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马哈/摄
天水(短篇小说)
文/朱辉
1
青龙山绵延巍峨。初春时节,万物萌发,山坡上色彩斑斓。最绚烂的是油菜花,一开就是一大片,很汹涌的样子,好像要淌下来,铺满整个山坡。其实每一片油菜花都有自己的主人,泾渭分明,边界清晰。那些住在山坡上的人家,把房前屋后的地平整了,随意种些东西。更多的山地荒着,稀稀拉拉地长着灌木;间或有一些松柏,立在奇形怪状的岩石边。
山上有座宝严寺。山道弯弯,蜿蜒而上,香客络绎不绝。山道铺着石阶,陡而弯,像一条盘旋的长龙。慢慢爬上去,得要半小时,体力好的也渐渐开始喘气,不时有人停下来歇歇。路两边杂草丛生,鸟鸣啁啾,有人不声不响在地里忙活,这是日常的光景,游人们并不在意。
离寺不远的拐弯处,有个人在挖土。他显然不是在种地,也不像是在栽树,栽树不需要挖这么大、这么深。有人好奇,见人家忙得满身大汗,也不好意思开口了。沿途有不少算命打卦的人,面前摆块木板,或是挂一面旗子,高深莫测地蹲在路边,卖香的小贩们已经在前面热情地招呼。抬头望去,香云缭绕,宝严寺已露出了一角,于是鼓鼓劲,继续往上爬。
阿贵停下手里的锹,拄着,喘口气。这地一半石头一半土,挖起来吃劲。他身上汗津津的,山风一吹,一身鸡皮疙瘩。山上传来悠扬的钟磬声,和尚们在做晚课了。阿贵搓搓手,刚拿起镐头,小芸过来了。小芸是他女儿,正上高中,她放学回来了。小芸问:爹,你干啥呢?
阿贵扬起了镐头往下刨,没说话。
小芸说:这地方能种出啥呀?
阿贵停住手,说你先回家吧。
山道上,卖香的桂英笑着说:你爹挖金子哩。
阿贵笑笑,并不接话,让小芸先回家。自从开挖,就不断有乡邻问他,这是要干啥,他都说挖树根啦,取土啊,总之随口胡扯一句,搞得人家云里雾里,觉得他是发神经,吃饱了撑的。撑的就撑的吧,他要干什么,自己清楚得很。
镐头震得虎口都疼。太阳下山了,天色已向晚,阿贵把挖出的石头搬到一边,拎上大锹镐头回家了。他家就在东边不远处,两上两下的小砖楼。他擦把脸,朝桌子底下瞅瞅。那儿扔着个两尺多长的龙头,石头的,他拿脚踢踢,石龙头十分敦实,只稍稍晃一晃。
手机响了,是卖水泥和沙子的,他们约时间送货上门。小芸在厨房里煮饭,阿贵大声说:送水泥的人来了,别让他们摆家里,直接送到我那儿。小芸说人家要是不肯呢?阿贵说,不送到坑边就不给钱!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家里的零钱你不要花掉,你抽屉里那些钢镚,都给我留着。
2
阿贵看起来普通,和镇上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他是见过世面的。他闯过江湖。
挖坑到底要做什么,他倒不是故意要瞒着女儿。他喜欢不哼不哈地做一件事,胸有成竹,出水才见两腿泥。早些年,大家都起了发财的心,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招,但这地方人多地少,又全是山地,地里是刨不出钱的。阿贵是个心野的人,他不愿窝在山镇。人家到青龙山旅游,他跑到山外转悠,不承想也就找到了路子。
本来是想耍猴的,那个来钱快。但山上早就没有猴子了,有猴子他也捉不到,捉到了也没师傅教他。他在省城落下脚来,弄了十几个玩具猴子摆在地上,自己动手做了一大把竹圈,做起了套圈的生意。谁套到就把猴子拿走,他再补上。一大片猴子,重点是最远处的龙头,这是他最重的家什,从老家带来的,谁套到龙头就赢十块,套一次五块。这个最来钱,没有人不觉得自己很容易套上,你平平地摆上去确实也套得上,但阿贵做竹圈很有诀窍,要的就是你觉得手到擒来,却必定会输钱。
套圈的场子摆在省城最大的公园门口,大半年都没事,有一天却被人打跑了。隔三岔五来捣个蛋他也不惧,公园边混饭吃的小混混闹过,输急了眼的游人也吵过,甚至城管也来赶过,阿贵把猴子收收走开,一会儿再回来开张。龙头他都不带走,反正摆在那儿也没人要。但这次不行了,他撑不住了,先是输急了眼的一个小伙子先开骂,然后很多小混混来助拳,最后城管来了,卡车一停,哗啦啦下来十几个戴大盖帽的,猴子被踢得乱飞,老龙头也被操走了,连他都被逮上了车。他打躬作揖写保证,这才被放出来。放出来他不走,又在那里赖了一天,交了罚款才把龙头要回来。
这些事他回到镇上当然不说,吹的都是光辉事迹。在家蹲了多半年,还是闷不住。那时他老婆还在,小芸上学,他跟老婆说出去打工,在小芸床头放一个摆地摊剩下的猴子,又走了。这次他没有带上龙头,太重,他不是出去打工,是打拳,兼带表演气功。其实青龙山并不是嵩山,宝严寺就是建起来也不是少林寺,他有个鬼的武功。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地方民风彪悍,会武的人真不少,看得多了,花拳绣腿他也能来两下。就靠这两下子,套猴子那一回,那么多人一齐来,他才没有断胳臂折腿。气功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气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没就没,说有就有。
这样又在外面混了两年,还带了一个徒弟小龙。小龙也是山区的,老家离他们镇子百把里,老是到他场子边看热闹,他看上小龙骨骼清奇,脑瓜子灵,就带上一起干。也确实需要这么个帮手。他表演的气功很威武,劈砖。三块五块,最多六块砖头,他扎个马步,运运气,吼一声,一掌下去,砖头全断成两半。端着铜锣转一圈:在下功夫粗浅,初来贵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圈转下来,铜锣总能增加点分量。小龙当助手,热场打锣,吆喝收钱他就不出面了,劈砖头还是他亲自上阵。小龙还管搬砖垒砖,他们用的砖头都不是现场捡的,城里干净,你也捡不到。要把砖头搬到场子,没把子力气还真不行。小龙也不白干,阿贵带他分钱。
