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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何立伟:乃至一念

来源:《芙蓉》 作者:何立伟 编辑:施文 2024-04-10 09: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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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至一念(中篇小说)

文/何立伟

在颖子不回家的所有时间里,朱大福魂不守舍。他在家里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像条流浪狗,这条街晃到那条街,看到旁边的小巷子就走了进去。他喊着女儿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应答他。灯光在大街小巷飘着,凌晨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车?车上有笑声。灯火仿佛也有。天空低矮,像墨蓝色的床单,轻轻覆盖在这座城市四处裸露的肢体上。朱大福的身影在街灯下不停地变长,或者变短。洒水车的电子音乐响起来了,在街的那一头,《致爱丽丝》,听得朱大福想骂娘。

清晨五点,从马王堆水产市场过来的第一辆送货车来到朱大福的剁鱼摊前。从不年检只在交警上班之前横冲直撞的黑皮卡,没有牌照,四处凹痕,看不出底色,下来的人把两筐鲜活的鱼倒进了砧板旁的大塑料盆。它们的跳动像是舞蹈。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五,朱大福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他蹲下来在磨刀石上咣咣地磨刀,脑壳里想的是通宵未归的颖子。街上有人走动了。咳嗽声特别清晰。醒得早的下河街,石块的路面开始发亮,倒映着一排排矮砖房的弯曲黑影。

七点半,朱大福就卖掉了两百多斤鱼。他的摊位是生意最好的。他公平,秤给得足,死鱼半价卖,手脚麻利。“对不起,”朱大福对砧板前的人打一轮拱手,“我有点事去。”湿津津的手在胸前胡乱地擦抹。

他来到颖子的中学。这是一所生源和师资都很差的学校,以学生调皮难管著名。男学生打群架,女学生谈恋爱,老师们得过且过。

朱大福走过如同虚设的传达室,径直来到教学大楼。红砖墙上白漆刷着激动人心的校训,还有过去了至少一个多月的祝贺校运动会开幕的横幅。时间在褪色。颖子的那个班在一楼。他绕过矮树丛走到一个窗子下,踮脚够不着,就跳了三跳,看到了三次妹子。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下,她的青春的黑发闪闪发亮,面前摊着卷了边的课本。他又跳了几下,再次确证那是他的颖子。他的魂魄回到了他的身体。

太平街的人都晓得他宠爱自己的妹子。她在他面前说一不二。他一辈子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她长到十六岁,一次也没有拒绝过。最近一年来,她有时候夜不归宿,当她回㨃他“你不要问,也不要管”,一脸骄横和满不在乎,他不再言语,转头就去给她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她对鱿鱼三丝和青椒海参情有独钟。偶尔他看到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眶潮湿,神情异样,他就会小心翼翼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告诉你老爸啊”。颖子会抓起枕头来扔向他:“不要你管!”他不敢再问,叹口气,蹲到门口抽烟。一会儿,地上就有了三四颗烟头。他什么都舍不得,穿印有啤酒广告的T恤,抽三块钱一包的烟。但只要他妹子开口,他就会给她买两千多一双的阿迪达斯限量版的鞋。

傍晚,颖子回来了。已经看不出漆色的饭桌上,摆着几样她喜欢吃的时令菜,还有一碗她最爱拌饭吃的肉泥葱花豆腐。

讨妹子的欢心,是朱大福这辈子最热爱也最顽固坚持的事情。

“回来啦,”他尽可能说得平淡、自然、小心,“快点吃饭。”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扒完两碗饭就点起一根烟,看妹子慢慢地吞咽。她果然把肉泥葱花豆腐拌进了小半碗米饭里。

“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他喃喃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通晚通晚睡不着,担心你。”

他不敢问她在哪里宿夜,和谁在一起。但他知道她在女同学中并没有什么闺密。她出落得太好看了,她是她们的公敌。他想象她在什么男人的怀里,就心如刀绞,痛苦得快要窒息。他宁愿五雷轰顶,也不愿意想到那样的场景。

“我又不是小孩子,”颖子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怕你——”

“我不是好好的吗?”颖子打断了他。

他没有告诉她早上去她学校看她在不在上学的事。他晓得他一说出来她会发脾气,甚至冲出去又是一夜不回家。

他嗫嚅地说:“社会太复杂了,妹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你跟我们的班主任一样讨厌!”颖子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跟我讲这一套好不好,烦死了!”

