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特稿丨鲍尔吉·原野：乌兰牧骑的孩子—

驴眼/摄

乌兰牧骑的孩子：喜鹊与金桃（中篇小说）

文/鲍尔吉·原野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

铁木耳噌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炕上的大人们全没有了。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他们几个小孩身上。他们的睡姿各式各样。海兰花的头冲着西边，巴根的头冲着南边，金桃的头冲着东边。他们就像战场上乱七八糟的尸体一样。丹巴手拍炕沿，喊他们起床，亲昵地拍拍每一个人的后背。他们坐起来，茫然地看周围的环境，奇怪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他们都穿戴好了，丹巴领他们到外屋，递给他们每人一碗玉米粥。玉米粥里面放几条切得特别细的咸菜，这是早餐。吃完早餐，他们走出门口向外看。

早晨的白银花草原多么漂亮，和昨天晚上又不一样了。夜里的草原好像比较低矮，也许被天空的云层压低了，也许是深蓝色的夜空造成的幻景。早晨看，白银花草原就在世界的中心。青草腰身挺拔，挂着露珠。鼠李花在地上匍匐，开出鲜艳的蓝色的花朵。生产队东边被雨水浇成深黑色的羊圈篱笆上盛开着牵牛花。牵牛花边开边把弯弯曲曲像炸药导火索一样的花蔓儿拉到高处，在上面继续开。

“爸爸，我们做什么？”铁木耳问。

丹巴回答：“海兰花，你领着金桃、巴根和江格尔去捡粪，我领着铁木耳赶大车去山后面拉草。”

在牧区，捡粪是一项要紧的活计。牲畜粪晒干了是牧民的燃料，用来做饭、煮茶和烧炕。他们为什么不烧煤呢？在那个年代，农村牧区的人们没钱买煤，也没有公路和汽车把煤运到他们那个地方。内蒙古草原属于寒带，冬天漫长，有四五个月。最冷的时候会降到零下30摄氏度。人到屋外，如果不穿皮衣皮裤和毛毡靴的话，一会儿就会冻伤。燃料太重要了，除了做饭，人们还用它来取暖。

丹巴给海兰花背上一只柳条编的大粪筐，给巴根和金桃每人背上一只小粪筐，最小的粪筐背在江格尔身上。他们每人手里拿一个铁丝做的小叉子，在草地上遇见湿乎乎的大摊牛粪，就用叉子把它捡到背后的筐里。当然更多的牛粪不是湿乎乎的，是草原上已经风干的牛羊粪便，牛羊马都吃草，粪便并没有臭味儿，闻起来是一股草的味道。

江格尔喊，他要背海兰花那个大粪筐。

海兰花说：“哎呀，你不要老是想占便宜，粪筐大有什么好？装了满满一筐粪，你背得动吗？”

他们仨沿村路一直往前走，边走边捡路上的牛羊粪便。海兰花说：“江格尔，你捡那些小羊粪蛋吧，羊粪耐燃烧，是好燃料。”

江格尔说：“不！我专捡大牛粪。大牛粪长得好看。”

人如果没有捡粪的任务，他走在路上根本看不到羊粪、牛粪这些东西，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好。但是如果你变成捡粪者，你会把它们看成珍宝。你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就像丢了钱一样。有一坨很大的牛粪，一半被沙子埋没了，巴根说是他先发现的，金桃说是她发现的。海兰花没办法，就让他们俩扔石子。石子先分出阴面和阳面，阴面归金桃，阳面归巴根。巴根使劲往天空扔那颗石子，它滚到草里找不到了。海兰花说：“巴根这坨牛粪先归金桃，一会儿我发现大的牛粪归你。”

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了草原上，草原和村路不一样，牛羊粪藏在草的底下，脚尖快要踩到才看见它们。海兰花的眼睛比别人尖，所以她捡的牛粪羊粪比别人多。金桃老认为前方才有好牛粪，忽略脚下，结果她总没有收获。江格尔呢，他几乎发现不了什么牛粪和羊粪，他的兴趣在野果、蚂蚱、螳螂。海兰花发现牛粪和羊粪之后，叫江格尔过来捡，他才去捡起来。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愉快的劳动。人在劳动中会发现自己行为的价值。

往前，他们登上一个小山坡，坐在上面看见哈日根河曲曲弯弯地流过来。小山坡上有一棵榆树。他们坐在树荫下休息。海兰花发现这个看上去静静的山坡上，有好多小鸟飞来飞去。鸟落在山坡上，脑袋一上一下地啄东西吃。这些麻雀跳跳停停，尾巴已经拖在地上。海兰花想，如果在沙漠，它的尾巴一定会留下一串痕迹。褐色的麻雀在草地上跳跃如田鼠奔跑，怎么区分它和田鼠呢？拿个小石子扔过去，麻雀会飞起来，田鼠则会惊讶地睁大眼睛四处看，手脚发抖。看到小鸟们一边跳一边低头啄食，海兰花想知道地上有什么可吃的，小鸟吃得很香。那么地面上有什么呢？可能是草籽，也可能是小虫子，对小鸟来说，吃到虫子就像人吃到烤鸡腿一样。但是海兰花不知道虫子有什么可吃的。她看到小虫子在树上爬，它们是绿色、红色或透明的，身体里是水，吃这样的虫子有什么味道呢？鸟真是很怪的东西。

江格尔早把捡粪的事情忘了，他盯着草丛里的蚂蚱。蚂蚱只有火柴棍那么长，但一跳可以跳到一人多高。如果它是人的话，这一跳就跳到了树梢上。江格尔的视力好，蚂蚱无论跳到哪里，他都能准确地记住它落下的位置，然后扣住它。他的手指缝之间夹满了蚂蚱。手不能动了，他把旧蚂蚱全扔掉，再去抓新蚂蚱。

这时候海兰花听到巴根惊恐的喊声：“蛇，蛇！”她回头看，巴根手里拿一根木棍，指着脚下说：“这里有蛇。”

海兰花跑过去看，是有一条蛇，蛇正昂着头对巴根发出咝咝的声音。蛇嘴里吐出的红芯子像面条一样吐出来又缩回去，很吓人。这条蛇有擀面杖那么粗。头部菱形，它一边咝咝出声，一边往巴根身边挪动。肯定是巴根刚才用木棍惊动了蛇。巴根一边喊叫，一边后退到树边，他扔掉棍子三下两下爬上了树。蛇不会上树，它盘在树底下，间或抬起头对着树上的巴根咝咝几声。巴根抱着树杈大哭起来，边哭边骂这条蛇：“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海兰花说：“你不能骂蛇，蛇听了更不高兴。”

巴根说：“你们快去捡石头砸这条蛇。”

海兰花说：“那恐怕不行，身边没有石头啊。”草原上，牧民们见到石头会捡起来堆在一起，形成敖包。所以在草原上看不到石头。再说，用石头砸蛇，激怒了蛇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海兰花说：“巴根你在树上别动，我去找大人。”说着她带金桃和江格尔跑回村里，在村口见到一位牧民，海兰花说：“我弟弟遇到蛇了，现在躲树上。”这个牧民笑了，说：“他一定用什么东西打了这条蛇，让蛇生气了。不要紧，我去把蛇赶走。”

牧民告诉海兰花，蛇是神灵，不能随便打，也不能随便骂，你不惹它，它是不会惹你的。你如果用东西打它，它会报复你。

海兰花问：“你用什么办法撵走蛇呢？”

牧民说：“这好办。”他从路边拔几棵草，使劲揉搓草的叶子，叶子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他说蛇就怕这个味儿，他一边走一边拔这种草，把草揉搓成好多球，这时他们走到那棵树下，牧民把草球扔到蛇的身边，蛇嗖嗖地跑远了，回头看了两次。牧民对巴根说：“你下来吧，蛇受不了这个味儿，跑远了。”

巴根从树上下来，眼眶里还带着眼泪，他被蛇给吓坏了。

牧民说：“没事的，在草原上无论遇到什么动物，你只要平静，它就不会伤害你。你反应越激烈，它越以为你要伤害它，实际上它也害怕呢。”

海兰花谢过这个牧民，他们继续捡粪。海兰花说：“咱们一定要捡满这个筐，不满咱们就不回家。”

江格尔看自己粪筐里的粪最少，马上坐地上踢腿，说：“不行，你们的粪那么多，我的粪这么少，我不走了。”海兰花只好把自己的粪给他装一些。粪装少了，江格尔不干，装了满满一筐他才继续走路。

他们继续走，继续捡粪，当然也摘了好多野果子，边走边吃。蓝莓又甜又酸，有一种叫作菇娘的果子以甜为主，那种叫羊奶子的浆果以酸为主。江格尔吃蓝莓吃糊涂了，见到羊粪也扔进嘴里。

海兰花说：“那不能吃。”江格尔吐出来，低头看，才看出是羊粪，大家又哈哈大笑。

从远处看，他们四个人就像四只小羊羔，在草地里蹦蹦跳跳，蹲下站起来，寻找牛粪羊粪马粪。在他们心目中，这些牲畜粪都是珍宝。牛粪有塔式的旋转形状，马粪如小孩拳头那么大，羊粪像黑枣。蒙古人认为这些粪便是大自然的产物，不脏。它们来自青草，青草把养分供给牛和羊之后，作为肥料又回到大地，重新变成草。牛吃了青草为什么那么有力量，马吃了青草后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因为青草接受了阳光的照射，它把太阳的能量经过光合作用收藏在草叶纤维里。那么吃草等于吃到了太阳发出的能量。粪便晒干了之后，燃烧发热也是因为它收藏了太阳的能量。太阳的能量储藏在树里面、煤炭里面、草里面、岩石里面，也储藏在人的身体和血液里面。尽管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它却让全世界的生物获得生机。

说他们四人是小羊羔不对，小羊羔白，头上的毛是卷曲的，两只小犄角像葡萄那么大。他们四个呢，海兰花穿着一件绿短袖褂，巴根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袖衣服，金桃穿着一件红衣服，江格尔穿着紫衣服。那么他们就是红色、绿色、蓝色和紫色的羊羔，头发都是黑色的。这四只四种颜色的羊羔蹦蹦跳跳，为村里捡越冬的燃料。

江格尔累了，坐在地上，对巴根说：“牛为什么不多拉点粪呢？牛应该站在咱们面前啪嗒啪嗒一直拉粪才对。”

巴根说：“牛没有吃那么多草，怎么能拉那么多的粪呢？它必须吃足够的草才拉粪。”

江格尔说：“我长大养一头牛，早上拉粪，拉到中午再拉到下午，然后拉到晚上，一天能拉出一堆粪，这多好啊。”

金桃说：“你的牛一天就拉出一堆牛粪，那不出三天，你从家门都出不去了。一座牛粪山把你们家门口全给堵住了。”

江格尔想象黄澄澄的粪山挡住了他家刷绿漆的门，不仅人出不来，也进不去，他很生气，说：“牛粪把你们家的门口堵住了。”

金桃说：“你们家！”

江格尔说：“你们家！”

“你……”

“你你……”

他们涨红了脸。

江格尔像一条小狗冲到金桃身边，挥起两个小拳头使劲打金桃。金桃从地下薅起一棵大草啪啪打江格尔屁股。江格尔无可奈何，躺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踢腿。

海兰花说：“江格尔，还是看好你的粪筐吧，别让田鼠把你的这些羊粪偷走。”

江格尔一骨碌站起来搂住了自己的粪筐，他把脸蛋贴在粪筐上，表示他和羊粪心心相印，是好朋友。其实田鼠不偷羊粪，羊粪不能吃，田鼠也不会生火，偷羊粪做什么？

前不久，乌兰牧骑从旗里赶着两辆大马车来到白银花草原。村里缺少交通工具，马少，车也少。正好用这两辆马车去杭盖山把打下的草拉回来。

夏天，牛马羊到绿茵茵的草场上吃草。那么冬天怎么办？到处白雪皑皑，没有草吃，牛马羊不就饿死了吗？不会的，夏天草长得最好的时候，牧民用芟刀把草割下来，捆成捆儿，晾干后拉回到村子里，这些干草是牛马羊冬天的饲料。

打下来的草捆遍布草原。哪里的草长得好，牧民就上哪里去打草，如此说来，把干草运回村里成了一项繁重的工作。乌兰牧骑这两辆马车到达白银花，救了村里的急。如果干草不及时拉回来，遇到连阴雨这些草会被沤烂。

村长仁钦让宁布赶一辆马车，丹巴赶另一辆马车去拉干草。村里派两位牧民跟车，铁木耳跟爸爸这辆车。

没来过草原的人觉得草原很美丽，风吹草浪，蓝天白云，简直像一幅画。但在草原上劳动很辛苦，就像在任何一个地方劳动都辛苦一样。

丹巴和宁布把马车赶到杭盖山后的草场。他们把草捆一堆一堆抱过来，用钢叉子叉到车上。这些草被露水浸湿，很沉啊。铁木耳抱不动草捆，他拖着这个草捆走，走一会儿就腰酸背痛、手心火辣。他咬着牙，把草一捆一捆拖过来。丹巴和宁布抱着草，大踏步走到车边。不一会儿，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铁木耳看到，爸爸用钢叉子把沉重的草捆举到车上，好有劲。在车顶码草捆的牧民也有技术，他们草捆横一层竖一层垛好，越垛越高，渐渐达到两层楼的房子那么高。如果码垛人没技术，马车行走一晃，草垛就会塌下来，像鸟巢般破碎，坐在草垛上面的人就不知被甩到什么地方了。一上午，他们从几片草原拉满两车草，慢慢往回走。铁木耳和牧民坐在草垛顶上，爸爸丹巴赶车。

丹巴是个唱歌跳舞的人，他怎么还会叉草赶车呢？乌兰牧骑的演员原来都是牧民，他们在牧区长大，什么活儿都会干。

铁木耳坐在草垛上。马车走起来，草垛晃晃悠悠。但不用担心，草垛用绳子扎紧了，塌不下来。坐在草垛上就像坐在房顶，任意眺望。最舒服的是什么呢？最舒服的是车在草原上晃来晃去，人在草垛顶上晃的幅度更大，但掉不下去，简直像躺在摇篮里，这个摇篮像在海水里漂荡。而且，你的身体周围传来青草的香味。怪不得牛羊这么喜欢吃草，它实在太清香了，香味里含着微微的甜味，直直钻进人的鼻子里。

马车进村，铁木耳在车顶上看见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每人背个粪筐往前走。他们头发湿漉漉的，粪筐由大到小里边分别装着牛粪、马粪和羊粪，铁木耳不禁哈哈大笑。他们听到笑声，抬头看见铁木耳神气地坐在马车草垛上，海兰花说：“铁木耳，你看到我们的收获羡慕吗？”

铁木耳说：“捡粪有什么了不起？运草才厉害。”

金桃说：“你认为捡粪不厉害，你捡一筐试一试？”

到了村里，村长仁钦把粪筐从四个孩子后背摘下来，把马粪扔到马粪堆里、牛粪扔到牛粪堆里、羊粪扔到羊粪堆里。这几个孩子看到自己的辛勤收获汇集到黄褐色的、高而庞大的粪堆里了，心里美滋滋的。他们觉得劳动就是一件奇妙的事，就好像你端着一盆水，把水倒进小河里。虽然看不清这盆水在河水的什么位置，但是它们已经是河的一部分了，都在水里，这就是劳动。所有人的劳动汇合一起，大家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铁木耳更觉得自豪。他和爸爸、宁布叔叔一起干的是男人的活儿。而且他们的车由高头大马牵拉，显得他们和英雄没什么两样。

爸爸和宁布商量今晚演出的事情，化妆、对词等。突然，铁木耳想起来一件事，这么重要的事差点被忘记了。

他跑过去拉着爸爸的手说：“爸爸，你还记得画幻灯片的事吗？”

爸爸一拍面颊，像拍蚊子那样，说：“哦，我忘记了，我问问村长，应该画什么样的幻灯片来配合村里的工作，问好之后我回来告诉你。”

铁木耳“嗯”了一声，眼睛慢慢向四外看。这个表情的意思是说，在广阔的白银花草原，所有人当中只有他能画幻灯片。大家等着瞧吧，哼。

第二天上午，海兰花站在村部门口，手里拿一块红布。红布上面剪了一个口子，剪成V字形。海兰花表情自豪，她边上是爸爸宁布，他们面前放了一张小板凳。

这是要干什么？

这是白银花村牧民们最喜欢的一件事——用推子理发。以前，白银花草原的男人头发长长了，长及肩头，遮住眼睛，他们就用剪子剪。剪完之后很难看，像羊在春天脱了毛。乌兰牧骑的人给他们带来了钢推子，这可是好东西。海兰花之所以这么自豪，是因为钢推子在她爸爸宁布手里拿着。

理发推子纯钢制造，它像一条分开腿的蛤蟆，但脑袋长满了牙。理发师两手攥着它（两个把手中间有弹簧），用力一捏，嘎吱嘎吱，头发落地，但不疼。脑袋留下薄薄的青茬，好看极了。它前端的牙是双层的刀口，交错剪发，只割头发不割手。

钢推子虽然好，但并不是人人会使用。在整个乌兰牧骑里，只有宁布会用推子理发，而且推子平时由宁布保管。海兰花听别人说整个赛罕汗乌拉旗只有三把钢推子。乌兰牧骑有一把，这是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局专门拨给各地乌兰牧骑为牧民理发使用的。旗蒙古族小学有一把。第三把推子在一个骑兵战斗英雄手里。这是上级给他的奖励，有一次他在战斗中用马刀劈死八个敌人。上级奖给他一枚铜制奖章和一把日本推子。英雄把推子挂在西墙，让它每天接受晨光照耀。

村部门口有个牧民老汉欣赏完钢推子，双手捧着还给宁布。宁布请他坐到椅子上来，把红布罩在他胸前，在它脑后系好。嘎吱嘎吱，推子先从老汉后脖颈子推起，推完整个后脑勺。这个老汉盯着从头上滚到红布上的自己的头发卷，黑白相间。老汉用手捻着这些头发，啧啧称奇：“一点不疼，像风吹一样。”牧民围成一圈，侧着肩膀看老汉脑壳露出白瓢，头发已经光了，而他还在笑，说明理发确实不疼。

老汉理完发，海兰花端一盆清水为他洗头。这时有一个人来到宁布面前，摘帽子，露出蓬乱的头发。这个人三十多岁，羞涩地对着宁布笑，鼻尖沁出汗珠。

宁布说：“你怎么出汗了？”

他说：“我有点害怕。”

宁布说：“你害怕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你手里嘎吱嘎吱弄，头发是怎样滚下来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宁布说：“这是机械，机械属于科学。在我们社会主义时代，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科学。给羊药浴不也是科学吗？以后你们会遇到更多的科学，你们把眼睛睁大吧，会看到半导体、幻灯片。你先坐下。”

那个人坐在椅子上，宁布很快给他剪了一个寸头。他的头发原来像牧羊犬的毛发一样乱七八糟，在头上打着卷儿，现在看上去清爽，人也比刚才年轻。

围观的人比理发的人多很多。有人在前面看，有人在后面看。有人蹲下从底下往上看，看宁布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推推子不同的动作。宁布理完一个牧民的发后，经过一段时间沉默，会有另一个牧民大着胆子说：“我也理。”牧民这次理完发，等乌兰牧骑下一趟来，最快也是半年之后了。

有一件事比理发更吸引牧民们，尤其吸引孩子们，那就是看画报。每次乌兰牧骑下乡展示画报引起的轰动，超过他们的演出。

自古以来，白银花的牧民只知道白银花这边的事情。这边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有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这四个季节的变化。山在那里耸立，河水一直流淌，青草春天长出来、秋天变黄。画报不一样，人家说的是世界，一万个也许一亿个白银花加起来就是世界。乌兰牧骑带来的《人民画报》和《内蒙古画报》每一页都登着照片。照片上有什么？哎呀呀，这么说吧，上面有天安门广场。牧民们第一次看到天安门城楼，这个巨大的金黄的房子，四个飞檐上翘，像要飞。城楼下边是金水桥，但照片上看不到水。全国只有一个天安门广场，把它放在了北京。画报里还有啥哩？哎呀呀，东海的渔民打鱼，巨大的渔网把鱼捞上来，倒在甲板上，银光闪闪，一个大马车也装不完。牧民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鱼，第一次看到网。他们说这个网装上干草挂在树下也好呢，草干得快。画报上还有解放军战士手握黑铁红木的步枪，站在西藏的雪山上站岗，哎呀，在那么高的地方站着，多冷。还有江南的农民种出各种各样的菜。有的是很粗很白的瓜，有的是很细很绿的瓜，还有很圆很红的瓜，牧民过去只知道西瓜和香瓜，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二十几种各式各样的瓜。

牧民用手指：“这是什么瓜？”

乌兰牧骑的人回答：“哈密瓜。”

“这是什么瓜？”

“丝瓜。”

“这是什么瓜？”

“南瓜。”

画报放在桌子上，牧民四人一排低头观赏，丹巴讲解画报内容，天安门、南瓜等。他讲，龙棠负责把画报一页一页翻过去。四个牧民后排还站着四个牧民，这四人看完之后后面四人看。牧民们对每一页画报看得都仔细，喃喃自语。当然牧民们重新排队再看一遍也可以。这些画报实为以前出版的，但是牧民们仍然很喜欢。画报上还登着祖国的动物。比如金丝猴，这猴有一张很滑稽的面孔。画报上还有彩色鹦鹉、长江上航行的轮船、钢铁吊车。如果乌兰牧骑不把这些画报拿来，白银花的人怎么会知道世界上竟有这些好东西？牧民从乌兰牧骑的讲解中得知国家很大，分成很多省。每个省都有各自的江河，长着不同的植物。各省人们的长相不一样，穿的衣服也不一样。而内蒙古只相当于一个省。

丹巴和龙棠展示画报时，协助他们的还有金桃、巴根和江格尔。说是协助，实际上他们三个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他们可以靠在桌子边上看画报。平时，这些画报都锁在乌兰牧骑队部柜子里，一般人看不到，也不许拿回家里给家人看，因为这是公家的东西。乌兰牧骑的人认为画报里有天安门广场、军舰、吊车和解放军战士的图片，所以很神圣。如果拿到家里弄脏了，或不小心掉在地上都很不吉利，容易生病。只有到了牧区，金桃、巴根、江格尔可以尽情看画报，但他们中间为什么没有铁木耳呢？

铁木耳在村部的桌子上画幻灯片。今天早上，爸爸告诉他，村长说，过些日子，羊草打完了，村里要举办那达慕大会，这是牧区的重要节日，届时牧民们比赛赛马、摔跤和射箭，画一画这方面的内容。

赛马怎么画？铁木耳看过赛马，马跑得太快，嗖地从眼前跑远，他不知道怎么画。摔跤是两个人把胳膊搭在一起，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摔倒。这也不是很好画。射箭好画，一个人拉开弓搭上一支箭。弓拉满手送箭就完事。开那达慕大会，牧民还要祭敖包，需要画一个敖包。

铁木耳把这些玻璃幻灯片摆在桌子上。总共八块。他按四块一排，摆成两排，一块一块地端详，思考在上面画什么。

铁木耳从黄木箱里拿出蓝色的玻璃墨水瓶，这个墨水瓶像一个军官，端着方方的宽肩膀。他小心地拧开盖，用爸爸送给他的小楷毛笔蘸了一点蓝墨水。蓝墨水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在他们旗里，没有几个人有蓝墨水。旗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还有学校的老师桌上才能摆蓝墨水，一直摆着。

铁木耳在玻璃片上画起来，一边画一边歪头看，他很满意。他告诉自己这些幻灯片不能遇水，遇水就化了，也不能被别的东西蹭掉。很快，他把赛马、摔跤、射箭画好了，又画了个敖包。他把这些幻灯片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一遍，想象这些图案被放大放映到墙上白布上，对自己说：“提莫。”这是蒙古语，相当于“对，嗯，是的”。

傍晚，天边还飘着灰蓝与金红的晚霞，乌兰牧骑的演出再一次开始，地点还在村部前那个被削平的土包上。铁木耳把幻灯片用毛头纸包好放在黄色的木头箱子里，等演出结束后放幻灯片。

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乌兰牧骑两位叔叔说蒙古相声。这个相声讽刺那些不喜欢劳动的人，他们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劳动。第二个节目是女声独唱，唱一只小羊羔离开了母羊，孤独地留在草场上，不知朝哪里走。第三个节目是舞蹈，四个男演员在台上表演套马。他们手里攥着并不存在的套马杆，往左套，往右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前拽，一会儿后拽，像真的一样。下面的牧民观众心疼他们，说：“多累呀，也没马，快歇一会儿吧。”第四个节目是丹巴演唱的蒙古长调《江木伦的水》，歌词说：“江木伦的河水呀，水面波涛汹涌。善于泅渡的马啊，知道哪儿是可以踩着走过去的浅滩。人的青年时光啊，看上去生机勃勃，有心劲儿的人啊懂得学习才不负时光。”第五个节目是安代舞，这是根据跳萨满改编的舞蹈，演员把手里的红绸子挑起来，像跳绳一样环绕手臂，然后把红绸子往地上甩。一群人这样跳起来就好像围着篝火跳舞，他们手里的红绸子也像火焰燃烧。这个舞蹈好看的地方是他们的马靴。那时候一般人没有皮马靴，但是乌兰牧骑有。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局从骑兵师借了好多马靴送给乌兰牧骑。这些马靴的底子钉铁掌，演员在台上跺起脚来，非常威风，咚咚，咚咚，尘土飞扬。第六个节目是笛子独奏《欢乐的牧场》。宁布手拿一管黄色的竹笛，笛上缠着一道一道黑丝线。远看就像虎皮的花纹。他端起笛子吹奏，笛子系的两只穗子随着婉转的笛声在风中晃来晃去。

台下的一个牧民说：“吹得多好啊，比天上的鸟儿唱得都好。”

另一个牧民说：“人要在年轻的时候这么会吹笛子，找对象都不用着急。别人会把姑娘送到他家里来。”

这句话被宁布听到了，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咳嗽起来，用手捏着自己的嗓子咳几声接着往下吹。但是他吹的曲调和前面不是一个调了，后面好像是另外一个曲调，而且越吹越快。

铁木耳身边的山丹说：“这是哪一支曲子？《欢乐的牧场》怎么变成了《快乐的挤奶员》？”

牧民不管什么样的曲子，也不管宁布咳嗽前后是一支还是两支或者三支曲子，好听就行，他们也不管这支曲子的名字叫什么。铁木耳盼着天黑，他往天上看，天空还有好多红霞。铁木耳生气，红霞为什么不走？赖在天上干什么？他盼着天空一下子黑下来。比如他喊：“一、二。”天一眨眼就黑下来，像关闭电灯一样，这样就可以放幻灯片了。但天黑得很慢，天空像宁布第一次吹的旋律那么悠然。好像负责天黑的天神喝醉了或者去别的地方玩耍不回来，他忘记天黑这件事了。铁木耳真是急得很。他看远处的杭盖山还能看得清轮廓，近处那个小山包也能看得清，天边还有一堆一堆的云彩飞翔。这么亮，是没办法放幻灯片的。只有等天完全黑下来，星星明显出现在夜空时，人才能看清幻灯机射在银幕上的图画。

报幕员琪琪格玛上来说：“亲爱的牧民朋友们，下面为你们表演的节目是——半导体，《北京的声音》，请欣赏。”

村干部听到“北京”二字就鼓起掌来，牧民也都跟着鼓掌。丹巴走上台来，他手里握着一个黑塑料壳的半导体收音机，准备演示“北京的声音”。牧民们非常崇拜半导体。他们理解不了一个像黑茶砖似的塑料盒子，为什么能发出声音。发声的人在哪里待着呢？他们原来猜想人藏在红绸幕布后边，但是他们去看了，发现并没有这样的人。而且乌兰牧骑的人在山上也表演过播放半导体。他们把半导体放在树杈上，四外无人，他们打开半导体开关，声音冒出来，大家仍然不知道说话的人在哪里。

半导体播放之前，丹巴请坐在前排的老牧民用手摸一下，他们是这个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老牧民说半导体很光滑，没有毛刺。实际他们想知道它为什么能发出声音。这是摸不出来的。丹巴用解放军的步伐走上台立正，向左转，把半导体举过头顶。他说：“尊敬的牧民同志们，下面，我们请半导体发出北京的声音。他们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蒙古语播音。”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带链的怀表，看了一会儿说：“还有一分钟。”

过一会儿，他说：“还有30秒。”

再过一会儿，他又说：“还有10秒钟。”

半导体突然“嘀，嘀，嘀——吱”，有人在里边说：“北京时间19点整。”

丹巴把半导体天线拉得很高，旋钮开到最大，半导体发出激昂的音乐。丹巴握半导体的手有些抖动。这时半导体传出浑厚的蒙古语男声：“透并，阿日丁，阿拉交好绕，耶日杰扁。”

然后是庄严的女声：“透并，阿日丁，阿拉交好绕，耶日杰扁。”

