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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李新文:我在边城掬起一捧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新文 编辑:施文 2024-01-04 11: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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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精前 凤凰沱江跳岩倩影.jpg

刘精前/摄

我在边城掬起一捧水

文/李新文

我看见那汪水了,果真如先生说的“溪流如弓背”。

起先,不计其数的液体,摆开一副急行军的架势从很远的地方奔来,把所有的心事与激情演绎得沸沸扬扬,像是对自个儿的生命之旅有所交代,同时也不辜负人世间的大好时光。

等到抵达山脚的大湾时已很累了,索性顺势一倒,显出迤逦而行、且闲且乐的神色。此间,不单数以亿计的水在移动,而且邀上两岸的绿意不蔓不枝地流,清清爽爽的流,大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味道。流水当然是有的,月光却没有出现。我就想,倘使三五月夜,月光无遮无拦地照来,把天空下的流水,流水上的时间以及山的倒影等照得空蒙如画,该是怎样的魅惑?可惜月光终于没有来,花儿开得不甚热烈,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然而即使这样,你也看不出一汪流水暗藏着多少力量,亦估算不了其面积、体积与重量,更猜不出由哪些元素组成?只觉得,天地间的水之所以为水,不光拥有非凡的灵性,而且以广阔的胸怀接纳着风霜雨雪和频频上演的人间影像。

随之而来,你看到的水面愈来愈宽、愈来愈静,恰似一条胸罗万物、潜隐诸多生命秘密的大河。对,是大河,造物所化的大河。可我搞不明白先生为何把它叫溪?思来想去,大概是溪水具有音乐般的节奏和不可替代的浪漫性吧,或者充满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动态之美。但我更愿意把眼下的水域叫作河流,因为世上的河流非独给人以雄浑浩荡的气势,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归属感。而其间最为重要的是,能洞察天地阴阳、岁月更迭以及物理变化的精微。可谓是“一河察天下,一水识机变”也。不过话说回来,“弓背”一喻的确是妙。你看,弓的北面是贵州,西面是川地,东边则是湘西了。这么个三省交界的茶峒,想不成为边城都不行。

水一声不吭地流,或者根本没有流,好像亿万斯年养在这里,光滑得跟镜子一般。好吧,镜子就镜子吧。可一不留神,将天空的影子,山的影子,树木的影子,飞鸟的影子,河岸两侧房屋的影子以及时间徐徐溜达的影子全然映入其中,似乎水里也有个烟火人间。“身轻一鸟过。”想必,一只鸟儿穿越河流的同时,河流也将她的清澈匀出一些相送,权当礼尚往来。确实,满河的水清得不能再清,仿佛看见的不是水,而是水的魂魄以及妙不可言的精神场域。岸边的水草大大咧咧地绿着,几乎想也没想就把它们的色彩、气息与应有的状态展示得风光乍现,一如中国画里的大写意。我讲不清这样的水草是从梦里长出来的,还是冲着清澈的流水应运而生的?更不知晓是否与《边城》里说的“一尘不染”画上等号?……总之,这一切有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意味。倒是随便一眼,哪怕就一眼,再看什么东西都是绿的了。也罢,那就看鱼儿吧。鱼儿也仿佛是绿色的,在一个接一个的时间里穿行,说不出有多快活。如此,你就很自然地想到唐朝柳宗元在《小石潭记》里描述的“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景状——似乎眼一瞟,就看见许多随心所欲的生命分子在移动,数不清的闲适气味在飘逸。但眼下的鱼儿不再是先生讲的那个“结伴而行、多得像赶集似的……”光景了,而是一只、两只,顶多三只,贴着石头溯水而上,摇一下头,摆一下尾,间或吐几个水泡……这么个情味儿,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可不承想,叫游人的一个惊呼吓得连连倒退,一眨眼不见了。四下里,唯有水的线条漫不经心地伸展,把不慌不忙的心情撒了一河。

