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径分岔的旅程(中篇小说)
文/温亚军
我们小学在大队的中心位置。教室是大队以前的办公室,挤出的一部分临时改建成学校。不知道施工的哪个环节打碎了窗户上的玻璃,没人认,也没人负责,窗户没有再装玻璃。学生的朗读声少了遮挡,在办公区四处飘荡,吵得大队领导脑壳疼,他们索性搬到远处宽敞的戏楼去办公了。戏楼不再演戏后,用来安置大队的医疗站、铁匠铺、缝纫部,还有代销店,这些全被大队驱赶到学校这边。
学校有规定,上课期间不允许外人进入校园,把看病、修农具、缝衣服,还有来代销店称盐买醋的村民挡在了门外。村民意见很大,多次向大队反映,大队长与校方协商,适当考虑将看病、修农具的人放进来,像其他缝衣服、称盐买醋的人,课间十分钟留给他们就行。我们的林校长是公办教师,工资由上边给发,他家在外地,不用在本大队记工分领口粮,他不受大队的任何牵制,所以他不给大队长这个面子,声称学校不是集市,让人随便出入会分散学生的注意力,影响他们的学习。学生是国家的未来、栋梁,不能随意干扰未来栋梁的学习环境。
代销店主任对林校长早已心存不满,他们的利润在全县代销系统跌至最后一名,挨了不少批评,他给大队长出招,把院子后面原来的库房拆掉,就说是危房,为消除安全隐患,谁也没法阻拦。拆除后留下一个大豁口,大队推托没钱修围墙,到那时校门形同虚设,村民可以随便出入,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这招真损。
库房原是大队的资产,没有交给学校,大队部搬走后,库房一直空着,说成危房也不为过。但拆除库房时,竟然拆了后面一户人家的山墙。这堵山墙归大队库房所有,那户人家当年建房时,为少砌一堵墙,直接倚靠在库房这面墙上修建,不算是承重墙,房屋倒塌不了,可墙拆除了,那户人家屋内的情形一目了然。刚好,这间屋是孩子们的卧房,炕上的破衣烂衫暴露无遗。趁那家人用玉米秆遮挡之前,我们赶紧跑过去凑热闹,看到那家的炕席被烟熏得焦黄,中间还有个脸盆大小的破洞,用牛皮纸糊住了,从上面的字迹分辨,牛皮纸是水泥包装袋。很快,玉米秆挡住了视线,炕上的情形看不到了。可玉米秆没法遮到屋顶,留下巨大的缺口。我们小声议论,这家娃真幸福,晚上睡在炕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那要是刮风下雨了,怎么办呀?高年级的女同学感叹。
盖着塑料布睡觉啊,那得多浪漫。
我们把那家人的生活想象成童话世界时,学校可遭殃了,校园如同集市,人来人往。当然,并不全是来这里买东西或办其他事的,有一部分人出于好奇,纯粹是过来溜达的,累了,随便往哪个墙根处一坐,歇息歇息,反正不用掏钱,来都来了。林校长天天站在某个教室旁边,愁眉苦脸地盯着从豁口进出的人,看谁都像称盐买醋的农民。我们那会儿入学普遍比较晚,八九岁才上一年级很正常,林校长成天板着个脸,吓得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了林校长全绕道跑开。我们一年级的学生,还没多少羞耻心,坐在教室盼望着下课,只要铃声一响,课桌上的书本都懒得收,起身往外冲,看谁能跑在最前头,冲进代销店,指头放嘴里吮湿,蘸水泥台面上撒掉的白砂糖。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已有了顾忌,尽管心里也想,碍于面子,站在各自的教室门口,看我们这些步他们后尘者的笑话。每次跑在最前面的,是我们班的郭益林,他的脑子有间歇性迟钝,这是老师给他总结出来的病症,精辟准确,他除了学习成绩,其他都能争到第一。当然,跑进代销店,大多数时候水泥台面上并没有撒掉的白砂糖,指头能蘸一丝盐的咸味,也算没空跑一趟。后来,有同学总结出规律,代销店主任每到周六中午放学时分,会故意在台面上撒些白砂糖,吸引我们这些小孩去凑热闹。
周六下午不上课,林校长提前把他的皮鞋擦得锃亮,放在外面的窗沿上晾着,准备放学后穿上它回外地的家。他的宿舍在代销店隔壁,我们一窝蜂往代销店跑时,大家都长着眼睛,谁也不敢把林校长的皮鞋撞到地下,可大家奔跑时扬起的灰尘,在那双皮鞋上能落下薄薄的一层。锃亮的皮鞋显得没那么亮了,放学后林校长穿上皮鞋,还得再擦一遍。代销店主任的目的就达到了。
学校规定,每周的一三五早上出操,点名时如果谁不在,按旷课处理。尤其是周一早晨,在家刚放松了一天心情,得提前赶到学校,排成稀稀拉拉的长队,沿着校园内跑圈子,一点新鲜感都没有,大家索然无味,无精打采地应付着。
