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污渍(短篇小说)
文/王平
弯弓张做事喜欢刨根究底,可惜至今一事无成。弯弓张对此倒是持无所谓的态度,觉照睡,饭照吃,酒照喝。弯弓张还喜欢下象棋,偶尔也翻翻书。他坚持认为,精神追求与物质享受同等重要,可不能厚此薄彼。但烦人的是,老婆的脾气有点大,还经常嫌弃他。
一大早,弯弓张躺在床上,用手机看最近更新的棋谱大全。又回忆昨天上午跟木子李最后下的那盘棋。那盘棋输得冤枉,弯弓张仍不甘心。忽然听见在阳台上洗衣服的老婆一阵乱嚷嚷。弯弓张索性用被子把头蒙上,打算充耳不闻。不料老婆冲进屋里,一把掀开被窝,说,你看看,你闻闻,这屁股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婆手里挥舞着弯弓张昨天换下来的一条牛仔裤。弯弓张莫名其妙,说,我如何晓得?接过裤子来,一看,再闻,果然。屁股上有块铜钱大小的、难看的污渍,还有一种古里古怪的臭味。弯弓张大为吃惊,说,难不成昨天我把屎拉在裤裆里了?这看上去不像,闻也不可能呀。弯弓张老婆说,那哪个晓得。你不是喜欢刨根究底吗,你告诉我,屁股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弄的?
弯弓张一时竟无言以答,只有满脸无辜。弯弓张老婆爱索利,几近洁癖,经常搞得弯弓张难以忍受。连客人进屋摸过的门把手,弯弓张的老婆都得用抹布揩过一遍,遑论其他。不过刚才之事,老婆发火还是情有可原。那污渍,从哪里来的呢?弯弓张想不通。再回想昨天回家,老婆因他给女儿办转学的事有了眉目,还特地给他炒了两样下酒菜。弯弓张就势一个电话把木子李叫来,两个人对饮了几盅,扯了一通象棋,却差点吵起来。并且木子李醺醺然走后,老婆又顺手用抹布揩了一下门把手。所以弯弓张躲在被窝里暗自发誓,非得把那可恶的污渍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既要一洗自己的冤屈,也好给老婆一个交代。
问题当然得从裤子上那块来历不明的污渍开始。首先,弯弓张断然否定是自己拉的屎。弯弓张坚信自己是个神志清楚的人,不会干这种只有老糊涂才会干的事。但这就意味着是别人拉的屎。那么究竟是谁拉的屎,且居然把屎拉到他的裤子上了呢?此说更为荒谬。既如此,弯弓张转而认为,未必非得断定这就是泡人拉的屎(色泽与气味似乎不对),而不是别的什么狗屎、猫屎、鸡屎、鸟屎或其他疑屎物?
疑屎物。弯弓张为自己独创了一个汉语词汇不禁小有得意。继而弯弓张开始客观且冷静地回顾昨天上午所经历的一切。因为中午他就回家了,之后再也没有出门。怎么说,那污渍绝不可能在家里弄到屁股上去。
昨天是周末。时值初冬,虽说有几分干冷,太阳却出得好。早上出门,老婆又叮嘱弯弓张记得办关于女儿转学的事。弯弓张满口答应,其实早就约好木子李八点左右去天心阁喝茶、吃包子,再照例找张麻石桌子下两盘象棋。虽说两人都是臭棋篓子,但旗鼓相当,经常因了悔棋而吵架。后来两人索性约定,每盘每人可各悔一脚棋,下完后仍是谁也不服谁。譬如某盘弯弓张赢了,木子李必定会说要不是你悔棋,赢得了我?反之,某盘若木子李赢了,弯弓张必定会说要不是你悔棋,赢得了我?固然也有悔棋仍输者,那么无论弯弓张或木子李,都只能悻悻然且愤愤然了。赢家则满脸得意忘形。并且妙就妙在,弯弓张与木子李的周末,玩完吵,吵完玩,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已记不得有多少年了。
不过弯弓张坚定地认为,即便这盘棋是他悔棋且仍然输了,他的屁股上也不至于有屎。输,或者赢,与屎,或者疑屎物,没有逻辑关联。何况弯弓张下完棋从石凳上起身,喜欢习惯性地拍拍屁股。若有屎,岂不,弯弓张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弯弓张躲在被窝里,排除了这个时间与地点跟屎有关的可能性。
两个人下完棋一起走出公园。走着走着意犹未尽,又开始复盘最后那盘棋,边走边下盲棋。开始十几步是老套路,不必提。至中盘,各有杀着儿。弯弓张说车七进三,木子李说不是不是,你是马四进六。弯弓张说怎么不是?你先是炮二平五,我接着是,木子李愤怒地打断弯弓张的话,说我先是兵五进一,你才马四退三!两人吵着吵着,弯弓张忽然停下脚步看看手表,九点二十五分了,赶紧对木子李说,懒得跟你争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却又回头,用手指着木子李的鼻子说,老子记得清清楚楚,老子是车六进四!