此前,有个写诗的朋友说,鱼是水里的通灵之物,抑或超然物外的代名词。他说得一本正经,看不出有何故弄玄虚的成分。倘若按照这个说法,先生也是一条渴望自由、向往光明的鱼儿,像历史上的庄周那样视天地为大河,由着性子遨游,活出一个真实放达的自我。细细想来,先生一生中似乎从没离开过水——沱江,沅水,宸溪,白河,酉水,里耶,茶峒,潇水……这些与水有关的名词与符号,或者比符号更有象征意义的水系,如同血液般贯穿他的心魂,贯穿他一生的章节。纵使客居京华后,水汽氤氲的故土仍在他的梦里一次次呈现与流转,甚而长出发达的根系。便想,难不成这就是哲人说的水土与灵魂的影映吗?别的姑且不论,单就小说《边城》为例,每个文字都像被水洗过一般,清澈得无法形容。给人的感觉是:一颗心在山水间漫游,一缕缕风儿在数着时间的频率,一个个阳光颗粒跳着迷人的舞蹈……仿佛一切的一切可入诗,入梦,入禅,甚而焕发出神性的光辉。对,是神性。想想看,这透明得让人飘然入梦、天地物色皆融为一体的气氛不是神性的凸显,又是什么呢?更不消说那种不激不厉、洗尽铅华的叙述,那种土生土长、远离尘嚣的人情风物以及弥散出的气味儿,哪怕闻一下,也让你变得无比干净、清洁起来。然而更有意思的是,许多年前他从沱江边上那个叫凤凰的小县城出发,带着河流的气质与心性,用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在华夏大地上绕了一个大圈后,又宿命般地回到沱江,与日夜喧响的长河相依为伴——谛听水的吟唱抑或鱼儿发出的欢乐……很显然,他不止回到生命的原点,更与天地、水土融为血魂相依的整体。

忽而想起先生描述过这样一个细节——“一枚枚鹅卵石躺在清澈见底的水里,如铺满一天的星斗……”。我猜,他在状写这个片段时,不单单想到那些石头的神态、气色、心相和散发着的光芒等,没准儿还想到发出均匀的呼吸以及同接踵而至的流水进行隐秘的交谈吧。只是现如今的鹅卵石已不多见,被设计者搬到河中的人工小岛上做了装饰品,就像一页书稿上打下的一个个顿号。不言而喻,这是先生没预料到的——在他看来,水底的石头与水相融相济,堪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乃至某种精神图腾。只不过做了装饰品的石头上留有一些人的气息,显然是游人给留下的,大概想学着先生的模样亲近一下水吧。

我也想亲近一下水,而况眼前的水清澈得可照鉴人的心魂呢——即使是把眼、鼻、耳、嘴乃至整个身影投在水里,也有着光与影、虚与实、梦与幻相映成趣的效果。这样想着,我正准备脱掉鞋袜与水来个亲密接触,以感知一条河流的温度。然而满眼的水实在太清了,叫人不忍心与之一碰,生怕脚上的汗臭味和一身的尘气搅乱了这方氛围。只好把脚缩回来,而后蹲下身子用手掬一捧水,认认真真洗一把脸。

是的,我确实掬起了一捧水,是从这叫边城的大河里掬起来的,甚至连同属于她的时间也掬起一些。就算前前后后不过是一躬身,一投手,而后轻轻一舀,也分明感到这样的动作不失为一种仪式——对我的一生有着启迪性意义的仪式。退一万步说,即使我拿不准这种仪式是对一条河流怀有化入心魂的崇敬,还是对先生投之以十二分的景仰,但我真真切切用一双外乡之人的手掌掬起了一捧水,并亲眼看见水在我的手心里荡动,有着非同寻常的湿润。只是这些水走向我的脸盘时,一股凉沁沁的感觉穿过皮下组织渗入心壁,随后像电磁波似的遍及五脏六腑和浑身的每一处经络。哦,对了,还真是渗入——在不徐不疾的节奏里,整个身心得以前所未有的漫滤——将日积月累的尘气和杂七杂八的欲念渐次排去体外,出落成一个空明的自我。我不明白透明之水渗入我的体内时,是否把河流的光芒、色彩、脾性等等一并带进我的体腔?总而言之,这种渗入方式有点儿迷离,有点儿恍惚,简直像做梦一般。与此同时,还隐隐感到从生命的一道门跨进另一道门,仿佛不是先前的自己了。这样一来,我不由抹了把眼睛,赶紧朝水里一望,脸色清润了许多,并夹杂着些许大自然的灵性。此时此刻,我唯愿河水里现出先生的面影,纵使一个淡淡的微笑也是好的。然而没有。设身处地一想,许多年前某个具体的时间,先生大抵蹲在一块石头上,同我现在一样掬了一捧水,然后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吧。紧接着,支起身子沿着时序的路径进行生命的出发。

