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野四纵/摄
◎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组诗)
作者丨江星若
◎和张先生同游天坛
空荡的祈年殿,像巨大的漏斗
十六根立柱撑开了时间隐秘的内部
一圈又一圈的季节
顺着盘踞的纹饰倒流回天顶
老画家张先生
在天坛附近住了多年
能把每一块木头拆下来
用时光擦洗干净
然后在记忆的最深处
重建起一座更古老的宫殿
游人熙来攘往
他心中的建筑却空无一人
在轻轻转动的阳光中
他为我拍下了许多照片
把不朽的殿塔做成相框
好让我短暂的生命住进去
随后,我们走进枯寂的林地
化作两棵树。两种落叶般的交谈
像无数片耳朵铺满大地
共同倾听着根系底部传来的孤独
◎鞠躬
车子驰过田野的时候
我看见:全体稻穗低下了头
散放出柔和谦卑的光芒
这个齐整的鞠躬动作如同
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盖上被子
它从仅仅向上生长的高楼里
把生命的指向交还到我手中
这一刻我和季节的时针对上了表
在秋风的群山中深深地弯下腰,聆听
将一串金子滴进泥土的静寂
◎竹子的秘密
竹子用破土而出的耸立
提醒瘫倒者骨头是分节的
竹子教他从脚趾开始数自己
聆听体内骨骼的爆竹
一节一节地响完长长的一生
竹子并不像呆钝的树那样
漫无目的地开花、落叶
它是植物界的工程师
把自我变成精确的刻度尺
量着风或路过的其他生命
竹子们进入这世界便一直在
设计建造一把神秘的长梯
王阳明对着竹子苦思了七天
病倒了,他确实想不明白
这些梯子究竟通往何方
◎点灯的人
在脑颅中点灯的人从半夜里醒过来
只照见了他的孤独和四下的漆黑
他不断将自己劈成两半,好让半个他
绕过整个时代给另外半个送去拥抱
在掌心里点灯的人十一点半钟醒来
像掉落的书页,还残留着情人的偎依
他和每一个人握手,把灯
页码般点进他们晦暗的欲念里
在盆骨里点灯的人到黄昏时才醒来
一切都已太晚,将发生的又太遥远
但是她安坐在深山,守着迟缓的火盆
她坐下的地方将开出山谷、田垄和村庄
◎门
我喜欢注视大街上人流往来
每个路人都是一扇人形的门
形状和大小刚好够我通过
同样的四肢,同样的笑和泪
同样躲闪的眼神和恐惧的嘴
门后想必有一条幽暗的楼梯
上升或向下降,通往另一个世界
我想推开他们就像推开我自己
但亿万张门都紧闭着,除了这一扇——
此时此地,我打开我的身体
走进这宇宙,目睹泥土、太阳与星辰
见证生命的旋涡在细胞里不断生灭
但我依然渴望去敲剩下所有的门
像一名推销员不懈地兜售活着的荒诞
像一个僧人试图敲醒木鱼并让它游返夜空
只有吃过无数次闭门羹我才更强烈地
感受到对于自身的这一次彻底打开
那些入定者想必是暂时地退出身体
以便重新从他们的世界之外推门而入
以便让灵魂再度发出婴儿的哭喊
还有那些佛像,把空空的躯壳留在人间
敞开着,仿佛生命剧场的隐秘出口
◎南方的雪
在南方,雪刚刚好铺满一条街
通往朋友圈里虚构的狂欢
刚好够活在暖气房里的人
向生活的凛冽告白
在南方,雪薄如纸,不像古代
大雪荒野了天空、大地和飞鸟
雪的尽头住着一个
煮酒的人
南方的雪没有重量
不会在一夜间压垮一颗头颅
也不会让受冤屈的豪杰
连夜奔上山寨
喝酒到深夜的人不会在回家途中
睡倒在积雪里
再也没爬起来
雪虽白,不足以洗出
深埋于地下的煤
但走在雪地上,黑色的记忆
依然会在脚下咯吱作响
像一串死者的名字
顺着脚跟从地底长出来
许多年了,我们沉默地站成雪人
忍住了体内一次次的雪崩
◎玻璃杯
一小口透明的井
用来定义水的形状
端起它,和自己的唇
碰杯,听水
一次次被囚禁
在切割的光中嘶喊
在一只虚弱的手中涨潮退潮
半夜起来喝水
我熟悉它在黑暗中的位置
就像我熟悉自己的位置
我总是小心翼翼
一次也没有打碎过它
一次也没有把水的形状
还给海洋
◎郊区小路
走下去,生活在这里走向低矮
旧工厂敞着铁门像跟你很熟
商店房檐和水沟都不再费心装扮
随意裸露着内部的复杂气味
废品站堆满城市生活在体内
冷却之后的种种细节
那么多气息散布在晚风中,就像
缓慢贴近的某个人的体味
沿着路再走下去,狗就要叫了
人就要一直走进他人的生活
房屋与房屋就会越走越远
像失散在黄昏旷野里的亲人
来源:《芙蓉》
作者:江星若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