弯弓张当然不会忘记女儿转学的事情。何况他要去找的教育局的熟人,是他高中时暗恋过的女同学双木林呢。弯弓张已经约好她上午十点左右,两人在商场七楼的咖啡厅见面,也借此机会叙叙旧。弯弓张忽然想,双木林的耳朵,还是那么好看吗?想到这里,弯弓张觉得自己有些搞笑。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惦记着双木林的耳朵哩?两个人也不是说没有见面的机会,但老是错过。譬如有几回同学聚会,双木林去了,弯弓张偏生没去;弯弓张去了,双木林又偏生没去。事后弯弓张想,这恐怕就是没有缘分吧。
读高三时,弯弓张与双木林在教室里坐同一排,只是中间隔了个过道,只要转脸,眼中便是双木林。扎一个马尾,利利索索的样子。不能说长得很漂亮,但是经得看。既然大多看见的是侧面,显眼的当然是耳朵了。双木林耳朵的轮廓非常精致,又极具迂回曲折之妙,耳垂小巧却饱满。倘若恰巧透过逆光中瞥见,一只耳朵红得有明有暗,薄处红得几近透明,说是件艺术品亦不为过。乃至从不照镜子的弯弓张,放学后居然在家里对着镜子照起自己的耳朵来。
就这样,弯弓张暗恋上了双木林。乃至后来甚至形成了一个习惯,老喜欢观察别人的耳朵。弯弓张继而发现,他们班上的班花木易杨,漂亮固然数一,耳朵长得却实在不敢恭维,几乎没有耳垂。当然,更不堪入目的耳朵,非教政治的男老师耳东陈莫属了,两只耳朵就是两片风干的瘦腊肉。就是这样的耳朵,偏生是顺风耳。哪个学生讲他的坏话,他都知道。有一次,弯弓张在教室里背后讽刺耳东陈,说,看看他耳朵长的那模样,也配姓耳东陈?惹得一众同学大笑,都明白这是模仿《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说话。却不知怎的,此话果真传到耳东陈的耳朵里去了,他愤怒地将弯弓张唤到办公室,将其大骂了一通。乃至后来在校园里,学生们只要远远看见耳东陈,必定噤声,慌忙躲开。
弯弓张走出公园,穿过马路,到了二号地铁站B入口。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漫天掠过。弯弓张仰头,怔了怔,想,不会有鸟粪落下吧?待踏上地铁入口的自动扶梯,便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了。不意看见左侧出口方向的扶梯下方,有两个姑娘说笑着慢慢往上移过来。
远景,中景,近景。弯弓张下意识看了看离他最近的一只耳朵。远不及双木林。但两个姑娘的话语无意撞进弯弓张的耳中。其中之一说,哼,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个之二呢,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不由得引起了弯弓张莫大的好奇心。这姑娘说的谁呢?同事,抑或男友?且究竟是什么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掠过,从扶梯上很快至出口了,却不知后话如何,弯弓张有些遗憾。忘了说了,弯弓张做事之所以喜欢刨根究底,端赖于他天生就有的好奇心。明知自己已年近不惑,这样做不太好,又拿自己没办法。不过弯弓张也没把这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大毛病。何况他从来认为,好奇心是一切创造力的根源呢。
可惜,弯弓张一直未能做出什么有创造性的事情出来。他老婆之所以嫌弃他,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个,弯弓张自己也明白。
因为是周末,且是上午,地铁车厢里的乘客寥寥无几,两长排不锈钢座椅显得空空荡荡,泛出冷白的亮光。悬在空中的拉手轻微地晃动着,有一种略带诡异的感觉。弯弓张就近找个位置坐下,突然被烫了屁股一般又跳起来,细细看看椅面,很光滑的样子,显得很干净。但仍有几分狐疑,再用手摸了摸,确认无任何不明污渍,才拍拍屁股,放心坐下。
