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或歌谣（组诗）

作者丨刘年

◎在来凤县革勒车镇某农家避雨

下雨了

万物开始交谈

雨，越下越大

盖过了妯娌间的私房话

丝瓜叶

和南瓜叶

吵起来了

◎云

有的白云，盖在鸟窝上

有的白云，垫在鸟窝里

有的白云，被树枝夹住了

成了毛茸茸的鸟窝

有的白云，挣脱了

树枝的羁绊

成了一只洁白的大鸟

◎湘西颂

把澧水当成宝姐姐，酉水当成林妹妹

看完酉水，又去看澧水

天地，是即将合上的大书

生命，已经到了第八十回

我把涟漪，看成写在水上的判词

我把易散的晚霞，看成写在天上的判词

◎唐古拉山的歌谣

将横无际涯的扬子江，走成了静水深流的荆江

将负重的川江，走成了狂野的金沙江

将烂漫的通天河，走成了清浅的沱沱河

最后，将长江走成了白雪皑皑的唐古拉山

找到了方向和速度后，浪子走成了游子

放下了恐惧和挂碍后，游子走成了赤子

一无所有的赤子走成了一无所求的朝圣者

最后的最后，将自己走成了白发苍苍的唐古拉山

◎昆仑山的歌谣

这里的天空很大很空，适合幽闭恐惧症患者

这里的阳光很多，适合抑郁症患者

这里人迹罕至，适合社交恐惧症患者

作为一个多病久病的病人

你看每一座雪山，都像白衣的天使

你听每条雪水初化的溪流，都像轻言细语的医嘱

◎横断山歌

碧罗雪山，伴着怒江；梅里雪山，伴着澜沧江

玉龙雪山，伴着金沙江；贡嘎雪山，伴着雅砻江

四姑娘雪山，伴着大渡河；雪栏山，伴着岷江

只有我，没有伴，也不用伴

我懂自己，我爱自己，我经常用双臂抱着自己

狂奔时，我是泥沙的江，停下来，我是积雪的山

◎梅里雪山的歌谣

群山之上，落日赠我以谦卑，积雪赠我以羞耻

群山之下，金沙江赠我以方向

牦牛赠我以速度

群山之下，年迈的牧人

赠乌鸦以酥油，赠旱獭以酥油，赠灯盏以酥油

◎空山

把送她的那串银铃

给牛系上了

这么空的山

需要纯银的铃铛

铃声，时有时无

夜，像一头老牛

缓慢，沉重

牵不走，赶不动

牛在反刍

你在回忆

牛，死了

便把银铃挂在风中

于是屋檐下

总晾着

一条湿答答的

纯白的

连衣裙

◎猛洞河的回忆

一会儿吹肥皂泡

一会儿燃烟花

你很开心

你不知道，你玩弄的

是世界上

最悲凉的

两样事物

你打水漂

数石头点水的次数

你不知道，你把

这世界上

最难懂的事物

扔进了另一样

最难懂的事物中

你用尽全力

也漂不到对岸

你不知道

此岸到彼岸

是人生最难抵达的距离

父亲弓下来

要抱你过河

你轻轻地跑开了

你觉得自己能行

你不知道

你已经八岁了

一生中

被父亲抱的机会

不是很多了

◎故人歌

幸好有那么多回忆，像野花一样，覆盖无尽的荒凉

走着走着，大西北就变成了大观园

想到那么多故人无法联系，那么多故人已经忘记

又有点后悔，早知人生这么短，认识那么多好人做什么

◎雪人谣

就是我们堆雪人的那场雪

压塌了她的房顶

我们堆的雪人，比她

活得更久

◎白鹭歌

你们认为空无一物的雪地上

其实，站着一只白鹭

你们认为一尘不染的白鹭身上

其实，落满了雪

◎火苗歌

她像风时，你像火苗：她像大风时，你像火苗

她像干柴时，你像火苗

她像火药时，你还是像火苗

柏油路，像根迅速缩短的导火线

要么将有烟花，要么将有蘑菇云，在夜空升起

◎瓷　歌

擦灰尘的时候，不小心

把神龛上的观音打碎了

没想到沉默多年的观音

竟然暗藏着这么多的利刃

◎湘江水

水，从老远的湘江挑来，大娘浇得很慢，像在喂孩子

斜阳射过来的时候，一瓢瓢的，像在喂蜂蜜

夜幕降临了，又像在喂芝麻糊

那只丰满的月亮出来之后，一瓢一瓢，就像是在喂乳汁

◎灯

睡觉不喜欢关灯

知道自己

有可能

从梦中惊醒

有时候，出门

也不关灯

为了回来

可以看到

有光的窗子

◎牧牛的女人

女人挤牛奶，牦牛犊在旁边呆呆地看，它不在意

它有个强壮的母亲，有着喝不完的奶

女人将牛犊抱到帐篷另一边，牛犊挣扎不过

那是个比它的母亲还要强壮的女人

女人可以赶，但她喜欢抱

