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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须一瓜:枇杷亭

来源:《芙蓉》 作者:须一瓜 编辑:施文 2024-04-11 09:5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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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亭(短篇小说)

文/须一瓜

即使中国名亭排行一千,甚至有万名榜,枇杷亭也不会入围。

它就在中国普通的丘陵地带上。那有一片依山傍水的向阳缓坡,枇杷亭在岩石和肥沃小丘陵之间。它之上,笋石上巨石林木缠绕;它之下,山涧细流蜿蜒绕行几座果园。枇杷亭在枇杷园的最高处,有点翼然欲飞的离去之态;亭子的西北面,西北那边,就是喜阴的杨梅果园了。我们不在那边。我们这里是向阳坡。枇杷喜阳。

我不知道现在枇杷亭还在不在那儿。也许已经飞走了。它那么小,那么简单粗糙,不堪托付情怀。很多人一定会过眼而忘。风、雨、雷,把它抹掉,是轻而易举且无人缅怀。我没有顺利遗忘。昨天在梦里,我竟然把它画给一个什么人看,我也知道自己在梦中,而且,我告诉那个人,我其实不知道它还在不在。那人叹息说,竹林过来的晨光穿过亭子了,多么美啊。你画出了这么美的穿亭晨光!

晨光都是美的。就看你眼里的不同世界。有大世界,竹林间的淡雾轻岚,辽远的平原晨曦,叠峦的雾绕山峰,海轮犁过大海的晨风长波;也有小世界,晨光也在那里反射:老木桌上洁净的茶具,菜地里的一洼清水,果园里的蛛丝上的露滴。只是,穿过枇杷亭的晨光,可能会点睛一个好的梦境。

不过梦醒就会有现实的细节乍现,晨光依然有,细节却带来清醒的惆怅。

世上本来没有那个枇杷亭。是那帮聪明急躁的熊孩子亲手造的。

枇杷园在距离市区20多公里的东麟乡下。我是顶替他人临时加入那个写作夏令营做辅导员的。我同学大孟在那里勤工俭学已经两个暑期了。那个名为“观察者”的夏令营,是当地跨时最长的很有口碑的夏令营,每一期都会集了20个左右,父母期望作文能力提高的、实为讨厌作文的小学生。因为,观察者把玩与写作结合得出神入化,明显提高了作文水平的孩子的父母,便口口相传。名气日隆的“观察者”,收费高还挡不住踊跃报名的父母们,最后只能以截短报名期来控制人数。因为,“观察者”没有更多的师资力量来陪伴指导小营员。

那个能干的辅导员,是因为其母突发重病离岗的。我像救场一样被我同学拉着顶替上场。负责人只是听说学建筑的我,在当地报纸副刊发表过两篇小游记,看起来身体也还好,就潦草同意了。临时救场,他们也是没的精选了。

我加入的时候,“观察者”已经把那年的夏令营定址在东麟乡的阮氏果园。阮氏同意“观察者”入驻他们的枇杷园,和阮家那个独臂女主人有关。我同学说,女主人写诗的,一直不出名,后来以“春梦浣纱女”之名在网络上写鬼故事,赚得比果园多得多,她丈夫就不敢嫌弃她。但是,女主人更想拥有诗名,她刚刚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听说“观察者”来为营址踩点,立刻就同意了,而且果园场地是免费使用。那栋阮氏连襟合盖的木质民宿,因为正在试营业,也一并给营队以成本价使用。唯一的条件是,她想给孩子们上两节写作课。“观察者”跟她协商说上一节“诗人的观察”课就好。绝对不谈鬼故事,因为营员都是小学生。“观察者”的宗旨是观察与思考、观察与运动,追求动态学习领悟,静态的课不宜多。独臂女人踌躇间,“观察者”又向她保证,她讲课时,会动员营员家长们、媒体记者前来旁听,正好可以推介签售其自费出版的新诗集。那就谈妥了。我记得笔名叫杜夫人的独臂女主人,开营时,出席了我们的开营仪式,还当场送我们教辅老师后勤七人各一本签名诗集。是枇杷黄的竖版封面。

那个时候,枇杷园里还没有枇杷亭。女园主是在致欢迎辞时,说到枇杷园的东南角的上顶边,有一块飞来石一样的地块,上面是竹林葳蕤,下面山涧清流;左面枇杷黄,右面杨梅红。她说自己经常在那里徘徊吟诗,总是想象那里有一个翼然的亭子。

这就是枇杷亭的全部前传了。

关于“观察者”,我也在紧急补课中。说是写作营,但它们的广告语是“天下多难事,写作最简单”。它们的队旗语是“人人可成作家,作文不过写心”。所以,来参营的孩子,主要是玩。大玩特玩。营队老师的主要职责就是启迪引导孩子们用心玩。营员根本无须天天写作文,但可以把自己每天觉得最有意思的小感觉记下来,丢在大门口的“树洞”里,可以署真名,也可以署树洞笔名。然后,每一天,老师会执行“芝麻开门”的解密时刻,当着大家的面,打开树洞,大家分享树洞的“作文时光”。谁写得最有趣、最有意思,谁就会得到额头贴花的醒目奖励。我同学和其他老师,就是在这个环节上大下功夫。他们会不动声色地引导孩子观察自己,感受自己的发现、享受唯我表达。在“观察者”看来,这是孩子认识自己、认识外界并自由表达的最重要的起点。

据说有个讨厌写日记的孩子,在营队给树洞写下这么一句:怎么这么静啊,我听到自己眨眼皮的声音,就跟我家衣柜门一样闷闷响。还有一个女孩,因为识破并痛恨外出就要写游记,已经两年拒绝跟父母出去玩,这个女孩在树洞里表达了这样一种感觉:那片竹叶一直飞一直飞,它是想飞回原来的位置,还是以为自己是一只鸟呢?