回忆至此,弯弓张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的神经果真出了毛病?昨天白天,他还压根不知道自己屁股上有污渍,断不会这里那里地疑神疑鬼呀。弯弓张在被窝里做了两次深呼吸,调整心绪,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昨天的经历,仍固执地与当下弯弓张的主观意识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真假莫辨。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呼啸着行驶。时不时有灯光一掠而过。几分钟一站,几分钟又一站。弯弓张照例低头看手机消磨时光。恰好看到一个与地铁有关的爱情故事。说是在流感多发期间,某男在某地铁口遇见一位漂亮姑娘,问他有没有多余的口罩。姑娘说她忘了带,没有口罩不让进站。某男正好有,便给她一只。某男暗暗盼着姑娘加他微信给钱。钱当然无所谓,关键是以后好趁机联系。不料姑娘却从小包里翻出来一枚硬币递给他。某男大失所望,接过硬币,看着那姑娘扭着屁股走远。这下勾起了弯弓张的兴趣,划过页面欲知后事如何,却被提示“付款阅读”。弯弓张有些气恼,即便喜欢刨根究底,但他哪里会上这类狗血故事的当,不要钱看还差不多。弯弓张从来认为自己是个有底线的人。
五六站过去,中山路站终于到了。这是个换乘站,候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弯弓张刚走到车厢门口,遂被一个红白蓝相间、巨大且鼓胀的编织袋顶住。弯弓张往左,编织袋也往左;弯弓张往右,编织袋也往右。弯弓张有点生气,索性利用惯性顺手一带,那编织袋底下的两只脚一个踉跄,连包带人差点摔进车厢。弯弓张挤出来,回头看看,但见一个精瘦汉子与一张惊慌的脸,坐在那只巨大的编织袋上,气喘未定的样子。弯弓张判断那人是个农民工,心里顿时又生出歉意,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
弯弓张比双木林早到几分钟。这间咖啡厅面积不大,灯光柔和,布置得蛮有情调,适合年轻人约会,弯弓张平时很少来。他约双木林到这里来,心里还有几分忐忑,但双木林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弯弓张找了张靠窗户的桌子,看看椅子,干干净净的。再看看对面的椅子,也干干净净的,这才放心落座。刚好,双木林进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居然客套地握了握手,彼此又笑了起来,竟没有一点生分的样子。当然,多年不见,互相恭维一番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不觉得肉麻。尤其弯弓张,觉得眼前的双木林有一种成熟女性之美,比高中生的她更具特别的魅力。
接下来当然是东拉西扯地聊天,多为回忆高中时代同学之间的糗事,且为之哈哈大笑。弯弓张倒也坦然,指着双木林说,高三时我还暗恋过你呢。双木林故作惊奇地说,是吗,不可能吧,男同学喜欢的应该是木易杨啊,她是班花。弯弓张很真诚地说,我没说假话。双木林仍然做出不信的样子,说,哼,我又长得不好看。弯弓张说,我那时候就喜欢你的样子,经得看。尤其是,弯弓张发现眼前的双木林的耳朵,半掩在烫发的里面,忽欲言又止了。双木林敏感到了,说,尤其什么?弯弓张更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掩饰说,没什么,喝咖啡喝咖啡。双木林却不依不饶了,假嗔道,弯弓张,你非说不可。弯弓张只好说,我那时候坐在你右边,你记得不?双木林说记得呀。弯弓张便说,所以我只要转脸看你,就看到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尤其好看。听弯弓张这样一说,双木林顿时满脸绯红,且不由自主捋了一下鬓角,反倒把耳朵全露出来了,自己却没意识到,只顾对弯弓张说,你们男生,个个坏!
话虽这样说,两个人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节选自2025年第3期《芙蓉》王平的短篇小说《污渍》)

王平,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著有小说集《雨打风吹去》《倒脱靴故事》《王平小说》。
来源:《芙蓉》
作者:王平
编辑:刘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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