出发——一个多么重要的词眼。无论怎么看,都是起点,亦是指向生命宇宙的力源与航标。

我倒觉得,想要真正理解一条河流或一个人,只有把心中的尘埃彻底洗净,才有可能靠近她的生命磁场,就如一种精神性的朝圣。

这个时间刻度上,我把心放得空空的,将所有的杂念抛到九霄云外,而后一步步走向先生的河流,走向他的心灵之水。大约因下雨的缘故罢,我来的时候人不多,撑开的雨伞在各自的时间里晃荡,酷似一个大平面上游移的动点。如此这般,使得旷阔的空间更显旷阔,并夹杂着些许寂寞。雨点却不计较这些,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把从从容容的态度展示得一目了然。透过空气,瞧见打在水面上的雨滴,溅出好些圆圆的波纹,然后一层一层地铺开,疑是把灵动的姿态传给时间,空气,乃至整个世界;又恍若跟过去的,现在的,已知的,未知的时光悄然对接,进行别开生面的情感交流。打在吊脚楼上的清脆作响,宛如一个人在拨动琴弦,倾诉袅袅如水的心绪。不由暗忖,那伸在雨幕里的吊脚楼,还是先生说的“当胪煮酒,放声吆喝,把长长的声调儿弄得状如飘带那般灵动雅致……”的吊脚楼吗?我估摸着,那些浪漫的热烈的缠绵的,甚至带有好些人的体温的声音,纷纷洒向水面,稍不注意,泛起满眼粼粼的波光。这会儿,我陡然想起友人写的一个句子——“尚依稀,门动瑶娘笑。”可我猜不出那扇敞开着的门扉里,是否闪出嫣然一笑的瑶家女子或身戴银饰的苗族姑娘,只觉得那么浅浅的一笑,便生动了一方水域,更叫三月里的桃花随风飘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雨点。遗憾的是楼台空空,并没有出现我所想要的景致。这样也好,更适合于漫无边际的联想,让思维系统处于高速运转状态。

面对满河的光影,我不禁喃喃自语;那浑身弥漫着山水气息、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的翠翠在哪里呢?是否依然坐在船头或用一个个湿漉的桨声迎接我的到来?此刻,我在积满水渍的渡口站了很久,终于没看见活泼得像小兽物般的翠翠出现,更没察觉到一双明亮的眸子向我打开。我傻傻地想,莫非那藏在岁月深处的眸子也是两条河流?——一条叫蓝幽幽的情感之水,另一条叫深不见底的生命之水。这两条水系如此静静流淌,便有了独有的精神气场和不可复制的生命样式。几乎同一时间,我把目光一次次地撒开,又一次次地收回,始终没找到高高耸立的白色小塔以及缠着黑色头巾、手持烟管儿的摆渡老人与那只活蹦乱跳的大黄狗,似乎这些图景早已淡远成岁月深处的背影,与我的目光拉开很大的距离。幸好渡船还在,以坚定不移的步态在水面上一寸一寸地彳亍,疑似丈量着一个个日子的长度。两岸的山壁仍固执地、一言不发地牵着长长的缆绳。恍惚间,好似把过往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等绾在一起,成为寓意深长的视图。由此不难想见,时间在这里是个模糊的概念,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岁月分子或某个陈年旧事。来到船上,一眼可见宽展的木船套在一根碗口粗的钢缆上缓缓行进,犹如把所有的憧憬、愿念、诗意、梦想什么的与水光潋滟的河流遽然汇合,组成无可替代的生命场。只不过船上载着的多是游客,鲜有茶叶、烟草、盐巴、牛马和一句句抛来抛去的家常话儿了。聊着的不再是大山里的匪事和山外的趣闻,而是时下的股市行情与七七八八的人际关系……要不,面对一方好水发出长长的感叹。

