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古屋
文/陈夏雨
湖南郴州桂阳县大湾村,有不少大湾,同时也有很多小巷。
以前小巷会带上人走,现在人少了,它就自个儿走。
每条巷子的尽头都有屋。屋前必有巷。巷边的野花开得好,一心一意走着自己的花路。
相对于大地,哪条路都是一个小巷子。黄土,是给万物兜底的那个人。
一进古村,我就变得古老。
我看古屋,就像看老人,心会开始疼痛。每一栋古屋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块木板的裂缝、砖块之间的缝隙,都蔓延着古老的伤痛。
古井是古村的眼睛,古井见过很多人,如今宠辱不惊,轻轻摇晃我的身影,分散我的悲伤。我在水里无法成形,好像一个破碎和迷失的自己。
我是一个保守的人,心里装的都是些快要腐朽的东西,像一间古屋。我来看古村,其实就是一间古屋去看另一间古屋。游人从我面前过,会以为我就是这里的一间闲屋。古屋看我,会惊讶地发现,我和它的主人可能有几分相像。我就应该是个古人,就应该在这里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诗书传家。
周边的空气、细雨、小巷、河水、石桥、老树根,连接了我和老屋的主人。我能感受主人屋舍落成后的喜悦,甚至听到他们点燃的鞭炮声。他们的公子和千金小姐,走过我身边,止住脚步,恭恭敬敬向我行礼。我眯起眼看着一起来的同行,无不披上宋、明古装,有说有笑。我喊上谭老爷、梁庄主、谢公子、熊千金、刘千金、张小姐、游小姐赶紧合影。我贴得离他们近一些,就把他们当古人。
要是在这样的地方,迎娶个美娇娘,该是多大的福分啊。
以前,对于自己逐年增大的年龄,我有些恐慌,但看到古屋的衰老,我释然了。万物都不能摆脱日月。它们构成了我们的时间。
时光,是万物都要遵守的唯一规矩。
它不能被任何人、任何庞然大物修改,再大的手掌也拦不住它的流动。它是轻轻走过的影子,微小,然而宏大。
太阳一出,万物就把影子穿在身上。这些影子不全是黑色,也不全是灰色,是黑、灰的混合,有点像咖啡色。我爱咖啡,总想把生活中一万种阴影一扫而光,全喝进肚里,化为肥料。
没了主人的房子真是老得快啊,就好像一个失去了妻子的老头。
我看着这些老屋,就感觉没资格说自己寂寞。
再大的寂寞,也不如这老屋里的一根屋柱啊。为了这栋古宅,它曾经葳蕤的生命戛然而止,突然失去深山里的水鹿、黄麂、獐子、野鸡、灰鹰等所有伙伴,离开熟悉的土地,孤孤零零地被扛来这里,承担房屋所有的重量。几百年了,您辛苦啦!虽说做了栋梁之材,但这本不该是您的使命。让雀鸟在您身上歌唱,猿猴在您枝上舞蹈,在大自然里开枝散叶,才是您本来的命运。
房子的主人跟着时光跑了。古屋就被挡在了时光的这一边。
当年来到这里,您或许是不情不愿的,但既成栋梁,就要承受一代又一代主人逝去的悲伤和孤独,替主人扛起守护这老屋的重任,只要自己还没倒下,就不能撒手不管。
这是一栋典型的湘南民居,三进式,中轴对称,砖木结构,“品”字天井,石、木雕栩栩如生,古朴典雅。木雕工艺精湛,浮雕、阴刻、圆雕、镂雕,各种手法巧夺天工。屋脊中置宝顶,用料讲究,很多都是采用红木、金丝楠木、坤甸木等贵重木材。飞檐翘角,走出来的美妙弧线,宣告它是几百年前的本地王者。
它如今仍然挺立的意义,无人能说清,如同奇峰上的庙宇,承担着难以确切定义的功能。它的每根柱子、每片瓦、每块青砖无一例外地改变着我的目光和天空投射的光线。几百年了,它的主人不在了,也没人敢小看这本是普通的泥石堆砌出的人类生活方式。一些光带走了它的主人,一些光继续杀虫除湿,驱除黑暗,给它精神的滋养。如果这些老屋完全不吃食,没有营养,它怎么可能一站几百年呢?这种建筑已经超越了炫富的俗套,淡化了居住的功能,打破了庸俗的幸福,走向美学和信仰的范畴。它的风格是倒退的前进。