接着音乐像浪潮扑过来，淹没万物。

刚才一男一女播音员说的是蒙古语，翻译过来，男声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正在播音！”

女声说的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正在播音”。

好家伙！牧民们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人来白银花跟他们说话，慢慢站起来，互相商量一下，先是小声鼓掌，后来大声鼓掌。他们一边鼓掌一边欢呼，欢呼声盖过了广播的声音。中央的人专门跟白银花的人说话，好啊！村长站起身，用双手往下按一按，说：“牧民朋友们请安静，请中央的朋友先说话。”

紧接着，中央的朋友在广播里说话。男声说一段话，女声说一段话。各说各的，内容不一样。

男声说，中国南方五个省的小麦取得了丰收，这个丰收是几千年历史所没有的大丰收。

女声说，上海的红星机械工厂制造了一千多台插秧机，这些插秧机可以代替农民在水田里插秧。今年收获的大米数量会越来越多。

男声接着说，越南人民用游击战的方法击落了六架美国空军的飞机。美国飞机冒着黑烟从天空扎到地上时，越南人民发出了胜利的呼喊。

女声又说，古巴人民上街游行，说把古巴最好的糖送给中国人民品尝。

五十五年前，白银花村的牧民们听不大懂这些内容。他们不知道越南在哪里，也不知道古巴和糖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美国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非常喜欢这两位播音员的言说。他们使用蒙古语的标准音——察哈尔一带的方言，流畅美妙，比宁布吹的笛子还要好听，无论说什么内容都让人心生欢喜。

丹巴在台上高举着半导体播放十分钟之后，关掉半导体，向大家鞠了一躬，走下台。然后琪琪格玛走到台上说幕间休息。人们就开始休息了。

幕间休息的时候，演员休息了，牧民们根本不休息。他们围着丹巴，请他把半导体拿出来接着展示，丹巴已经用一块粉色的枕巾把半导体包好放箱子里了。牧民要求这么强烈，他只好把半导体再拿出来。牧民看这个半导体是个四方形的盒子，塑料盒子上方像镶嵌一把格尺，标着各种数字，8.51、72.6等。牧民们说：“可以把天线竖起来一下吗？”

丹巴说：“可以。”

他把天线拉直，旋转。牧民躲闪，他们以为这根天线会带来火光闪电。牧民问：“可以让中央的朋友跟我们说会儿话吗？”

丹巴说：“中央的朋友休息了，半导体也要休息一下，否则电池没电了。”

“中央的朋友现在坐在电池里面吗？”

丹巴说：“电池和中央的朋友是两回事。电池是一个圆圆的红色的圆柱，它里边储存着直流电。中央的朋友在北京呢。”

一个年轻的牧民，壮着胆子反驳丹巴，说：“我们明明听到他刚才在盒子里说话，这会儿怎么会到了北京呢？他肯定躲在这个盒子里，你让他们出来和我们见个面嘛。”

丹巴说：“我没骗你们，这是科学。科学是说不清楚的，除非你上过大学。我诚实地告诉你，中央的朋友确实在北京，他们待的地方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北京长安街的西面路南，我去过那里的二楼，就是蒙古语播音组。而且一个男播音员和我有亲戚关系，是我二爷爷的孙子，叫何其英归。”

牧民问：“刚才在台上说话的一男一女，他们在哪里？”

丹巴说：“这时候，他们在北京，在我说的那个地方，北京长安街西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二楼，他们正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播音呢。”

牧民疑问：“那他们的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

丹巴说：“他们声音是用科学传过来的，传的方法叫无线电。”

“是从电池里传过来的吗？”牧民问。

丹巴说：“电池是电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是两回事。无线电是从空气里传过来的。”丹巴用手指画一根弧线，然后把手指按在天线上，说：“是这样转过来的。”

“你刚才还说用科学传过来的，怎么又成空气传过来的？”

丹巴叹口气，说：“唉。”

一位老年牧民问：“你这个半导体花了多少钱买到的？”

丹巴说：“这不是我买到的，这是中央发给我们乌兰牧骑的，专门为牧民朋友送来北京的声音。”

牧民问：“中央就在北京长安街西面路南二楼里吗？”

“嗐，”丹巴说，“他们不是中央，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年轻牧民说：“还是中央嘛。”

另一个牧民问：“你刚才说那一男一女和你的亲戚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二楼的房间里坐着，但是那些音乐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你亲戚演奏的吗？”

丹巴说：“音乐是另外一些人演奏的。”

牧民问：“他们是几个人？”

丹巴抬起头想了想说：“他们最少得有二十多个人。”

牧民说：“二十多个人，加上刚才说话的一男一女，在你这个黑塑料盒子里就坐不下了。”

丹巴说：“这二十多个人也在北京，他们住在另外的院子里。他们的音乐声是用——”这时候他继续用手指在天空画了根弧线，按到天线，说：“是从空气里边传过来的。”

老牧民说：“从电池里传出来的。”

丹巴说：“你这样理解也可以的。”

老牧民说：“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们就算相信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再打开半导体让我们听一下吗？”

丹巴想了想，说：“可以，但是这次只能听五分钟。”

他把半导体打开，选各地的电台。有一个电台是汉语播音，牧民们听不懂。又选了一个台，还是汉语播音，也听不懂。这个时候有个英语台播音。

宁布拍大腿：“丹巴，这个外国台是不能听的，如果是反动话怎么办？赶快挪开。”

他们赶快挪开，又找到了一个台，这个台播放音乐，一首笛子的乐曲。

牧民说：“这不就是宁布刚才吹奏的乐曲吗？”

宁布说：“这不是我吹奏的乐曲，我没有他吹得好。”

牧民说：“你太谦虚了。你吹奏的乐曲进这个半导体里来了，已经传到了外地。”

宁布说：“咱们国家吹笛子的人很多，好多人比我吹得好，这是别人吹的。”

牧民说：“不可能，这就是你吹的，你吹得很好。”

就这样说来说去，天已经黑了，星星也出来了。

琪琪格玛走到台前说：“亲爱的牧民朋友们，现在开始放幻灯片。”

两个乌兰牧骑的人上台把一块白布用别针别在红绸布上。宁布在台下把幻灯机摆放在桌子上。铁木耳紧张的心快跳出了喉咙，他看到宁布把他画的幻灯玻璃片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拿起一片插进机器里，然后用强光手电从后面照。

哗——，白布上出现了一幅这样的画面：一条红线上面画一个红半圆，半圆四周有众多红短线。

宁布说：“这是太阳，它从东方出来了，照亮了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

铁木耳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没想到自己画的画可以放那么大。

宁布把第二片幻灯片插进去，强光手电照射。人们看不出银幕上是什么东西。好像是几张桌子，腿朝上放在一起。

宁布解说：“这是桌子。腿朝上放在了一起。”

铁木耳大声说：“不是桌子，这是马群，你把幻灯片放倒了。”

宁布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幻灯片抽出来，颠倒插进去。这回马群腿朝下，三匹马往前跑。

铁木耳跟宁布说：“我跟你说过的，这是那达慕大会的赛马。”

宁布解说：“看哪，这是那达慕大会的赛马比赛，比赛多么激烈！这三匹马跑得最快，跑到了前面，马上就要得奖了。”

牧民们没有反应，他们觉得这三匹马画得有点像木头马。每匹马四条腿，三匹马十二条腿，互相交错到一起，好像是一座长出了很多腿的桥梁，上面飘着三个马头。这些头远看又有点像狼的头。

宁布开始放第三张片子。他仔细看，看不太清楚。

宁布说：“这是一座山，一座敖包高高地耸立在草原上。”

铁木耳说：“你说得不对，这是两个摔跤手在摔跤。”

牧民们哄堂大笑，铁木耳的眼泪真的流下来了，他咬住自己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宁布说：“这个看上去有点像敖包似的图画，实际是两个摔跤手在摔跤。他们手臂搭在一起，僵持的时间很长，像敖包一样巍然耸立。”

第四张片子放上去之后。什么图案也没有，只有一个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的指纹。显然宁布拿这片幻灯片的时候，手出汗，不小心把自己的指纹按在上边，把图案给按花了。

过了好多年之后，铁木耳才知道画幻灯片的墨水里要掺上胶。不光要有胶，画好了之后还要在上面刷一层清漆。这样人手触摸也不会模糊图案，遇到水它也不会溶化。

牧民在台下看到这幅带指纹的画面，说：“这是什么？”

宁布说：“这是下雪的时候，熊走路留下的脚印。”

铁木耳说：“你瞎说。”他放声大哭，冲到村部屋里，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他趴在桌子上哭着哭着睡着了。他不知道演出什么时候结束的，只记得爸爸拍他的肩膀，领他到里屋去睡觉了。他跟谁都没说话。海兰花、金桃和巴根怜悯地看着他，都没说话。

宁布叔叔走过来说：“铁木耳，对不起，我把你的幻灯片给毁掉了，而且有一张放倒了。这些错误是我造成的，你的图画画得很好。请你原谅我的错误。牧民们很喜欢你画的幻灯片，他们喜欢那张带太阳的幻灯片，也喜欢三匹马奔跑和两个摔跤手一起摔跤的画片，你很了不起，铁木耳！”

铁木耳感觉自己的心底冻了一层冰，这些好听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他觉得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变数，有些突如其来的事情你想躲都躲不掉。

铁木耳以为，他画幻灯片给牧民们观看，是他长这么大所做的最伟大的事情。没想到他失败了，而且失败得很可笑。铁木耳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做什么事情，美好的愿望和实际的效果是两码事。做什么事，先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但失败从来都不白白失败。后来铁木耳画得很好，变成他们旗里的画家。

丹巴半夜睡觉正香呢，他被人推醒，抬头，看是村长仁钦，身边还有两个牧民。仁钦手拎着没有灯罩的煤油灯照过去，他们三个人很着急。

仁钦说：“咱们村里的牧民礼格登的妻子生小孩难产了，疼得哭。已经有四个多小时了。如果天亮前她不把孩子生下来的话，大人、孩子都危险。”

丹巴说：“那应该怎么办？”

仁钦说：“我们想请你赶马车把产妇送到医院。我们村里没有人会赶马车，也没马车，你们乌兰牧骑有马车。产妇这个情况不能骑马骑骆驼，只能躺在车上。你看行吗？”

仁钦说：“送到哪里的医院？”

仁钦说：“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那就是其甘镇的解放军医院，离这十里地远，但要越过一座山。”

丹巴说：“好，我去套马车，你们做准备吧。”

丹巴把车套好，仁钦和那两个牧民用门板把产妇抬过来，放在马车的车厢里。产妇的名字叫牡丹，头上包一条白底蓝条的手巾，面色苍白，脸上挂着汗珠。她的丈夫礼格登陪伴。

丹巴赶车上路，他去过那个叫其甘的地方，从白银花村一直往西走，穿过哈布奇拉峡谷就到其甘了。

白花花的月光照在广阔的草原上，在风中摇摆的草叶甩不掉地上的黑影。月光下，沙漠显得更白，好像刷了白漆一样。稀稀拉拉的榆树拖着长长的黑影子，跟沙漠对比，黑白分明。

马认识牧区所有的路，马看得出人眼看不到的马蹄印，马会顺着以前走过的马留下的蹄印、气味以及粪便一直往前走，即使是黑夜，马车也走不错路。产妇牡丹一阵阵地呼喊起来，很痛苦，每当牡丹呼喊的时候，她的丈夫礼格登就用手抱紧她的头，垂下自己的头，小声对着丹巴说：“请快一点，请再快一点。”

马车按照自己的速度走，不可能更快，也不可能慢。事实上，马车走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左右就到达其甘的军队医院。

马车进了军队医院的院子。解放军果然很警醒，他们听到马的响鼻声、马脖子的铃铛声以及产妇的呼喊声，就已经走到门口，手里推一个担架车，把产妇直接推到了手术室，为牡丹接生。

丹巴和礼格登大约等了一小时，产妇生了，母子平安。解放军医生说：“你们来得很及时，这个孩子的胎位不正，如果来晚了，孩子会窒息死亡。”

军医对丹巴说：“你辛苦了，谢谢你！”

牡丹的丈夫礼格登说：“他是乌兰牧骑。”

军医说：“哎呀，了不起，乌兰牧骑还做这样的好事呢，向你们学习。”

丹巴说：“我们要感谢解放军，你们是医生，救了产妇和孩子的命。”

丹巴对礼格登说：“你留在这里陪牡丹，我赶车回村里，明天早晨还有活计，清理村里的羊圈。”

礼格登说：“那好吧，你慢慢走，谢谢你！”

马车走着，丹巴把鞭子放在车厢上，卷上一支旱烟，吸着烟，唱一唱民歌。他本来没想唱歌，但是看到月亮挂在天上，把草原照得像大海一样波光粼粼。这个波光其实是风中摇摆的草反射的月光。月亮边上，还有一些像岛屿似的白云。这些白云的边际也被月亮照得亮光光，镶上一层白圈。丹巴把产妇送到医院，母子平安，他感到欣慰。他想起小时候奶奶教过一首歌叫《月亮》。歌词是这样的：

月亮你骑着谁的马，

来到了夜空的中央？

你的马拴在了

哪里？马拴在了

珊瑚树上。

月亮，你骑着谁的马

来到了天上？

你的马身上的花纹

像云彩的模样。

唱完这首歌，他觉得还应该再唱一首，唱什么呢，想来想去想起一首歌叫《大河》。

歌词是这样的：

静悄悄的草原上

突然来了大河，

河上漂着

榆树和房子。

河水把它们送到

更好的地方。

他的歌声刚停下来，月亮被一层一层的乌云包围住。“咔——”雷声落地，闪电照亮四面八方，树木向天空举起手臂。每一声雷响，大地上就栽上一棵闪电的树。虽然看不清，但那些树一定栽在那里。

马车这时走进哈布奇拉峡谷。在峡谷里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天上落下雨点，空气中传来雨前的腥味。丹巴从小跟当猎人的爷爷一起生活。他知道暴雨要来了。暴雨下在平地没什么事，下在沙漠上更没事。如果下在山上就有可能引发山洪。这时候，不能在低处的峡谷走，突然而至的洪水会把人冲走。

话虽这样说，但是走回头路是来不及了，丹巴硬着头皮赶车往前走。听到雨点落在岩石上面的声响，啪啪啪比用鞭子抽榆树的声音更响。雨水打在脸上，丹巴使劲睁眼，看见雨滴像白箭一样落下，落在衣服上也能听到啪啪的响声。丹巴心里一惊，这么急的雨落在陡峭的哈布奇拉山上，必定形成山洪。他应该到山顶上或山洞里躲一躲，可是马咋办？车又咋办呢？这是乌兰牧骑的财产啊！

想到这里，丹巴有些着急了，他不知道是应该赶着车一直往山下走呢，还是停下来，把马从车上卸下来躲雨。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发现脚下已有激流，预示洪水马上就会下来，他把前边三匹梢马从车上卸下来，牵到高处拴在榆树上。再回来卸驾辕的辕马。如果不卸马，洪水冲下，马被马车束缚，会一起被冲跑。他刚把辕马从车上卸下，洪水已经涌过来。他牵着辕马往高处走，刚把马拴在榆树上，洪水从脚边上呼啸而下，能看得清洪水卷起的浪头。

雨季从山上冲下来的雨水叫山洪，力量巨大，能把石头冲走，把树连根拔起。人在洪水里，没办法活命，会游泳也没用，不会比蚂蚱活得久。此时，洪水冲下的一棵树横着砸在丹巴腿上，把他打倒在洪水里。丹巴在水里死死抱住了一块岩石，不然早被冲走了。丹巴在水里露出鼻子，他觉得水里裹挟着好多树杈乱石，七七八八地砸在他的身上，他抱着山石站起身，往高的地方爬。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他咬着牙爬上一处更高的山石，看洪流沿着峡谷冲击而下，带着巨大的啸声，像发疯的野兽。他的马车被冲没影了，必定被冲得七零八落，马车上还有他的被子、褥子、烟袋和马鞭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好在他把这四匹马救了出来。

无论多大的洪水，都是来得急，走得快。过了一会儿，洪水越来越小，水声也越来越小，丹巴慢慢站起来。峡谷渐渐露出原来的模样，从山上冲下来的滚石，堆积满峡谷的路。

丹巴站起来，左腿疼得要命，不敢碰，不敢站立。他知道这是骨折了。但就算是这样，他也要咬牙站起来。他从身边捡起一棵被水冲过来的小树做拐杖，把辕马的缰绳从树上解下来，牵到下面。然后解下三匹梢马缰绳，把它们牵下来。丹巴拖着这条断了的腿在乱石上走，真是疼得要命，况且牵着马，那又怎么样呢？他比马车的命运好多了。

他拄着小树，牵着四匹马走出峡谷，来到了草原上。

到了平坦草原，丹巴趴在辕马背上，想跨上马背，但腿不听使唤。这匹辕马简直是通人性，它两条前肢跪在地上，丹巴跨上了马背，牵着另外三匹马往前走。走着走着，来到了白银花村。

天快亮了，东边的天空比西边的天空白很多，几颗巨大的星星在天际闪亮。丹巴想从马上下来，但下不来，他腿已经断了，断的那部分不归他管了。这怎么办呢？他赶着马慢慢走到村部附近，手里拎着那棵小树。

到门前，丹巴低声喊：“龙棠，龙棠！”没人答应。

他又喊：“宁布，宁布！”没回应。

这时候，龙棠悄悄推开门，她看到丹巴骑在马上，后边跟着几匹马，问：“你这是怎么了？马车呢？”

丹巴说：“你把我从马上扶下来，我腿断了。”

龙棠抱他下马，丹巴说：“山洪下来，把马车冲走了。”

龙棠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把产妇也冲走了吗？”

丹巴说：“产妇已经送到解放军医院了，把孩子生出来了。”

龙棠说：“谢天谢地。”

宁布走过来，说：“哎呀，你骨折了。”

丹巴点头，宁布找来两块木板，把他骨折的左腿固定上，用麻绳捆紧，说：“马上套马车，回旗里。我送你到医院。”

丹巴点头，说：“用你的马车拉我回旗里，让孩子们也回去，其他人继续在这里演出。”

宁布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孩子们不愿意离开这里。”

丹巴说：“那就让他们在这里待着吧。”

铁木耳和海兰花这时候跑出来，丹巴说：“我的腿断了，要回旗里，你们在这里要听话，明白吗？”

他们点点头。

铁木耳和海兰花眼看宁布赶车，拉着躺在车厢里的丹巴走到村路上。这时候，远处的山峰脱掉夜色的大氅，露出清晰的轮廓，天空也有小鸟的叽喳歌唱了。

好多年之后，铁木耳回想起这一幕，觉得自己好傻。跟爸爸分手时，爸爸躺在车厢里，一条腿用木板和麻绳捆着，他竟没有问爸爸疼不疼。他觉得爸爸既然这么勇敢，遇到什么问题都没问题。但是骨折哪会不疼呢？凡是人都有神经，遭遇创伤都会疼，那时候他不会体谅大人。过了好多年，他感到爸爸是个英雄，爸爸不光能唱歌，能跳舞，能干活儿，遇到山洪袭来，爸爸舍出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乌兰牧骑的四匹马。但当时他为什么不问爸爸疼不疼呢？

他那时候年龄还是太小，不懂事。

丹巴回到旗里后，乌兰牧骑在白银花村的各项工作照常进行。白天大人和孩子们劳动，包括起羊圈、捡粪、为牧民理发、给牧民看画报，每天晚上七点整用半导体收音机播放北京的声音。

过了四五天，铁木耳和海兰花觉得有一些单调，原来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也没什么意思了，无非捡粪、看画报、听半导体、看演出。他们坐在乌兰牧骑演出的那个土台上，往赛罕汗乌拉山的方向看。

海兰花说：“咱们这次来牧区，不是为了找乌音嘎神鸟吗？”

铁木耳说：“对呀！”

海兰花说：“但是每天都捡粪，什么时候去找神鸟呢？”

铁木耳说：“我原来想偷偷进山里把这只神鸟抓过来。但是我听我爸爸说不能乱跑，这是牧区，做什么事情，要征得大人的同意。如果我们走丢了。乌兰牧骑的叔叔阿姨要到四处找我们，就不能演出和劳动了。”

海兰花说：“你确定神鸟就在赛罕汗乌拉山里吗？”

铁木耳说：“是的，我在村里问过很多人，包括白胡子老汉。我问山上有乌音嘎鸟吗，那个老汉说山上有很多乌音嘎鸟，它们唱起歌来，非常悦耳。比人唱歌好听多了，比琴声都好听。我问这些鸟在哪里飞呢，他们说就在悬崖峭壁上来回飞，一边飞，一边用翅膀扇动，像跳舞一样。”

海兰花问：“他说没说这些鸟是什么颜色？”

铁木耳说：“我问了老汉，他说乌音嘎鸟什么颜色都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但是这些鸟并不是纯白纯红纯黄，而是红鸟身上有绿翅膀，绿鸟身上有白翅膀，或者蓝鸟身上有粉翅膀。它们的翅膀好像后来安装上去的。最好看的是它们的尾巴，很长很长。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尾巴从天空垂下来，垂到树梢上，在风里飘。老汉说，以后你看到天空有一只鸟带着很长的尾巴飞过时，你就知道它是神鸟乌音嘎。”

“那么，”江格尔说，“我们什么时间去赛罕汗乌拉山里呢？去找这种乌音嘎鸟？如果不抓紧去，开学就没时间了。”

金桃说：“不一定进山去找这种鸟，也许明天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这种鸟了。它站在我们这间房子前面的土台上，唱歌跳舞呢。”

每天早上，江格尔迎着初升的太阳去村部的粪堆视察。

村部的粪堆有三座。像大花卷一样的牛粪堆得最高，有一间房子那么高；像松塔一样的马粪堆只有牛粪堆一半那么高；第三个粪堆是像黑枣一样圆圆发亮的羊粪堆，只有马粪堆的一半那么高。但羊粪发出的膻臭味最强烈。

江格尔喜欢牛粪堆。他羡慕牛，它是怎样拉出这么大一盘深黄卷曲的粪啊。江格尔趴在地上研究已经晒干的牛粪。它闻上去有一股草药的气味，越闻越爱闻，他闭上眼睛闻，觉得睡觉前应该往枕头底下放一块牛粪饼，一宿都像睡在粪堆上，多好。干牛粪像一根绳子盘在一起，不散不乱。这么有美感的牛粪，牛是怎样拉出来的呢？是不是一边拉一边晃屁股才能把粪盘得这么圆？江格尔想，苹果小学的老师能拉这么好的粪吗？他们也许能，也许不能。乌兰牧骑里谁能拉牛粪呢？赶车的毛瑙海好像能，他屁股大。

江格尔清早爬上粪堆，不为研究牛粪。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那天和海兰花、金桃、巴根一起在草原捡粪，他捡的粪最少。事实上他没怎么捡到粪，或许捡到四五个羊粪蛋。江格尔心有不甘。回到村里，他心里冒出一条妙计。不用捡，亲自拉，这比捡粪还要快，所以，他每天早上爬到高高的牛粪堆上拉屎。拉屎前，他先用干牛粪摆好一个脚踏的地方。把屎拉到牛粪上。再用一块干牛粪饼盖住他拉的屎。江格尔记得，他已经连续两天在村部的牛粪堆上拉过屎，今天是第三次。大人说，劳动光荣，把自己劳动的成果变成集体的财富就更光荣。正因为这样，每次江格尔在牛粪堆上拉完屎，心里都能生出自豪感。

今天他爬到牛粪堆上，没忙着拉屎，他要掀开牛粪饼，看昨天和前天的成果。他每次拉完屎都会做记号。记号是一根柳树枝。

现在，他掀开做过记号的牛粪饼感到惊讶——他拉的屎没了。屎怎么会没了呢？掀开前天盖的牛粪饼，他发现前天拉的屎也没了。

江格尔十分困惑。如果在牛粪堆里藏一块肉，丢失并不奇怪。这块肉或许被喜鹊偷走，被狼吃了。如果在牛粪里藏一块奶豆腐，丢失也不奇怪，肯定被人偷走了。但说被人偷走也不对，蒙古族人最忌讳偷盗别人的东西，他们以此为耻辱。再说也没人在牛粪堆里藏肉、藏奶豆腐。就算藏了也不会有别人想到翻牛粪，看里面藏了哪些东西。

最奇怪的事是他拉的屎凭空消失了。江格尔想，他拉的屎会长翅膀飞走吗？被蚂蚁背走？被大雁叼走？都不会吧，屎多臭啊。

困惑中，江格尔今天的屎都不想拉了。如果他拉了屎，明天来看又没了，就像丢失自己的财产一样，那不是白拉了吗？江格尔想，为了弄清真相，他今天还要在牛粪堆上拉一泡屎，很小的一泡，然后暗中观察。

他匆匆忙忙拉完屎，上面盖了两块干透了的牛粪饼（比平时多一块），插了一段柳枝。

江格尔跑下牛粪堆。他站在村部房子的拐角处观察，是谁偷走了他拉的屎。

这时候金桃从边上走过，问江格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格尔回答：“我在看护我的屎。”

金桃惊讶：“你看护你自己拉的屎？”

江格尔改口说：“我看村部是不是人来人往。”

金桃说：“村部当然人来人往，你看村长仁钦正往屋里走呢。”

江格尔说：“我说的不是仁钦叔叔，我是说看云彩会不会从村部的门口钻进去。”

金桃说：“天上的云朵会钻到村部的门口，你在做梦吧？”

江格尔说：“对对，我正在做梦。”他反问金桃，“你去做什么？”

金桃说：“我去村部拿粪筐，海兰花、巴根，我们一起去捡粪。你去吗？”

江格尔说：“我永远不用捡粪了。”

金桃问：“为什么呢？”

江格尔说：“这是一个秘密。你就是连问三遍，我也不会告诉你。”

金桃说：“我要是问四遍，你就会说吗？”

江格尔说：“不会。我不会告诉你我今天早上在粪堆上做的事情。”

金桃问：“今天早上你在粪堆上做了哪些事情？我看你说话太奇怪了。你真的在做梦吧？”

江格尔说：“是的，我特别喜欢做梦。”

金桃睁大眼睛，上上下下端详江格尔，还摸了摸他的前额，看他是否发烧了。

江格尔推开金桃，说：“你不要挡住我视线。”

海兰花走过来问江格尔：“你偷偷藏在这里，表情鬼鬼祟祟，你在做什么呀？”

江格尔说：“我在做梦呢。”

海兰花说：“你把应该在晚上做的梦，白天做出来，晚上就没梦了。”

江格尔说：“不用你管，我愿意什么时候做梦就什么时候做梦。”

海兰花说：“哼哼。”

巴根走过来问江格尔：“你在等什么好事呢？”

江格尔说：“你不要作声，我抓坏人呢。”

巴根问：“坏人在哪儿？”

江格尔说：“坏人有可能从天上掉下来。”

巴根问：“你说的是麻雀吗？”

江格尔说：“是的。也可能是田鼠。”

这么说着，江格尔看见粪堆顶上有一个东西在动。

江格尔说：“巴根，你看看粪堆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巴根仔细看过，说：“好像是尾巴。”

江格尔问：“你再仔细看，是狼尾巴吗？”

巴根说：“我没有见过狼尾巴呀。”

江格尔说：“我们两个去看看吧。”

他们两个悄悄往前走，边走边盯着那根尾巴。那是一根毛茸茸的黄尾巴。

江格尔说：“我刚才从粪堆下来时，还没有这根尾巴。”

巴根说：“粪堆会长出尾巴吗？”

江格尔说：“也许会的。”

说着他们转到了粪堆的前面，看见有一条黄狗把头埋在牛粪里。

江格尔明白了，说：“它吃我的屎。”他大喊：“不许吃我拉的屎，那是我的屎。”

黄狗抬头，表情困惑，跟江格尔困惑的表情是一样的。它眼睛上方有两个黑点儿。这种狗俗称四眼狗。

江格尔眼睁睁看到自己献给村里的屎被狗吃掉了，他明白昨天和前天的屎都是被这只狗吃掉的，它简直无耻。

江格尔跑过去，捡起一块牛粪饼朝狗扔过去。牧区的小孩都不怕狗，牧区的狗都怕小孩。

黄狗看到江格尔发怒的样子，慌慌张张逃走了。

江格尔怒气未消，在后面追，说：“你赔我的屎，我要打死你！”

巴根说：“江格尔，你不要跟狗生气，狗都是会吃屎的。”

江格尔说：“不！那是我送给村里的屎，它凭什么吃掉？”

狗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江格尔。

江格尔手举着牛粪饼在后面追。

狗跑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江格尔追进去。

他进了这户人家的院子，看见黄狗跑到一个孩子身边站住了，这个孩子肩膀靠在门框上。

他问江格尔：“你在做什么？”

江格尔放下牛粪饼，指着狗说：“它吃了我的屎。”