可是,有人觉得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拆除了大队的库房后,多出来的大豁口处,站着“哆来咪发”四个小孩,是我们的忠实观众。他们是被拆掉山墙的那家人,没有了墙的遮挡,我们跑步的热闹声,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他们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鸟窝似的,却站成一排痴迷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全是羡慕和向往。
郭益林每圈跑到豁口处,气得要对那四个小孩吼骂几声。当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怕被老师听见,他骂他们不懂得好赖,明明不用起这么早,偏要爬起来看我们这种无聊的热闹。
“这会儿你脑子不迟钝了?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对郭益林心中早已有气,代销店撒掉的白砂糖全让他一人独占了,我每次都是陪跑。这个时候不呛他一句,更待何时。
没想到郭益林比我想象的胆大,他竟然扯着我跑出队伍,站定后大声对我说:“你敢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胆子小,哪敢在这种场合说,同学们边跑边扭头看向我们,眼看老师朝这边跑过来了。我挣脱开郭益林,迅速钻进队伍。郭益林一脸怒色地看着我的背影,他居然明目张胆地站在队伍外面,老师来到他跟前了,他都没想着往队伍里跑。我真信了,郭益林是老师说的间歇性迟钝,老师训斥他故意捣乱时,他还挺委屈呢。
放学后,郭益林把我堵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霸凌的意思,那时候的学生不敢有这种想法,而且,虽然他看上去比我壮实一些,力气却不见得比我大多少。他认真地告诉我,那四个小孩的父亲名叫常福仁,曾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现在还在监狱关着呢,不然,他们为什么不上学,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因为他们是犯人的子女,学校不敢收,家里穷得买不起衣服。
盗窃犯生那么多孩子,是不是养活不了,才去偷盗的?我心里瞬间生出一丝不忍:“那你还骂他们?没一点同情心。他们上不了学,才羡慕我们呢,看一下我们跑步,又能怎样,难不成能把你的衣服看到他们身上?”
“你这是立场不坚定,学习再好也没用。”郭益林气呼呼地说,“明天我得告诉老师去,可老师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怎么办啊?”他立马又泄气了。学习落后生在老师眼里,真话也能成为假话。
郭益林显然不喜欢“哆来咪发”兄妹四个,我不知道人家碍他什么事儿,他想要告诉老师什么呢?就算“哆来咪发”的父亲是盗窃犯,他们又不是,干吗厌恶他们?郭益林还真多事,早操时只要看到“哆来咪发”站在豁口那儿,他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哼”一声,到了跟前,白他们一眼,边跑边轰赶他们:“滚开,大早上不嫌埋汰!”起初,“哆来咪发”还配合一下郭益林,年龄小点的“咪发”转身跑走,“哆来”两个毕竟长得高一些,象征性往后缩下身子,后来大概见碍不着谁,或者是郭益林拿他们没办法,又重新磨磨蹭蹭回来,在豁口那边站定。郭益林见状气得直往地上吐唾沫,可他没有其他办法,他比“哆来咪发”大不了多少,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打他们兄妹吧,况且他能不能打得过,还得另说。
(节选2025年第4期《芙蓉》温亚军的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旅程》)

温亚军,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无岸之海》等七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三十多部,长篇纪实散文《沙漠之水》等。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国文字。
来源:《芙蓉》
作者:温亚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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