确实是能挣到钱,回镇上就带回去。小芸抽屉里有很多钢镚,一抓一大把,都是那时留下的。不过武功这行当,他干了年把也不干了。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老婆病了,拖了一年多,他不得不回去。这时青龙山的宝严寺也建起来了,据说不少人家找到了挣钱的新门道,他也想回去看看。其实他的气功做不下去,还有原因,但具体情况,他绝口不提。他也到宝严寺请过香许过愿,但老婆的病还是越来越重,终于撒手去了。他只得陪着女儿在家里住了下来。
他没事就在地里转悠,到宝严寺看看。宝严寺不大,也就是个大四合院。正殿里供着释迦牟尼和他的两个弟子,阿难、迦叶,两边有八大金刚护法。也有东西配殿和藏经阁,但藏经阁一年到头关着,透过窗户看进去,看不到有多少佛经。寺建在半山腰,前面是一块平地,立着大香炉。一面照壁,上写:度一切苦厄。
据说宝严寺始建于唐代,历朝均有修缮,几十年前,当然是彻底平掉了。这些年市井兴旺,才在原地建起来。住持带着几个和尚,暮鼓晨钟,井井有条。虽说规模不大,但香火很盛。初一、十五人最多,主要是四乡八舍的本地人;其他的日子则游客居多,双休日更热闹。青龙山本就是风景名胜,山峰奇崛,外地人慕名而来,顺便也来敬香拜佛,求的无非是遇难成祥,升官发财,诸事顺心。阿贵也往功德箱里布施过二十块钱,两张,老婆死后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钱来,他肯定自己塞进去的两张票子早已不在里面了。
小芸上学也要花钱,她抽屉里的钢镚都见着少,阿贵岂能坐吃山空?他家在山脚,宝严寺就在半山腰,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那么多人靠着宝严寺,却只会卖香,挖笋采蘑菇卖山珍,开农家乐;还有的戴副墨镜,装瞎子算命打卦,都是老路子。阿贵的墨镜倒是现成,是玩气功时摆威武的,但他瞧不上这些营生——格局太低,高度不够!那些漫山遍野挖笋的,就是把山挖平了,又能挖出几个钱来?他思着想着,突然眼睛发亮,福至心灵了。他到自家那块地里转了一圈,呵呵笑了起来。回到家,找到了铁锹,又找镐头。没找到,他去镇上买了一把。
3
他天天不声不响地挖坑,心里很羡慕寺里的住持庭空。庭空有一天晚课后,出寺到下面看了看,他站了半天,阿贵不理他。他单手在胸前一立,没说什么就走了。阿贵挖的坑离山道也还有段距离,他不好干预。坑已有一间房子大小,也就半人深。阿贵还没有停工的意思。还是小和尚先发现了蹊跷,他到坑边去的时候,看见水坑已经用石头衬了里,阿贵正和一个帮手合力把一个石龙头往池壁上安。洞是留好的,大小合适,龙头一冲就顶进去了。阿贵仔细在龙头周围补着水泥。小和尚摸摸光头,忍不住问:这位施主你,你弄这个做什么?他想问是不是养鱼,却觉得不像。阿贵笑嘻嘻地接道:我养鱼哩。小和尚想:这不成了放生池吗?可这也太浅太小了啊,想再问,见阿贵笑得怪异,就匆匆走了。他回去告诉师傅,庭空半晌没说话,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水池是傍晚完工的。第二天,上山的香客们路过这里,谁也没有在意这个水池;看到了,也没往心里去。赶早做生意的乡邻们,站在山道上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池子里已汇了半池水,龙头伸出池壁,龙口张开,上唇高抬,眼珠突出,十分威武。龙头映在水里,是个双龙戏珠的架势,一只青蛙在水里游得悠闲自在。这些人都不晓得阿贵曾做过猴子套圈的生意,他们当然想不出池子的用途。连算命打卦、号称能预知后事的里李半仙也咂着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青山幽幽,虫鸣鸟唱。阿贵一天都没有到这里来。小芸来了一回,随你怎么问她都不应声,看了一眼就走了。
第三天早上,有个人在池子那里大呼小叫。他无意间发现,池子里龙头的下面,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仔细一看,是钱,一块钱的钢镚,好几个!他又惊又喜,想去捞起来,却不敢。宝严寺的檐角威严地伸向天空,他不怕身上搞湿,怕的是佛祖怪罪。他是个外地来的游客,见多识广,脑袋一转就懂了。他从口袋摸出几个钱来,隔着池子站好,瞄准龙头,手一扬,钢镚当的一声,掉到水里去了。再扔,还是不行。他稳稳神站好,又一扔,钢镚飞出弧线,落到了龙口里。他大喜,双手合十,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很多人围着看。马上就有人学样。一对外地的小夫妻,他们的准头显然不行,男的扔到第五个才扔进龙嘴,那女的钢镚都扔完了还没扔进去,都要哭了。男的在她脸上亲一口,连哄带劝才把她拉走。
阿贵站在他家的平顶上看着这一幕,嘻嘻笑了。人家种田,他阿贵是在种钱哩。那第一个朝龙嘴扔钱的倒蛮帮忙的,他本来安排小芸去示范,丫头就是不肯。小芸示范的效果当然比不上游人自发,阿贵下了平顶,朝池子那边伸个大拇指,恨不得去敬那人一支烟。不过女儿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她抽屉里的钢镚就派上了用场。他拍拍小芸的脑袋,小芸头让一下,嘴里嘁一声,以示不屑。
阿贵说:我这可是个聚宝盆哩!