这些古村没有教堂,国外的宗教在这里后退到了百里之外。古屋,仿佛就是这里的信仰。
古屋的墙上挂着弓箭,也许他们箭术很好,但从未听说他们射落过毒日。老爷坐的轿子还在,早已经看不到坐轿的人,他们学会了隐身,抬轿的人到处都是。他们今日抬轿,就是为了日后坐轿。
主人离开后,这些屋柱带着老屋头上的瓦、地上的砖,和日月一起生活——慢慢地,慢慢地,也习惯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日光、月光,就没有其他目光来看它们了。思念主人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栋梁始终一动不动,还是那么沉默,保持着当年主人在时一样的姿势,现在年纪大了,裂纹会悄悄张开一些。屋檐的瓦当会借老天下雨的时机,流下一些泪。雨一停,它会赶紧掐断泪线。几百年了,它只能偷偷啜泣。老屋是有生命的,骨架虽然有些懒散,但灵魂仍在工作。人类有“吸引力法则”,想什么来什么。老屋也适用这个法则,想主人,就来了人。只是缺少“主”字,但毕竟也是盼来了人。这个人间,主人都已走散,谁是谁的主人,很难说。想要找到真正的主人,太难。或者主人不止一个,或者根本就没有主人。谁能为自己做主呢?谁又能为谁做主呢?就连我的表情都要靠别人做主,我自己也经常六神无主。这里有多少古屋啊,它们都无法为自己做主,任由不是主人的人随意进出。
“吉星高照”的对联下,是打鱼、修犁、补锅用的工具。这些都是修缮破碎人间的证据。老屋没留下更多的物件作为物证,更不可能留下人证。现在看到的老屋,是以灰色或黑色为主调的。几百年前鲜亮的颜色早已褪去。老屋的历史是日月写的。它无法证明自己过去丰富多彩的日子,就只能顺应时光——自黑。
不知今夕何夕的神龛,在日光里沉睡,或许它会在黑夜中醒来,突然开始寻找主人。日夜轮回,时光跑得最快,像小偷。它们偷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包括老屋的主人和当年的朱颜。
老屋当然老了。除了一些灰麻石地基、发黑的木梁,其他的颜色,都被时光一一偷走。只有结构还维持原样。卯榫结构的房子一般来讲,比较黑暗,它们也经常乐于坠入黑暗。我只要默默看它们一眼,就能体会它们难言的疼痛。
我好像能感觉到每一根木料、每一块砖石的生命。它们组合在一起,与时光斗争。风呼呼作响,为它们鼓劲。一只蜜蜂飞进来,屋里没有花香,一定是曾经甜蜜的日子留下了香气。一根枯空的木头,让风吹出“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曾经的主人躺在厅屋的竹椅上,打出的呼噜。我不忍心走近那根枯木。
几百岁的古屋努力装出不古的样子,甚至希望别人以为它的主人还在。脊椎一般的月梁,永远不会走开,但很壮硕的牛腿、巧妙交错的雀替、屋檐下“叮叮当当”的惊鸟铃,每天配合老屋唱演着空城计,放人进来。
老屋也许觉得自己还年轻,它和屋外数百年的古樟暗中较劲,也互相打气。
每一栋古屋都在讲述自己当年的繁华,想带着大家走回它的时代。大湾村的古建筑太多了,古石桥、古寺庙、古祠堂,它们都纠缠在一起,期望和老屋一起往回走。它们像中国方块字一样,互相认可,像一条鲑鱼遇到另一条洄游的鲑鱼。我经常睡不着,杞人忧天,生怕自己像电视里的男主一样,突然穿越到历史上的某个朝代,吃不饱穿不暖。我仿佛从婴儿时期起就开始失眠,因为饥饿,常常嗷嗷待哺,我要母亲让我看到第二天的米糊糊,才能安然入睡。
我一般不敢在屋内久待,总感觉有些内热。我喜欢待在屋外。
突然想起,看过很多古屋,却很少看到哪个屋里保留了镜子。
这种直面自己又反映真实的东西,太脆弱,容易碎裂,无法穿越悠长时空。我想看看照过镜子的那个人。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灵魂的皮肤远比镜面柔软,比蛋壳脆薄。我的灵魂经常去磕碰现实,被撞得七零八落,镜子里的真相永远被嫌弃。激情迸发的岩浆,一旦喷出地表,接触人世,也会立即变凉。我灵魂的温度低于我的体温。而很多时刻,我的体温并不如一栋衰落的古宅。