怀里抱样沉重的不听话的事物，能填补内心的空虚

◎蚱蜢歌

男孩和女孩捉到一只蚱蜢，大人催叫做作业

孩子很听话，放了蚱蜢

跑向田埂的两端，也不道别

大人们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有的离别，是宇宙中相当于

恒星熄灭、黑洞形成的大事件

一生中最长的惦念、最重的叹息，可能正在形成

◎蝉　歌

每天见到的落日，都让你感激不尽。究竟怕什么？

还是什么都怕？

当年谈梦想的人和谈的梦想，都已杳无音信

只有衰老，秋天一样如期而至

究竟舍不得什么？还是什么都舍不得？

秋越深，蝉越急，夜里还要叫，叫着叫着就哭了起来

◎青海颂

小麦和油菜花，交替铺陈，竞相渲染

那是对大地无节制无边际的歌颂

风，也很肉麻

刚吹捧过热气腾腾的牛粪

又来吹捧你的脸

没有原则的，也不会有道德

吹过经幡的风，又在掀牧羊女人的裙子

掀开了，你又觉得

女人的裙子

就是系在腰上的经幡

◎纸飞机

写不下去的纸，折成一架飞机，哈口气，扔出去

仿佛舍不得，写不下去的纸，又兜了回来

姐姐只教这一种型号

我也只会折一种型号

窗子开着，天红得假，云也红得假

仿佛是四十多年前的纸飞机，从遥远的故乡飞来了

◎故乡水

她的清澈温软，如故乡的水

你恣意嬉戏

久久不愿上岸

她的无法挽留，亦如故乡的水

大海，是水的坟墓

人海，是她的坟墓

低头赶路的人儿啊

厌恶厌倦的人儿啊

抬头看看天吧

那朵久久不肯离开的云

那朵低垂欲雨的云

多像悄悄返乡的灵魂

◎湘江歌

青鱼死不瞑目，体内那么多利剑

敌不过，三双一次性的筷子

一斤好酒，能抵一江春水

一场大醉，可当一场大梦

举杯，敬王单单和胡正刚

困兽犹斗。饮鸩止渴

二人用八个字，总结我这四年

我告诉他们，我将用

这八个字，总结我的一生

跳进水里，我不捞月亮

我本身就是月亮，我有很大的缺陷

但我不随波流淌

用湘江水，洗油腻和铜锈

回宾馆，又用自来水，洗湘江水

◎厌倦辞

厌倦了绚丽，厌倦了粉饰，厌倦了香和甜

厌倦了菜花，厌倦了浅薄的乐观

冬天过后

全世界都去了春天，你一个人返回了深秋

◎梁子湖的春天

钓上来，又放了回去，看起来毫无意义

鱼，逃过一劫

将更加珍惜水和生命

钓者因为指尖的腥味

而想起了一个滑腻的人

视频就可以见到，老远地跑过来

聚了又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有些细小的皱纹和隐秘的裂痕

只有面对面，才看得见

经过多年散的聚，和经过多年聚的散一样

让春水，有了刀光

让春花，有了刀锋

◎泸溪辞

进入泸溪，沅水突然狂舞起来，连转了八个大弯

洗出最好看的芦花、沙滩与岸

仿佛知道，再下去就是湖南最大的五强溪水电站

进入中年，你突然懂得了珍惜

出门，万水千山；进门，通宵达旦

你知道，接下来就是岁月的抓捕、囚禁以及审判

◎从永顺到张家界

从永顺到张家界

有86公里

深夜骑摩托往返

每一道弯都记得

永顺的我叫刘代福

擅长微笑，人畜无害

张家界的我叫刘年

独自痴狂，独自承受

从刘代福到刘年

也是86公里

进了1501宿舍

我会脱下笑容

脱掉大衣和皮鞋

像一柄管制刀具

去掉了牛皮刀鞘

这时候的我

尖刻、生硬、薄凉

擅长离别、断舍

挑破和深入

有一次，刘代福

闯进来，结结实实地

扇了刘年一巴掌

然后，又摔门走了

◎晚来天欲雪

一直在等一场足够大的雪

堆一个失去多年的人

我已经在画家那里

学会了雕塑泪水和微笑的技艺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雪

我开始回忆她脸部的细节

想到雪人会很快死去

想到今年参加了太多的葬礼

又打消了堆她的念头

想到她已经在心中夭折

想到还可以救她一命

又立马出来

我把院子清扫了一遍

有的地方还铺上塑料膜

要足够干净的雪

才能堆出那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