4
小芸不怎么听话,她妈在世时母女俩还常常叽叽咕咕说私房话,她妈一走,小芸跟他爹没话说。一说就顶。功课原本就不算好,现在呢,不开心了,有时连学校都肯不去,整天抱着个手机,阿贵拿她没办法。今后她少不得要花钱,幸亏这池子终究是做成了。谁能想到,那个早年在山上捡来的龙头,还能派上这个用场?
龙遇水而兴,果然要和水配在一起才有灵性。龙嘴里,滴答滴答地往池子里滴水,这就是个细水长流的景象。流水账流水账,说的不就是流来的钱吗?他挖池子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挖的是个聚宝盆,但不能朝外说,想不到,“许愿池”这名字倒传开来了。镇上人这么喊,外地客还有访着这个名字来找的。其实,哪里需要找呢,你到青龙山,宝严寺必去;要到宝严寺,只有山道一条;山道弯曲盘旋,你朝东随意张望,许愿池迟早会跳入你的眼帘。下山道往东一拐,十几二十步路就到了。
到宝严寺来的人,多少都带着点心愿。都说许愿池很灵。扔钱祝祷的人,不会注意到不远处的那栋两层砖楼上,有个人正朝这边张望。
阿贵现在最喜欢他家的平顶。他搬一把躺椅,惬意地在楼顶晒太阳。他眯着眼,扭头朝池子那边看看,太阳光金晃晃、银灿灿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真好听。他基本上不要操心生计了,每天要做的就一件事:去捞钱。他做了个平头的操子,人不要下水,贴着池底来回操几趟,基本能做到一钱不漏;漏几个也不要紧,这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漏下来的正好做引子。
真是络绎不绝哩,有时候居然要排队。池子到山道的那一段路,常常站满了人。池水渗出来,地上有点湿滑,阿贵弄了些砖头来,把路铺平垫高了,这一来,许愿池就成了宝严寺的一部分——至少外地的香客是这么看的。池子里每天收获的钢镚都有斤把重,有时候有好几斤。他开始还用称来称称,后来懒得称了,他有数。一块的,八十几个一斤,里面要是五角的多,那就是一斤一百个上下。他捏着个一元的钢镚,手指一弹,凑到耳边,想听到袁大头的嗡嗡声。他当然听不到,不过他不计较。
这是钱。是源源不断的钱啊。
有时也有点好奇,那些来许愿的男女,他们叽叽咕咕的,许的是些什么愿呢?人家当然不会告诉他,他只知道他自己去宝严寺,要的是“万事如意,心想事成”,这包罗万象,包括了老婆的病能好,自然也包括发财。他在佛面前绝不提发财两个字,在佛前露底不好。这不,他可不是心想事成了吗?当然了,其他的心愿他也还有,主要是关于小芸。他盼望着女儿出息,嫁个好人,有个好前程。就这一个女儿,他还指着她养老哩。
宝严寺他不再去了,总觉得瞒了佛,有点不好意思。突然又得意起来:连孙悟空都不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他这不是在如来佛脚下翻了个漂亮的筋斗吗?