“我今天可以睡个安心觉了。”收拾碗筷的时候,朱大福对自己说。

颖子坐在床上发呆,手里拿着老爸给她买的苹果手机。

晚上十点来钟,苹果手机响了一下。颖子看到了如下信息:

已回杭州。放心。你令我难忘。另,你不要发这么多信息。我最近工作很忙,可能不会及时回复你。

半夜里,朱大福醒来了一下。他是被颖子的抽泣声惊醒的。

他们的家非常小,又旧又简陋。太平街像鱼骨头一样,两边的刺就是小巷子。朱大福的家就在其中一条叫作青石井的充满穷困气息的小巷子里。这里从前应当有一口老井,但是现在看不到了。巷子里挤挤地住了十来户人家,有三户人家是靠吃低保过日子的。朱大福常常提着一些鱼头鱼尾敲开他们有很宽缝隙的木板门。朱大福的房子只有十二三平方米。这是他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钢丝的高低床,靠在半年前粉刷过的墙边。他睡下头,妹子睡上头。上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小鲜肉明星的剧照和从《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时装照,长腿细腰的模特是外国的。她们在照得雪亮的T台上戴着墨镜,很酷。颖子知道,她们可以被膜拜,但不可以被模仿,那会很可笑。她痛恨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出生,讨厌这条巷子和这个家,尽管老爸为了她每年都要拿白石灰水刷一次墙,好让没有什么采光的屋子显得亮堂一点。她经常想她为什么没有一个李胖子那样的老爸。那个比他儿子更胖的老爸千层糕一样的短脖子上晃动着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项链。而且她嫌自己的老爸长得太丑,三角眼和塌鼻梁总是被同学们讥笑。她家里只有一只老旧的五屉柜和一个只塞着她的衣服的衣柜。当然也有一个电视机,那是给她看选秀节目的。朱大福不看电视,连《新闻联播》都不看。当然也有一台格力空调,就挂在上铺一米高的地方。朱大福也是不需要空调的。他打赤膊,摇蒲扇就可以对付整个夏天。

颖子十六岁生日那天,朱大福带她在河边上一家体面的酒店吃的晚饭。远处的麓山,近处的湘江,满城灯火像提着灯笼的蜂群一样一团团飞舞。天色墨蓝,一朵朦胧的云浮在落地窗玻璃上。玻璃反映着灯红酒绿。一切近乎虚幻。但是朱大福要把最真实的人生告诉自己的妹子。

“颖子,”他咳一声,“颖子,你今天十六岁了。你应该晓得一些事情了。”

颖子正吃着最后一块甲鱼的裙边:“什么事?”头也不抬。

“你的妈妈,”朱大福直视着她,他很少敢于这样子直视,“她并没有死。”

颖子抬起头来:“什么没有死?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在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是骗你的。”

朱大福吞了一口口水:“我现在把真实的事情告诉你。你十六岁了,也应该晓得了。”

十七年前的一个秋夜,断黑就困觉的朱大福被雷声轰醒了。瓦屋顶上一片豆子爆裂般的雨声。闪电的白光从木板门下头的缝隙中刷进来,把黑屋刷亮好几遍。接着又是响雷。他突然记起自己放刀具的帆布袋还没拿回来,担心什么人会把它拿去,或者,街上的狗会把它叼走。他顶着一把破伞走出青石井,瞬间他的裤脚就被雨水溅得透湿。在一人高的地方,雨水生出了一层迷蒙的水雾。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不需要看,他晓得自己的摊位在哪里,梦游都能走到。除了暴雨、雷电,还有好大的风,把他的破伞都掀得翻了个边,像街上最大的商号屋顶上接收电视信号的卫星锅。他看到浸泡在水中的那个帆布袋,暗自庆幸。一道闪电射过来,他还看到他摊位后头的屋檐下站了一个人,吓得他吼了一声。这不是活见鬼吗?她披头散发,瑟缩在屋檐下,双手抱紧在胸前。闪电把她湿津津的身体照得像样板戏里追灯下的白毛女。在空无一人的太平街,在訇然的雨声中,这模样令人恐怖。闪电过后响雷劈下来,仿佛炸在眼前。但朱大福胆子不小。他居然近前一步,好大的声音问:“你是哪个?”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芙蓉》中篇小说《乃至一念》)

何立伟,作家、画家、摄影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长沙市文联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出版有《小城无故事》《天下的小事》《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亲爱的日子》等二十余部小说及散文集,《失眠的星光》《何立伟漫画与戏语》等十余部文人漫画集。《白色鸟》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收入教材。作品被译成英、日、法等多种文字。

来源:《芙蓉》

作者: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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