小孩说：“如果它不吃你的屎，你自己会把屎吃掉吗？”

江格尔说：“那是我的屎。”

小孩说：“你长这么大，拉了好多的屎，都要留给自己吗？”

江格尔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赌气走出院子。

小孩说：“不要跟狗生气啦，它是一条好狗，它的名字叫苏勒。”

黄狗听见主人喊它的名字，抬头汪汪叫了两声。苏勒在蒙古语里是尾巴和后来的意思。

小孩对站在院门口的江格尔和巴根说：“你们进来吧。我邀请你们。”

巴根问这个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回答：“我的名字叫叶喜。”他的年龄和铁木耳相仿，十二三岁的样子。他的面庞瘦削紫红，头发带卷儿，好像戴着一顶黑羊羔皮做的皮帽子。

江格尔说：“我叫江格尔。”

巴根说：“我叫巴根。”

他俩走进了叶喜的家。

江格尔和巴根的脚踏进叶喜的家里，觉得进了一座博物馆。有一张豹子皮像纸一样贴在他家东墙上。豹子身上的黑斑点从脊背开始越往下越小，到爪子上几乎没有黑点了。他家西墙挂着另一张兽皮，但江格尔不知道那是什么野兽。

叶喜说，这是猞猁皮。

这还不算。他家地上的红躺柜上站着一只野鸡。野鸡的头上翘着三根翎，它长长的尾巴拖到柜子下面。在他家，你把目光随意投到一个地方——当然你要认真看——都能发现禽鸟或者野兽。窗台还坐着一只土拨鼠，它手里捧着一个榛子。

江格尔吓得不敢往屋里走，问叶喜：“它们咬人吗？”

叶喜说：“它们都是死的野兽，这是野兽的皮。”

江格尔这才敢走到东墙和西墙边上抬头看，还摸了摸，确实是野兽的皮。它贴到墙壁上，像一件衣服，里边并没有肉。

江格尔问：“它们的肉呢？”

叶喜说：“肉早被吃掉了。”他又说，“我的爸爸是昂勤。”（昂勤是蒙古语，意思是猎人）。

江格尔指着柜上的野鸡和窗台的土拨鼠，问：“它们是活的吗？”

叶喜说：“他们是标本。”

巴根问：“标本是什么？”

叶喜说：“标本说的就是动物。在动物的皮里塞进草，撑起来，像真的一样，还有眼睛和胡须，但它们不是活的动物，这叫标本。”

江格尔问：“标本会动吗？”

叶喜说：“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们，死的东西才叫作标本。”

江格尔点了点头，对叶喜说：“是的。你和狗都不是标本。”

叶喜对江格尔说：“你不能把人叫标本，这样说话不礼貌。”

江格尔又问：“这些野兽都是你爸爸打的吗？我在屋里怎么没看到你爸爸的标本呢？”

叶喜拿起鸡毛掸子拍一下炕沿，说：“不能说活人是标本！”

江格尔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没见到你爸爸呢？”

叶喜说：“我爸爸去赛罕汗乌拉山里采药了。”

巴根说：“你家里太好了，如果我家有这些标本该多好啊，我每天晚上都搂着它们睡觉，我最喜欢那只野鸡。”

叶喜问巴根：“那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巴根说：“我爸爸是唱歌的。”

江格尔说：“我爸爸是吹笛子的。”

巴根说：“是的，我爸又会唱歌，又会吹笛子。”

叶喜问他们：“你们两人谁的爸爸厉害？”

江格尔和巴根互相看了一眼说：“我们的爸爸是一个人，他名字叫宁布。”

江格尔说：“我爸爸的全称是拉西宁布。”

叶喜说：“你爸爸是乌兰牧骑的人吧？”

巴根说：“对呀。我爸爸昨天还在村里唱歌和吹笛子了呢。”

江格尔说：“我妈妈山丹昨天还在台上讲故事呢。”

叶喜说：“哎呀，原来你们的爸爸妈妈是乌兰牧骑的，太了不起了！”

江格尔听叶喜这样说很高兴。他进屋的时候，对叶喜的猎人爸爸很崇拜，觉得自己的爸爸宁布简直没什么本事，只会唱歌。听叶喜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爸爸也可以。

叶喜又问：“你爸爸能教我吹笛子吗？”

巴根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吹笛子的，笛子锁在乌兰牧骑的大红箱子里。”

叶喜说：“我自己有笛子。”他从炕席下面拿出了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个白色带孔的东西，像一根短棍子。

叶喜说：“这是用黄羊胫骨做的笛子，叫骨笛。上面的五个孔是我爸爸钻的。”说着，叶喜吹起这根笛子，笛子的声音很尖。

叶喜说：“我其实会吹笛子，但我没有调调，不知道吹什么调调好。前天晚上我听你爸爸吹了一个调，特别好听，我想跟他学会吹这个调调。”

江格尔说：“那你准备送给我爸爸什么礼物呢？”

巴根打断了江格尔：“你不能跟别人要东西。帮助别人的时候，你不能接受别人的礼物，这是爸爸妈妈说的。”

叶喜说：“我也听过这个话，这是成吉思汗说的，但是我会送给你爸爸一点鼻烟。”

江格尔问：“鼻烟是什么？”

叶喜说：“鼻烟是用藏红花、麝香、薄荷叶子和烟草梗子混合做的东西。把它们剁碎，加一点羊粪，在羊圈上面熏。熏好之后，拿一点点放在拇指的指甲上，往鼻子里吸——阿嚏，打一个喷嚏，特别舒服，你爸爸身上长出了力量。”

江格尔问：“闻鼻烟长出了力量，老虎闻鼻烟吗？”

叶喜说：“只有人才闻鼻烟。”他从炕席底下拿出来一个鼻烟壶。这个鼻烟壶有核桃那么大，扁的，上面画着山水画。

叶喜说这个鼻烟壶是玛瑙做的，他把鼻烟壶的塞子打开，往指甲上磕了几下，磕出一点鼻烟。这鼻烟比小米粒儿还要小。他让巴根闻了一下，巴根像被雷劈到一样，打了两个喷嚏。他又把鼻烟让江格尔闻了一下，江格尔也打了两个喷嚏。

叶喜说：“这就是好东西，但打猎的时候不能闻鼻烟。”

巴根问：“为什么？”

叶喜说：“打喷嚏被野兽听到，它们就远远逃跑了。”

江格尔打了两个喷嚏，走到屋外，又打了两个喷嚏。他对叶喜说：“你能不能让喷嚏停下来？”

叶喜用手掌啪地拍一下门板，指着江格尔说：“喷嚏停下。”

江格尔一害怕，果然不再打喷嚏了。

叶喜说：“你们带我去见你父亲吧，我跟他学习吹笛子。”

巴根说：“好。”

他们一块儿来到了村部。

村部里只有一帮小孩——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大人们都去干牧业活儿了。

乌兰牧骑的大人们在村里挖了一个大土坑。从河里挑水把这个坑填满，那时没有抽水机，人挑水桶运水。乌兰牧骑的壮小伙子，七八个人挑了一百多桶水才装满半坑。投入药浴的药，然后把羊赶进水坑里，一只挨一只，药液浸泡过羊的身体，预防它们生疥疮病。

江格尔跑过去，拉着叶喜的手对海兰花和铁木耳说：“他的爸爸是猎人。他家里住满了野兽。豹子和猞猁站在他家的东墙和西墙上，窗台站着土拨鼠，野鸡站在红躺柜上。但是他特别佩服我爸爸，因为我爸爸会吹笛子。”

铁木耳问叶喜：“你叫什么名字呀？”

叶喜说：“我的名字叫叶喜。”

铁木耳问他：“你上几年级？”

叶喜说：“我没上过学。”

铁木耳问：“你会什么呀？”

叶喜说：“我会放羊、做饭，跟我爸爸一起打猎。”

海兰花问：“你去过赛罕汗乌拉山里吗？”

叶喜说：“去过呢。”

海兰花说：“那你见过乌音嘎鸟吗？就是长着七层翅膀的神鸟，每层翅膀一种颜色，它唱起歌来非常好听。”

叶喜说：“你说的是神鸟。我没见过，但我听别人说过。我们村的斯琴夫捡过一根神鸟的毛，这根羽毛特别漂亮。斯琴夫把它藏在箱子里面。”

海兰花问：“斯琴夫住在哪里？”

叶喜说：“他住村东头。”

铁木耳说：“咱们一块儿去看一看吧。”

他们在叶喜的带领下，一起去了斯琴夫的家里。

斯琴夫家里养了两条狗。这两条狗看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抬头吠叫。叶喜的黄狗苏勒跑过去，对这两条狗专横地叫了几声，斯琴夫家的狗立刻变得温驯，趴在了地上，往前伸着鼻子。不知道黄狗苏勒用狗语说了些什么。

他们走进斯琴夫家里。斯琴夫正为一只绵羊剪毛，看到来这么多小孩，他很惊讶。

叶喜说：“他们是乌兰牧骑的孩子，来你家看一看神鸟的羽毛。”

斯琴夫说：“蛮好。”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羽毛。这根羽毛放在地上，大约有江格尔的身高那么长，绿色混合蓝色荧光。

海兰花问：“这是神鸟乌音嘎的羽毛吗？”

斯琴夫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鸟的羽毛，我是在山里捡到的。我捡到这根羽毛之后，天空下起了雨。回到家里黑狗德利德下了一只小狗崽儿。”

铁木耳问：“这是孔雀的毛吗？这只鸟会跳舞吗？”

江格尔问：“这只鸟唱歌的时候，地上的松鼠会伴舞吗？”

斯琴夫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只鸟，我只是捡到了它的羽毛。村里人说这可能是从西伯利亚飞往南方的大鸟的毛。它是不是神鸟我不知道。”

海兰花又问：“赛罕汗乌拉山里有神鸟吗？”

斯琴夫说：“我在山里没见过神鸟，但我见过梅花鹿。它们每天早上站在山冈上迎接太阳初升，公鹿身边伴随一只母鹿，它们朝朝夕夕都在一起。公鹿头顶上的鹿茸很宝贵呢，它临死之前会在石头上撞碎鹿茸，丢到山谷里。”

海兰花问：“梅花鹿会唱歌吗？”

斯琴夫说：“梅花鹿不叫唱歌，是鸣叫。它叫起来像人唱歌一样，发出呦呦的声音。天上的小鸟听到梅花鹿的叫声会飞过来，和它一起歌唱。”

说完，斯琴夫问：“你们是谁呀？”

叶喜说他们是乌兰牧骑的孩子。

斯琴夫问：“你们上学了吗？”

海兰花说：“我们都上学了。铁木耳和我念四年级，金桃和巴根念三年级，江格尔念一年级。”

斯琴夫说：“太好了，你们在村里办一个学习班吧。我向你们学习蒙古文字母，可以吗？”

海兰花和铁木耳互相看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铁木耳说：“我们是小孩，小孩能给别人当老师吗？”

斯琴夫说：“可以呀，你把会的东西传授给我们。这不就是老师吗？”他又说，“你教我们字母。我把这根羽毛送给你们。”说着他把羽毛递到海兰花手里。

叶喜说：“我也想和你们学习字母。”

海兰花和铁木耳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当上了老师，他俩不知道说什么好，站着摸自己的脸。

斯琴夫说：“天快黑了，你们回家吧。明天你们到我家里来，我召集村里边不识字的人来听你们讲课。”

海兰花说：“好。”她用肩膀扛着这根很长的蓝绿混合色的羽毛，往村部走去。

铁木耳说：“哎呀，咱们变成老师啦。”

海兰花说：“是呢，我脸上发烫，咱们够资格吗？”

铁木耳说：“为什么不够资格？他们不懂蒙古文字母，我们懂。我们把字母教给他们，这就是老师。”

江格尔说：“对呢，我也要把我会的字母教给他们。”

海兰花说：“江格尔你不是老师，你不能给别人当老师。”

江格尔说：“不对，刚才斯琴夫说了，‘你们就是我们的老师’，他说的‘你们’里边有我。”

海兰花说：“他说的‘你们’只包括两个人，就是铁木耳和我。”

巴根说：“有什么了不起。趁你们两个不注意，我和江格尔偷着教他们字母，照样是老师。”

海兰花说：“铁木耳，我们要计划一下。”

铁木耳说：“计划什么？”

海兰花说：“我们要当老师了，要为这个做准备。”

铁木耳说：“没啥可准备的，把咱们知道的字母教给他们就行了。”

海兰花说：“但是没有黑板。”

铁木耳说：“是的。黑板和粉笔我们都没有。”

巴根说：“我们自己能做黑板和粉笔吗？”

铁木耳说：“我们做不了黑板和粉笔。黑板是胶合板做的，上面刷墨汁。我们没有胶合板，粉笔是学校才有的东西。”

海兰花说：“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海兰花说：“我们把沙子铺在地上，在沙子上面写字母。”

江格尔说：“沙子太可怕了，我们还要去红嘎路沙漠取沙子吗？那会渴死的。”

海兰花说：“房后的小河里就有沙子。”

他们说着就来到河边。

铁木耳脱了鞋，用手分开河面上长着的芦苇，踏进河里。他用脚往下踩，说：“这下面有沙子。”

说着他用手掏一把沙子出来。

他们几个人都光脚下到河水里，河水不深，还没淹过他们的膝盖。他们用手把河沙掏出来堆在岸边。

江格尔和巴根把堆在岸边的沙团运到村部院墙边上晾晒。

掏河沙的时候，铁木耳脚下一滑，摔倒在河里。他爬上岸，看自己裤子全湿了，贴在身上滴答滴答淌水，不知道怎么办。

海兰花说：“把裤子拧干吧。”

铁木耳说：“你们不许看。”

他跑到村部后面的牛圈里脱下裤子，拧水。突然，他在牛圈里发现一把铁锨，不禁欣喜。他拿起铁锨跑了出去，说：“我们可以用铁锨挖沙子。”

海兰花抬起头，看到铁木耳屁股雪白，肚脐凸起，肩上扛一把铁锨。她害羞地闭上了眼睛。

江格尔、巴根和金桃他们三个哈哈大笑。

铁木耳发现铁锨之后太高兴了，他把裤子挂在牛圈的柳条上，忘记穿了。他扔下铁锨，跑回去穿上了裤子。

有了铁锨，挖沙子的速度加快了。铁木耳用铁锨从河里挖出半锨沙子，端上岸。金桃和巴根把铁锨的沙子运到墙根晾晒。不一会儿，墙根下变白了，摊了黑板大小的沙子。

第二天，这些沙子晒干了，洁白细腻，一点儿不比红嘎路沙漠的沙子差，可能比那里的沙子还要好。铁木耳、海兰花他们五个人用书包装满沙子，背在身上，到斯琴夫家里上课。他们除了背上圆鼓鼓的沙子书包外，每人手里拿一根一尺多长的红柳树枝，当笔用。

到了斯琴夫的家里，铁木耳吓一跳。他们的学生除了斯琴夫和叶喜之外，还有一位白胡子老爷爷，他的眉毛都白了，像仙人一样。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斯琴夫说：“教我们字母吧。我们要学‘阿、额、伊’。”

铁木耳把他们五个人书包里的沙子铺在地上。用手把沙子抚平，拿树枝在上面写蒙古文的第一个元音字母——“阿”。

铁木耳说：“这个‘阿’，像一个头上有翎子的小鸟的侧面，也像一匹马的侧面。学会了这个‘阿’，咱们接着学第二个字母‘额’就很容易了，‘额’比‘阿’少了一个牙。第三个元音字母是‘伊’。这个‘伊’很好学，它也是‘阿’这个字母变过来的。它的第二个牙比‘额’要长一点儿。”

铁木耳说完，他让每个人拿柳枝在沙子上把这三个字母写一遍，一边写一边大声念“阿、额、伊”。

这三个蒙古文字母看着简单，但是他们写起来，手不听使唤。他们好久都写不出来一个“阿”字。

海兰花在边上给他们做示范，用慢动作写这个“阿”字。铁木耳干脆把这沙子分成五堆，让他们五个人盘腿坐在沙堆前写这三个字母，写完“阿”抚平沙子写“额”，写完“额”抚平沙子再写“伊”。

斯琴夫写了一会儿，说：“我终于会写字母了，哎呀，肩膀酸得不行了。”

白胡子白眉毛的老爷爷说：“我活七十多岁了，第一次学会写字母‘阿’。原来看过别人写字母，不知道他们写的是什么。‘阿’是领头的字母，写这个‘阿’的时候我感到很自豪，没想到我这么大年龄还能学会写字母。”

那两个小孩在沙子上写了一个“阿”，下边又写一个“阿”，他们把好多“阿”都串联起来。蒙古文是竖写的，他们写的看上去像一棵树一样。

海兰花说：“你不可以这样写，不能把同一个字母连续地写，你能写一个单独的‘阿’‘额’‘伊’就可以了。”

叶喜说：“我写这个‘阿’的时候，觉得心里发烫，不知为什么。”

斯琴夫说：“‘阿’是领头的字母，你写了它，后面那么多字母在呼唤你。除了元音字母，还有辅音字母。它们早都认识你，但是你不认识它们。今天你们相遇了，所以你心里感觉到发烫。”

铁木耳说：“我们今天这一课就教这三个字母，每个人要写十遍，一边写一边念。‘阿’写十遍，‘额’写十遍，‘伊’写十遍。写完海兰花和我要检查的。

他们盘腿坐在沙堆前，埋头写“阿”“额”“伊”。有人说写了十遍，有人说写了十五遍。

海兰花说：“好啦，我开始检查。”她走到斯琴夫前面，用手把沙子上的字迹抹平：“你写‘阿’。”

斯琴夫见沙子上的字母被抹平了，一下子想不起来‘阿’怎么写，他用手在空中画了半天，迟迟不敢落在沙子上。

海兰花说：“你写呀。”

斯琴夫说：“我怎么分不清‘阿’‘额’‘伊’这三个字母了呢？”

海兰花说：“你先写‘阿’。”

他在地上画了一棵树，在树两边加了好多像树叶子一样的装饰，说这就是“阿”。

海兰花说错了。她给斯琴夫示范，写了一个“阿”，斯琴夫这才恍然大悟，说：“我为什么写了这么多遍还记不住呢。”

铁木耳说：“你要继续写。”

叶喜说：“一会儿你们走了，我们怎么能记住‘阿’‘额’‘伊’呢？”

铁木耳从身上拿出来一张纸，上边用铅笔写着“阿”“额”“伊”，说：“这就是标准答案，但是你们尽量不要看，实在想不起来的时候再掏出来看一眼。看一眼要非常快，马上再把这张纸藏起来。”

斯琴夫说：“好极了，我们一定好好保存这张纸，用手摸摸就可以，尽量不看。”

铁木耳说：“你们在这里练习吧，我们走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来教剩下的4个元音字母‘奥’‘沃’‘欧’‘乌’。”

第二天早上，铁木耳、海兰花几个人赶到斯琴夫家里，他们又用书包背了一些沙子。

进院子，他们看到这几个人围着一块石头大声念诵：“阿——额——伊——”走到近前，见到斯琴夫用一根柳枝指着石头在念“阿——”。原来，他们用凿子把字母刻在这一块积酸菜用的青石上。

斯琴夫念完“阿”，手推石头露出第二个字母——“额”。这块石头有好几个面，三面刻着元音字母。铁木耳看，刻在青石上的元音字母很漂亮，比写在纸上好看。

一问才知道，石头上这三个字母是叶喜凿到半夜凿出来的，这是他们的石头作业本。

叶喜指着房子前面摆的七八块石头说：“我们要把下面学的字母刻在这些石头上，这样它们就永远也不会消失。”

接着，铁木耳和海兰花教他们学会了另外四个元音字母——“奥”“沃”“欧”乌”。他们坐在地上或趴在地上，用手在沙子上写，或在自己的手心上写，或在别人的脊背上写，用了半天的时间，学会了七个元音字母。

斯琴夫说：“学会了字母，我们的心就可以飞了。”

海兰花说：“学会元音字母之后，再学习辅音字母。辅音字母一共有二十四个，慢慢学。学会之后，他们就可以拼写了，做无穷组合。”

叶喜说：“你们教我们字母很辛苦，还运过来这么多沙子。明天我领你们去山里玩儿。”

江格尔问：“哪个山？是赛罕汗乌拉山吗？”

叶喜说：“先到近处的山里玩。”他指着南面一座山说：“杭盖山，我们明天去那里。”

叶喜套上一挂牛车，拉着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前往杭盖山的夏营地。

铁木耳问：“什么是夏营地？”

叶喜说：“牛啊羊啊它们是靠吃草活着的，这一片的草好，吃尽了，它们挪到下一片草场去吃，吃着吃着，它们把附近草场的好草都给吃光了，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找新草吃。”

铁木耳说：“不对吧，我看村部附近的草原有很多草呢，没吃光啊。”

叶喜说：“牛、羊和马不是什么草都吃，草原上有几百种草，它们只吃几十种草，比如冰草、紫花苜蓿草、黑麦草、巨菌草、玉米草等。它们把这些爱吃的草吃完了就要到外面去找。村里把牛羊赶到山里，找草场好的地方放牧，牧民在那里搭一个蒙古包看护牛羊。秋天天冷的时候再搬回来，这个地方就叫夏营地。”

江格尔问：“夏营地都有什么？”

叶喜问：“你想看到什么呢？”

江格尔说：“狼、狐狸、猫头鹰，都是我喜欢的好东西。”

海兰花说：“我们想找到神鸟乌音嘎。”

叶喜说：“我们心里并不想狼、猫头鹰和神鸟的事情，我们想的是让牛羊吃得饱饱的。它们吃得膘肥体壮，就能过冬了。”

走到这里，草原上没有路了。这头白脖颈的老黄牛拉着牛车在草原上漫游，好像随便走的样子，但叶喜知道它往哪里走。老牛拉车走，偶尔低头闻一闻地上的小黄花和小蓝花，好像在问候它们。黄狗苏勒跟在牛车后面，它一会儿跑得飞快，跑到牛车前边站着晃头晃脑，一会儿跑到车后，坐着看牛车。

牛车慢慢爬上了一个低矮的山坡。山坡北面开着白色的，像大碗一样的芍药花。这种花在山坡的南面，也就是阳面，一朵也没有，它们全跑到山的北面开放了，好像潜伏一样。站在山坡往远处看，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蒙古包。蒙古包门前站着一个人，他正往这边看。

叶喜说：“那是我父亲。”牛车奔着蒙古包走过去。

蒙古包看着近，其实远。走了半天它还在远处，像一处海市蜃楼。

金桃在学校听老师讲过海市蜃楼的故事。说人在沙漠里会遇到这种幻影，她问叶喜：“前面的蒙古包是虚假的幻境吗？”

叶喜不高兴，说：“我父亲怎么会是幻境呢？”

金桃说：“我想问是不是海市蜃楼。”

叶喜说：“走近了你就知道了，那个蒙古包不光能钻进去，还能在里面喝茶，在里边睡觉，那边的羊群你摸一把会抓到羊毛，听到羊咩咩叫。小羊羔会用犄角顶你。这会是海市蜃楼吗？”

牛车接近了蒙古包，黄狗苏勒像飞箭一样冲过去，扑到站在门口那个成年牧人的身上，然后它跳到空中，差不多跳到人的胸脯那么高，摔到地上再跳起来。它从空中一动不动地摔下来，好像有人向它开了一枪。狗用这种方法表达它对于主人的想念，看起来黄狗苏勒很久没有见到男主人了。

这位男主人是叶喜的父亲萨白。他还是一位猎人。他穿的裤子膝盖上缝着补丁，屁股上也缝着两个圆补丁，这是干活儿人穿的衣服。他脚上穿着发白的黄胶皮鞋，头上没戴帽子，肩膀上搭一块蓝毛巾。

他向孩子们笑，露出一口白牙。深红的脸庞上露出这些白牙，给人感觉这些牙每一颗都很珍贵。

他说：“孩子们你们好，我是猎人萨白。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江格尔下车，站成一排，像等待检阅一样。

萨白说：“孩子们进蒙古包里喝点儿茶吧！”

他们进蒙古包，看到墙上挂着上刺刀的步枪，地上还有马鞍子。蒙古包中间有一张腿特短的四方的吃饭的小木桌，桌子上画着展翅的凤凰，还有金鱼。

萨白说：“我听说你们都是乌兰牧骑的孩子，你们的父母跑这么远的路给我们送来歌曲、舞蹈和画报，他们多好。”

铁木耳说：“还有幻灯片。”

萨白说：“是的，我听说的，还没看过。”

铁木耳说：“幻灯片是我画的。”

萨白给每人盛上一碗茶。那时候牛奶少，所以茶里没放牛奶，这种茶叫黑茶。萨白往各人茶碗里放了一把黑米。黑米是带壳炒熟的黍米。米壳被茶泡开之后，嚼起来很香。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嚼黑米，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张兽皮。有的兽皮带花纹，有的不带花纹。

金桃问：“这是什么野兽？”

萨白哈哈一笑，没有回答他们。

铁木耳问：“那支枪是真的吗？”

萨白点点头。

铁木耳问：“可以用手摸一下吗？”

萨白说：“小孩子不能碰枪碰刀，也不能碰马鞭，这是幺司（蒙古语：规矩，法令）。武器里面有神灵，你用手去碰它，对你不好啊。小孩子应该多碰和平的东西，像花啊牛犊子啊，像小猫啊、松树啊这些东西，对身体好。”

黄狗苏勒走进蒙古包，它低头假装吃一个东西，实际上地上什么都没有。

萨白说：“苏勒向我要吃的东西。”接着，他看向苏勒。“现在还没有做饭，没有吃的东西给你，你自己去到草地上捉老鼠吃吧。”

蒙古人一般不赐给猫狗吃的东西，他们把人吃的东西和牲畜吃的东西分得很清楚，他们让猫狗自己去捕食，保护动物的天性。

江格尔说：“这只黄狗早上把我拉的屎给吃掉了，我很生气。”

萨白问：“那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江格尔说：“那是我在村里的牛粪堆上拉的屎，是我给村里做的贡献。”

萨白说：“你怎么能上粪堆上面拉屎呢？那不行的。苏勒把你的屎吃掉就对了。”

江格尔问：“为什么。”

萨白告诉他，这些牛粪饼是全村人冬天取暖的燃料，牧民们用它煮饭烧茶。牧民做饭，用手抓牛粪饼放到炉子里，因为牛粪饼不脏。但人的粪便是脏东西，不能和牛粪放在一起，更不能放到火里。

海兰花问：“为什么呢？”

萨白说：“我们蒙古人敬仰火神，要用干净的东西引火燃烧，比如木柴、没写字的白纸和牛粪。这些干净的东西燃烧之后产生纯真的热量，传到人的皮肤上，温暖，让人得到能量。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是狼粪、熊粪。人的粪便更脏，怎么能放到火里呢？那是对火的侮辱，火神会生气呢。”

江格尔问：“人的粪便为什么脏？”

萨白说：“因为人吃肉。肉食者的粪便都脏。牛羊吃草，它们把草的营养吸收之后交还给大地，这是一个循环。”

江格尔说：“哦，我明白了。苏勒担心我拉的屎变成燃料，所以把它吃了。”

萨白说：“对的。苏勒很聪明。”

萨白问几个孩子：“你们吃过猫耳朵汤吗？”

他们说吃过。猫耳朵汤是用荞麦面做的面汤。拿拇指把面团一捻一捻，捻成小窝，像猫耳朵一样。

萨白又问：“你们吃过牛犊子汤吗？”

他们说没吃过。

萨白说：“那我来给你们做牛犊子猫耳朵汤吧。”

他先和面，和荞面的时候，一只手把木盆，另一只手按面团。一手和面一手转盆，越转越快，荞面就和好了。然后，他在炉子上烧开一锅水。用拇指把荞面团一捻一捻捏成猫耳朵，放到滚开的水里，放入山韭菜。出锅的时候，他往锅里倒一茶缸稀奶油。放入稀奶油的面汤就叫牛犊子汤，表示人吃了这碗汤后会像牛犊一样健壮。

这几个孩子每人盛了一碗荞面汤，呼哧呼哧吃出汗来。他们要求再吃第二碗，又吃第三碗，每个人吃得都很开心。

江格尔躺在兽皮上起不来了，他说肚子太胀，他的肚子向上鼓起了一个小尖儿。

铁木耳说：“吃饱了咱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吧，这是多么好的夏营地呀。”

他们跑出蒙古包，跑向草场，这个地方真是好看。山根站立一片落叶松，深绿的落叶松跟浅绿的草色对比，松针就像黑色的。这些松树又尖又高，适合小鸟做窝。草地上没风，但高出青草的野花的花瓣不停地晃动，好像在呼喊什么。波斯菊摇晃着，它的花朵甚至会低到地面上，空气中有手抓不到的透明的风。

萨白说：“来到这里，你们随便跑，随便玩，就算你们用尽全身力气往外跑也跑不丢。不管你们跑到哪里，我都会骑马找到你们。”