四乡八舍都知道阿贵发财了。邻居们很懊恼,自己怎么就想不出这般好主意。他们也有地离山道不远,但他们没有那个龙头,都说有神灵附在上面。谁有那个龙头,就是老天赏饭吃。阿贵去捞钱,都是半夜,没有人去看过,只看见池子那边有光亮,手电筒乱晃。渐渐地传得神了,说有人晚上抢在阿贵前面去捞钱,钱都捞到了,又起了贪心,站到龙头上跳,想把龙头偷走,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金光,龙头一摇,一头栽下来,腿都摔断了。
谁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道摔断腿的是谁,但大家都信。这阿贵肯定是“放阴”了,池子动不得。“放阴”是他们祖祖辈辈的习俗,捉野物的笼子套子夹子之类,别人安好的,你动不得,看见野物在挣扎你也不能碰——人家是放了阴的,动了就要有灾殃。所以阿贵的许愿池,你只能眼馋。本地人遇到事,忍不住要许愿,他们也到这个池子来,只不过投钱时有点不甘心,扔的多是一角五角的,算是还了个价。
阿贵对别人许什么愿已经没多大兴趣了,唯一希望的,是他们不要学精了使坏,诅咒这个池子垮掉。那边,几个年轻人扔钱时嘻嘻哈哈地打闹,阿贵觉得他们不够严肃,有些不满。忽然,他眼睛亮了一下,心中一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5
转眼间就到了雨季。天晴一阵,阴一阵,得空就下雨。雨时大时小,山道湿漉漉的,发亮。许愿池里的龙头,滴水成了线,幸亏水池原本就有渗漏,漫不出。
阿贵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水池边的小伙子那天他没看真切,这让他有点没底。这池子怕不会就这么顺风顺水的,他担心有人打横炮。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中午时分,镇上的李副镇长到他家来了。开口就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把阿贵喊到池子边,说:你这是私挖山地。
阿贵说:这是我的地,我想挖就挖。
李镇长说:你没有手续,要取缔。
阿贵手朝山坡一舞说:人家满山挖笋采药你不管,乱圈山地养鸡养鸭你也不管,你管我个在自家地里做景观的!我这是美化环境哩!
李镇长瞪大眼睛:你这是景观?
阿贵笑而不语。池子里有几条小鱼,优哉游哉在吃水。一共四条,他放进去两条,另两条不知是生出来的,还是钻进去的。见有人说话,惊到池底去了。
李镇长说:你这是搞迷信,是截和!
阿贵说:搞迷信是搞迷信,截和是赌博,两码事嘛,我到底是个啥罪名?你不要乱扣帽子哎!
镇长说不出话。这时已有不少人围观,鼓噪起来,乱哄哄,但听不出态度。镇长面子下不来,气呼呼地说:你嘴凶,强拆!这不就是搞迷信吗?这时有人插话道:还真不能算搞迷信。众人都看他。他指着山上说:这是搞迷信,那宝严寺算啥?
镇长语塞。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也怕触霉头。那插话的凑过去,小声说:人家就是个景观,外地人到这里随喜随喜,不也增加客流吗?没坏处。强拆你还要费工,这地方,挖掘机都上不来的。
这话大家其实都听见了。镇长不能怂下去,说:反正我们要采取措施。你等着瞧——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插话的笑道:我路过的。
宝严寺的小和尚也站在山道上看。他僧衣僧鞋,光头亮亮的,他大声说:这龙头是我们寺里的。要物归原主,才善哉善哉。他文绉绉的,大家全笑起来。镇长说:这我们不管。池子要有措施。
镇长说完甩手走了。他何尝想管这种事?自古以来,民不举官不究,但既然出面说了话,总不能就这么拉倒。第二天镇上来了两个人,带来一段铁丝网,往岔道前一立。不过一天过后,就被人扯掉了。铁丝网有弹性,卷成一团,沿山坡滚出去老远,绞上了许多残枝败叶,像个大刺猬。
阿贵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插话帮腔的,他心里略一咯噔。他回家,那人也跟来了。阿贵佯装看不见。师傅!那人拱一拱手行礼,阿贵耷拉的眼皮抬一抬,还是不理。是小龙,他徒弟。鬼精着哩。小龙说:师傅,你是师傅,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还是念着师傅的好。他正色说:有个事,师傅你要小心。阿贵斜眼看看他。小龙说:你不得不防着哩。阿贵说:你说镇上?小龙说:不是。他们不会掀大浪。
小龙还真说得不错。第二天铁丝网拦起,阿贵要去扯掉,被小龙拦住,说不要你动手,自有人出手,许愿的比你急。他还真说对了。他说麻烦还是在龙头上,龙头是宝严寺的,那小和尚嘴里善哉善哉,你不得不防啊。
铁丝网被拉掉不久,小和尚果真来了。阿贵跟着他来到池边。小和尚板着脸,双手合十,手一指那龙头道:这龙头是我们宝严寺的滴水。我要拿走。
那会儿雨住了,龙嘴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像是在说小和尚所言不虚。
阿贵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说话。
小和尚说:这是宝严寺基台上的物件,一共四个,大前年重建,还少两个,有一个就在这儿。
小龙说:不对啊,你们寺里,不是四个全在吗?我们都看见的。小芸说:是呀是呀,四个,一个不少。她放学了,看见和尚来要龙头,也跟过来帮腔。
小芸长得很俏,小和尚脸一红,立即又沉下脸说:有两个是找人雕的,不是真的,真的是这个。
小龙说:你口说无凭,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啦?
小芸说:是啊是啊。
当面锣对面鼓的是小龙小芸,小和尚知道阿贵才是正主儿,对着他说:你不知道,这龙头不是龙,叫螭,这物件叫螭首。龙生九子,螭排第九。螭专管排水,这叫螭首散水……
小芸嘴一撇打断他道:你这小和尚,颠三倒四,又说是龙,又说是螭。我们不晓得什么螭不螭的,你叫它,螭!螭——你把它叫应了就是你的。
阿贵没想到小和尚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本有些慌张,却发现女儿管用了,既贴心,又会说。不等他开口,小龙哧地笑道:小师傅,我们都看见了,你叫它螭,它没搭理你,也不见得会跟你走;我们叫它龙,它倒是还待在这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小和尚气得结结巴巴指着小龙。如果不是戒律不许“口出恶言”,他就要骂人了。阿贵也觉得小龙的话有点无赖,笑嘻嘻地上前说:你说是你们的,宝严寺我们也不敢得罪,这样吧,龙头我卸下来,拿到寺里比比,要是和你们那里的一样,那就留在寺里,这总行了吧?
