么久,怎么会被你轻易破坏。不过——”他看着简客,露齿一笑,“你用不着得意,我刚刚是一时大意,才让你带偏了这一点,声势和威力完全还在我的掌控中。”

“你是说,刚才那一道闪电受你的控制?”简客不相信说出口的话,又忍不住往上追索、往下推导,“这么说,悬在亭子旁的那道闪电也受你控制?连刚刚那一串雷声,排列得那么整齐,轰响得那么有节奏,都是受你的控制?”

那人再次看简客一眼,这一次没有锋刃,有的是纯然的无法抑制的好奇。看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相信?难道你真的没有学过引雷术?不可能。就算没有学过,你一定知道,自己可以引导,至少是干扰雷霆,要不然刚才怎么那么一气呵成。”

简客被那人的话尤其是笃定的语气弄得恍惚起来,禁不住苦思,可这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除非……他想起五岁时,那个阴天,一条大黄狗堵在回家路上,冲他龇牙咧嘴,低声嘶吼,随时都会扑上来似的。他一边按照大人说的,慢慢蹲下,装作捡拾石块,一边以余光左右寻觅……好不容易摸到一块称手的卵石,抓在手里正要站起……恰在这时,一阵闷雷滚过头顶。要是这雷能……他还没想定,滚动的雷开闸般落下。没有闪电,只有积攒的声响,掉在大黄狗的头上。大黄狗显然被炸蒙了,却还未来得及甩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才仓皇开逃,跑出几步,两条后腿绊在一起,翻滚进路旁的沟里。此后很多年,那惨叫都回荡在简客的记忆里,只不过慢慢解除了与其捆缚在一起的雷声。

(节选自2023年第5期《芙蓉》短篇小说《引雷》)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引路人》,中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雨果的迷宫》,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曾获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徐志摩诗歌奖等奖项,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榜、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等榜单。

来源:《芙蓉》

作者:李宏伟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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