孩子们一边尖叫一边跑，跑向四面八方。黄狗苏勒跟在他们后面，好像忘记了它是一条狗，变成了儿童。

叶喜不参与他们的嬉戏，坐在蒙古包前的小板凳上用柳条编筐。萨白挑选他采集的草药。

过了半个多小时，这些孩子疲惫地走回来了，他们把力气耗尽了。

萨白抬头一看，看到了海兰花、金桃、江格尔和巴根，但没发现铁木耳。他问海兰花：“铁木耳去了哪里。”

海兰花说：“不知道，我们没有看到他。”

金桃说：“我们到松树那边去玩，他追一只兔子追到山另一边了。”

萨白说：“那好，他跑累了自然就会回来。”

过了半晌，萨白看铁木耳还没回来，他骑上自己那匹花斑马去找他。

萨白骑在马上，更像一个猎人了，他高高地挺直腰身，眼睛往远看，这时候他看见杭盖山东边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向他摆手。他侧过耳朵倾听，风中隐隐约约传出人的喊声，那个人是铁木耳。

萨白在马上挥手示意铁木耳回来，铁木耳站在山头上用手臂示意让他过去。

萨白双腿一夹马肚子，跑了过去。

跑到山顶上，萨白见到了铁木耳，铁木耳跟他说：“我发现了一处奇怪的房子。”

铁木耳发现的奇怪的房子在山洼一个隐蔽处，周围是野生的榆树和山丁子树。这个房子被厚厚的树叶和土包裹着，从人小腿位置看过去，会发现一个黑洞，这个洞呈扇形，水泥制。

萨白说：“这种扇形的洞是观察口，又叫射击孔，这是军事上的堡垒。”

萨白寻找这个堡垒的门，但没找到。这时候，叶喜赶牛车把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也拉到山上来了。

萨白说：“这是很怪的堡垒，它的门在哪儿呢，一定在别的地方。”

正像萨白猜的，碉堡的门在离碉堡五十多米外的峭壁上。那里堆一个石堆，显然这是人堆的，而不是山石自然滑落所致。把这些石头扒开，露出一扇木门。萨白去拉门的把手，结果连门带门框一起垮塌在地上，木头都朽了。

萨白说：“这至少是三十年前就盖好的房子。”

外边的门和门框倒塌之后，里边还有一扇门。萨白猜这是往里开的门，他用脚一踹，那扇门也连框子倒了，露出黑森森的洞穴，谁也不知道这个黑洞通向哪里。

萨白说：“这个洞穴一定是通向碉堡的。你们到外面仔细看一下，还会找到射击孔或者小窗。”

铁木耳果真发现被灌木遮蔽的石壁下面有两个射击孔，再往前走还有一个透气通风的小窗。

萨白说：“你们站在这里别动，我进里面看一下。”他用松树枝做了一个火把，点燃，走进洞里。

江格尔说：“他走进去之后，可能再也出不来了，里边住着魔鬼。”

叶喜说：“胡说！”他恶狠狠地瞪了江格尔一眼。

海兰花说：“咱们不要堵在洞口，如果洞里突然冲出来蟒蛇或者野兽或者洪水怎么办？”

他们吓得连忙跑开。跑到边上，远远地看洞口，但叶喜还在洞口旁边站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洞里面既没有传出呼唤也没有传出惨叫，关键是看不到萨白出来。

海兰花说：“如果萨白叔叔一直不出来怎么办？”

铁木耳说：“那咱们就下山。”

巴根说：“如果天黑他还不出来，怎么在这里过夜呢？”

金桃说：“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但我敢肯定，不管是哪些东西，肯定都是可怕的东西。”

终于，萨白举着火把从山洞里走出来了。铁木耳、海兰花他们悄悄走上前，看萨白有什么异样，他表情平静，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耳朵、胳膊都长在原处。他肩上交叉背着两杆步枪，手里拎着两个口袋。

萨白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下，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铁木耳问。

萨白说：“可惜了，这些粮食都捂坏了。”

他们一看，哪有什么粮食，都是黑色的颗粒。

萨白说：“这是大米，已经腐烂了。”

叶喜问他父亲：“这枪是谁给你的？里边有人吗？”

萨白说：“这是日本造的三八式步枪，证明这是日本军人的堡垒和仓库。里面用油漆写着‘1931年修建’。离现在已经有33年了。从这扇门进去，一直通到堡垒里。这座山被他们挖空了。走廊两边还有弹药库，堆着步枪和手榴弹，还有米面。咱们要把这扇门关好，然后报告给村里，让村里报告旗里。”

他们用石块封上门，然后下山。路上，铁木耳问萨白：“堡垒里有人吗？”

萨白说：“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海兰花说：“有没有已经烂掉的人？他靠在墙上，你一碰就倒下来，两个眼睛是黑窟窿，露着所有的牙。”

萨白说：“没有。”

江格尔问：“里面有没有奇怪的叫声？”

萨白说：“没有。”

金桃问：“那里有嗖一下飞过来的蛇，或者狐狸精吗？”

萨白说：“没有。”

铁木耳说：“萨白叔叔你非常勇敢，换别人根本不敢进去，怕里面有陷阱。”

萨白说：“我也怕里面有陷阱，所以我进去的时候拿一根木棍在前后左右敲打，听一听回声，判断有没有陷阱。”

金桃在夏营地结识一个好朋友。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万纳。

万纳是一只喜鹊。它和别的喜鹊一样，有黑翅膀、黑尾巴和白肚子，脑袋和喙也是黑的。

那时候，金桃在蒙古包外面玩，天热了，她把红纱巾放在草地上，过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找，怎么也找不到红纱巾，她想：没有刮风啊，红纱巾跑哪儿去了呢？这时候她抬头看见喜鹊站在100米外的蒙古栎树的树杈上叼着这条红纱巾。

金桃跑过去说：“喜鹊，你快把我的红纱巾扔下来，你这个淘气鬼。”

喜鹊闻声叼着红纱巾飞走了。它飞到蒙古包前面，把红纱巾放回地上，金桃觉得它简直太聪明了。她走进蒙古包，拿了几块荞面猫耳朵放在草地上，对喜鹊说：“喜鹊，你下来吃猫耳朵吧。我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万纳。”

喜鹊飞下来了。金桃觉得喜鹊在天空飞的时候，尾巴看上去不那么长，但是它落在地上，尾巴好长。它迈着小脚一步一步往前挪，完全是因为尾巴太长拖不动。

喜鹊万纳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下一下啄猫耳朵。它啄两下，抬头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接着啄，很快就把两块猫耳朵吃下去了。

金桃想过去抱抱这只喜鹊，但喜鹊不让她抱，飞走了。小鸟都不喜欢人抱它们，它们喜欢自由，它们怕被人抓住翅膀，就永远飞不上天空了。

过了一小会儿，金桃走到蒙古栎树边上的桑葚树旁坐着休息，喜鹊万纳飞了回来。它把树上熟透了的紫黑的桑葚果啄下来丢在金桃面前。金桃捡起桑葚果，往嘴里一扔，很好吃。她一边吃一边看树上的喜鹊，她说：“万纳，你真是我的好朋友，过几天我回到汗乌拉镇，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喜鹊把翅膀打开，在空中飞了一圈，又站回桑葚树上，表示接受这样的邀请。

金桃想证明一下喜鹊到底有没有智慧。她在栎树下面的沙子上画一个很大的五子棋盘，撅五根小树棍做自己的棋子，拿五根草叶做对方的棋子。她对喜鹊说：“你下来跟我下棋吧，你会下棋吗？”

喜鹊真的扑啦扑啦飞落下来。

金桃拿起树棍往前一放，表示走了一步。喜鹊叼起草叶往前一放，也表示走了一步，金桃再走一步，喜鹊也叼草叶走一步。金桃怎么走，喜鹊也怎么走，但金桃仔细看，发现喜鹊并不会下棋，它在模仿自己下棋，但这已经很聪明了。

金桃把这个事告诉了铁木耳和海兰花，说：“我一会儿跟喜鹊万纳下棋，你们在边上看着。”

铁木耳和海兰花还没看明白喜鹊下的是什么棋，江格尔跑过去抓喜鹊，把喜鹊吓跑了，它一直飞，飞向杭盖山的松林里。

萨白叔叔说：“喜鹊是很聪明的鸟。”

金桃说：“你说它真会下棋吗？如果它会下棋，它是不是还会做一些事，比如送信、送钥匙？”

萨白说：“你是问喜鹊会不会按照人的愿望为人服务？它们可以学会的，但它们不愿意学。”

海兰花问：“为什么？”

萨白说：“在动物看来，人的智慧并不是最好的智慧。动物鸟类有它们自己的智慧。人不能因为动物模仿了自己就说它聪明，不模仿自己就认为它不聪明，不是这样。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智慧，这是上天赋予它们的能力。”

海兰花说：“萨白叔叔，您是猎人，给我们讲一讲动物的故事吧。”

萨白说：“好呢，讲什么动物的故事啊？”

金桃说：“你就讲喜鹊的故事吧。”

“喜鹊。”萨白说，“那好吧，我跟你们讲一讲喜鹊的故事。喜鹊是聪明的鸟。你看它在草地、在树枝上，尾巴一翘一翘的样子讨人喜欢，实际它一肚子鬼主意。有人在夏天种了香瓜西瓜，却被喜鹊掏空了，它掏空西瓜，把子儿给吃掉。所以种瓜的人都不喜欢喜鹊。它还会把瓜秧啄断，用爪子推西瓜走，让西瓜滚下山坡或者撞在石头上，然后掏里面的子儿吃。喜鹊还知道谁家杀羊，如果哪家杀羊，它很早就来到这家，站在屋脊上等着吃东西。除了羊肠子，蒙古族人宰羊不吃羊下水，喜鹊很高兴吃掉这些下水。如果有人得罪了喜鹊，它会报复呢——喜鹊从天空把他的帽子摘走，扔到湖水里。如果这个人坐在树下休息，喜鹊站在树枝上往他脖子里拉稀屎。

“我给你们讲一个发生在我们村里的事情。村里有两个人是好朋友。一个人名字叫桑格，另一个人叫胡乐。有一天，桑格早上起来觉得自己舌头有点麻，左边的胳膊不是太灵。他去找胡乐，因为胡乐在西藏学过藏族的医学。他问胡乐，我这是什么毛病呢？舌头有点麻，胳膊也有点麻，胡乐说这就是血脉不通畅了嘛，我送给你一丸珍宝丸吃下去。珍宝丸在蒙药里是很珍贵的东西，价钱也很贵。但是胡乐没让桑格掏钱，因为他知道桑格没有钱。桑格把这丸药揣在兜里拿回家。回到家，他把药丸放在柜子上的观世音菩萨铜像前。他打算拜一拜，让这个药产生更大的威力。桑格跪在地上，拜了几拜，这时候喜鹊从窗户飞进来，叼走了珍宝丸，喜鹊把这丸药送回了胡乐的家，放在他家桌子上。因为牧民的家里经常有小鸟飞来飞去，燕子啊、麻雀呀，牧民从来不打这些鸟，认为它们就像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不拿鸟当回事，无论它们是从窗户飞进来的还是从门飞进来的都不在意。胡乐干完活，回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有一丸珍宝丸，他很奇怪，说这珍宝丸不是刚刚给桑格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是不是我忘记送给桑格了呢？胡乐觉得如果忘记给他就太糟糕了。你说送别人药，实际上你没送，这不是欺骗人吗？胡乐就揣上药走到桑格的家。

“进了桑格的家门，胡乐看见桑格坐在地上，往左看，往右看，正找东西呢。胡乐问桑格，你做什么呢？桑格说，我在找珍宝丸呢。胡乐说珍宝丸在这儿呢，就把药丸递给他。

“桑格说我明明把药放在观世音菩萨的铜像前，怎么又跑你手里了呢？胡乐说，我在家里干完活儿，发现珍宝丸摆在我家桌子上，我很奇怪，这是给你的东西，怎么又回到我的桌子上了呢？

“他们两个坐在炕上推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一只喜鹊从窗前扑啦啦地飞过去了。

“哈哈，胡乐说，我知道了，这是喜鹊搞的鬼。喜鹊就是这样一个爱搞恶作剧的家伙。”

巴根说：“萨白叔叔，您讲一个狐狸的故事。”

萨白说：“杭盖山南边有一只白狐狸的崽子，被獾子抓走了，獾子个头虽然小，但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动物，不管遇上老虎还是熊，獾子都敢和它们拼一拼。

“我发现这件事，直接去到了獾子的老窝，它的窝搭在一个岩石的后面，洞口有草挡着。我戴上长筒的鹿皮手套，把手伸进獾子的窝里，把獾子的小崽掏了出来。到达獾子的必经之路，这时候我把獾子的小崽放在手里，这个小崽吱吱吱地叫，獾子听到自己小崽的叫声，简直要疯了，它丢下嘴里的狐狸崽，冲过来抢夺自己的小崽。我把獾子小崽放在地下，它叼起小崽一溜烟跑回自己窝里，这时候，我捡起狐狸崽，把它放回了狐狸的巢穴。

“这件事不知道白狐狸是怎么知道的。它在每年下大雪时都给我送一只野鸡或者野兔，山里下大雪之后，动物都没有吃的东西了，这个时候的食物最宝贵，白狐狸每次都在天没亮的时候把它捕获的兔子或者野鸡放在我家门口，然后走开。我开始不知道这是白狐狸送的猎物，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牧，发现山梁上有两个动物，它们一大一小，看着我们。所有的动物都不在明面看你，怕你害它，我赶着羊群走到那里，它们站在高处看我。我看到这是一只白狐狸领着它的小崽，我一下就明白了，想起当年把狐狸崽送到它巢穴里的事。我知道白狐狸送我猎物是在感恩，它还会叩头，白狐狸发现我在看它，把两只前爪伸直，贴在地上，把自己的下巴也放在地上，发出嚎叫，这是叩头的意思，表示不忘恩德。”

铁木耳说：“萨白叔叔，您给我们讲一个老虎的故事吧，老虎才是真正的大王。”

萨白说：“老虎不光力量大，它还很高贵，统摄所有的动物。好多动物根本没见过老虎，但听到老虎在月明之夜的嚎叫，连步都不会迈了，前脚迈出去，后脚留在后面不动了，半天才会动。满月的时候，老虎嚎叫的声音十分低沉，可以传出三十多里地。嚎叫声传过来，有的动物站着不动，有的动物噌一下蹿到树上。

“老虎没什么对手。如果说有对手，这个对手是野猪。野猪也很了不起，公野猪的獠牙比钢刀还要锋利，它力大无比，什么都不怕。老虎是野猪的死敌，老虎并不吃所有动物。它主要的食物是野猪。老虎叼住一只四百斤公野猪的后脖颈可以跨越两米多长的山涧。你们想想看老虎的牙齿、咬肌和它的脚爪多么有力量，被它叼在嘴里的公野猪没办法动弹。

“老虎吃野猪肉，只吃它的脖颈肉和两条后腿的肉，其他的肉就不吃了。老虎吃野猪肉的时候，好多动物来围观，围在前面的是狼、狐狸和獾子，老虎吃饱了，摇摇晃晃去河里喝水，它要喝好多水，分好几次喝。喝够了水去睡觉，睡半个多月。老虎走了，其他动物接着吃野猪的内脏。狼和狐狸吃饱之后走了，去喝水。鹰和乌鸦吃野猪的碎肉和骨头，肉渣被老鼠吃掉，比肉渣还碎的渣被蚂蚁吃掉。自然界所有的生物最后都回归自然，什么都剩不下。”

铁木耳问：“老虎吃人吗？”

萨白回答：“我没听过老虎吃人。我的父亲和爷爷也是猎人，他们也没说过老虎吃人。老虎讨厌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老虎不喜欢人穿衣服、站立行走的样子，老虎觉得人把两个胳膊抬起来，用后腿走路像小丑，是挑逗其他动物。人自己没皮毛，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冒充皮毛，衣服上还加兜，都让老虎瞧不起。老虎不吃人肉，人身上没有它想吃的肉；再说人肉腥，多数动物都不愿意吃人肉，不得不吃时才只好硬着头皮吃，味道太难闻。吃人肉的动物只有藏獒，其实藏獒也不吃人肉，它喜欢喝人血。人血又腥又臭又咸，藏獒喜欢这种味道。老虎的食物是强大有力的动物的肉，比如野猪或豹子，它不会吃束手就擒的动物，像白兔和羊，老虎都不去吃。人根本没有搏斗能力，它更不去吃，老虎特别讨厌从南方来的坏人。他们下夹子、下套子，捕获各种动物，包括老虎和小老虎，把它们装进铁笼子里拉到外地卖钱。老虎最恨这些人，它记仇。如果这片地方发生过这样的事，它对这里所有人都怀有敌意。

“我见过老虎打人，它是不吃人是打人。有一个外地来的人下套子把小老虎套住了，他正解套子取小老虎，大老虎出现了。这个外地人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手脚不会动了。老虎一巴掌抡过去，把他脑袋打没了，那个人还站着，但是脑袋不知道滚到了什么地方，也许被打碎了，脑浆子像豆腐一样沾在老虎的爪子上。你看猫打架都喜欢用巴掌扇对方，老虎也是这样，它的巴掌特别有力量。对狼和狐狸，它一巴掌就能把它们的头打碎。

“老虎高贵，我们敬仰老虎，不能损害它，它是上天安排在动物界的可汗。”

说到这里，萨白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把头低下去，说了几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估计是赞美老虎的话。

江格尔说：“那喜鹊会跟老虎搞恶作剧吗？”

萨白说：“不会，喜鹊是很鬼的东西，它知道老虎是首领，不敢开老虎的玩笑。喜鹊爱开人的玩笑，因为人身上有好多好笑的习气。”他又说，“动物们好啊，它们多好，在天上飞的，像花布一样飞来飞去；在地上跑的，像花朵一样跑来跑去。它们爱这片大地，爱大地上的河流和青草。它们生活得非常辛苦，但是幸福，如果没有人类打扰它们的话，它们对自己的一生非常满意。”

在萨白叔叔给他们讲故事的第二天，白银花村来了好多解放军，他们开着五辆吉普车，从村里一直开到萨白的夏营地。解放军下车围成一个半圆，他们穿绿色的军衣，军帽和领子上戴着红五星和红领章，战士身背步枪。

一个很胖的军人向萨白走过来，身后跟着三四个军人。

一个穿中山服的人对胖军人介绍：“这是牧民萨白。”他又对萨白说，“这是解放军王司令。”

王司令说话带南方口音，萨白猜测他们是为日本碉堡来的。

萨白手指杭盖山，说：“日本碉堡就在那个地方，里面还有枪炮子弹，我去过，但没往里走。”说着，萨白进屋把两支日本三八式步枪拿出来，交给王司令，王司令一摆手，他手下的人接过枪。王司令让萨白坐上他的吉普车。小孩子坐在其他的吉普车上，驶往日本碉堡。

在车上，王司令用南方话问萨白，实际刚才已经问过了：“你是怎么发现日本碉堡的？”

萨白说：“这不是我发现的，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发现了这个碉堡，铁木耳追一只兔子，追到那里发现有这个碉堡。”

王司令问：“村里的老百姓，有没有人知道这个碉堡呢？”

萨白说：“没人知道。村里有人说在山的西面有一个大坑，坑里埋有好多白骨。”

王司令说：“对头，这是当年日本侵略者抓来的劳工，工事修完后，他们把劳工杀害了。”

王司令问萨白：“你看没看到拒马？”

萨白问：“啥是拒马。”

王司令说：“拒马就是水泥做的三角锥子形的东西，应该有一米宽、一人高。”

萨白说：“见过，这些东西在洞里摆着呢。”

王司令说：“这就符合我的判断。拒马是防御坦克用的战术工具，证明日本军当年的防御对象是来自后贝加尔湖方向的苏联远东军区的部队。”

说话间他们到达那个地方，王司令下车，在吉普车的盖子上铺开地图，说：“你们看看这里的位置。这边是锡林浩特，那边是乌兰浩特。再往前是蒙古国东方省的乔巴山市，再往前是乌兰乌德，往东是伊尔库斯克。我们脚下这个地方是一个咽喉之地，如果守住了这个地方，可以挡住苏联红军机械化部队的挺进。但是，这些工事为什么没发挥作用呢？”

王司令命令军人进入洞里清查，解放军搬开堆积在门口的乱石，手拿很长的手电筒，戴上防毒面具进入洞里。过了一会儿，他们抬出好多步枪、机枪、迫击炮，还有绿木头箱子，里面装的子弹、手榴弹，堆有一间房子那么多。这些东西堆起来之后，军人端着刺刀枪在边上站岗。

王司令问：“铁木耳在哪里？”

铁木耳走上前说：“王司令你好，你是哪里的司令？”

王司令哈哈一笑，说：“童言无忌呀，天真可爱。”

他又说：“铁木耳啊，从你发现的这个日本堡垒里取出了侵略者的弹药，你为祖国立了一功。我们要表扬你。”

他边上的好多人，不管是穿军装还是穿中山服的，都啪啦啪啦鼓掌。

王司令说：“你想要什么东西跟我说，算我奖励你的。”

铁木耳灵机一动，立刻说：“我要一块黑板。我教牧民认蒙古文字母，缺一块黑板。”

王司令说：“哈哈，这太简单了，你还想要什么？想不想要一个照相机？”

铁木耳问：“照相机是什么？”

王司令说：“是给人照相的机器。”

铁木耳说：“我不要，我不会用。”

海兰花说：“我要一盒白粉笔。”

王司令指手下人：“把这些都记到本上，黑板、粉笔。”

他对其他小孩说：“你们要什么啊？”

金桃扭捏地说：“我想要一只鸟笼子。”

王司令说：“要鸟笼子干啥子？”

金桃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叫万纳，它是一只喜鹊，我想把它装到笼子里，睡觉的时候放在我身边。”

王司令说：“哈哈哈，记下来，鸟笼子。”他又问巴根和江格尔，“你们想要什么？”

巴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要什么。”

江格尔说：“我要机枪。”他双目圆睁，手里比画，表示抱着一挺机枪，嘴里喊道，“突突突突突突，能连着打1000发子弹的那种机枪。”

王司令摸一摸他的脑袋说：“好家伙，真够厉害的，能连续打1000发子弹。你一个人就能把世界大战解决喽。但机枪不能给你，你抱不动，也没有那么多子弹。我可以送给你别的纪念品。”

王司令对身边穿中山服的人说：“吉日嘎拉旗长，我听说过乌兰牧骑下乡为老百姓送去红色文化，他们是文艺演出的轻骑兵。没想到，他们的孩子也是红色的嫩芽啊，乌兰牧骑翻译过来不就是红色的嫩芽吗？他们找到的日本侵华工事，是一个重大发现。刚才有人向我报告，说工事里存放很多地图，以及这片地区的地质水文资料，这都是无价之宝啊，对不对？这个发现人是我们乌兰牧骑的孩子铁木耳，还有我们英勇的牧民萨白同志。我认为应该对他们加以表彰。下周一我会派车来，接上这些孩子和萨白同志，还有这个村的村长仁钦同志，咱们一起开一个会，表彰一下。你们觉得怎么样啊？”

吉日嘎拉旗长把两只手伸出来啪啪啪鼓掌，说：“王司令说得非常正确，我完全拥护。”

几天后，几辆吉普车开到白银花村。铁木耳数过是四辆，其中一辆车拉来了好多粮食，全是半袋子的粮食，系着口，有白面、玉米面、大米、小米、高粱米、炒米和黄豆。车上装了二十几包半袋子粮食。

车开到村部停下，一个军人下了车，他腰系棕色武装带、身上斜挎棕色手枪套，对仁钦村长说：“这些粮食是军分区送给牧民的，每户牧民半袋子。”

这个军人叫魏连长。

江格尔问魏连长：“你身上为什么不交叉斜挎两支手枪？”

魏连长看他一眼没说话，对村长仁钦说：“奉王司令命令，我们要把这五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萨白同志接到盟里开会。开完会把他们送回来。”

铁木耳问：“我们坐吉普车去吗？”

魏连长说：“是的。”

铁木耳说：“这可是太好了。”

上次吉普车开到白银花草原后，铁木耳梦寐以求想坐一坐这种车，他觉得像王司令他们那样坐上吉普车转一圈，这一辈子都不白活，没想到今天轮上他坐这个车去见王司令了。

铁木耳坐上车，对司机说：“开车吧。”

司机是一个战士，系武装腰带，但没挎手枪，他说听到魏连长命令才能开车。

说着话，在村里干活儿的龙棠、宁布和山丹被人找了回来，萨白和叶喜骑马也从夏营地走过来，他们一起坐上吉普车。

魏连长说：“为了让孩子们观察方便，把车上的帆布篷取下来。”几个司机战士说：“是。”

铁木耳发现，不管王司令或者魏连长说什么，只要一说话，战士就说“是”。好像不会说别的话，而且说“是”的时候心里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后脚跟一磕，双手按在裤线上，“是！”这些战士看上去每天都得说好多“是”，真让人羡慕。铁木耳看他们黄胶鞋的后跟是不是有漏洞，因为老说“是”，双脚磕在一起费鞋子。但他们的鞋没漏洞。

“人都到齐了。”魏连长说，“出发！”

开车的战士又说：“是。”手摸裤线把脚跟磕一下。

江格尔和巴根羡慕战士，魏连长说“出发”，他俩也说“是”。

魏连长看了他俩一眼，没说话。

这五个孩子加上叶喜总共是六个孩子，坐在同一辆吉普车上。车前排是开车的战士和魏连长。在后面的车上，坐着龙棠、宁布、山丹、村长仁钦和猎人萨白。

没坐过吉普车的人不知道坐车有多么愉快，尤其在起伏不平的绿色草原上坐吉普车。在风吹绿草的原野上，坐上敞篷吉普车行驶，比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坐船还有意思。铁木耳、海兰花他们正在享受这样的幸福。他们的幸福来自颠簸，吉普车每颠簸一下，他们的屁股全都离开了座位，他们集体尖叫，心里期待下一次颠簸。

开车的战士好像知道孩子们的快乐，专挑不平的地方行驶。草原上其实没有路，长满青草的草原看上去很平坦，实际上地面也有坑有洼，开车会颠簸，把孩子们颠得就像泼出的豆子一样跳跃不停。他们一路上尖叫着，盼望颠簸来得更强烈些。

他们适应了吉普车的颠簸之后，开始观看四外的景物。这个地方他们没来过。辽阔的草原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草原与天空银灰色云层在地平线会合了，和它们会合的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河面反射着银光，流到草原和云层的连接处。

往这边看，草原上有起伏的丘陵。有的丘陵顶上突然露出几块石头，上面不长草。山坡往下徐徐下降的地方，会有几棵零星的树，这些小树都很矮，好像是草原上走路捡蘑菇的人，穿着雨天的黑雨衣。

坐车期间，金桃下车吐了两次，魏连长说这是晕车。金桃脸色煞白，手捂着肋部说不出话来。

开车也就开了一小时，他们到达汗乌拉镇。但吉普车并不停，一直往前开，铁木耳看到他们路过了兽医站，见到兽医站右边那条通向红嘎路沙漠的小路。也经过了苹果小学，小学的大门关着。还看到了西拉木伦大街路边的红色水泵。

铁木耳从车上站起来，手把着铁架子眺望远方，他希望有同学看到他坐在吉普车上。但没有，街上没人，只有蜜蜂飞舞。

江格尔说：“咱们到家了，为什么不停车呢？”

海兰花也问：“他们要把咱们拉到哪里呢？”

巴根说：“停车，我们要回家。”

但魏连长和司机好像听不到他们说话。

江格尔拍魏连长的座椅：“快停车，我们到家了。”

魏连长说：“不能停车。我们要把车开到盟里，王司令在盟里等着你们呢。”

江格尔问铁木耳：“盟是什么？”

铁木耳摇摇头。

江格尔又问海兰花：“你听说过盟吗？”

海兰花也摇头。

魏连长说：“盟是一个地方，比旗大，它管着10个旗。把你们接到盟里，是王司令给我的命令，我要执行他的命令。”

江格尔问魏连长：“王司令下命令的时候你说‘是’了吗？”

魏连长说：“我说了，‘是！’”

江格尔又问魏连长：“你刚才说话，边上开车的军人为什么不说‘是’？”

魏连长说：“我说话不需要他说‘是’，我对他下命令，他才说‘是！’”

江格尔说：“是！”

车又开了一会儿，实际开了多长时间他们也不清楚，因为他们已经困了。坐在车上，风吹在他们的脸上，把他们的头发吹向了后边，把他们的脸蛋子吹向两侧，他们睁不开眼睛。这是正规公路，吉普车开得更快了，魏连长让战士把车上的帆布篷挂上。战士说“是！”，他停车，把车篷挂上了，这样铁木耳他们就好像躲在了一个帐篷里边。很快，他们就睡着了，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盟。