小和尚大喜过望。他一个出家人,总不能动手抢,人家既这么说,他只能念着阿弥陀佛,合着掌表示感谢。小龙动手,阿贵帮忙,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龙头卸下来,搬上了山。住持庭空从殿里迎出来,手执念珠,站在一边。
他们围着正殿走了一圈。基台四角,四个龙头,翘首四方。两个是老龙头,另两个是新的,任谁一眼都能看出;两个老的和小龙手上的一模一样,这也一目了然。小和尚面有得色,不想阿贵突然问:这石梁都还是原来的,对不?
小和尚脱口道:对。
阿贵说:那我们得对一对。断口对得上,就是寺里的。他的意思是,对不上就不认。小和尚要反对,却觉得说不出理由。庭空一言不发,只远远望着。小龙腿脚快,片刻工夫就去把锤子凿子拿来了,还拎着半桶水泥。那新龙头用水泥接在石梁上,断口敷得平平的。小龙操起家伙就开干,抬头说:放心,保证还给你弄好。片刻工夫,两个新龙头下来了,带来的龙头往上一比,不对;再比第二个,也是不对。小和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着石梁两头乱七八糟,一片狼藉,皱着眉头嘟嘟哝哝地念叨:罪过罪过。小芸说:你瞎说八道,就是罪过。小龙笑道:我马上给你恢复原样,看都看不出。
他手脚真是麻利。两个新龙头又安回去了,水泥一敷,确实不容易看出。阿贵找来砖头,仔细在龙头下垫好,朝正殿拱拱手,带着龙头下山去了。
小和尚慢慢走近师傅身边,低着头不敢说话。有山风掠过,松涛阵阵。庭空说:佛家说的三毒,你还记得吗?
小和尚说:记得。贪、嗔、痴。
庭空颔首道:世人皆痴,执念在心;贪,也在所难免;但你不该嗔。
小和尚红着脸点头。阿贵三人迤逦而去,下了山道,走向镜子般的水池。小和尚忍不住指着那条岔路说:师傅,他们这不是旁门左道吗?他忍住了“歪路”这两个字。庭空看他一眼说:什么是嗔?嗔就是怒。
6
阿贵三人下去,就手把龙头又安好了。龙头比以前短了一截,不过没关系,谁会注意这个?小龙精壮结实,是个好劳力,他下水,阿贵站在池子边比划比划就行了。小龙已经管了用,但阿贵对他总有点心存狐疑。
寺里来讨龙头,若不是依了小龙的主意,提前把龙脖子敲掉一截,还真不好收场。他跟小龙本就是萍水相逢,并不知根知底,这小子满脑瓜子都是小聪明,害得阿贵气功玩不下去就是他。阿贵会个屁功,砸的砖都是断砖,用胶水粘过的。那天他拉开架势,几掌下去,砖纹丝不动。他傻眼了。硬着头皮再劈,掌缘都破了,砖头也不理他。观众鼓噪起来,这小子站在一边讪笑。阿贵在哄笑中落荒而逃,还没忘掉带走一块砖头。回去一看他就明白了:砖头被换了,全是整砖!再找小龙,早没影儿了。
他算是被结结实实坑过一回,想来是为分钱。听说小龙后来去推销胶水,也不知道真假,恐怕混得也不怎么好。现在他又跑过来,贴心贴肺的,浑身像是涂了胶水。他们都绝口不提砖头的事。小龙又勤快又卖力,识相得很,阿贵不好赶他走,让他暂时住在院子里的小屋里。
阿贵有自己的算盘。他家需要个壮劳力,小龙各项农活样样上手,也不提钱,过了秋收再叫他走人不迟。另外呢,小芸也不反感他,他见多识广,时常逗得小芸咯咯笑,丫头还变文静了,很少再跟他这当爹的顶嘴;也肯去学校了,虽不知道成绩有没有长进,但至少不逃学了。小龙有一次还当着阿贵的面,说她要好好读书,男人怎么都好混的,打工耍猴打拳卖狗皮膏药都有饭吃,女人最好还要读书。阿贵心里暗暗点头。
池子的人流最近却不太旺。原因很明了,雨季。这雨你可以说是每天下一两场,也可以说是一场雨下了两个多月,时大时小,地上总也不干。山道湿滑,游人零落,许愿池自然也清淡。阿贵有些着急。必须想想办法了。
毕竟是年轻人,小龙有天把手机举过来让他看,原来是他的池子,上网了,还配了音!小龙拿腔拿调地说着普通话,这池子怎么走,多么灵;拍得也讲究,先是宝严寺,高大巍峨,然后是山道,一拐,就是许愿池;有不少人在默祷,扔钱。
年轻人的脑瓜子就是好使啊,他阿贵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小芸也佩服地看着小龙,还四处转发。不过宣传的手段进步了,来许愿的人并没有增加多少。青龙山地处偏僻,连绵阴雨,来宝严寺的人少,许愿池也就不得兴旺。阿贵发愁,在家里摔锅打盆,发无名火。还是小龙,又出新招,也许小芸也跟着帮了忙,阿贵事先并不晓得。但传言比山风还跑得快,吹得远,他很快就听说,本县有人买彩票中了大奖,有说两百万的,还有的说是五百万,数字大得吓死人。阿贵不买彩票,也完全不懂,他只关心他的池子,只要细水长流,他也会有很多钱,彩票不关他的事。可这传言慢慢有点怪了,朝他这边聚过来了,很多人都说中奖的就在他们镇上,那人蒙了个猴脸去领的奖,他们在电视上看见了;还说中奖的人买了好几年彩票,一直不中,到阿贵的池子许了个愿,天上就掉了个大馅饼。有人狐疑地看着阿贵,说难不成中奖的就是你?阿贵一愣,说他瞎扯淡。
大家都在瞎猜。也有人说中奖的是小龙,小龙的回答是扯。小芸更简单,谁到她家试探,她就叫人滚蛋。算命的李瞎子不好好去骗人,也来转悠,小芸说:你不是号称半仙吗?要中也是你中啊,你想钱想疯咯!最后还是两个字:滚蛋!