回首看门楼,极其精致。我如此认真地端详它,也许有些失敬。风还在继续吹拂。感谢石基、梁柱、砖瓦为老屋抵御了几百年严寒酷暑和坚硬的空气。弱小的我才走过人间几十年,已千疮百孔,衰败不堪。我双手合十,做了个凭吊的动作。不是给老屋,是给自己。
我低下头,不敢再望古屋高处的事物。我怕别人以为我在觊觎着什么。这栋房子走过了数百年,呼吸了几个朝代的空气,墙壁上挂着铁犁、铁耙等农耕时代的辉煌,它们世世代代地在这块土地上献出自己的光阴。
这家门前有三棵古樟为古屋遮风避雨,每棵树都有明显的树瘤,几百年的伤口很难愈合。我不敢多说什么,不说,所有的伤疤我都不能揭。我往后走,往后撤,退到了最大的那棵老樟树身上。哦,我退到了几百年前的这个村了吗?
雨下得更大了,风雨擦亮了屋顶。
屋顶像鸟翅,生一夹角,倾斜并陡峭,组成一种古老的秩序,像遮蔽这栋老屋的古老道德。
一群随兴打量与指指点点的队伍,让古宅变得浮躁,陷入恐惧。他们进进出出,看到凳子就坐一坐,见着桌子就靠一靠,即使是神龛之前的太师椅也不放过,仿佛是它的主人。
可是古屋知道,它的主人温文尔雅,谦恭有礼,不似我等这般粗鲁。先前如果是去别人家里做客,都会先向主人通报一声,得到容许才能登门。并备一份礼物,在大门外就开始打躬作揖,表示恭敬和不安。主人出门答礼后,客人方得以屈身而进。双方叙旧,喝茶,谈天说地,就是不谈别人的是非。可以讲农活,论诗词,问收成,唯独不提别人的长短。一般不会留下吃饭,待一会儿就走。但不像我们这些游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拍个照就溜了。老宅遵循主左的待客之道,虽然心怀恐惧,也并不责怪我们。它知道,我们已不是旧时客,我们早已顾不上斯文。
去大湾村看过老屋的人,就不要再去了吧。我觉得,它更习惯安静。
青蛙可以,蛇可以,鸟可以,蟋蟀可以,河水可以,小鱼可以,风可以,雨也可以,但不是真正喜欢它的人,不像房屋主人的人,不要去。我以后也不会常来了,让它们静一静吧。
青砖黛瓦是我真心喜欢的,它们和青山绿水很配。
某天,我会像露水一样消失,而老屋的消失会慢一些。它会留下古老的气息,这是它存在的唯一证据。而我,三代之后,我的所有信息都将在这颗星球上完全消失,仿佛我从未来过。我抚摸岁月在墙面、门槛、窗棂上留下的痕迹。我羡慕这些痕迹。
老屋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穿越污泥而见了天日。见了,可惜;不见,也可惜。遇见是幸,也是不幸。
世间美好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太阳一点点升起,要升六分钟。花苞从打开到盛放,要好几天。稻穗灌浆,每天只饱满一点点。缓溪清澈,细水长流。那些劈面而来的,不会都是“天降之喜”,也有可能是“飞来横祸”。所以,别着急,且在谨慎中慢慢等待,等风止雨停,云开便见天日。
您我的日子能过得再慢一点。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暴雨。银亮的雨帘将古屋与我隔绝。它仿佛退回到了几百年前的那个时代,我只能隐约看见它在雨中的样子。砖墙裤脚被打湿的它,像一个在雨中徘徊的孩童。
(本文刊发于《散文》2025年第6期)
陈夏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芙蓉》《湖南文学》《光明日报》等。
来源:散文杂志
作者:陈夏雨
编辑:石凌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