盟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叫阿尔泰，连起来念是阿尔泰盟，就好像说黑龙江省、吉林省一样。阿尔泰盟政府所在地是一个镇，名字叫岗根哈日。这是蒙古语，意思是黑骏马。

这个城市很好看。铁木耳从吉普车前方的玻璃往外看，这里有好多十字路口，吉普车开一小会儿就遇到一个十字路口。

过了几个十字路口，铁木耳弄明白一件事，这个地方弄这么多十字路口是为了在马路中心建立雕塑。有一个马的雕塑，马抬起双蹄不落下，好像蹄子下面是一个火盆；还有一个牛的雕塑，牛低下头用犄角顶空气；骆驼的雕塑很好看，可惜骆驼上没坐人。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副食商店，还有插着国旗的学校和带红十字标志的医院。但盟里的大街上没有什么人，他们偶尔看到路上慢悠悠行走的牛车，还有骑马到盟里来的牧民。

吉普车开进一个院子，站岗的战士向车敬礼！

进院子，他们下了车，铁木耳看见院子里全是平房。正房前面十多步的地方立旗杆，旗杆顶挂着国旗，这面国旗比小学的国旗高得多，而且飘得快。

魏连长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屋。屋里宽敞，靠墙三面放着大沙发。

王司令走进屋，拍了拍铁木耳的脑袋和海兰花、金桃、巴根的脑袋，跟大人们握手，说“你们辛苦了”。

巴根立正，说：“是。”魏连长瞪了他一眼。

王司令伸出手，在空气中往下按，说：“坐坐，请坐沙发上。”

他们刚坐下，屋外又进来一个人，比王司令瘦。他人没进屋，手已经伸出来向大家摆手。

王司令说：“介绍一下，这是刘司令。”

铁木耳不喜欢这个人，自从认识王司令之后，他把崇敬的感情都放在王司令身上，怎么又出来一个刘司令呢？

江格尔问王司令：“你不是司令吗？他怎么也成司令呢？他是假的吧？”

刘司令哈哈大笑。

王司令说：“他也是真司令。”

江格尔问：“那你们两个谁官儿大呀？”

刘司令说：“哈哈哈哈，我们做的是革命工作，不是做官，都是人民勤务员。”

江格尔问魏连长：“他们说话，你为什么不说‘是’？”

魏连长说：“听首长说话要保持沉默，不能随便说‘是’，只有接到命令才说‘是’。”

王司令说：“下面请刘司令发表讲话。”

刘司令瘦，看着裤裆大，领子坠下来，他说：“我是一个军人，没什么文化，不会讲话，我听说乌兰牧骑的孩子跟他们的父母在牧区演出，发现了日本侵略军的工事，为我们这个地区的国防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我代表军分区党委和王司令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和感谢。今天把你们请到这里来，目的有两个：一是感谢你们并向你们发放奖品；二是领你们到盟里参观一下，好不好啊？”

巴根问：“奖品在哪儿呢？”

仁钦村长赶紧打圆场，说：“感谢刘司令和王司令的关怀。小孩子太激动了，所以问到奖品。但我们不是奔着奖品来的，我们想参观一下军营，看一看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威力。”

刘司令说：“好啊好啊，我们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奖品。”

王司令走到前面，手里拿一张纸，念：

“阿尔泰盟军分区党委决定：

“奖励白银花村民兵连长、共产党员萨白同志马鞍一副、芟刀一把。

“奖励白银花村村长、共产党员仁钦同志马鞍一副，手电筒一个。

“奖励发现日军工事的赛罕汗乌拉旗苹果小学四年级学生、少先队员铁木耳黑板一个、书包一个。

“奖励海兰花、金桃、巴根，书包各一个。

“奖励白银花村少年叶喜军用皮手套一副。

“奖励江格尔万花筒一个。

“奖励赛罕汗乌拉旗乌兰牧骑队员宁布、山丹、龙棠和正在休养的丹巴同志，每人皮马靴一副。”

念完了。

魏连长鼓掌。所有人站起来鼓掌。一队战士把马鞍、皮靴、手电筒、黑板、粉笔等奖品抬过来摆放在地上。

村长仁钦说：“感谢阿尔泰军分区首长对白银花村无微不至的关怀。”

宁布说：“感谢首长对于乌兰牧骑的关怀。”

萨白说：“希望解放军同志经常到白银花村指导工作。”

铁木耳说：“希望司令经常开车拉我们到山上转一转，可能还有别的工事呢。”

江格尔问：“万花筒是什么呀？”

魏连长把万花筒递给江格尔。万花筒里边是三个拼接的水银镜片，有彩色纸屑，放在眼睛上，转着看，纸屑移动拼接，光怪陆离。

江格尔把万花筒抱在胸前，说：“这是我的。”

王司令说：“魏连长你领大伙到食堂去聚餐。然后开车领他们到街上转一转，好不好啊？”

魏连长说：“是！”

铁木耳发现，司令说话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好不好啊”。他暗暗记在心里。

铁木耳觉得他这一生的目标已经确定了，那就是当一名军人。

先入伍，开吉普车，说“是”，然后当魏连长，斜挎皮枪套，到了又老又胖的时候当王司令。

让铁木耳立志从军的理由不光有坐吉普车，还有军分区的食堂好。别人家炒菜是用盘子盛菜，人家军分区是用一个亮晶晶的钢盆子装菜。放在桌子上，谁过来就用长柄黑铁勺往他的碗里舀一勺菜，炒肉片、炒鸡蛋、炒白菜，啥都有。吃完饭，还可以在一个水桶里盛一碗鸡蛋汤喝。军分区的鸡蛋会在汤里漂，像棉絮一样。至于说馒头，你可以抓过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吃，先吃哪一半都可以，也可以用手指头把馒头钻一个眼举在手里吃。江格尔把馒头捏成一个一个小球摆在桌上吃，那也可以。而且，军分区食堂的窗外有枣树，枣一半变红了，亮晶晶的。风无论怎样吹过来，枣都不往下落。当军人不难，会说“是”就可以了。王司令和刘司令都和蔼可亲。铁木耳知道，当兵要等到长大，他提醒自己长大之后别忘记当兵这件事。对了，他们吃饭还吃到了鱼。蒙古族人平常不吃鱼，他们也不会做鱼。军分区的鱼是这样的：它躺在盘子里，身上挂了一层红色的糨糊。魏连长用筷子一拨，雪白的鱼肉露出来了，并且露出白又细的鱼刺。鱼脊背的刺，尖朝上；肚子的刺，尖朝下。它的鳍像一只蛤蜊包在脑袋边上。铁木耳并不喜欢吃鱼肉，他吃这条鱼是为了看到所有的鱼刺是什么样子。他吃完鱼后，把鱼刺放进兜里，他要给白银花村学蒙古文字母的那些人看一看，那些人一定没见过鱼刺。

吃过饭，魏连长领他们去几个地方参观，都是好地方。第一个地方是盟体育场。体育场像把一座山的山头削掉，里面挖空，掏出一个一个的座位。

铁木耳问魏连长：“这是把山头挖空了吗？”

魏连长说：“不是，这些是用水泥垒的座位。”

体育场里的主席台更好看，它宽阔，是一个前面完全敞开的大屋子，没有墙，为什么会这样呢？

魏连长说：“为了让首长在台上看到下面的体育表演和阅兵表演。”

铁木耳问：“什么叫阅兵表演？”

魏连长说：“每年八月一日，是解放军的建军节。军队的骑兵和步兵在这里走队形，首长在主席台检阅。”

“什么叫走队形？”

魏连长说：“战士们手拿步枪，刺刀打开，横竖看齐，端着刺刀枪从主席台下走过。大家一起迈左腿，然后迈右腿，一点儿不能错，远远一看，非常齐。走到主席台前要喊八个字的口号。”

铁木耳问：“哪八个字？”

魏连长说：“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铁木耳问：“警惕啥？”

魏连长说：“警惕一切反动派。”

铁木耳听到“一切反动派”吓了一跳：“反动派有这么多吗？”铁木耳知道反动派是坏人，“一切”就是很多的意思，原来他没想到这个事。

他问魏连长：“一切反动派在哪里？”

魏连长看着远方说：“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他们一旦出现，我们会把他们抓到。”

铁木耳、海兰花、巴根几个人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跑了一圈儿。跑道上用白石灰画了七八根线，魏连长说：“这是跑步用的。”

巴根问：“如果不画白线，他们就不知往哪儿跑吗？”

魏连长说：“是的。”

接着，他们每个人都顺白线跑了一圈，铁木耳感到每一步都踩到白线不好办，自己的脚没那么准。

看完体育场，他们来到公园，魏连长站在公园门前说：“这是人民公园，我领你们去参观一下。大家要注意，你们见到动物，不能高喊尖叫，也不能用石子和木棍打它们，那样会引起动物的恐慌。”

金桃问：“见到猴可以管猴叫猴吗？”

魏连长说：“可以。”

江格尔问：“如果见到狼，狼追我们怎么办？”

魏连长说：“所有的动物都关在笼子里面，它们不会跑出来追我们。”

海兰花说：“这些动物有吃的东西吗？”

魏连长说：“不用你管了，咱们进去看就可以。”

他们漫步在人民公园，这里的树好看，有的树像一把伞，有的树结着豆角，有的树的叶子像扇子。他们不想看树，让魏连长领他们到动物区。

在一个高高的铁笼子里，他们见到了猴。之前他们谁也没见过猴，但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猴，所以他们一看到猴就都认出来了——这是猴。他们对猴说“猴”，但猴并不理他们，看起来猴并不知道自己叫猴。这些猴从假山上双腿一跃，双手抓住铁笼顶，把自己甩出很远，眼瞅着要掉到地上时，它用两手抓住了前面的铁栏杆。铁木耳从来没看过如此灵敏的动物，它比马比公鸡比骡子比松鼠都要敏捷，而且，并不是一只猴在表演荡秋千，几乎所有的猴都可以从假山上飞跃到笼子顶端，它们长长的尾巴在空中飞来飞去。它们的眼睛非常机警。猴的眼睛很圆，眼窝有一点红，圆圆的耳朵很小。它们的手像人手一样，但由于长时间不洗变得发灰。猴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用双手剥开，送到嘴里尝一尝。

铁木耳很崇拜这些猴，他后来看到，猴站起来慢慢走路，它屁股是红的，像坐在火盆里被烫过一样，这就不好了。

铁木耳看猴的时候，海兰花和金桃在另外的笼子前看孔雀。海兰花多么喜欢孔雀呀，她也是在学校听老师讲过世上有孔雀，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

孔雀把自己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地上很干净，全是一些小石子和细沙，它的尾巴仿佛比二十把扫帚捆在一起还要大，尾巴的颜色由蓝色过渡到绿色。每根羽毛都有一只蓝色的“眼睛”，“眼睛”边的羽毛打着半月形的叉。孔雀拖着这样的尾巴沉静地行走，一边走，小脑袋一边啄前方的空气，好像吃小虫子一样。

海兰花和金桃举起双手喊：“孔雀、孔雀、孔雀！”

孔雀也不知道自己叫孔雀，它一眼都不看海兰花，只在那里慢慢踱步。它踱着步，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噜的声音，而后它把尾巴一点点举高，举到不能再高的时候像扇子一样打开，流光溢彩。孔雀往前探着腰，它把这么多羽毛举到空中显然够累，比人举重还累，因为不是用手而是用屁股举起来的，但它在坚持，并没有喊累，这些羽毛打开之后就像一幅画一样，羽毛上所有的“眼睛”都很清楚，这么多的蓝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凝视着面前的世界。

铁木耳跑了过来，他说“鼓掌啊”，他们鼓起掌来，他们鼓掌的时候孔雀在嘴里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铁木耳发现孔雀不光尾巴好看，它头顶还有三根翎子，像蒙古文字母的“阿”。

看完了孔雀，他们到狗熊住的地方看狗熊。狗熊住在很大的地窖里，这个地窖有很高的水泥墙。铁木耳看狗熊走路，双腿挪来挪去，坐下之后脑袋晃来晃去。铁木耳看不清熊的眼睛，它的眼睛太小了，他闻到熊身上有一股腥臭味。

他觉得自己不喜欢熊，跑去看狼。草原上有狼，但是小孩们没看过。今天铁木耳、江格尔、海兰花、金桃和巴根在公园里都看到了狼。这只狼的外表没孔雀那么神奇，跟狗差不多。它的毛黄里带一点灰，它在笼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走路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它的尾巴很大，还蓬松，他们看不清它的眼睛。

海兰花说：“狼走路像在地上找东西，好像它的什么东西丢了。”

铁木耳说：“它可能计划掏一个洞逃出去。”

江格尔说：“狼打算把铁笼子的铁栏杆咬断逃出去。”

狼虽然名声很大，但是他们看了并没留下太深印象。人民公园就这样参观完了。

走出人民公园，铁木耳突然想起叶喜哥哥没和他们在一起，无论看孔雀看狼看猴都没有叶喜的身影，他问魏连长：“叶喜为什么没有来。”

魏连长说：“他和他爸爸萨白去医院开药。”

铁木耳问：“给谁开药？”

魏连长说：“不清楚。”

铁木耳他们回到军分区，军人管这里叫营房，见到了龙棠、宁布和山丹。

龙棠说她和宁布叔叔、山丹阿姨一起去了盟歌舞团，在那里参观学习。

铁木耳看到萨白和叶喜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手放在膝盖上，搓手。

铁木耳说：“叶喜哥哥，你没跟我们去看动物，你肯定会后悔，我们看到了猴，还有熊。”

海兰花说：“还有孔雀。”

江格尔说：“还有天鹅和大雁。”

叶喜抬起头笑了一下，没说话，继续低着头。

铁木耳想起来开药的事，问叶喜：“你去给谁开药？”

叶喜没抬头，说：“给奶奶开药。”

铁木耳问：“奶奶怎么啦？”

叶喜说：“奶奶半身不遂，我和爸爸到医院问过了，治这种病的药叫再造丸。”

铁木耳问：“买到了吗？”

萨白说：“太贵了，一丸药三十多块钱，买不起。”

铁木耳看到叶喜脸上失望的表情。

海兰花问：“半身不遂是什么病啊？”

叶喜说：“得了这种病，不能喂鸡，也不能挤牛奶，连自己的碗都端不好，就是半边身子不会动。”

龙棠说：“太可怜了。”

萨白说：“你们这么喜欢动物，今天看到了动物，心里高兴吗？”

铁木耳说：“我们很高兴，但是我看到狗熊在那个地窖里不太高兴，它坐在泥水里连动都不动。”

海兰花说：“狼也不高兴，狼不断在笼子里来回走，走得非常快。”

萨白说：“动物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它们被关到笼子里边很痛苦，你们知道吗？”

这几个孩子点点头。

萨白说：“动物的天性是自由，它们愿意在草原上奔跑，不管草原上冰雪覆盖还是烈日暴晒。关到笼子里，让它们失去了自由，它们觉得生不如死。”

铁木耳说：“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动物园的门打开，放它们出去？”

萨白笑了，说：“不可能，门是上着锁的，你用钥匙打开门，动物会扑倒你。”

金桃说：“那它们还能回到草原上吗？”

萨白说：“它们永远也回不去了，它们心里每天都在悲伤。”

金桃听了这番话，眼里流下眼泪，用手背擦。

萨白把金桃搂到怀里，替她擦掉眼泪，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萨白又说，“发明笼子装动物的人，是一个坏人。”

这时候魏连长进屋，对仁钦村长说：“马鞍子、黑板这些东西已经装到了车里，咱们上车吧，回白银花草原。”

他们又坐上了吉普车，开车的还是那个战士，魏连长还坐在前面。铁木耳觉得当军人好，但当司机更好，既是军人又能开车，想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他提醒自己长大了当兵时别忘了跟他们说：“我要开吉普车。”

吉普车开到汗乌拉镇，开到了铁木耳家门口停下来，铁木耳和金桃来看爸爸。

看到他们进屋，丹巴坐了起来，他脚上裹着厚厚的白绷带，双肋下面架两个拐杖。妈妈龙棠跑过去，伏在爸爸胸前哭了。铁木耳和金桃跑过去抱住爸爸的两条胳膊。

丹巴说：“别这样，我这不是很好吗？”

宁布叔叔问：“丹巴，你觉得好一些吗？我们有军队的车，你和我们一块儿回白银花草原可以吗？”

丹巴说：“可以的，我自己在家里也待不住。去了白银花草原，我可以帮乌兰牧骑干一点活儿。”

这样丹巴坐上了他们的车，和大家一起前往白银花草原。

在路上，铁木耳和叶喜交谈，得知叶喜的奶奶不是他的亲生奶奶，是他们的邻居。他家东边住着老两口儿，爷爷名字叫宝山，奶奶名字叫花兰。他们没有儿女，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村部。爷爷给村里放羊，奶奶干一些杂活儿。有一年爷爷宝山挖水渠，工程塌方被砸死了，只剩下奶奶花兰一个人。萨白把奶奶接到自己家，当自己的母亲奉养。奶奶后来生病了，半身不遂。

到了白银花，铁木耳把这件事告诉了海兰花。

海兰花说：“宝山爷爷多可怜啊！他是为村里修大渠才死的，有功劳。”

铁木耳说：“我们要准备一个计划，帮助花兰奶奶。”

海兰花问：“什么样的计划？”

铁木耳说：“计划就是在脑子里想，可能想一天，也可能想五天，就像做算术题一样，老是思考，这样才能想出一个好主意，你现在就问我什么计划，我哪能回答你呢？”

海兰花说：“是的。我也要用脑子来想这个计划。”

第二天早上，铁木耳、海兰花领着金桃、巴根和江格尔一起去叶喜的家。叶喜和爸爸萨白去夏营地之后，家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

屋里很暗，海兰花进屋待了一会儿才看清地上放一个水缸，还有一个炉子。奶奶躺在炕上，头上扎一块蓝布，白发从耳边垂下来。她看到小孩来到自己家里，高兴地坐起来，从一个灰兜子里拿出几颗山杏说：“你们吃吧。”

海兰花看到奶奶的右手端在胸前，好像不能动，她拿东西用左手。她脸上非常慈祥，带着笑容。

铁木耳说：“我们是乌兰牧骑的孩子，来看你。”说着他们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拿出来送给奶奶。铁木耳把半个面包放在炕上，这是魏连长送给他的，他吃了半个剩半个。他把面包推到奶奶跟前。海兰花送给奶奶两块水果糖，这也是解放军送给她的。海兰花没舍得吃，带回来了。金桃送给奶奶一朵花，这是她在军分区院子墙根采到的波斯菊。巴根送给奶奶一片树叶。江格尔说：“奶奶，我给你带来了万花筒。”他爬到炕上，让奶奶把眼睛对着万花筒，让她看里边的幻景。

铁木耳问奶奶：“看到了吗？好不好？”

奶奶说：“好好。”她一个劲儿在那里乐，不知道她看没看到幻景。

铁木耳看到屋里陈设很简陋，墙上挂一幅画，画一个女民兵骑马背着钢枪。窗台上放着一个香炉，香炉里长着几株草。奶奶的鞋放在地上，这双鞋差不多快烂了。铁木耳觉得奶奶很可怜，他心里说一定要把计划想出来。

奶奶往前探着身子，问：“我们一起唱首歌吗？我先唱吧。”奶奶唱道：

喝清水的小羊羔，

你的妈妈在哪里？

羊羔说，我的妈妈

跑远了，它在山里。

吃青草的小羊羔。

你的妈妈在哪里？

羊羔说，我的妈妈

跑远了，在草里。

风来了，羊羔听不到

妈妈的叫声。

羊羔在山顶

趴了一个夏天。

奶奶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虽然嘶哑，但感情真挚。她上身摇晃着，仿佛她就是那只羊羔。唱完歌她突然有些羞涩，说：“我唱歌唱得不好。”

海兰花说：“唱得好，比我妈妈唱得都好。”

走出花兰奶奶的屋子，铁木耳对海兰花说：“我想好了的计划，咱们捡羊毛，卖钱帮奶奶买再造丸。”

铁木耳指着路边灌木上飘着的羊毛絮说：“它们飘在这里不是钱，把它们捡到一块儿就可以卖钱了。”

海兰花说：“你问过吗？羊毛可以卖钱吗？”

铁木耳说：“我问过仁钦村长，他说乡里的供销社收羊毛。”

海兰花跑了几步，从地上捡起来一绺羊毛。这些羊毛细长，轻轻的，像一小条棉絮。绵羊到了七八月份会脱毛，挂在灌木或者高棵的大草上。海兰花说：“这些羊毛太轻了，要捡多少才卖到钱？”

铁木耳说：“别看它轻，捡多了就变得很重。”

海兰花说：“那好吧，我们现在就捡羊毛。”

说好之后，他们五个开始捡羊毛。捡羊毛和捡粪不一样，需要更好的眼力。人们所说的“洁白的羊群”实际说得不对，在大自然里，羊身上的毛被风吹雨打，像旧棉絮，是一种土壤的颜色，羊毛挂在植物上并不容易发现，除非仔细找。

巴根说：“我们捡到羊毛之后放在哪里呢？”他手里举着一小条羊毛。

海兰花说：“先放在自己的兜里吧。”

就这样，他们像山野里的蜜蜂一样四处寻找羊毛。树和草棵上挂的羊毛只是细细的一小条儿，弯腰捡了十多次，也捡不到一小把。江格尔和金桃在捡羊毛的时候被野枣树的尖刺扎破了手指，血流出来了。铁木耳说：“用你的嘴把手指上的血吮一吮就好了。”

他们弯腰捡了半天，每人手里都不到一小把羊毛。几个人坐在地上，手里捏着这些羊毛，说太少了，什么时候才能捡出一大堆呢？

海兰花问铁木耳：“捡多少羊毛才能买回一颗再造丸呢？”

铁木耳说：“买一丸再造丸需要三十块钱。羊毛一块钱一斤，要捡三十斤。”

金桃说：“我们可捡不到那么多羊毛。”

江格尔说：“我们可以晚上到羊圈偷偷薅一点羊毛。”

巴根说：“那可不行，那成了偷窃集体财产。再说羊会用蹄子踢你，踢到你眼睛上，会把你眼睛踢瞎的。”

铁木耳说：“我们慢慢捡，总会捡多的。”

每天早上，铁木耳背着那块黑板，海兰花手里捧着粉笔。江格尔、金桃和巴根跟在他们后边，他们一起去斯琴夫家讲授蒙古文字母课，牧民管字母叫查干陶勒盖。

他们边走边捡路边的羊毛。路过小山坳，江格尔跑过去，喊：“快来啊，这里有羊毛。”这是一个羊群趴着避风的地方，草上挂着好多羊毛，没被风刮跑。他们像发现珍宝一样，把羊毛捡下来，每个人兜里都放不下了。他们扛着黑板回到村部，把捡到的羊毛放进铁木耳的书包里，又扛着黑板跑到了那个山坳去捡羊毛。

铁木耳说：“我发现一个诀窍。”他指着地下的羊粪说：“我们顺着这些羊粪走，找到羊休息的地方。那边如果草多，会有很多羊毛挂在上边，我们就大丰收了。”

说着他们往前走，又发现了一处山洼。挂在那里草上的羊毛比前面那个山坳更多，这个地方草多。他们兜里装不下羊毛。巴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包羊毛，跑回村部塞进铁木耳的书包里，接着跑回来捡羊毛。这一上午他们背着黑板跑来跑去，没时间去斯琴夫家里，全在山上跑。一上午时间捡了一书包羊毛，书包装不下了。宁布叔叔给他们找来一条口袋，这条口袋原来是装药浴粉的，现在空了。

铁木耳说：“对呀，我们去给羊做药浴的水池子里捡羊毛。”

他们跑到那个水池子边上看，池水剩有一半，很浑，看不到有什么羊毛漂。而且水里有好多药，气味大。

铁木耳不知道这些水里有没有羊毛，也不敢下去捞，他们只好回去了。当他们扛着黑板来到斯琴夫家时，他们问他怎样把药浴池里的羊毛捞出来。

斯琴夫说：“这很好办。”他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出一根很细的麻绳，说，“把这个绳拴在风滚草上。草上拴一个石头丢在水池子里，用绳拉就可以捞出羊毛了。”

铁木耳说：“这真是一个好计策，风滚草是草原上的一种草，圆圆的，没有根须，在风中到处滚，把种子撒向四面八方，刚来这里不认识风滚草的人，还以为那是兔子或者狗在跑，其实是风滚草。”

斯琴夫说着从屋外找了两块石头和两团风滚草，他把石头和风滚草拴在一起，说：“你们就用这个东西捞池水里的羊毛吧。”斯琴夫指着铁木耳背的黑板说：“这是什么？”

铁木耳说：“黑板，专门写蒙古文字母。”

斯琴夫用手指在上面写了写，说：“看不清楚字啊。”

海兰花说：“粉笔在这里。”她拿出粉笔，把粉笔撅成两截，然后在上面写上字母“阿”。她对斯琴夫说：“你照这个样子在它下面写，一直写满，这个黑板放在你家里，其他来学习字母的人也照着这个样子写。”

斯琴夫说：“太好了，世界上竟然还有黑板。”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阿”，写得特别慢，写一个笔画停下来看一看，粉笔在黑板上咯吱咯吱响，他写字母简直像绣花一样，写完跑到很远的地方看，用手指头舔唾沫擦掉重新写。

铁木耳说：“你写吧，我们拿风滚草去捞羊毛。”

铁木耳、海兰花他们抱着风滚草来到药浴池边上，把风滚草和拴着的石头扔到水里，站在边上用绳子来回拉，然后把风滚草拉出水面，发现上面真是挂了很多羊毛。羊毛遇到水变得稀薄，从草上摘羊毛不好摘，这些羊毛几乎看不清，要一点一点摘下来。他们把摘下的羊毛搭在一根树棍上，举着这根棍儿，到村部把这些羊毛晾在窗台上。

这样，他们找到了一项工作，在药浴池里用风滚草捞羊毛，然后把羊毛摘下来放在村部的窗台上晾晒。

海兰花领着巴根和江格尔到山野里去捡羊毛，她觉得捡拾挂在灌木和草上的羊毛更有意思，那些羊毛像棉絮一样，飘飘悠悠，等待人们把它们摘下来。如果有耐心，一上午时间也可以捡一书包羊毛。

铁木耳和金桃在药浴池里面用风滚草捞羊毛。他们手拉着绳子把风滚草在水里从东拉到西，再从西拉到东，最后捞上来。金桃小心地把这些羊毛摘下来，放到树棍上，送到村部的窗台上晾晒。这些羊毛晒干后，比在山野里捡到的羊毛更白净，而且更蓬松，几乎像棉花一样。

不到两天时间他们已经捡了一口袋羊毛。他们正为此高兴，斯琴夫告诉他们，村子北边有一个地方是羊到河边喝水的必经之路，那边有一片灌木，上面挂满了羊毛。

铁木耳说：“是吗？太好了。”他向宁布叔叔要来一个装药浴粉的口袋，和斯琴夫一起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真是好地方啊，矮小褐色的灌木上面到处都挂着细长条的羊毛。他们欢呼着跑过去，把挂在灌木枝上的羊毛摘下，放进自己的兜里，兜里满了之后掏出来放到口袋里。一上午，他们摘了满满一袋子羊毛。

这么说吧，铁木耳他们前前后后摘了四袋子羊毛，其中有斯琴夫送给他们的一袋子羊毛。斯琴夫看他们这么用心地捡羊毛，自己也到山上捡，把羊毛送给他们。

铁木耳把四袋子羊毛交给村长仁钦，说：“请你把这些羊毛卖给乡里的供销社，换钱，我们要给花兰奶奶买再造丸。”

仁钦村长看了看这四袋子羊毛，又看了看他们五个人红扑扑的小脸，蹲下身子抱住他们，在每个人脸蛋上亲了一下，说：“我一定把这些羊毛卖掉，然后买再造丸送给花兰奶奶。”

仁钦村长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小锦盒向孩子们展示，这是一个六棱柱形的锦盒，鸡蛋那么大，小锦盒的红色缎子布上绣着蓝色的花鸟图案。他打开锦盒的盖子，里面坐着一个圆圆的小蜡丸。蜡丸边竖着几个烫金字，铁木耳他们都不认识。

仁钦村长说：“这就是有名的再造丸。”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伸出手来摸了摸。铁木耳摸完把食指放舌头上舔了舔，说：“味儿很好。”

仁钦村长说：“我把四袋子羊毛带到乡里的供销社卖了，一共卖了22块钱。我坐公共汽车到盟里的医院，又添了13块钱，买回一丸再造丸，一会儿咱们把药送给花兰奶奶。”

铁木耳他们听说羊毛卖了22元钱，扭头互相看，大笑，更让他们高兴的是仁钦村长把再造丸买回来了。他们一起兴高采烈地来到花兰奶奶的家。

到她家里，萨白和叶喜也在。仁钦村长进屋先向花兰奶奶鞠躬，说祝福奶奶，把再造丸放在奶奶手里，把另一只手盖在再造丸上，说：“花兰奶奶，这几个孩子用捡羊毛的钱给你买了再造丸，你吃了这丸药之后病就好啦。”