那一阵子镇上人彼此串门,互相打听,还探头探脑的。他们认为只要发现领奖时那人戴的猴子面具,那就真相大白了。他们还没发现猴子面具,阿贵的池子又开始兴旺了,不但尽复旧观,人比此前还要多。这是把池子暂时和宝严寺隔开了,许愿池专管发财。湿淋淋的天气,浇不灭发财梦。山道上人来客往,池子前许愿扔钱的人源源不断。阿贵喜出望外。他虽不知道这事的内幕,也猜出是小龙的手段。晚上喝酒,师徒俩对喝,小芸风摆柳似的端菜盛饭。她掏出手机给他爹看。是一段视频,升级了,更高端了。这次没有宝严寺的镜头,直接是好多人在排队许愿,扔钱扔得叮叮当当的。龙头在滴水,水池里钢镚落了无数,像是池子里刚杀过鱼,一大片鱼鳞。小龙这次不再配音,站在池边直接说:奖池懂不懂?这就是奖池啊!池子里水少,你中了,得的钱就少,等池子里水满了,你运气一到,水坝都兜不住,全是你的!这话很搞笑,小芸扑哧笑起来,手机里也笑了一声,这下阿贵知道,视频是小芸拍的。
阿贵平生不服人,可这会儿他有点服小龙。这小子鬼点子比鱼子都多。他当然看出小龙对小芸有意思,说不定他这次就是冲着小芸来的。但那砖头的事,就像胶水一样,一时洗不掉。他就这么个养老的女儿,小龙是个做上门女婿的人吗?他阿贵未见得弄得过他呢!
最上心的还是池子。只有这个,才山高水长。如果那龙头的水能一直就这么滴着流着,他何愁等不到个称心的女婿?雨歇时,他站上二楼平台,看着人往龙嘴里扔钱,有模有样地祝祷,心中不免暗暗发笑:你们就想一把几百万,真黑心,哪有这种好事?还是细水长流的好。
7
小龙的招数确有奇效,但考虑后果,阿贵认为,也只能算是中策。说下策当然过分,那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阿贵捞钱的操子确实是重了;上策呢,肯定说不上。镇上人对他的态度显然大不如前了,阴阳怪气的,皮笑肉不笑。唯一诚心夸他的,也就镇上那个独家卖彩票的,可他对那个视频还有意见,要是说明中奖的彩票就是在本镇买的,那才够意思。
李镇长已久不登门,那天忽然又来了。他是干部,他不东张西望,却有点东拉西扯。大家都没有提铁丝网的事,阿贵敬烟递茶,满脸是笑,但心里寸着劲儿。李镇长说起脱贫,说起旅游,说宝严寺贡献不小,顺嘴也说,阿贵的池子对提升本镇知名度也有贡献:往低里说,你这是拾遗补阙,另辟蹊径;往高里说,这也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嘛——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他说得高兴,反过来给阿贵递烟了。这是有史以来镇领导递来的第一根烟,阿贵装作无所谓,给李镇长也把烟点上。李镇长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山上宝严寺的飞檐说:你这池子和宝严寺是同生共存,没有寺,你这池子也谈不上,对不对?他嗨了一声,说:这老和尚也是个死脑筋,有人撺掇,说宝严寺应该弄个许愿池,他还不肯,说宝严寺原本就有格局,千年不易,不能妄动,说什么妄动源于妄念,佛祖不许。阿贵心里怔一下,干笑着说对对。李镇长转脸看着他:对什么?你就想着你的池子!阿贵赔笑,心想什么有人去跟老和尚说,恐怕就是你去说。李镇长看着远处的山道问阿贵,有没有看见路被雨水冲坏了一段,不少石头塌下去了。阿贵摇头说没在意。李镇长说:你不走这条路吗?真要等石头滚下来砸到你头上你才看见?
阿贵说:我是真没看见。
哦哦,坏的是上面的路,李镇长说,不怪你,你不去寺里所以没看见。他话锋一转道,你就没想到做点好事,把山道修修?