老师们会和营员们一起赏析这些彩色纸片。老师们会用如获珍宝的表情,激赏地念诵。据说曾有个小混蛋的字条是发给男领队的,他写道:胖胖的胖头,你下水做防护安全线时,应该戴上B杯咪咪罩。胖子副领队当即表示,那是他的第一浮力舱所在,也正是他防护安全大于常人的奥秘所在。总之,师生们会在幽默轻松的氛围中,拆除语文老师的文字蚕茧。老师们津津有味地解剖每一个随心所欲的纸片文字,他们惊叹它、赞美它、玩赏它、羡慕它。就像带着孩子们跨栏的神仙,老师轻而易举就让孩子们飞越作文的恐怖篱笆。更多的孩子,在游戏中,为自己的感受与发现,有了舍我其谁的自信自得。这些天珠一样的文字,都会像美丽的贝壳一样,被老师用彩色纸船载着,隆重挂在营队活动大厅。

树洞信被挂上去的孩子,可能比杜夫人发表诗歌更加自豪。

我去的那期,营员有19个孩子(一个孩子临时生病),年龄7岁到12岁,其中,四、五年级的,也就是9岁到11岁的孩子居多。有几个老生——他们从二年级开始,每个暑期不落地参加“观察者”。因为资格老,他们天然成为营队核心人物,并不把实习老师,尤其我这样的临时辅导员放在眼里。

枇杷在五六月份的时候,就收果了。我们进驻的时候,枇杷园的枝头只有残余的个别小废果。阮氏枇杷园占地至少有大半亩。整个向阳缓坡里,都是一两人高的枇杷树。果园里阳光灿烂。一入场,“观察者”让大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圈地。

来领绳子圈地吧,孩子们,每人10米绳子。这片果园里,你看中哪里就圈哪里,圈进去的土地果园,就是你的了。在你圈定的地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光晒太阳。你是国王,你说了算。很多领主,选择了联盟制,将10米、10米的绳子连接起来,圈了好大一块地;很多国王,对自己的领土,还是很有想法的。这些大小国王,一一通过了领队老师严格的安全考核后,就可以去领各种“创世”手工具,开始自己王国的创世篇章了。我跟的那一期,女生联盟国,开始建造她们的生活美学茶空间;一个男孩,建造了他的冷兵器博物馆;还有两个相邻男生,联手建造了赵州拱桥;有三个女生,挥汗如雨地打造竹筒小水车;有人独自制造着一个咖啡氧吧;最后,也是引出枇杷亭的关键位置,在两棵榉木树旁边,也就是那块飞地,三拨势力发生了严重的争抢事件。这五男一女,都要圈走榉木树下这块地,也就是独臂女主人抒怀的那块诗意飞地。小营员疯狂地用自己的绳子圈地,把别人的绳子狠狠解开抛弃;最后发展到互相用绳子捆人,暴力驱赶;有个强悍的四年级小女孩,把一个三年级的男生打出了鼻血。六个小孩,谁也不肯放弃,他们誓死捍卫那块飞地。领队提出锤子剪刀布,赢家胜出获得的建议,竟然遭到了六个孩子的一致否决。

就是我的!这就是他们的唯一信念。

领队让大孟和我负责处理这棘手的争端。经过几轮磋商引导,六个孩子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共同建造一个什么东西,比如,瞭望塔、小亭子之类。造好之后,作品的荣誉权归六人共同享有。磋商的同时,大孟找阮氏夫妇探讨造亭可行性。大孟解释说是很简易的小亭子,玩具一样的,无非是锻炼孩子的心手能力。不满意,撤营时一定恢复原状。男主人一脸不屑,说,我们早就打过桩,实在是屁大的地方,盖了也没鸟用。独臂女主人对男主人的话,还以狠狠鄙夷表情:没鸟用就是大用!但是,她不相信一帮小孩能盖出什么亭子,只是盖民宿剩下的一些碎料,不利用估计也是浪费。当时她是想让民宿施工队造一个枇杷亭的,但施工队测量后说,地盘太小,余料也不够。而男主人对那诗意之事完全不上心。直到施工队撤场,也没有补料进场,这事也就拉倒了。独臂女主人说,现在,小朋友要练手,那就试试吧。她提了两点要求:别浪费建材;安全自己负责。

为了方便叙述,我把亭子的建造者按年龄大小,分别叫六一、六二、六三、六四、六五、六六。其中,六二是那个强悍的小女生,六四是被她打出鼻血的男生。六一是个六年级的老生,孔武有力,后来,他和六四、六五组成了“甲组6145施工队”,六四、六五是表兄弟;六二,也就是那个强悍小女生,领导了六三和六六,成立“乙组6236施工队”。六三是个动手能力超强的“观察者”营队老生,六六是门牙还没有换全的一年级新生,“乙组6236施工队”力量相对弱一点。

(节选自204年第1期《芙蓉》短篇小说《枇杷亭》)

须一瓜,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密》《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太阳黑子》《白口罩》《双眼台风》《甜蜜点》《致新年快乐》《宣木瓜别墅》等长篇小说。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

来源:《芙蓉》

作者: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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