花兰奶奶乐得看不见眼仁了，露出粉色没有牙的牙床，说：“哎呀，这些孩子啊，可爱啊，可爱！”

海兰花说：“奶奶，你现在把药吃下吧。”

奶奶说：“这个药咋吃呢？”

萨白走过来，捏开药的白蜡包装，露出里边的药丸，药丸表面涂了一层金箔。

萨白把药丸用牙咬成小块，用手捏成小粒放在自己手掌里，用水给花兰奶奶喂下去。奶奶喝了一碗水之后，说：“要再喝一碗水，”她又喝了一碗水。

江格尔说：“奶奶，你动一动你的右手，看看会动了吗？”

花兰奶奶哈哈笑起来，指着右手说：“它现在还不会动，过一会儿看它动不动。”

铁木耳说：“奶奶你下地走走，试试能不能走。”

仁钦村长说：“孩子们你们不能着急，药是慢慢起作用的，先咽到胃里，然后被肠子消化吸收，进入血液，接着到达各个经络，慢慢地把血栓融化，血栓融化了手就会动了。”

花兰奶奶笑着说：“是的，是的。”

萨白用双手握过铁木耳的手，拿手心搓他的手，然后又搓海兰花、巴根、金桃和江格尔的手，表达他的感谢。

萨白对仁钦村长说：“这次进城，买药钱不够了，心里火着呢，想把军分区送他的马鞍子卖掉买药，但是没敢卖。”

仁钦村长说：“卖马鞍子可不行啊，虽然王司令说是赠送你的奖品。但他说是赠给共产党员萨白的奖品，这是说党啥时候有需要，可能把马鞍子要回去呢。”

萨白说：“是的，我就在心里闪了一下念头，没敢往下想。这些孩子吃了这么多苦，捡羊毛把再造丸买回来了，但愿奶奶的病能治好。”

奶奶在炕头手拍枕头说：“好了，好了，托孩子们的福气，这个病好了。”

海兰花说：“奶奶，你下地动一下。”

奶奶说：“不下炕已经好几年了。”

金桃说：“奶奶你已经吃药了。”

奶奶笑一笑，说：“要等一等嘛。“

海兰花说：“你试一试嘛。”

奶奶只好把两条腿慢慢从炕上放下来，把脚慢慢地放到鞋里，然后站起身。

巴根说：“奶奶会站着了。”

叶喜说：“原来也会。”

巴根说：现在奶奶站得比过去好了。”

仁钦村长哈哈大笑。

铁木耳说：“奶奶你走一走路。”

奶奶说：“原来也能走，就是太慢了。”

海兰花说：“奶奶你试一试快点儿走。”

奶奶在他们的催促下慢慢抬起了左手，像跳舞一样在空中摇摆，但右胳膊还是动不了，她一边摆手一边转圈，说：“好啦好啦，我的身体好了。我能像老母鸡一样转圈了。”

铁木耳相信药发生了作用，毕竟是再造丸，而且涂了一层金箔。他说：“这个药太厉害了，你看奶奶现在会跳舞了。”

奶奶听到跳舞这个词，手摆的幅度更大了，而且肩膀和头都晃着，一边晃一边唱一首歌：

小兔子，

你跑到哪里去？

茫茫的群山里

有你温暖的窝。

小兔子，

你跑到哪里去？

清清的小河旁。

你的朋友在等你，

小兔子，

你跑到哪里去？

阳光在山上等你。

孩子们一起鼓掌。自从他们会鼓掌之后，经常鼓掌，认为鼓掌很时尚，不说话用鼓掌也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表示高兴和佩服。此刻他们都佩服花兰奶奶。

萨白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放到炕上打开，说：“孩子们，我有一点小礼物送给你们。”

打开布，里面是羊拐骨。羊拐骨是用羊的踝骨做成的玩具。这些羊拐骨清洗得很干净，上面一点肉渣都没有，涂着不同的颜色。这些颜色是用植物汁液涂上去的。红的代表勇敢，蓝的代表长久，绿的代表旺盛，紫的代表热情，黑的代表坚定。

萨白说：“你们一人拿去一块去玩吧。”

海兰花挑了一块绿骨，铁木耳挑了一块红骨，江格尔挑了一块蓝骨，金桃挑了一块紫骨，巴根挑了一块黑骨。

铁木耳说：“这代表咱们五个人各自的性格。”

萨白说：“代表你们像草原上的花朵有各样的颜色，代表你们像天空上的小鸟有各样的羽毛。不管什么样的花朵和小鸟，你们都是善良的孩子。”萨白又说，“明天让叶喜套牛车拉上你们，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叶喜带他们来的这个地方，是赛罕汗乌拉山脚下的一个名叫乌兰扎格达的地方。乌兰扎格达的蒙古语含义是“红色的像扇子一样打开的地方”，暗指像牛的肋骨一样的地方。内蒙古好多地名用牛羊的部位命名，比如像牛背有凹的地方，像羊脖颈一样的地方等。

这是一块盆地，上面的花和草像是绣上去的。东方的太阳照过来，绿草蒙一层金辉。

铁木耳他们坐在叶喜的牛车上，牛车爬到山冈，坐车的人往下看。一群马从西面的山坡跑下来，就像流下一股红色、褐色、黑色的激流。马跑得那么快，它们脖子上的鬃发和尾巴在风中拉成直线。马群跑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黑马。它的前蹄像将军手握的枪一样向前挺出，落地再挺出。后面的马鬃发飞扬。

铁木耳他们站在山顶上，听到大地的震动声。铁木耳看到，马群后面的马倌骑一匹白马，手上擎着高高的套马杆，他是萨白。

叶喜把牛车缓缓赶下山坡，和萨白的马群会合。像激流一样跑过来的马群缓缓减速，这些马忽然变得文静，它们低着头往前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脖颈的鬃毛垂向地面，好像小学生在心里默诵课文。

铁木耳第一次看到马群如此壮观地从眼前跑过，这些马像一堵墙在流动，红色、黑色、棕色、白色和灰色的马一匹挨着一匹转瞬闪过。铁木耳觉得枣红马的皮毛最漂亮，说是枣红马，其实它的身体像红铜一样闪光。它们身上的肌肉在皮里窜动。毛色浅一些的红马，有白金色的鬃发。它们披着这样的鬃毛，看上去非常高贵。黑马黑到你看不清它们的眼睛，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的马鼻梁带着白斑。有一匹黑马四个蹄子是白的。

铁木耳觉得这些马与其说是马不如说是天兵天将，它们从天边奔腾而来，让人毫无防备，然后突然停下来安静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低头闻着花草的香味。这几百匹马好像在心中接到一个共同的无声的命令，集体跑，集体停。它们是怎么样在心中传递这个命令的呢？铁木耳觉得马是从天上下凡的神物。

萨白跳下马，把套马杆放在马鞍边上，说：“我挑几匹温顺的好走马让你们骑一下。”

他走进马群里，挑出几匹马，几乎搂着那些马的脖子把马带出马群，那些马温驯地跟着他走。

它们分别是紫红、白色带花斑、灰色、白色和白色带黑尾巴的马，还有一匹栗子色的马。这些马站成了一排。

萨白说：“这些马都是温驯的好走马，你们骑上去不会摔下来，我把你们抱上去。”

萨白把他们五个人抱上马。这些马没有鞍子。

萨白说：“骑马的时候两腿要夹紧马肚子，身体略后倾，双手抓住马鬃。叶喜带着你们走。”

这时候叶喜骑一匹有鞍子的黑鬃白马跑过来。

他们骑在马上，手握马鬃往前看。

萨白喊一声“耶卜”，这些马快步走起来。它们高高仰着头，迈着小碎步，平稳地往前走，马的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孩子们骑在马上很安稳。这就是走马，它和那些奔腾的跑马不一样，讲究走得平稳。在牧区，走马叫“觉饶”，一匹好的走马比奔跑的马更享受荣誉。它这样行走的方法并非天性，而是由牧人训练出来的。萨白不光是猎人，他还是一个训练走马的马倌。蒙古语叫“瓦亚沁”。

这些马嘚嘚往前走。叶喜骑马在他们最外圈，领先他们一个马头，保护他们。他们沿着一个巨大的圆圈环绕着大马群走。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都很兴奋。他们第一次骑马，没想到骑马是这样威风。绿色的大地正在脚下唰唰后退，而天边的云彩从耳边飞过去，他们闻到马身上的汗味，马竖起尖尖的耳朵，鼻孔里头咻咻地出气。

铁木耳觉得马非常会照顾人，走得平稳轻柔，像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又好像在鲜花地里走路，怕踩到鲜花。

江格尔在马上非常得意，嘴咧到腮帮子。金桃一直在尖叫：“哎呀呀、哎呀呀——”她怕自己掉下来，其实掉不下来。海兰花在马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握着马鬃，手都出汗了。

他们骑着六匹马围着马群转了一个大圈儿，这些马走得好，既没有哪匹马往前冲，也没有哪匹马落后，它们胸前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它们贴着这根线转圈走。走了一圈之后，它们回到萨白身边。萨白把孩子们一一抱下来，说：“比赛结束了，你们每个人都是第一名。”

他们咧着嘴乐，不知道说什么好。

萨白问：“骑马好玩吗？”他们说不出来什么话，只是使劲儿点头。

萨白说：“马是通人性的，它们能分清谁是大人谁是小孩，它们也懂得要照顾小孩，懂得走得轻，走得慢，它们知道你们是客人。”

江格尔说：“我们想感谢它们。”

萨白哈哈大笑说：“不用感谢，它们每天吃到有露水的青草，沐浴阳光，在清澈的河流里喝到水就满足啦。再说你怎么样感谢它呢？”

江格尔说：“让金桃给马唱一首歌。”

金桃低着头说：“我不唱。”

江格尔说：“你本来会唱歌你不唱，不负责任。”

金桃说：“我刚才骑马，头还晕呢，唱不出来。”

铁木耳说：“让海兰花唱吧，海兰花也会唱歌。”

海兰花说：“好。”海兰花面对着马群说：“我唱一首歌感谢你们。这首歌是翁牛特旗民歌——《三岁的花斑马》。”

海兰花唱了起来：

在天上，

你是一朵云彩。

在地下，

你是一匹花斑马。

在山上，

你是一棵开白花的榆树。

在蒙古包前，

你是沉默的弟兄。

花斑马，你的花斑

印在我们的心里。

海兰花用长调的方法唱这首歌。她的歌声婉转起伏，让人回味无穷，好多马缓缓转过头来看她。当然也可能是看萨白，总而言之是看这些人。

海兰花唱完之后，铁木耳带头鼓掌。江格尔也鼓掌，说：“可惜马不会鼓掌，不然也要鼓的。”

海兰花说：“所有的马，我刚才唱这首歌是赞美你们的。”她转过身，对那六匹走马说，“特别感谢你们六匹马。”

马什么也没有说，鬃发从前额披散下来，盖住了它们的眼睛。透过鬃发的缝隙，看得出它们的眼睛是亮晶晶的，身上的肌肉一弹一弹地跳动，好像在回味海兰花歌声里面的意境，或者回忆海兰花唱的那匹花斑马在哪里，它肯定藏在这群马里。

骑完马，萨白赶着马群领他们走到山脚下的松林。赛罕汗乌拉山是大兴安岭的余脉，里面有丰富的植物类型和飞禽走兽。这个地方临近河谷，有动物的水源地和灌木丛，便于动物隐藏。

萨白带马群到一块向阳的洼地里吃草，他领着孩子们走进林中。他说：“这个地方叫林中空地。你看在一片树林当中，有这么一块空地没有长树，奇怪不？这里有一种鸟，名字叫黑嘴松鸡，会跳舞。”

萨白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头做的哨，吹了几声，说过一会儿黑嘴松鸡就会飞过来。它们跳舞的时候谁也不要作声，也别动，安静地看它们跳舞。黑嘴松鸡胆子特别小，人一喊或者一伸胳膊，它们就被吓跑了。

现在，黑嘴松鸡扑啦啦地飞过来了，它们落在树顶上，不下来。萨白用嘴发出一种“笃笃”的声音，好像啄木鸟敲树。松鸡纷纷飞下来。有的松鸡短尾巴褐色，这是雌鸡。雄性松鸡浑身乌黑，长着很高的尾巴。雄性松鸡落在空地上，骄傲地抬步行走。它们黑脸黑身子，眼睛四周一圈鲜红，它们的胸脯浅蓝色有荧光，后背羽毛深蓝，肚子的黑毛夹杂白斑，好像落上了雪花，而它们的黑色尾巴一根一根像令箭一样立着，上面夹杂白雪花，嘴里发出“笃笃”的声音。

忽地，松鸡跳起舞来。它们张开两个翅膀，围着雌鸡跳舞，尾巴羽毛全立起来。它们的尾巴虽然没孔雀尾巴那么宽大，但也像扇子似的形成半圆，跳着跳着，松鸡突然飞到空中，在空中展翅，落下来，再跳到空中，展翅落下。这一块空地上有四五只雌松鸡静悄悄地啄地上的落叶，它们身边有四五只黑色松鸡环绕跳舞，好像有人组织一样。

海兰花觉得黑嘴松鸡太有秩序了。两只鸡一对，两只鸡一对，一共八只鸡在空地上旋转跳舞，它们好像有人类的头脑。

地上是厚厚的落叶松的松针，这些松针是去年、前年也可能是几百年前就落下的，松软、金黄，今年的落叶松还没有落叶。

黑嘴松鸡在落叶上翩翩起舞，它们身旁是高大的落叶松。它们跳舞时，嘴里发出“笃笃”的声音，这种声音和萨白发出的声音很相像，只有雄鸡发声，雌鸡默不作声，假装啄地上的松针。

萨白说：“多漂亮，它们是多有智慧的鸟，和人一样。人怎么能忍心伤害它们呢？”

铁木耳说：“我们脑子里想的东西它们都知道吗？”

萨白说：“它们知道的，它们不知道人类思考的细节，但它们清楚人类心里想的是善还是恶。如果善，它们和你友好；如果恶，它们就跑得远远的。不光松鸡，人们认为是可怕的虎狼也懂善恶，动物的生活既不能够违反生存的原则，也不能够违反天意。”

海兰花问：“天意是什么？”

萨白说：“天意说生存者不可以太贪婪，不可以太过分，要恭顺自然才能活下去，这就是天的意志。苍天让每一样生物懂得美。你们看到松鸡跳舞觉得美，你们没看过小鸟在天空的舞蹈，那更美。站在山冈上，可以看到小鸟在空中跳舞，它们翅膀都是伸开的，忽上忽下，翩翩起舞，美极了。地上的小虫子也懂得美，它们身上一节一节的，不伤害别的生物，只喝一点露水，吃一点树叶。大自然里藏着奥妙，它里面的道理我们学也学不完。”

说到这里，萨白对叶喜说：“你赶车带着孩子们回家吧，我还要在这里放马。”

金桃说：“这些松鸡多么可爱，它们会跳二人舞。在我们学校，三年级才教二人舞，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两人跳新疆舞。可是我的好朋友喜鹊万纳在哪里呢？我已经两天没有看到它了。”

萨白说：“难道你没有看到喜鹊吗？”

金桃说：“没有啊，喜鹊在哪里？”

萨白用马鞭往树顶上指了指，嘴里发出“呦”的一声，只见一只鸟拍翅飞走了，看不清是什么鸟。

萨白说：“这就是你的朋友喜鹊呀。”

金桃说：“不会吧，你在骗我。”

萨白说：“我怎么会骗你呢？你们赶着牛车从村里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一只喜鹊在你们头顶飞；你们骑马的时候，这只喜鹊在远处的松树上站着；我们在林中空地看黑嘴松鸡跳舞的时候，它也在树顶上往下看。”

金桃拍手，说：“是吗？我怎么没发现呢？”

萨白说：“世界上的东西有很多，看是看不完的。有人只看到一两样东西，有人能看到十多样东西，有人能看到几十样东西。做一个猎人要看到所有动的东西。”

金桃说：“喜鹊万纳飞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走出林中空地，来到马群低头吃草的草原上。

萨白说：“你把脖子上的红纱巾摘下来放在草地上，跑远，过一会儿喜鹊会把它叼起来。”

金桃说：“你怎么会知道呢？这确实是万纳常干的事。”

萨白说：“喜鹊都喜欢干这样的事。”

金桃把红纱巾摘下来，放在草地上，跑得远远地等喜鹊。

不一会儿，一只喜鹊飞下来，叼起红纱巾，但没有飞走，它叼着红纱巾迈小步，一步一步地走向金桃。

金桃学着喜鹊那样，迈小步一点一点向喜鹊走去，喜鹊和金桃她们俩各自走了几十步，在一起会合了。金桃伸手捡起红纱巾，她想用手摸喜鹊脊背的羽毛，喜鹊一下子跳到她肩膀上，翘起尾巴向四周看。

金桃说：“万纳万纳，你是我的好朋友，这几天我很想你呢。”

萨白说：“动物对人产生了感情，它会跟着人走，这几天它一直跟在你身旁，只不过它在天上飞，你没发现。”

铁木耳说：“我们头几天坐吉普车去盟里，喜鹊也跟着吗？”

萨白说：“那很容易，它在天空上飞，比在道路上跑容易多了，它会跟吉普车飞过去，然后再飞回来，中间累了在树上歇一会儿，不算什么。”

金桃又说：“万纳啊万纳，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你看到动物园里的孔雀了吗？你好好地长，长大之后你做一只孔雀吧。”喜鹊在她肩膀上翘了翘尾巴，转过身又翘了翘尾巴，看上去很骄傲。

铁木耳、海兰花他们赶到斯琴夫家里时，已经掌灯了。白天大人们在村里劳动，他们要在晚上学习字母。

屋里炕桌上摆一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炕上围坐好多人，有些小孩蹲着。煤油灯的光亮照不了多远，所以不知道炕上有多少人，反正比上次学习的人多，地上还站着几个人。

斯琴夫看他们来了，说：“铁木耳，今天又有好多人来参加我们的学习，我特意从别的村的亲戚家借来一个煤油灯，这是带玻璃罩的灯，照得亮，不怕风吹。可是我们有一个问题，黑板已经写满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把黑板上的字去掉。”说着他把黑板举在手上。

铁木耳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蒙古文元音字母“阿、额、伊、奥、沃、欧、乌”，字母下面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是他们抄写的。

铁木耳对斯琴夫说：“找来一块破布，用破布把所有字都擦掉。”

海兰花说：“我们现在开始听写。”她让铁木耳和金桃用手端着黑板，她用粉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很大的元音字母“阿”，然后问斯琴夫：“这念什么？”

斯琴夫说：“阿。”

接着，海兰花写其他元音字母考别人。

别人有的会念，有的忘记了。

海兰花说：“忘记了没有关系，我们今天重新学习。”

她问斯琴夫：“第一次学字母的人有哪些？”斯琴夫两只手往上一举，炕上站起来好几个人，地上也有人举起手，原来这屋子里已经有十几个人了，他们都来学习元音字母。之前学字母的只有四五个人。

海兰花说：“好的，坐下，现在我们重新学习元音字母。”

她在黑板上写上第一个元音字母“阿”，说这像一只小鸟，又像一匹向远方眺望的马。第二个字母是“额”，它比“阿”少了一颗牙。第三个字母是“伊”，它长得和“阿”一样，但是第二颗牙要长一点儿。

就这样，海兰花把七个元音字母都写到了黑板上。

她用木棍敲打黑板上的字母，说：

“大家跟我念：阿——

大家一起喊：阿——

大家跟我念：额——

大家一起喊：额——”

海兰花说：“我们要把元音字母一共念十遍。”

她拿木棍敲在字母上领诵，大家跟着念诵。海兰花觉得木棍敲在黑板上的声音非常悦耳，好像字母自己跳出来发出的声音。屋里的人跟着念诵的声音也好听，像一股气浪从地面升起，涌上了房顶。他们念字母发音时，海兰花觉得耳朵嗡嗡响，他们念完之后，海兰花耳朵里还有嗡嗡的声音。

这个时候斯琴夫说：“海兰花，今天就念到这里吧，要不煤油灯没有油了，我们要省着用这个灯，明天还要上课呢。你们明天再过来好不好啊？”

江格尔说：“好不好是司令说的话，你怎么也会说呢？”

斯琴夫说：“哈哈哈，谁都可以说好不好。我早上还跟我的狗说，你不要再用爪子挠门板，好不好？狗说呜呜呜，表示它听懂了。”

铁木耳、海兰花他们五个人踏着月色往村部走。夜晚的草原比白天还漂亮，因为不那么热了，也没有直射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夜里的月光让人愉快。他们走在草地上，披着月光的小草也拉出小小的黑影。蚂蚱偶尔跳起来跳到远处，河边传来青蛙的叫声。

铁木耳说：“青蛙也念字母呢，‘咕嘎咕嘎’，可惜它只会两个字母。”

月亮在天空上好好的，突然被一块长条的云朵包住。包月亮的白云，看上去像一朵乌云。草原上小草的影子看不到了，远处的水泡子也不再反光，不一会儿，月亮挣脱了云的拥抱，像一个新鲜的鸡蛋黄那样露出来，大地又变得亮光光。云包住月亮的那会儿，青蛙吓得一声不吭，此刻又开始念字母表——“咕嘎咕嘎，咕嘎咕嘎”，都是元音。

村部就在前面，他们听到了牛圈里老牛发出的哞哞声和羊群的咩咩声。

江格尔问：“牛和羊晚上不睡觉吗？”

海兰花说：“它们睡觉的。”

江格尔说：“睡觉为什么发出喊叫声呢？难道牛羊说梦话吗？”

金桃早晨醒了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上鞋就跑到外面，往天空上看，她想知道好朋友喜鹊万纳在哪里。天空上什么也没有，连白云也没有。她忽然想起猎人萨白说鸟是站在树上的，它不会站在天空，因为天空上没有可站的东西。她往树上看，并没有看到喜鹊。她喊“万纳——”，羊圈里传出羊叫的声音“咩——”。她又喊“万纳，万纳——”，她喊的声音越来越大，远处传来狗叫声。不知道万纳飞到了哪里，或许它飞到了乌兰扎格达那片林中空地和松鸡们一起玩呢。

金桃又想，既然松鸡会跳舞，它算不算是神鸟乌音嘎呢？金桃挺后悔，昨天没问猎人萨白松鸡算不算乌音嘎，还有，猎人萨白听过松鸡唱歌吗？金桃想来想去觉得松鸡不是乌音嘎，因为她听说世上只有一只乌音嘎，它有很宽的翅膀和很长的尾巴，林中空地有那么多松鸡，算不上乌音嘎。但是松鸡有可能知道乌音嘎在哪里，海兰花说它住在一棵很高的红珊瑚树上，树上有黄金叶片做的窝子，乌音嘎待在自己窝里，没事不下来。等到下雪天才下来，帮助松树上的雪团融化，让它们滴答滴答化成水。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找到喜鹊万纳，乌音嘎的事以后再说吧。

可是喜鹊万纳在哪儿呢？她回到屋里，从箱子上拿起自己的红纱巾举在手里，往草地跑，她跑了很远，朝天空上看，没有喜鹊的身影，她把红纱巾放在草地上，等待喜鹊的到来。

喜鹊果然来了，它叼起红纱巾起飞，金桃在下面喊“乌音嘎，乌音嘎”，“不对，我喊错了，万纳，万纳——我在这里”。

喜鹊好像没听到她的喊声，继续飞，金桃喊“把我的红纱巾还给我”，喜鹊没听到或者假装听不到，飞得很远。金桃觉得没有办法追上它，只好停下叹气，看她的红纱巾在天空中变成了一个小红点，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金桃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对铁木耳说：“我的红纱巾丢失了。”

铁木耳还在睡觉。他翻个身继续睡。

金桃说：“我的红纱巾丢了。”她使劲晃他的肩膀。

铁木耳醒过来说：“你昨天还戴在脖子上。”

金桃说：“今天我把它放在草地上，喜鹊万纳叼起红纱巾飞到远处，看不见了。”

铁木耳说：“它把这条红纱巾叼到了哪里？是不是作为礼物送给谁了，它要送给谁呢？”

铁木耳从炕上蹦下来，跑到屋外，他手搭凉棚望东边的天空，但什么也没看到。

巴根说：“喜鹊会不会把红纱巾送给妖怪呢？”巴根、海兰花和江格尔都来了，在边上听着金桃说话。

金桃说：“这里没有妖怪。”

海兰花说：“最大的可能，是喜鹊把红纱巾献给了乌音嘎，因为乌音嘎是神鸟，是鸟儿里的王，所有鸟儿都得听它的，有什么好东西也要献给它。”

铁木耳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顺着喜鹊万纳飞行的方向跑，就能找到乌音嘎了？”

海兰花说：“有可能。”

他们五个人一同往东边跑，按照金桃所说的喜鹊万纳飞行的方向。

他们跑着跑着，看到前边有一片树林。他们越过一个小山包的时候，看见红纱巾落在山顶的树上，他们一起欢呼说红纱巾找到了。他们跑下去，发现山坳的树上结满了山丁子，红红的，吃起来很酸。虽然酸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但吃了一个你还想吃第二个，想吃第三个。

铁木耳对金桃说：“喜鹊万纳不愧是你的好朋友，它把你引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咱们这里有山丁子。”

金桃说：“那当然，它确实是我的好朋友，而且特别聪明。”

铁木耳说：“以后你每天早晨起床先把红纱巾放在草地上，喜鹊叼起来往哪儿飞，咱们就跟着它往哪儿跑，喜鹊知道白银花草原哪个地方有好东西，咱们跟着它就能找到那些好东西。”

海兰花说：“还可能找到老虎和狮子待的地方。”

江格尔说：“找到花栗鼠和土拨鼠待的地方。”

金桃说：“喜鹊最好领咱们找到那棵红珊瑚树，树上住着乌音嘎鸟呢。”

他们坐在地上吃从树上摘的山丁子，红红的山丁子带着黑色的长长叶柄，个头比山楂小。

他们吃得龇牙咧嘴，吃了一会儿就吃不动了，太酸。

巴根说：“吃不了的山丁子咱们要带回去。”

铁木耳问：“带山丁子送给谁呢？”

江格尔说：“把这些山丁子送给花兰奶奶。”

海兰花说：“花兰奶奶牙都没了，怎么能吃这些山丁子？”

铁木耳说：“我有办法了，咱们拿回去给牧民当学习字母的奖品。”

孩子们一听“奖品”这两个字就两眼放光，他们每天都想得到老师的奖品，当听到他们也可以送别人奖品，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们把山丁子用江格尔的外衣包成一个小包带回村里。

铁木耳赶到斯琴夫家里说：“教蒙古文课的时间改成每天早上可以吗？”

斯琴夫说：“你们能起得那么早吗？你们如果来晚了，我们就都上工去了。”

铁木耳说：“没问题。”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这个蒙蒙亮是说天还没有亮，牧民说天亮有一个标准，伸出手看自己手心的掌纹，能看清横竖，就是天亮了，如果看不清，那就是天还没亮。第二天早晨，他们去斯琴夫家的路上不停伸手掌，看自己的掌纹，但看不清楚。四周静悄悄的，地上的青草和灌木笼罩在一尺高的白雾里。他们在白雾中摸着走，但不必担心掉到河里或者悬崖下，因为去斯琴夫家的道路上没有这些东西。

他们走到斯琴夫家门口时，铁木耳才看清楚自己左手掌心的横纹。那些学字母的人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铁木耳用粉笔在斯琴夫家窗台上写下几个人的名字，叫到名字的人要到黑板上默写七个元音字母。凡是默写完成的，铁木耳在他名字上面放一个山丁子做奖品。七八个人参加了默写。他们看到元音字母能认识，但是让他们自己默写就完蛋了，蒙古文字母的牙，有的朝前，有的朝后。“伊”本来是两个牙，他们写成三个牙或者是一个牙，这样的人完全得不到山丁子。

第一遍默写结束，只有斯琴夫一个人得到了一颗山丁子。斯琴夫拿起山丁子的叶柄，对着太阳看，说：“这是我得到的珍贵宝石。”

接下来海兰花在黑板上把七个元音字母重新讲一遍——阿、额、伊、奥、沃、欧、乌，讲这些字母的形状和读音。海兰花还没有讲完，村长仁钦的喊声传来——“上工了，上工了”。

铁木耳说：“你们好好记忆这些元音字母，我明天早上还来考试，全都对的得到一颗山丁子。”

叶喜也在学习蒙古文字母的人群里。他对铁木耳说：“我什么时间跟乌兰牧骑的人学习吹笛子呀？”

铁木耳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说：“你不说我都把这件事忘记了，我答应过你的，咱俩一块儿去村部。”