阿贵说:我哪弄得动啊?奔五十的人了,身子骨不行了,干不动了。
干不动,出点钱也一样。李镇长说,要致富先修路,你是先致富,再修点路。散财布施嘛,这道理还要我多说?
这想必不是小钱,阿贵不吭气。小芸从学校回来了,已经站边上听了一会儿,插话说:我爹哪来那个钱?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家可没中奖。他们瞎放屁!
我说你们中奖了吗?镇长脸拉下来了,中奖不中奖,只有那人自己心里有数,国家也保密的。不中奖就不能做点公益吗?说完气哼哼地甩手走了。
外面雨大了些,李镇长大咧咧不惧风雨。阿贵拿把伞追在后面,但总兜不住镇长。虽然有雨,池子边也还有几个男女在许愿。风雨中扔钱,难免心急慌手抖,一个一个都扔不进龙嘴,这居然让阿贵有点过意不去。李镇长倒来了兴致,停下来,站在边上看。看了一会儿,也掏出几个钢镚,朝龙嘴里扔。不愧是领导,手段高强,他第二下就扔进去了,边上人哇一声喝彩。李镇长摆摆手,叫打伞的阿贵走开,双手合十,低下头,对着龙头念叨起来。
阿贵心里突突地跳,发虚。他不知道镇长念叨的是什么。他无端觉得与自己有关,但也不敢问。他看见了小龙。这小子,镇长来挑事他鬼影子不见,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小龙挤过去,跟在镇长身后,镇长祷告完毕,他立即也掏出个钢镚。钢镚在他手里掂几下,一抬手,一道弧线,他竟然第一下就扔进了龙嘴!周围一片叫好,小龙得意扬扬,他四周环顾,也一本正经地祷告起来。
阿贵大惊失色。他本来想悄悄问问小龙,听没听见镇长祷告的是什么,现在他倒更想知道小龙许了什么愿。这两人都像是身怀绝技,扔钱扔得如鬼神附体。他们先后出手,不像是什么好兆头。就怕许的是什么连环愿,算计的是自己。
脑袋正发蒙,阿贵听见了小芸的声音。小芸说:你给我几个钱,我也扔。她手伸到小龙面前。阿贵阴火顿起,一把拉开小芸的手,斥道:凑什么热闹!回家去!
他把伞往小芸手上一塞,马上又想起李镇长更需要雨伞。正迟疑间,李镇长已经往山道那边走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跟着。李半仙打着伞站在山道上,说镇长许愿,可不是迷信,镇长是要振兴村镇,造福乡里哩!卖香的桂英说:小龙许的愿我晓得,他要菩萨保佑他讨个好老婆,对吧?阿贵听得心烦,狠狠瞪她一眼。这一眼瞪坏了,桂英的破嘴突然歪了,吹出邪风:阿贵你好事不断啊,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阿贵心里一抖,忍不住看看小芸。小芸骂道:你放什么顺风屁!桂英正要回嘴,突然山上传来响动。山道上有什么东西轰隆隆作响,一路而下。众人吓得都怔住,只见山道边的灌木里忽然蹿出一块石头来,蹦起老高,一头扎进了池子里。水花四溅,众人全都变色。
李镇长气场大,落石在他上面老远就拐了弯。他愣一下,哈哈一笑说:你个李半仙,天机不可泄露可是你的行话,这都不懂,不能乱说。李瞎子直点头。他的墨镜蒙了水,点头的方向不太对。桂英说:镇长肯定祝愿我们财源滚滚,阿贵家更不得了,人丁兴旺!
李镇长不扯老婆舌,手一撩下山去了。桂英的话怪腔怪调的,阿贵听起来不是滋味,他不由得又看女儿一眼。这丫头天天读书上学,倒还胖了。正愣着神,李瞎子又说:什么人丁兴旺,人家丫头要考大学的。阿贵要抱孙子,早哩。
小芸冲他说:我考不考大学关你什么事?你眼神不好,下山小心点!还要继续说,小龙扯她一下,两人打着伞走了。
人一下子就散了。阿贵也想在池子前许个愿,可心里太乱,找不到头绪,想想还是算了。他一跐一滑地回到家,一进家门就吵起来了。小芸劈头就说:爹,我不考大学。我考不上!
阿贵说:你不考怎么就知道考不上?
小芸说:就是考不上。我算过命。
阿贵说:你怎么能信这个?
小龙说:师傅,其实报名时间已经过了,小芸没报名。
阿贵大怒,血往头上冲。他抬脚对着墙角一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踢去,嗷一声,大痛,原来踢的是敲下来的龙脖子。小龙过来扶住他,到椅子上坐下,说:我和小芸说好了,我带她出去打工。师傅,我喜欢小芸。
8
阿贵瘫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气。他早就看出些首尾。有天晚上,他去池子捞了钱回来,看见一个人影从小芸房间溜出来,当时以为是眼花,原来就是这小子。阿贵要跳起来打人,可脚实在疼得不行。他吼道:你们都滚!