望着清亮亮的河水发呆,不知怎的,思绪像河水一样发散开来,似要铺满整个空间。便想,假若眼前的水域是一条抵达岁月深处的通道,是不是可与先生迎面相遇?掏心窝子说,我只想与先生并肩而坐,听他讲一讲《边城》的创作动机以及文本所涵盖的精神指向,或者聊一下他的人生际遇也行。要不兴趣来了,干上几杯谷烧,然后在醺醺然的醉意里交流一下散文写作的心得……自然,我会告诉他我的文字多或多少受了他的影响,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要不,敞开喉咙唱几支山歌,然后展开双臂舞之蹈之……若果真是这样,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然而先生不再,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此外,我试图用目光的长篙探测一条河流的深度或者一个人的灵魂高度……然而事与愿违,我的视线叫静静铺展的流水覆盖。迷幻中,就恍然听见那个头缠黑巾的老头儿用一支竹管拨弄河水时发出的泼喇之声了;看见那个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发愁,从不动气,慢条斯理在水边玩耍,一对眸子清明如水的翠翠了;看见那只坐于石头之上摇着尾巴目送行人的黄狗了……诸如此类的景象如此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触。我下意识地想,也许这样的场景早已植入人们的心灵深处或者成为河流的一部分吧。由此,我愈加相信,水何止是天地灵气的化物,更像是灵魂的交集场。遥想那个时间段面上,大抵先生同我一样望着一汪碧水发呆吧。浑然不觉间,清凌凌的河水连同不少时间一起融入他的心里,成为永远的生命镜像。

这水养人哪。不光水边的居民出落得红活圆实、一掐一把水,就算是随便喊一嗓子,也感觉到无数的水汽分子在自由行走、蹦跶,画出一个个生命的线条。即便贸然而来的旅客在水边待久了,也把心思养得透亮亮的,还原成赤童一般,进而步入坐忘之境。

我猛然察觉到“坐忘”一词具有极为丰富的隐喻性与指向性。你看,面朝一方清澈见底的水域坐着,啥也不想,啥也不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怎不坐而忘意,忘忧,忘念,忘欲,忘情,忘痴,忘怀呢?甚而忘掉身外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时,你的生命里除了清澈,便是干净,以至于整个身心变得晶莹剔透。于是就想,这种坐忘之境何尝不是对先生的精神世界的写照。哦,怪不得古人说“知者乐水”。想来,一个“知”字里蕴藏了太多的东西。比如学识、智慧、心性、襟怀、操守等。换句话说,也就是水一样的深邃博大,水一样的辽阔、坚执与笃定。

对于《边城》,我记不清读了多少回。每读一次,一颗心仿佛受到一次神圣的洗礼,那感觉湿漉漉的,滋润润的,以至于每个毛孔和细胞组织全然张开,吸纳着纷至沓来的透明之气和不可遏制的光芒。我固执地认为,如果说《桃花源记》给了一个民族的梦想,那么,《边城》无疑给了一个民族的方向——人性透明、心地洁净的方向。

一晃,终于见着先生笔下的翠翠了——以凝固的状态出落成一尊汉白玉雕像。举目而望,整个儿体态丰盈、线条流畅,充盈出应有的质感和艺术手段——俨若把一个人置身于巨大的山水包围之中,或者同河流一道在岁月时光里呼吸与脉动。只可惜少了些小说里描述的发自天然的色彩和山水赐予的灵性。然而即便这样,那双打开着的眼睛分明与河流咫尺相望,像是守望一片既有地理意义又不乏精神内涵的水域,更与天地万象形成隐秘的呼应。如果从文学角度来看,与其说宽阔的河流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走,还不如说在汉白玉雕像的眸子里悄然流淌。流走的,当然是花开花落和一串串人间的日子;流不走的,却是清澈如水的心性和先生赋予的精神维度。

我在汉白玉雕像前逗留片刻,耳朵一张,忽而听见滔滔不绝的喧响传来,像是牵着一个接一个的旋律游走、跳跃、飞扬,成为音色极美的大音。很明显,这不是突如其来的转折与跌宕,而是地势的落差所致。也或许,这样的落差是一种暗示吧。正如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会屡屡碰到不请自来的风雨、激流、险滩等。如此,便构成了色彩斑斓的生命图景和无法一眼洞穿的厚度。恰巧这时,我的目光叫大片的异物所吸引。定定神,才知道是鹅卵石,被岁月时光打磨得溜光铮亮。只是,姿态各异的样儿给人几许从容、淡定的感觉。显而易见,已然把先前的锐气和躁动都内敛了,以坦荡豁达的胸怀接纳流水与时间的到来。这样子,与先生经历一番人生的风风雨雨后,以万般慈悲的态度面对人间的种种有着惊人的相似。“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八个字儿,眼前似有一条平静、宽阔的河流铺展而来,直抵人心。

李新文,湖南梅溪人,中国梅溪散文写作者。作品见《散文》《西部》《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青年作家》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李新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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