他们一起到了村部。铁木耳看见爸爸丹巴坐在炕上拣草药。他把挑好的草药一根一根捋在一起，用线绳拴成一把，这些草药煮水给牛灌下去，治胀肚病。因为丹巴的腿受伤了，不能干重活儿，就在村部干这些轻活儿。

铁木耳对丹巴说：“爸爸，你会吹笛子吗？”

丹巴头都没抬，说：“会。”

铁木耳说：“我的好朋友叶喜想学吹笛子，不知道跟谁学。”

丹巴说：“笛子不用学，一吹就会了。”

叶喜说：“我能吹响，但是没有调调。”

丹巴说：“你说的调调是曲目，你说得对。没有曲目，你吹什么笛子啊？我来教你吧。笛子在哪儿？”

叶喜从自己衣服的袖筒里掏出一支骨笛，就是前面说的用黄羊胫骨做的小白笛子。

丹巴拿过来吹了吹，说：“哈哈哈，这支笛子做得有意思，但是音不准。这几个孔分布不均匀，而且这个骨笛内孔小，声音太尖。”

丹巴吃力地挪腿，挪到炕下，拄着拐走到外屋，从乌兰牧骑的乐器箱里拿出一支竹笛。

这支竹笛一尺半长，一端带着黄穗儿，上面缠着黑丝线。

丹巴说：“吹笛子要贴上笛膜。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信封，从信封里拿出一块半透明、比纸还薄的笛膜，用唾沫把笛膜贴在左边第二个孔上，端起来吹。”

丹巴的笛子吹得好。笛音像风在房子里自由地吹来吹去，又像风在河面吹出波纹，把树叶吹得翩翩起舞。

铁木耳说：“爸爸你吹的笛子真好听。”

丹巴说：“这靠练。”他对叶喜说，“你这支小笛子太小了，也贴不上笛膜。你用我这支笛子吹吧。吹笛子主要靠气息，这个气要匀净，按孔的手指起起落落，吹奏出一段旋律来。”

叶喜把笛子拿到嘴边一吹就很好听，这是他第一次吹竹笛，他模仿丹巴刚才吹的那个旋律，模仿得很像，至少抓住了主旋律的几个主音，而且节奏也像。

丹巴说：“叶喜，你是吹笛子的材料，听力好，我刚吹一遍，你几乎就记住了。这样吧，我唱，你跟着我的歌声吹。”

丹巴唱歌，这首歌的名字叫《四岁的海骝马》。丹巴唱第一遍的时候，叶喜有些音还吹不准，丹巴唱第二遍时，叶喜跟得已经很熟了。

丹巴说：“现在你从头到尾吹一遍，尽量把曲子吹悠扬，吹的时候你心里想着那些马，想马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马群在冬天奔跑身上带着的白霜，它们漂亮的蹄印像大地上开放的莲花，鼻孔咻咻往外冒白气。”

叶喜说：“好。”他缓缓地吹起来，完整地吹完了这首《四岁的海骝马》。

丹巴说：“叶喜，你吹得很好，下面我教你第二支曲子，第二支曲子可以上台演出，曲名叫《红旗飘过大草原》。”

丹巴吹了一遍，又唱了一遍。他让叶喜用笛子随着自己的歌声吹。叶喜吹了三遍就把这首曲子学会了。

丹巴说：“叶喜你学得很快。你可以每天早上到队部来，拿这支笛子练习。“

叶喜拿着这支笛子，爱不释手，说：“这支笛子真漂亮啊！这是你做的吗？你是不是一个木匠啊？”

丹巴说：“这哪里是我做的，这是在赤峰百货大楼买来的。”

叶喜拿笛子上上下下看，他问：“这支笛子是用什么工具掏空的？是火钩子烫的吗？”

丹巴说：“怎么能是火钩子烫的？这是植物啊，它叫竹子，像树一样，它天生里面就是空的。”

叶喜感到非常惊奇：“它里面是空的，风一吹不会倒吗？”

丹巴说：“不会，你看这个竹子有竹节，特别硬，用它做笛子最好。”

叶喜说：“那这个竹子是在哪里长的？是在赤峰生长的吗？”

丹巴说：“不在赤峰，竹子长在南方。”

叶喜问：“南方离这里多远？”

丹巴说：“我没去过，别人说长江南边的地方才叫南方，那个地方不下雪，一年四季下雨，哗哗哗哗，没有霜冻，所以竹子长在那里。”

叶喜说：“那个地方的人都吹笛子吗？”

丹巴说：“有可能吧。”

叶喜拿笛子又吹了一支曲子，是节奏很快的曲子。

丹巴问：“这个是什么曲目啊？”

叶喜说：“不知道，是我心里想出来的一首歌，我把它吹出来。”

丹巴说：“你有作曲的才能，你心里经常冒出来一些歌吗？”

叶喜说：“是的，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心里都会冒出来一些歌。有时候看马群跑过，看天上的白云飞过，我心里也出来歌。”

丹巴说：“这就是旋律，也叫曲子，以后我教你识谱，凡是你心里有歌的时候，用笔把它记在纸上。”

叶喜说：“可是我连字还不会写呢。”

丹巴说：“记谱不用字记，而是用1234567这些阿拉伯数字代表音阶，把谱记下来。”

叶喜说：“我不知道什么叫阿拉伯数字。”

丹巴拿过叶喜的手，拿自己的手指在他手心写：“这一竖就叫‘1’，在乐谱里叫‘哆’，这是唱名。这个上面弯弯底下平的，像水壶一样的数叫‘2’，乐谱的唱名叫‘来’。这样吧，我先教你阿拉伯数字1234567，你练熟了之后我再教你唱名哆来咪发唆拉西，不然你就弄混了。”

那天下午，叶喜跑到村部，进门就喊：“我奶奶的病好了。”

人们像一群马一样，跑到叶喜家里，刚进院子，看见花兰奶奶在院子里走路。过去她出不来屋，现在虽然拄着拐杖，但能走了。

乌兰牧骑的女队员抱着花兰奶奶的胳膊和她的腰，说：“奶奶你的病好了，真好。”

奶奶说：“你们看我能把右手举起来呢。”然后她举起右手，实际她的右手只能举到自己耳朵那么高，但是比原来强了。

宁布说：“快把孩子们找来，让他们看看花兰奶奶。”

叶喜跑出去，在山坡的山丁子树林里找到了铁木耳、海兰花几个人，说：“奶奶吃了你们买的再造丸，病好了。”

这些孩子说：“是吗？”他们全都惊呆了，而后像黄羊一样跑到叶喜家，老远就喊：“奶奶，奶奶。”

花兰奶奶高兴地向他们摆手，说：“孩子们，孩子们，这是我的右手，你们看我手举得多高啊。”

孩子们把奶奶团团围住。

丹巴说：“你们动作轻一点，不要把奶奶推倒。”

铁木耳说：“这个药是神药，奶奶一吃就好了。”

奶奶说：“是的，神药。”

海兰花问：“奶奶你是从屋里一直走到外面的吗？这么远都是你自己走的吗？”

奶奶说：“是啊。”

巴根说：“奶奶，你唱一首歌吧，表示你心里高兴呢。”

奶奶说：“唱一首什么歌呢，心里一高兴，什么歌也唱不出来了。”

金桃说：“唱一首吧，病都好了，唱歌算什么？”

奶奶说：“要唱的，要唱的，我要把这首歌唱给这几个孩子，谢谢你们治好了我的病。祖先早就说过，家里有了孩子就有了神灵，说得很对呢，我唱一首歌吧。这首歌名字叫《蓝色的小鸟》。”

奶奶唱道：

蓝色的小鸟

从蓝天飞过，

落在白雪的山坡。

蓝色的小鸟

从蓝天飞过，

落在黄色的沙漠。

蓝色的小鸟

从蓝天飞过，

落在绿色的草原。

蓝色的小鸟

从蓝天飞过，

落在红色的

山丁子树上。

小鸟小鸟唱着歌，

唱出愉快的心情。

宁布说：“我们乌兰牧骑今天晚上要为奶奶办一个专场演出，庆贺奶奶的病好了。”他对仁钦村长说：“你通知一下，让大家到老地方去看演出吧。”

天黑了，大家来到村部的土台子边上，红绸布已经拉好，汽灯挂在高高的杆子上。奶奶换上一身干净的蓝色蒙古袍。

萨白和叶喜扶着奶奶走进会场，她推开萨白和叶喜的手，自己缓缓往前走，村里人看见奶奶果真病已经好了，围过来，祝贺她。奶奶像大英雄一样接受别人的祝贺，她说：“好多年没到村部这边来了，也见不到村里的人。”她指着红绸子幕布说：“那是谁家的被面，挂到那上面？”她又指着汽灯问：“这么亮的灯像月亮一样，是从哪儿来的啊？”

别人回答：“红绸子不是被面，哪有那么大的被面，那是乌兰牧骑的幕布。这个叫汽灯，也是乌兰牧骑带来的。”

萨白把手里的棉被叠好放在地上，让奶奶坐下看演出。

山丹从幕布后走出来，开口说：“今天是一个吉利的日子，山上的百灵鸟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说白银花村的花兰奶奶病好啦，奶奶很高兴，我们也高兴，所以我们办了这个专场演出。我们今天的演出和平时不一样，我们不按节目单演出，大家谁都可以上台来唱，来跳，来说话。大家先准备一下，第一个节目由我们乌兰牧骑来演出，女声独唱《泉水》，演唱者琪琪格玛。”

琪琪格玛走上台，唱道：

从地下往天上跑

从山上往山下跑

泉水甘甜

从嘴上往肚里跑

从手上往脸上跑

泉水甘甜

泉水流淌像

妈妈在笑

琪琪格玛唱完，叶喜手里拿着乌兰牧骑的笛子走上台，他说：“这是乌兰牧骑的笛子，我跟他们学会了吹一支曲子，我用学会的第一首曲子献给乌兰牧骑的人。祝他们吉祥如意。”

叶喜开始吹笛子，刚吹了一句，停下来说：“这支曲调的名字叫《红旗飘过大草原》。”说完，他接着吹，吹得婉转深情，奶奶笑得又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

吹完笛子曲，叶喜跑下台跟奶奶拥抱。奶奶说：“我孙子多厉害呀，拿一根木棍都能吹出这么好的歌！”

台上，乌兰牧骑的演员毛瑙海走出来说：“我给大家表演一个魔术。”他刚要表演，村长仁钦走上台说：“你过一会儿再表演，我先给大家唱一首歌。我用歌声祝福花兰奶奶健康长寿。”

村长唱的歌叫《小黄马》，这首歌在牧区人人都知道，是一首长调民歌。虽然歌声是从村长的嘴里发出，却像来自千山万壑，像是草原、凹地和松林的歌声汇集到了一起。乌兰牧骑的人很惊奇，想不到仁钦的歌唱得这么好。他的歌声像一条河流，曲曲弯弯，像天上的云彩，层层叠叠。每个音里都有说不尽的情感，像好多心事想说却说不出来，只好唱。他的歌还像草原上的草浪，后面的草追赶前面的草。

仁钦唱完了之后，大家仍然沉浸在他的歌声里，静默无声。仁钦低头向大家敬了一个礼，大家还静默，他又敬了一个礼，大家才缓过神来，乌兰牧骑的演员们从红绸布里钻出来，说：“唱得好啊，你比演员唱得还好！”

仁钦笑呵呵地说：“哪有你们唱得好，还是你们唱得好。”

宁布说：“丹巴是我们这里唱得最好的，但你比他唱得还好。”

仁钦说：“但是丹巴长得比我好看，你们长得都比我好看，因为你们是演员。”

接下来，乌兰牧骑的演员毛瑙海表演魔术。这是夏天，毛瑙海穿了一件冬天才穿的毛朝里皮朝外的羊皮袄。他脑袋上戴着尖尖的用纸糊的帽子，帽上还有穗儿。他手捧三个球往空中扔，一来二去，三个球变成四个球，又变成五个球，变成六个球，他手忙脚乱，有几个球马上要掉地上，他赶紧捞球。他边扔边把球一个一个放进很肥的裤子的兜里，站着擦汗。接着，他用手挠自己的后背，挠着挠着从后背拎出了一条活鱼，这条鱼扑啦扑啦地摇头摆尾。山丹端着一个水盆跑上来，毛瑙海把鱼扔到盆里。他接着从自己的裤裆摸出一条鱼，扔到盆里，还从山丹的蒙古袍底下摸出一条鱼，扔到盆里。牧民们老老小小哈哈大笑，都说滑稽滑稽。蒙古族人把幽默诙谐的表演都称之为滑稽，他们喜欢滑稽的表演。最后，毛瑙海从自己的衣服里抽出一朵波斯菊花，像傻子一样把这朵花吃掉，又引得台下哈哈大笑。这时候，乌兰牧骑的五个小孩——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走上台，他们由高到低排成一排。

铁木耳说：“我们唱一首歌献给奶奶，祝奶奶健康长寿，歌名叫《高高的兴安岭》，预备——唱！”

他们唱起来：

高高的兴安岭

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

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马呀

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

看也看不尽

高高的兴安岭

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

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马呀

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

看也看不尽

一呀一匹马呀

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

看也看不尽

这是铁木耳他们在学校里学到的汉语歌，歌词原来是“獐狍野鹿，打也打不尽”，苹果小学的校长宝音三改成了“看也看不尽”。

白银花村的牧民不懂汉语，不了解歌词的含义，但是他们看到孩子们严肃的表情，都笑了。特别唱到“一呀一”的时候，他们突然弯腰，做出骑马的样子，让人发笑。

仁钦村长说：“这首歌好，以后咱们村开那达慕大会，就请这几个孩子唱这首歌，‘一呀一杆枪’。”

孩子们唱完歌，乌兰牧骑的阿姨们上来跳舞。这支舞的名字叫《盅碗舞》，跳舞的阿姨头顶一摞碗，一边跳舞一边从头顶把碗取下来放在地上，再弯腰捡起来，看上去非常惊险。接着乌兰牧骑男演员跳舞，他们把蒙古袍掖在腰带上，掐着腰，抖肩踏步，舞的名字叫《两座山》。后来又是阿姨上来跳舞，她们跳的舞叫《东乌珠穆沁的高娃》。这支舞跳得很美妙，她们手拿着纱巾，弯腰、低头、旋转，台上像有一层红色的云雾缭绕。

仁钦村长站起来，说：“看乌兰牧骑的演出，我们一直在鼓掌，我感觉我的手都疼了，恐怕明天都没法洗脸了，我宣布不鼓掌了，在心里说好就可以了。”牧民为仁钦的话又鼓几下掌。

演出快结束了，村长仁钦把花兰奶奶扶上台。乌兰牧骑的姑娘们用野花编了一个花篮，戴在奶奶头上，还把两个小花篮挂上她的胳膊。花兰奶奶胳膊挂着花篮，像拎两个篮子一样。她说：“我名字叫花兰，这个名字是我爷爷给我起的，用汉语说，像花篮一样。你们看我现在手里拎的就是两个花篮。我七十多岁了，没登过这么高的台子，也没对着这么多人讲过话。仁钦，你过来，告诉我讲什么话。”

仁钦说：“奶奶，你说乌兰牧骑演得好不好？”

花兰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阿鲁科尔沁旗罕山的庙会。那是坐驴车走了一天一夜才能到达的地方。庙会上，我看过王爷的剧团演戏，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今天我看了乌兰牧骑的节目，觉得比王爷的戏班子好，王爷的戏班子老是跳鬼，这是庙里喇嘛爱做的活动，我们叫跳查玛。他们戴着面具，有的像牛，有的像马，很可怕。乌兰牧骑的歌声唱得我心里很舒服，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光，跟在小毛驴的后边，听春天的小鸟唱歌，听小河的流水哗哗响。乌兰牧骑的人们，你们来了就别走了，在我们村里住下吧，让村长给你们盖几间房子，我看你们有男有女，结了婚的在这里生孩子，没结婚的就在白银花结婚吧，也要生孩子，变成我们白银花的人，咱们以后不分离了。”

早晨，金桃穿好衣服跑出门，跑到草原上，手拎着她的红纱巾在草地上跑圈，一边跑一边想喜鹊万纳来了吗？她往天空上看，但看不到喜鹊，她把红纱巾放在草地上，拉开四个角，悄悄跑到边上观察。

喜鹊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下来，尾巴一翘一翘地往红纱巾这边走。金桃跑回村部，对他们喊：“万纳来了，万纳来了！”孩子们从屋里冲出来，对着喜鹊喊：“万纳！万纳！”喜鹊叼起红纱巾，呼啦呼啦飞起来，飞得很高，超过树梢，往北边飞去。它每天飞的方向不一样，上午、下午飞的方向也不一样，会领着孩子来到一个好玩的地方。

今天喜鹊叼起红纱巾飞向村部北面。北面有一条小河，孩子们在河边绕到河最窄的地方过河，这个地方河水只有一尺宽。别人一跃就迈过去，金桃和江格尔都踩到水里，裤子湿了半边，但没影响他们追喜鹊。

喜鹊在天空上叼着红纱巾，像一个风筝，又像一个指路的人。他们往前跑，跑到北面再往西跑，跑到了一处岩石下面。这处岩石是草原上突然凸起的石壁，像石碑一样，不长草，常年经历风吹日晒，石壁下有碎石脱落。

喜鹊万纳飞到这里，把红纱巾放在石头上，因为石头很高，谁也够不着红纱巾。铁木耳试图爬上去，但爬不上那么高。海兰花从松林里找出一根枯松木棍，递给铁木耳，这才把红纱巾挑下来。

海兰花说：“喜鹊为什么领咱们到这里来？”

铁木耳说：“逗咱们玩儿呢，它把红纱巾放在上面，看咱们能不能够下来。”

金桃说：“不对，喜鹊告诉咱们这里有好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呢？”

他们几人绕着这几块直立的石头走。走着走着，金桃发现，在石头的缝隙有一个大蜂窝。铁木耳打算用松树枝把这个蜂窝戳下来，戳之前，他告诉大伙：“如果野蜂飞出来，咱们要跑向不同的方向。”

海兰花说：“我爸爸说对付野蜂应该用干草笼烟熏它们。”

铁木耳说：“但是咱们没有火柴，再说山上不能放火。”

海兰花说：“那你不要戳蜂窝，如果野蜂飞出来，咱们就完了。”

铁木耳说：“你们先躲到远处，我数五十个数，你们往远跑，跑远了之后我再戳这个蜂窝。”

他们说“好”，使劲往山下跑，铁木耳数了五十个数，用松枝把蜂窝戳了下来，然后手捂耳朵，趴在地下，好像等待一个炸弹爆炸。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并没有野蜂飞舞。他走过去，看见蜂窝掉到地下摔成了几块儿，亮晶晶的白蜜流了出来。他向海兰花他们招手，说：“野蜂蜜！”

海兰花他们跑过来，用树棍抠这些蜂蜜吃。野蜂蜜很甜，说甜不全对，它有特别的香味，像野花的香味，也像松树的香味，反正是好吃的香味。他们吃了半块野蜂窝的蜜，留着另外半块蜂窝带回家。

海兰花说：“这个蜂窝里的蜂蜡也有用呢，治鼻子不通气。”

这样，他们背着蜂窝往回走。海兰花说：“喜鹊万纳是山里的主人，它知道山上放着哪样好东西，领咱们来，真是好朋友。”

正说这话，喜鹊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

他们一起喊“万纳，万纳，万纳”，喜鹊飞远了，飞到小河边落下，在河边喝水。

铁木耳想，喜鹊的家在哪里呢？

回到村部，他问爸爸丹巴。丹巴说：“喜鹊不怕人，它会在离人很近的树上搭窝，牧民们每年冬天都观察喜鹊搭窝出口的朝向，如果喜鹊窝的出口朝东南方向，那么来年春天西北方向的风就大，如果出口朝东北方向，那么西南方向风就大，喜鹊很聪明。”

铁木耳说：“你觉得万纳的窝就在村部附近吗？”

爸爸说：“村部附近的树上有好多鸟窝，我不知道哪个是喜鹊万纳的窝，你去问猎人萨白，他会告诉你们。”

铁木耳问猎人萨白，萨白说：“村部东边，靠近小路的第二棵树上的窝就是喜鹊万纳的窝。”

孩子听到了这个消息，跑到那棵树底下蹦蹦跳跳，喊：“万纳，万纳，万纳……”树上没有回应，他们继续喊，用木棍敲这棵树。终于，鸟窝里飞出一只喜鹊，高高地飞走了。

金桃说：“万纳不高兴了，你们打扰到它了。它可能正在睡觉，受不了你们这样乱嚷。它是我的朋友，你们没有权利对它大喊大叫，如果你们想到这棵树跟前跟它说话，必须问我，只有我才有权利在这棵树下跟它说话。”

大家听了金桃的话，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巴根说：“如果它不高兴了，飞过杭盖山，飞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就看不到它了。”

海兰花说：“我睡觉的时候也讨厌别人乱喊乱叫。”

江格尔说：“爸爸说过，不能在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乱喊乱叫，这样容易让他尿炕。”

不管怎么说，喜鹊万纳飞走了，金桃担心它不回来了，她手里攥着红纱巾朝喜鹊飞走的方向望了很久。

第二天，金桃拿着红纱巾在村部门口跑圈，跑了四圈，喜鹊万纳也没有出现，她把红纱巾放在地上，喜鹊还没出现。

这一幕被孩子们看到了，他们躲在村部的玻璃窗后边，看金桃坐在红纱巾边上往天空上看，他们都没敢出来，因为是他们在树底下大喊大叫，让喜鹊万纳飞走了。

后来，金桃坐在那棵树下面等喜鹊回来。她有时候看远方，有时候往树上看，金桃觉得如果树上有一块鸟粪落下来，落到她身上也是好的，证明万纳待在自己窝里，但没有。金桃很失望，她尝到了别离的滋味。

一个人不知不觉交到的朋友，感觉不出这个朋友的珍贵，有一天这个朋友突然消失了，才觉得非常可惜。

第三天早上，这些孩子在斯琴夫家里上课，铁木耳突然指着窗外说：“看，喜鹊万纳。”

万纳落在斯琴夫家的窗台上，它正往屋里看，当大伙都转过头看它时，它侧过身子让别人看清了整个身体的线条和一翘一翘的尾巴。

大家高兴地拍掌，喜鹊又飞走了，他们冲出屋子，对天空喊“万纳回来，万纳回来”，但万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遗憾地望着天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一只喜鹊从天空找回来。如果它是一头牛，在牛鼻子上拴一根绳，一拽就回来了，但对喜鹊没有办法，管不住它飞到什么地方。

金桃转身趴在墙上哭起来，她的肩膀边哭边抽动。从那之后，喜鹊万纳再也没出现。金桃说：“万纳那天是到斯琴夫家窗台上跟她告别的，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喜鹊就飞走了。看来喜鹊不喜欢万纳这个名字，但他们老是喊‘万纳，万纳’，喜鹊就飞走了。”

喜鹊会飞到哪里？金桃想。它飞到了山里，落在一棵很高的蒙古栎树上，那棵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它也随着树枝愉快地摇摆，就像在海浪上摇摆。或者喜鹊飞到了那个有野蜂蜜的岩石上，用坚硬的喙啄地上白色结晶的野蜂蜜，或者它藏在山丁子树里面，身旁都是红红的果子。还有可能喜鹊万纳去了一个金桃根本没去过的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片大湖，也可能是一片森林。金桃在心里说：“万纳再见了，我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见到你，以后，每当我看到天空中飞过喜鹊的时候，我都会认为那是你，我都会向你招手。如果是你，你就落下来在地面上走一走，把尾巴翘三下，这是咱俩的约定。万纳，我希望我永远不忘记你，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就算有一天我脖子上没系红纱巾，我也希望你能想起我。以后，就算我长大了，个子长高了，你也应该记得我，我的名字叫金桃。”

有一个人骑着白马朝村部走来，他骑马的样子很悠闲，或者说有点儿不正经。他的屁股不在马鞍的中心而是歪到一旁，这样一个歪着屁股的人竟然穿着解放军的绿军装，铁木耳反对不是解放军的人穿解放军的军装。他的领子没有红领章，这件衣服就像个瞎子一样。这人戴了一顶白草帽，他的草帽遮住了他的眼睛。

铁木耳和海兰花他们正在草原上收集旋覆花的花籽，准备带回去种在苹果小学的花池子里。旋覆花有一个圆圆的深黄色的大脸盘子，脸盘四周长一圈浅黄而短的花瓣儿，就像一个戴睡帽和围嘴的人在咧嘴乐。现在花已经谢了，它的大脸盘子上的花籽已经成熟。

铁木耳问这个骑在白马上的人：“叔叔，你到哪里去？”

这个人说：“我往你去的地方去。”

铁木耳听这话简直不讲道理，他说：“这里是白银花村，你没走错路吧？”

这个人说：“我要来的正是白银花村，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铁木耳，你爸爸名字叫丹巴，丹巴右肩上有一颗黑痣，人说这是扛枪的痣。怎么样？”这人笑嘻嘻地反问铁木耳。

铁木耳有点气愤，这个人突然来到了这里，而且知道这么多事情是怎么回事呢？铁木耳在脑子里急速思考，他想起老师教给他们的一个词，这个词叫什么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说：“你是特务。”

这个人哈哈笑了，从马上跳下来，说：“我是你们的桑布叔叔，我到这里工作来了。”

孩子们一起喊：“哦，桑布叔叔，快到村部里来吧！”

铁木耳从他手里接过马缰绳，一起往村部走。这个桑布就是前面说的会画画的乌兰牧骑的队员，他去盟里进修，今天回来了。

桑布叔叔来到白银花村，让铁木耳很高兴。铁木耳早就听说桑布叔叔是一个会画画的人，过去那些幻灯片就是他画的。铁木耳仰望桑布，见他有笔直的鼻梁，笑起来牙齿洁白，他个子高，比其他大人高出半头。

铁木耳问他：“桑布叔叔，我想跟你学画画，可以吗？”

桑布说：“可以呀，要想学画画，先要学吃苦，画画可是一个苦差事啊。”

他们簇拥着桑布，来到了村部，好像他是一个礼物，送给了乌兰牧骑的人。

乌兰牧骑的叔叔们看到桑布到来，热烈地和他拥抱。铁木耳发现这里的牧民竟然也认识桑布，他们互相躬身致敬，交换鼻烟壶和烟袋锅。有一些女牧民远远地站着，指着桑布嬉笑，桑布一看就是受白银花村欢迎的人。

仁钦村长说：“桑布兄弟，欢迎你再一次来到白银花，牧民们都很想念你啊。”

桑布从怀里拿出一块哈达送给了村长仁钦，仁钦从兜里拿出半张馅饼，送给了桑布。这是早晨，大家还没有吃饭，桑布两口就把馅饼咽进了肚子里。

桑布吃了村长送他的半个馅饼之后，又把丹巴递给他的一碗玉米粥喝下去，擦了擦嘴。

他从白马的褡裢里拿出一个折叠式的小马扎，坐下。再从褡裢里拿出一块木板，在木板上放一张白纸，用四个闪亮的按钉钉在上面。

铁木耳想，这是做什么呢？桑布这个举动吸引了所有人，但他什么也不说。铁木耳从来没看过有人把白纸钉在木板上，白纸从来都是一张挨一张装订在本子里，为什么要按在木板上呢？

桑布坐在马扎上，对仁钦村长说：“这次来，我想给村里每位60岁以上的老年人画一张像。以后他们走了，这张画像就是他们家人永久的纪念了。”

村长仁钦一拍自己前额：“哎呀，这是最好的事情，咱们没有照片，老人去世之后怎么想念？谁也想不出他活着的样子，你把他们画下来，他的子孙看到他的画像就看到了自己家的老人，这多好啊！逢年过节还可以给画像点上一炷香，放上供品，那就先从花兰奶奶开始吧。”

过了一会儿，仁钦村长扶着花兰奶奶过来了，花兰奶奶脸上带着笑，好像她天生负责笑。仁钦村长从村部搬出一把椅子，让花兰奶奶坐下，对桑布说：“开始画吧。”

桑布从解放军上衣的兜里拿出一支削好的铅笔，他把铅笔放进嘴里用唾液湿润，用眼睛看花兰奶奶，他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花兰奶奶看个没完。

花兰奶奶笑，说这么老了，画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丑八怪呢。”

桑布从嘴里拿出铅笔，在白纸上唰唰画起来，动作非常快。

桑布的铅笔是深绿色的，铁木耳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见过，那叫中华铅笔，六棱柱形。他们小学生使用的铅笔都是圆形。

铁木耳站到桑布身后，觉得桑布不会画画，他的笔在纸上东一下西一下，画一些横七竖八的线条，根本不知在画什么。他画画的特点是上面画一下，下面画一下，左面画两下，右面画两下，他画着画着，手在胡乱的线条中停下来，一点一点地画出来一只眼睛。在眼睛边上画出另一只眼睛，眼睛很像真的。接着画鼻孔和嘴唇，最后连上了下巴的轮廓，这样看上去很像花兰奶奶，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其实是她的褶子。花兰奶奶太爱笑，结果脸上堆了这么多褶子，画这样的画是很费铅笔的。