此后几天,家里吵得不可开交。阿贵去学校问过,高考确实已报完了名,没办法了。他彻底泄了气,在家里骂天骂地,踢鸡打狗,小龙和小芸也不回嘴。阿贵指桑骂槐,骂小龙是个撩骚鬼,这次来就不安好心。小龙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却不犟嘴,实在忍不过了,就说师傅这一阵子心思也动得不少,他说中奖的事,本来是个宣传,也是为了池子,可这口锅全甩到他头上了。他老家无数人打电话来,跟他借钱,他简直是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他说师傅你跟人家辟谣,只说自己家反正没中奖,别人那可不知道——这不是推死人过街吗?!这番话说得阿贵脸上发烫,骂小龙是小人之心。小龙说自己承认是小人,但当年你就是把我当小孩子,当童工使,挣了钱我连点点数你都防着。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阿贵一蹦老高,说你人小鬼大,这次就不该让你上门!小龙冷笑道:终究是个外人对不对?我热心也捂不热铁石心肠,我走行不?阿贵没搭腔。那一瞬间他有点犹豫。这小子跟小芸是你情我意,他隐约看出,小芸怕是已跟他做出事来了。他不敢一下子把话说绝。见阿贵似乎气消了点,小龙多乖觉啊,马上低眉顺眼去偏房。雨很大,他一蹿就跑到院子里了,回头说:师傅,这池子,你还得防着点哩。民不跟官斗,那李镇长可不是个善茬子。
他很体己的样子。但一提到池子,阿贵浑身的毛又炸起来。他吼道:滚!这不关你事!
这池子是他的创造,他的底气。可怜他没儿子,传都传不下去。小龙最后怎么样,要看他自己。他淋着雨跑到小龙门边,警告说:你离小芸远点,要不然小心你的狗腿。小龙好像没听见,楼上的小芸喊道:不吵死人你们不算完啊!烦死啦!
雨吓得不依不饶。不知有多少水要浇下来,好像永远没个头。天黑沉沉的,已看不出云,铅灰色的天,笼罩四野。从上往下看,山坡上多了好多小沟小岔,好些人家的地淹了,水汪汪一片连一片,亮晶晶的,好像天上不光落雨,还落下了不少破镜子。
难得雨住了。庭空出来,站在香炉前朝山下看。他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像个石像。雨已经成灾了,若是从前,乡里早就会来求龙王,祭神禳灾,现在人不信这个了。庭空双手合十,朝西方念叨着什么。正殿的四周,四个龙头朝向四方,龙嘴里都射出水线,哗啦啦射在地上,激起水花,煞是壮观。水铺开来,争先恐后地向下流。被无数人的脚磨过的石头并不全平,地面的凹凸让水起了线条和波纹,像是激动的绸缎。
庭空正要进寺,小和尚迎过来了。师傅你看,他指着下方的山道说,有人在挖地哩。
五六个人,正在山道的东边挖土。这时候,他们不是在挖沟排水,也不是打坝,那只能是在挖坑,学那个阿贵。可也太急了,稍见点天光,就耐不住了。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雨衣,像有人指挥的队伍。那边有人朝上面摇手,是李镇长。庭空叹口气,宣个佛号,转身走了。
阿贵家里,是小龙先看到有人在挖地。他告诉阿贵时,一副终于不出所料的模样。当然他也替师傅着急,还问要不要去看看。阿贵看上去一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的样子,其实如百爪挠心。出面阻止,没有半点理由,也少个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
突然一声炸雷,窗户都震得抖了。雨大了起来。雷声一阵一阵地炸裂,闪电狰狞,天像是裂了,似乎失去了耐心,懒得再慢慢漏水,泼剌剌把所有的天水都倒了下来。小芸吓得从楼上跑下来,身子直抖。小龙靠过去,抓着她的手。阿贵斜眼横一下,没吭气。
暴雨下了个把钟头。这样的雨,阿贵这半辈子还没见过。那边挖坑的人早就不见了人影,想来也跑了。山风呼啸,像是鬼嚎。阿贵惦着他的池子,坐不住了,找件雨衣套上,拿上操子和手电筒就要出门。小芸喊他:爹,你不要命啦!小龙拦住他说:师傅,这个天,没人敢动你的钱,要去也是我去。阿贵一把推开他,说没你的事,走开!
这件事他从来都是自己做,不让别人沾手。他知道没人敢动他的池子,平日里都没人敢起贼心,现在当然更不会。但有人又在挖新坑,今天不去,他觉得不吉利。雨虽小了点,但余威犹在,身上的雨衣啪啪乱响。手电劈出一道亮来,他一瘸一拐地往池边走。脚疼。冷。光圈里,路似乎都变了。满山的水响。他举着手电朝前扫射着,看见了水池。
池子里的水漫出来了,哗啦啦往外流。那龙头正喷着水,水线很急,差不多是平射,射出了池子,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龙头的样子很恶,他有点慌。池水浑浊,手电筒照不透,看不见平日看惯了的闪闪银光。正迟疑着,一声炸雷,地动山摇,脚下似乎都在震颤。
地真的在抖。受惊了的那种抖。阿贵吓得不敢动。耳边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是地在吼。他颤抖着举起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里,山似乎在动。又是一阵闪电,他看见偏东的山裂了,有一大片山林倒伏下来,正慢慢往下流。
山动得不快,没有水快,但雄浑不可阻挡。阿贵狂喊起来。那片大山朝他而来,往他家和镇子的方向扑过去。他大叫一声想跑,但像被鬼定住了,迈不开腿。
朱辉,男,江苏兴化人,现居南京,《雨花》杂志主编。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出版有长篇小说和小说集多部。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短篇小说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
来源:《芙蓉》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