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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诗歌丨江星若: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

来源:《芙蓉》 作者:江星若 编辑:施文 2024-03-14 09: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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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野四纵/摄

◎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组诗)

作者丨江星若


◎和张先生同游天坛

空荡的祈年殿,像巨大的漏斗

十六根立柱撑开了时间隐秘的内部

一圈又一圈的季节

顺着盘踞的纹饰倒流回天顶


老画家张先生

在天坛附近住了多年

能把每一块木头拆下来

用时光擦洗干净


然后在记忆的最深处

重建起一座更古老的宫殿

游人熙来攘往

他心中的建筑却空无一人


在轻轻转动的阳光中

他为我拍下了许多照片

把不朽的殿塔做成相框

好让我短暂的生命住进去


随后,我们走进枯寂的林地

化作两棵树。两种落叶般的交谈

像无数片耳朵铺满大地

共同倾听着根系底部传来的孤独


◎鞠躬

车子驰过田野的时候

我看见:全体稻穗低下了头

散放出柔和谦卑的光芒

这个齐整的鞠躬动作如同

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盖上被子

它从仅仅向上生长的高楼里

把生命的指向交还到我手中

这一刻我和季节的时针对上了表

在秋风的群山中深深地弯下腰,聆听

将一串金子滴进泥土的静寂


◎竹子的秘密

竹子用破土而出的耸立

提醒瘫倒者骨头是分节的

竹子教他从脚趾开始数自己

聆听体内骨骼的爆竹

一节一节地响完长长的一生


竹子并不像呆钝的树那样

漫无目的地开花、落叶

它是植物界的工程师

把自我变成精确的刻度尺

量着风或路过的其他生命


竹子们进入这世界便一直在

设计建造一把神秘的长梯

王阳明对着竹子苦思了七天

病倒了,他确实想不明白

这些梯子究竟通往何方


◎点灯的人

在脑颅中点灯的人从半夜里醒过来

只照见了他的孤独和四下的漆黑

他不断将自己劈成两半,好让半个他

绕过整个时代给另外半个送去拥抱


在掌心里点灯的人十一点半钟醒来

像掉落的书页,还残留着情人的偎依

他和每一个人握手,把灯

页码般点进他们晦暗的欲念里


在盆骨里点灯的人到黄昏时才醒来

一切都已太晚,将发生的又太遥远

但是她安坐在深山,守着迟缓的火盆

她坐下的地方将开出山谷、田垄和村庄


◎门

我喜欢注视大街上人流往来

每个路人都是一扇人形的门

形状和大小刚好够我通过

同样的四肢,同样的笑和泪

同样躲闪的眼神和恐惧的嘴

门后想必有一条幽暗的楼梯

上升或向下降,通往另一个世界

我想推开他们就像推开我自己

但亿万张门都紧闭着,除了这一扇——

此时此地,我打开我的身体

走进这宇宙,目睹泥土、太阳与星辰

见证生命的旋涡在细胞里不断生灭

但我依然渴望去敲剩下所有的门

像一名推销员不懈地兜售活着的荒诞

像一个僧人试图敲醒木鱼并让它游返夜空

只有吃过无数次闭门羹我才更强烈地

感受到对于自身的这一次彻底打开

那些入定者想必是暂时地退出身体

以便重新从他们的世界之外推门而入

以便让灵魂再度发出婴儿的哭喊

还有那些佛像,把空空的躯壳留在人间

敞开着,仿佛生命剧场的隐秘出口


◎南方的雪

在南方,雪刚刚好铺满一条街

通往朋友圈里虚构的狂欢

刚好够活在暖气房里的人


向生活的凛冽告白

在南方,雪薄如纸,不像古代

大雪荒野了天空、大地和飞鸟

雪的尽头住着一个

煮酒的人

南方的雪没有重量

不会在一夜间压垮一颗头颅

也不会让受冤屈的豪杰

连夜奔上山寨

喝酒到深夜的人不会在回家途中

睡倒在积雪里

再也没爬起来


雪虽白,不足以洗出

深埋于地下的煤

但走在雪地上,黑色的记忆

依然会在脚下咯吱作响

像一串死者的名字

顺着脚跟从地底长出来


许多年了,我们沉默地站成雪人

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


◎玻璃杯

一小口透明的井

用来定义水的形状

端起它,和自己的唇

碰杯,听水

一次次被囚禁

在切割的光中嘶喊

在一只虚弱的手中涨潮退潮

半夜起来喝水

我熟悉它在黑暗中的位置

就像我熟悉自己的位置

我总是小心翼翼

一次也没有打碎过它

一次也没有把水的形状

还给海洋


◎郊区小路

走下去,生活在这里走向低矮

旧工厂敞着铁门像跟你很熟

商店房檐和水沟都不再费心装扮

随意裸露着内部的复杂气味


废品站堆满城市生活在体内

冷却之后的种种细节

那么多气息散布在晚风中,就像

缓慢贴近的某个人的体味


沿着路再走下去,狗就要叫了

人就要一直走进他人的生活

房屋与房屋就会越走越远

像失散在黄昏旷野里的亲人

来源:《芙蓉》

作者:江星若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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