桑布把花兰奶奶画出来之后，又用短线条修补，好像用刀在刻东西，画像越来越像花兰奶奶了。画一会儿，他抬头看看，再画一会儿。最后他在画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桑布”，时间“1964.7.18”。

桑布站起来，拿着画给花兰奶奶看，说：“花兰奶奶，你看画得像不像啊？”

花兰奶奶说：“像，像一个老妖怪一样。”

仁钦村长说：“哪里是老妖怪，你眼睛都花了，你仔细看，你笑得多好啊！”

花兰奶奶说：“我看到了，这么大年龄，好能好到哪里去呢。”

奶奶手里拿着这张画像笑，好像在比她和画像谁笑得好。

仁钦村长说：“奶奶这张画像要好好保管起来，放到箱子里，这是一个纪念品。”

奶奶说：“我知道，等我死了，他们想我的时候，拿出来这张画像看一看我。”

奶奶对桑布说：“桑布，谢谢你啦，你拿一根木棍在纸上比画比画就把我画出来了，好神奇。”

大家哈哈笑了。

铁木耳目睹了桑布画像的全过程，佩服极了。铁木耳画画，只画一个形状，比如画一个三角形表示山，画一个长方形加四条腿和脑袋，表示马。人家桑布叔叔画的是一个人，把人的笑都能画出来。他想不到一个人手里拿笔这样画两下，那样画两下，就把一个人的相貌留在纸上了，简直是离奇。他有一些嫉妒。那么多人对着桑布笑，好像桑布是一个佛爷一样，确实让人嫉妒。

桑布给花兰奶奶画像的时候，又有两三个老人来到了村部门口，等着桑布给他们画像。

一个眉心带一颗大痦子的老汉问仁钦村长：“是不是要死的人才画像呢？”

仁钦村长说：“哪里哪里，越是画像的人活得越久呢。你看别的村好多老人没画像，结果去世了，因为他们那儿没有会画像的人。只有乌兰牧骑的人才会画像。画了像之后呢，这个人反而还多活了10年。”

这个老汉说：“哎呀，你这么一说我的心算放下来了，你看我——”他伸出自己的双手说，“手上全都是汗，我以为画完像就要死了呢。”

别人说：“你那么紧张干吗？你可以不画呀。”

这个老汉说：“哪能不画呢？人家乌兰牧骑那么远来了给你画像，你怎么能因为怕死就不画呢？”

别人哈哈大笑。

桑布开始给这个老汉画像，他请老汉坐在椅子上，说：“爷爷，您名字叫什么？”

爷爷说：“我的名字叫拉伯丹。”

桑布说：“拉伯丹爷爷你坐好，笑一下。”

这个老爷爷不笑。

桑布说：“您的肩膀放松一下。”

他不放松。

桑布说：“您这样画出来的像太严肃，别人看到觉得是您太紧张了，您还是笑一下吧。”

拉伯丹说：“我早就不会笑了。我这个肩膀扛石头的时候受了伤，肩膀、脖子还有脑袋这一根筋疼得厉害，我要是一笑的话，疼得就更厉害，所以我已经忘了怎么笑。”

桑布说：“爷爷你是左面疼还是右面疼。”

爷爷说：“左面。”

桑布放下手里的中华铅笔，走过去给拉伯丹爷爷按摩。他用右手按着爷爷的头顶，左手在他肩膀上揉按，拉伯丹爷爷疼得龇牙咧嘴。

桑布说：“爷爷你忍耐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爷爷的叫喊声越来越弱，但桑布头上的大汗一颗一颗流下来。他按完爷爷的左肩按右肩。”

拉伯丹说：“左边疼，你按右边做什么？”

桑布说：“这就像一张弓，弓弦左边松了，要把右边松一下，然后才能紧左边，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按摩按了一个小时，桑布问爷爷：“您觉得自己还疼吗？”

爷爷没说疼也没说不疼，突然笑了，大家都跟着笑了。

大家说拉伯丹老汉好几年没笑了，你不用问他疼不疼，看起来他已经不疼了。

这时候有一个老汉说：“我的右腿疼，你能按摩吗？”

桑布把这位爷爷扶到生产队的炕上，给他按摩腿。说话间，找桑布按摩的人排成了队，原本前来画像的人，结果变成请求按摩的人了。

仁钦村长说：“桑布，你刚来就受累了。”

桑布说：“我们乌兰牧骑的人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为牧民服务、按摩也是我们的任务。”

仁钦村长说：“你这个按摩的技术是跟谁学的呢？”

桑布说：“我的爷爷就是一个按摩医生，他在王爷府给王爷按摩过，还会接骨。有一次王爷考验他，拿来一只大公鸡，把公鸡的腿撅断扔到天上，公鸡落到地上扑扇翅膀但起不来，我爷爷往鸡腿上喷一口酒，用手捋一捋，再往天上扔，那个公鸡一落地，扑啦扑啦跑得很快，跑远了。”

仁钦村长说：“那是怎么回事呢？”

桑布说：“这是秘密，我爷爷也没告诉我，我没见过我爷爷。在我出生之前，我爷爷就去世了。”

铁木耳心里有点沉重，好像有两只手在挤压他的心，桑布不仅画画好，还会按摩。牧民们围着他团团转，铁木耳觉得桑布的到来影响了他在村里的威信。原来他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特别是教牧民学会蒙古文字母后，他走到每家的门口都有人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这回完了，牧民们赞赏的目光都被桑布收割走了。

铁木耳开始报复桑布，他到草原上捡那些干透了的蒺藜，桑布晚上睡觉后，把蒺藜放在桑布鞋里。他往桑布的头发里放蚂蚱，还往桑布的茶碗里放了大粒盐。

桑布好像很傻，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见到铁木耳还是笑呵呵的，用手摸铁木耳的头。

铁木耳的报复没起到什么作用，他索性到斯琴夫家里把黑板搬出来，放到桑布面前说：“这是我教牧民学习蒙古文字母的黑板，上面写的元音字母都是我教的。”

桑布说：“好啊好啊，让不识字的牧民学会元音字母，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你很了不起。”

铁木耳说：“但是我画画没你好。”

桑布仰面笑起来，说：“那没有关系，你年龄这么小。到了我这么大的年龄，你什么能力都会比我强。”

听到桑布这样说，铁木耳心里略微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是到了晚上，他的心里又烧起嫉妒之火。

原来，桑布把他画过的村里老人的画像用毛笔勾在幻灯的玻璃片上，当然桑布把铁木耳原来画的那些山呀牛啊都擦掉了。晚上，桑布把他画的老人画像用幻灯在村里播放，一下子引起了全村的轰动。他播放一个画面，问大家：“这是谁呀？”

大家喊：“这是拉伯丹。快来看哪，拉伯丹的头变得这么大，简直像一头牛，你看他眉毛中间那颗痣像肚脐那么大，他的胡子比一根葱都粗，哈哈哈！”

大家在土台下面笑得前仰后合。

桑布又换一张幻灯片，问大伙：“这是谁呀？”

大伙说：“这是花兰奶奶，花兰奶奶笑得多好啊，但是看不清眼睛。”

花兰奶奶在底下看到了，说：“没想到把我画出来是这个样子，我的眼睛原来就小，一笑就更小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比过节还有意思。

桑布放完了人像幻灯，跟大家说：“下面我们放蒙古文元音字母，村里不会元音字母的人跟我一起念。”

他往幻灯机里放了一张幻灯片，上面画了一个比一头羊还大的字母“阿”。

“阿，大伙念跟我念。”

大伙跟着念，“阿”。

他换了第二个字母“额”、第三个字母“伊”……总之他把这七个元音字母都放映了一遍。跟着他学字母的人很多，这么说吧，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跟桑布一起学蒙古文字母，本来会的人也跟着念。

铁木耳气得眼里流出了泪水，他觉得不公平，他们背着黑板，拿那么多山丁子，教了那么多天，才教会牧民学会七个元音字母，桑布在上面那么一放，这么多人都在底下念。铁木耳心想桑布肯定是个特务，他表面上笑呵呵的，和牧民打成一片，暗地里不知道做哪些事呢。

铁木耳提醒自己，从现在起监视桑布，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铁木耳又想，如果桑布是特务，他会做哪些事呢？老师说特务干的坏事主要就是刺探国家的军事情报，但是白银花村也没有什么军事情报啊，只有牛羊，还有草。铁木耳恍然大悟，桑布一定是来刺探日军工事的情况，他表面上给牧民画人像、按摩，实际上半夜会偷偷潜入工事，把那些枪偷出来。肯定是这样。

铁木耳决定盯住他，晚上睡觉也不能睡太死。如果桑布晚上起来偷偷溜出去，他要在后面跟踪，一直跟踪到日军工事那里。等桑布走到工事前，刚要开大门，铁木耳高喊：“狗特务，你不许动，你的末日来临了！”然后他站在最高的地方，用双手拢成喇叭筒喊：“来人啊，来人抓狗特务桑布！”牧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解放军也来了，王司令、刘司令他们全来了，手里拿着枪把桑布五花大绑捆起来，像捆猪一样扔在吉普车里，嘴里塞着黑色的破袜子，拉到盟里处置。

想到这里，铁木耳长长舒一口气，很满意自己的设想。他觉得桑布虽然很会伪装，但他一瞬间就把桑布要干的所有坏事以及后果全设想出来了，桑布无论多会蒙蔽也骗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铁木耳把巴根叫到房后，看四外无人，他趴在巴根耳边说：“我发现了一个特务。”

巴根说：“特务是啥？在哪里长着？”他以为特务是一株草或者一棵树。”

铁木耳说：“你连特务都不懂，老师没教你吗？特务就是坏人。”

巴根问：“这个坏人想怎么样？”

铁木耳说：“特务看着像好人。”

巴根问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铁木耳说：“他开始像好人，咱们大家都以为他是好人，放松警惕之后，他开始干坏事，把敌人引过来，把咱们全抓起来，杀掉，吃咱们肉。”

巴根大吃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人吗？会来吃咱们的肉？他引来的那些敌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铁木耳说：“不知道，也可能是从山里来的。”

巴根问：“是不是我们要尽快回汗乌拉镇？”

铁木耳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你要配合我，把这个特务抓起来。”

巴根问：“他在哪儿？”

铁木耳说：“小点声，他就在屋里。”

巴根吓得要跑，铁木耳抓住他的衣襟说你不要跑，你见到他也不要害怕。他发现你害怕，你就露馅了。

巴根说：“那我们要做什么？”

铁木耳说：“特务会在半夜起来假装撒尿，实际上他要去杭盖山那边的日本工事探听情报。他在前面走，咱们在后面追，到时候我把他按倒在地，你就回到村里报信，好不好？”

巴根说：“行。”

铁木耳把手里一捆绳子递给巴根：“今天晚上就行动，到时候你带着这捆绳子。”

夜幕降临，桑布继续为牧民们放幻灯片，播放他新画的村里老人的画像，然后放蒙古文元音字母，接着是辅音字母。放完之后，大家散了，桑布回到村部跟大家说笑一番就上炕睡觉了。

这一切都被铁木耳看在眼里。队长丹巴把屋里的煤油灯吹灭了，大家的鼾声此起彼伏，但铁木耳一点都不困，很清醒。他想桑布这个时候打鼾也是伪装的，他一定在等大家睡熟，然后刺探军事情报。铁木耳这样想着，中间有两三次差点睡着了，但是他强忍着没睡，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指肉，不让自己睡。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到有人下地，用脚在地上唰啦唰啦地找鞋。他悄悄抬起头，正是桑布，他穿上鞋向门外走。铁木耳心里说：“哼，你果然是个特务！”铁木耳看他走出门口，下炕穿鞋，在巴根耳边说：“起来，起来。”

巴根睡熟了，忽地坐起来大声喊：“干什么？”

铁木耳说：“小点声，你忘了咱们抓特务的事吗？”

巴根说：“噢，好的。”他从枕头底下拿出绳子，他俩悄悄出了屋。出了屋，他们发现桑布已经不见踪影。

铁木耳想，他一定在房子外边一个角落里干什么，也许在找枪，桑布把他的枪和子弹偷偷埋在土里，现在他正往外掏枪呢。

他们两人猫着腰，悄悄围着房子走。绕过东山墙，发现桑布跨坐在板凳上唰唰地磨刀，那把刀很宽也很长。

铁木耳从地上捡起一个捡粪用的叉子跑过去，对准桑布说：“不许动。”

桑布说：“你们不睡觉在干什么？”

铁木耳说：“我们在监视你。”

桑布哈哈笑了：“监视什么？”

铁木耳问：“你为什么要磨刀？”

桑布说：“明天上山打草，提前要磨芟刀啊，怎么啦？”

铁木耳说：“你是特务，不许你再磨刀。”

巴根拿绳子往桑布脖子上套，说：“我们要把你抓起来。”

桑布用手拨开巴根的绳子，说：“你们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做噩梦了？”他把芟刀立在墙边，拿开磨石，让他们坐在板凳上，桑布问：“你们俩做什么噩梦了？”

巴根问：“你是特务吗？”

桑布说：“你看我像特务吗？谁告诉你说我是特务的？”

巴根说：“铁木耳说你是特务。”

桑布把手放在铁木耳的头上，说：“往别人的鞋里放蒺藜、头发里放蚂蚱、茶碗里放咸盐的人是不是特务啊？”

铁木耳很吃惊，没想到桑布都发现了。

桑布说：“你们是孩子，你们的内心世界里，真实的东西少，想象的东西多。你们慢慢会知道，真实的生活一切都是安静的，风亲切地抚摸每一根草，风每一次来临，抚摸过几十万、几百万根草。云彩从天空飘过，陪伴河流的波浪。大地上，马群在奔驰，马群在休息，马群在吃草。人呢？有快乐，也有痛苦。我们走进生活里，就像走进前面这条河，虽然它只有膝盖那么深。但泥会裹住我们的脚，草也妨碍我们往前走。但是我们还是要往前走，一点一点地往前走，而不要去问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做了你该做的事情，就是圆满。”

铁木耳听不懂桑布说的这些话，特别是在一个月夜。月亮像铜盘挂在天上，风吹过来，草叶发出细细的摩擦声。桑布的话虽然听不懂，铁木耳却觉得他不是特务了，特务不说这些话。铁木耳不知道怎么样收场，他想说“我回去睡觉了”，但他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桑布拍拍他肩膀说：“明天我领你们去哈布奇拉山口，那里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呢。”

早上，桑布赶着那匹白马，白马身上驮着铁木耳的黑板，孩子们跟在马的后面走。哈布奇拉是一个峡谷，丹巴那次赶马车送孕妇回来遭遇洪水的地方就是这条峡谷。牧区的峡谷都漂亮，当然发洪水的时候不漂亮。峡谷里长着各式各样的树，它们像攀登者一样长在峡谷的石壁上。

像草原上没有石头一样，哈布奇拉峡谷没有草，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石头。桑布牵着马，顺峡谷走到山顶，山顶正好有一棵高高的蒙古栎树，他在树上拴好马，把黑板从马身上拿下来。

桑布说：“我要在黑板上画画，这叫写生。真正的写生是用铅笔在白纸上画的，或者用水彩笔在画布上画，为了让你们看得方便，我在黑板上画。”

海兰花说：“但是你没有粉笔。”

桑布说：“我身上有石笔。”他手上拿一个石笔，它像扁扁的石头，半透明。他说：“这是石笔，笔画更细。我画之前咱们一起往山下观察，看我们眼前有哪些景物。”

他们往下看，下面有盆地似的草原，草原有缓缓起伏的丘陵，天上的云彩飘过来，它的阴影在草原上移动。左边是哈布奇拉山的峭壁，上面长着各式各样的树。右边是哈布奇拉山连绵起伏的山峰，一直起伏到远方。

桑布说：“好，我要画了。”

他拿起石笔，说：“先确定一下地平线，再用阴影画出起伏的草原。”他在草原上加了一条河，实际上眼前没有。画完河流后，他画左边峭壁上的树，再画右边的山峰，这样他画满了整个黑板，这是一幅很好的风景画。

铁木耳从桑布的绘画里得知，每个人的眼睛都能看到东西。一眼看过去，有人看到的东西多，有人看到的少，桑布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最多。还有，画画要慢，一点一点画，好像黑板是一片柔软的花瓣，不能着急也不能快。另外，什么东西都不能画太大，画大了不真实。

海兰花和金桃说:“画得好。”

江格尔说：“画得不好。”

桑布问说：“哪里不好。”

江格尔说：“你还没有画天上的云。”

桑布说：“江格尔说得对。”桑布开始画云，他画的云彩越来越多，但画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祥云，每一朵祥云都有一条尖尖的尾巴，它们在比赛，看谁飞得快。

这时候，桑布的白马抬蹄子刨地面的石头，它抬头往远处看。桑布转过身看白马，白马突然烦躁起来，跳起来用后蹄子使劲刨石头。

桑布说：“糟了，狼来了！”

孩子们一听全傻了：“狼来了。狼在哪里？”

桑布说：“我们可能不小心走到了狼窝边上，狼窝里可能有小狼。我们的行动被母狼发现了，它们就在我们边上。”

铁木耳问：“它们在哪儿？”

桑布说：“狼不会让我们发现它们，它们正盯着咱们呢，咱们要退下，退到山下。”

桑布解下马缰绳，他们顺着峡谷慢慢往下走。往下走的时候，桑布在地上捡起一根木棍，递给铁木耳，让他攥着别松手。桑布一只手牵马，另一只手抓住江格尔的脖领子。

桑布说：“母狼发现自己的孩子受到威胁，它会拼命，会找来好多狼。狼群聚齐之后，咱们没办法应付。还有，狼的内心非常深沉，它进攻咱们，会挑选咱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人做猎物。所以，只要保护好江格尔，我们也是安全的。”

他们往下走，时常踏落脚下的滚石，摔在地下。

桑布说：“不要慌。”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拽着江格尔的脖领子往下走。走到谷底，他回头看，说：“山口已经有一群狼瞄准了我们。”

桑布用手拍白马脖颈，喊：“驾——”这匹马飞一样地跑出了峡谷。

桑布领着孩子们退着走，说：“孩子们不要怕，我们退着走，让狼起疑心，不敢轻易进攻我们。狼现在正判断咱们的意图。我们不伤害狼，特别是不伤害狼崽子，它们是不会伤害我们的，它们弄不清我们的意图，而且我们手里拿着棍子，就算它们冲下来袭击我们，也不要怕，有我呢，你们放心。”

铁木耳说：“桑布叔叔，我们快跑不行吗？”

桑布说：“不行，你如果快跑，它们立刻会追上来。每人跑的速度不一样，它们一定会咬住跑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把我们的队形穿插分割，让我们分散孤立，那就完了。我们排成一排，退着走，狼心里会起疑心，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他们退着走，走着走着，狼群悄悄下来了，这些狼的皮毛浅黄带一点灰。四五只狼从峡谷走了下来，其中一只狼往前走，那三四只狼坐在地上往这边看。

桑布说：“孩子们不要怕不要怕，我们继续倒退着走，很快我们就到村口了，狼是不会进村的。”

话虽这样说，金桃吓得哭起来，她紧紧地抓住了桑布的衣襟，海兰花抓住了桑布的胳膊。

铁木耳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拿一块石头，巴根手里拿着绳子，他说：“狼如果过来，就用绳子勒死它们。”

“那只跟随而来的狼走得不慌不忙，但如果它们跑起来速度其实非常快。”正说着，那几只坐着的狼，向东西两个方向跑去。桑布说：“它们要从后面包抄我们。”

桑布说：“别回头，不要回头看，但如果回头看，我们面前这只狼就会冲过来袭击我们。”但孩子们听说狼从后边包围过来，纷纷回头看。

这时，他们面前那只狼小步跑过来，嘴巴压得很低，眼睛无表情，一点一点靠近。

桑布说：“孩子们别怕，有我呢。”他这个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三只狼在他们身后五十多米处坐了下来，每只狼各相距二三十米。他们正面这只狼的背后还跟着一只狼，也就是说，狼对他们完成了包围。

桑布这时候非常害怕，如果狼完成了对人的包围，人根本没办法逃脱，狼的奔跑能力、捕捉能力，人怎么比得上呢？狼若飞跑扑人，再健壮的人也会跌倒。桑布告诉自己镇定，一定要镇定，保护好孩子。他知道狼是冲江格尔来的，因为江格尔是他们当中最小的孩子，它们这次袭击属于报复。虽然他们没动小狼崽，但他们让小狼崽受到了惊吓，使这些狼产生仇恨。

他们面前的狼停止了奔跑，不紧不慢往前走。他们还在退着走，他们身后的狼坐着一动不动，就是说，他们离身后的狼越来越近。

这时候，铁木耳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像擂鼓一样。

桑布说：“好啊，马来了，但你们不要回头。”

说话间铁木耳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马像洪水一样把他们包围。马群从他们身边冲过去，狼被冲得无影无踪。

原来，马群是桑布的白马带来的，铁木耳心里酸酸的，想哭出来，他不知道桑布的白马是怎么样把马群招呼来的，但是马群一来就把狼群撵跑了。

马群跑到前面，排成弧形，变成一个圆圈围着他们跑，是一个保护圈。领跑的公马，浑身乌黑，鬃发长，跑的时候，它高高地昂着头，勇猛又骄傲。在它眼里，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它恐惧。

桑布呼出了一口气，转回身，领着江格尔、金桃和巴根向村子里走去，边上是铁木耳和海兰花。马群在他们身边一圈一圈转着，直到他们进入村口，马才停下来，缓步到草场吃草。

这时候，桑布的白马从马群里跑过来，桑布跑过去和他的马贴脸，这匹马也用自己的面颊和他贴脸，围着他转，用非常碎的步伐在地上蹦跳，像跳舞一样。

桑布说：“白马呀白马，感谢你救了我们的命。”

他们回到村部。

铁木耳见到了爸爸妈妈，海兰花也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五个人一起扑到了自己爸爸妈妈的怀里，向他们讲述在哈布奇拉山遇到狼群并得救的故事。

丹巴说：“桑布叔叔救了你们，他的白马救了你们。”

宁布叔叔说：“世上的动物都爱惜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孩子，它们能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次经历等于给你们上了一课，生命在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里会发生转折。我在心里感谢那一群狼放过了我的孩子，尤其感谢那只母狼，狼群的活动是由母狼指挥的。”

龙棠说：“没有马群，狼也不会退下。”

丹巴说：“蒙古人永远离不开马。”

铁木耳抱着爸爸的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就在吸气这一瞬间长大了，明白好多的道理。他说：“我要跟桑布叔叔学习画画。”

海兰花说：“我要向桑布叔叔学习按摩，以后给牧区爷爷奶奶按摩。”

金桃说：“桑布叔叔答应我们要到赛罕汗乌拉山里去找乌音嘎。”

巴根说：“如果找到了乌音嘎鸟，就让它代替我妈妈报幕，我妈妈说她唱歌跳舞时需要有人给她报幕。”

江格尔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想永远在白银花生活，在这里长大，一直到老。”

天还黑着，村部门前人影晃动。走近看，门前停着两辆大马车。毛瑙海、桑布、宁布忙着给马车套马。其他人从村部往外搬东西，放在马车上。丹巴拄拐靠墙站着。

乌兰牧骑的人要回城了。他们想在天亮前悄悄地走，不让牧民知道。牧民送行，让他们心里不好受。屋外的光线逐渐清晰了，看得清白马的轮廓。但车上装的红绸子幕布、大鼓、乐器箱子和装幻灯机的黄箱子还是黑黢黢的。宁布走进屋里，在睡觉的孩子们身上每人拍一下，说：“起来啦，起来啦！”

孩子们歪着身子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干什么？”

宁布说：“我们回家了。”

铁木耳问：“哪个家？”

宁布说：“汗乌拉镇的家呀！”

铁木耳一怔，扭头说：“我不回去。”

他的声音太大了，把那四个似醒非醒的孩子都喊醒了，他们跟着说：

“我们不回去。”

“我们就在这里。”

宁布说：“快穿衣服。把被子叠好放在车上，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江格尔用脚踹被子，说：“不回去！我不回去。”说完他大哭起来。他这一哭，金桃低下了头，铁木耳扭头看房顶。

宁布走出屋对大伙说：“这帮孩子不愿意走了，怎么办？”

山丹和龙棠走进屋，告诉他们快点穿上衣服，不能再磨蹭了，过一会儿牧民就来了。

金桃抱着龙棠脖子说：“妈妈，我可以不走吗？”

龙棠说：“所有人都得走。你们要开学了。”

金桃说：“我宁可不上学也要待在这里。”

龙棠说：“那怎么能行？”

江格尔对山丹说：“让海兰花和巴根走吧，我要留下来。”

宁布这时候又进屋来，说：“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快穿衣服啊！”

他对铁木耳说：“你带头穿好衣服下炕。要不然你爸爸生气了。”

铁木耳转了转眼睛，说：“好吧，你们在外面等我们。我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你们出发。”

宁布说：“这才是好孩子，铁木耳越来越懂事了。”

天亮了，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牧民们陆陆续续往村部走过来。他们边走边手搭凉棚往这边看。

牧民们舍不得乌兰牧骑的人走，蒙古族人在分别的时候，不擅长言语表达。他们围着两辆马车凝望乌兰牧骑的人，好像要用目光做一根绳子，把乌兰牧骑的人拴住。牧民们手里拿着一些礼物。这些礼物很少，用一只手就够用了。那是一点山杏、一捏烟草、一小把红糖、一小捏茶叶、一个鸡蛋等。大马车启程时，他们要把礼物塞到乌兰牧骑人的手里。

远远地，花兰奶奶被叶喜扶着走过来。奶奶的声音有点慌张：“你们怎么说走就走了？我给孩子们绣的小鸭子还没有绣完呢，才绣了两个。”

她用手挥动两小块白布，上面用红丝线和黄丝线绣了两只小鸭子，眼睛和爪子是黑丝线绣的。

宁布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你来送我们，让我们心里难受。”

花兰奶奶问：“孩子们呢？把这两只小鸭子送给他们。另外三只小鸭子绣好了，找人给你们捎过去。”

宁部往屋里喊：“铁木耳、海兰花，你们快出来！”

屋里没应答。宁布进屋吃了一惊，孩子们消失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孩子们和他们的书包却没有了。他四下看，发现北窗是开着的，孩子们肯定从北窗逃走了。

他出屋对叶喜说：“这些孩子从后窗跑了，叶喜你去找一找，到他们平常爱玩的地方，把他们找回来，快！”

叶喜跑出去，过一会儿跑回来，说：“铁木耳他们在山丁子树林里。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回来。”

宁布大步跑过去，跑到山丁子树林，看见五个孩子每人抱着一棵山丁子树，脸上带泪痕。

宁布说：“快跟我回去，谁也不许耍赖。”

铁木耳和海兰花看宁布生气了，脸通红，只好跟着他走回村里。金桃、巴根和江格尔跟在后边。

到了村部，花兰奶奶看他们来了，说：“孩子们快过来。这是我送你们的小鸭子。”

五个孩子抱住花兰奶奶。铁木耳说：“花兰奶奶，你跟他们说，我们不走了。”

奶奶说：“那好啊。”

金桃含着眼泪问丹巴：“爸爸，我可以不走吗？等我长大了你们再来接我。喜鹊万纳还在这里等我呢。”

丹巴垂着头什么也没说。

海兰花对宁布说：“爸爸，咱们明天再走吧，我有好多事没办呢。”

江格尔晃宁布的胳膊：“明天再走吧！”

仁钦村长说：“你们再待一天，你看孩子们多难受。”

宁布看看已经装好的马车，又看看孩子们，说：“你们快上车。”

他对全体队员说：“上车，咱们出发。”

他和仁钦村长握手告别，依次握住萨白的手、花兰奶奶的手、拉伯丹爷爷的手、斯琴夫的手、叶喜的手一一告别，然后坐上马车。

毛瑙海用长鞭在马背上甩了一个响，喊一声“驾！”众马迈开蹄子往前走。车一动，车上的五个孩子哭出声来。他们本想仔细看一看白银花村部的房子和村部前面的人，还有树和小河。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越用手擦，泪水积累越多，他们禁不住号啕起来。

牧民们还站在村口，他们集体举起手臂来回摆，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铁木耳眼里，村部的房子和门口的牧民越来越小。这片草原朝后面退，哈布奇拉峡谷站在原地不动，天上的白云也在原地不动。孩子们好悲伤，他们身不由己，被大马车拉向远方。

金桃问铁木耳：“哥哥，咱们还会回来吗？”

铁木耳说不出话，颤抖着点头，眼泪洒在胸前的衣服上。金桃跟着点头，海兰花、巴根、江格尔一起点头，泪水爬满他们的脸。远方的白银花村变成了白云下面的小黑点，可是那些牧民还站在村口朝他们挥手呢。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奖项，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被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

来源：《芙蓉》

作者：鲍尔吉·原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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