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九首）

父亲

前几天，回家之前给父亲打电话

年过七旬，好像我的孩子

总是要我先挂电话，他从不发信息

即使耳朵有点背，声音也不大

偶尔可以听见母亲在旁边提醒他

隔着屏幕，我的手有些颤抖

回家一个小时车程，特意戴好蓝牙

两次电话很正常，母亲开始

父亲殿后，告诉我准备了新鲜蔬菜

还有鸡蛋和腌菜，然后匆匆挂掉

我经常踩着饭点到家，总会吃撑

父亲话不多，喜欢讲村里的大小事

还有他种的菜，养的鸡，喂的猪

我喜欢吃的苦瓜，他不吃却种得好

经常责怪我买的衣服太贵了

母亲告诉我，走亲戚的时候会穿着

又到父亲节了，准备给他买礼物

电话里告诉我，“什么都不缺，

你也是父亲了，一起好好过节咯”

父亲的夏至

父亲属于夏天，汗流浃背的样子

刻在我最珍爱的字典深处

很高大，一米六五的身材很结实

也许是田间地头，青草虫鸣

也许是弯刀犁铧，肩挑手扛

没有胶片记录，刻在记忆的河床

父亲已年过七旬，很少去城市

他说，听不到老牛的噗嗤声

没有竹凉床睡着踏实，楼太高

楼板太低，看不到萤火虫

霓虹灯比不了山坳里的小星星

蝉声没有家门口枣树上的响亮

夏至日，父亲节，我回家

他的话越来越多，听过很多次了

他不知道父亲节是什么日子

气温不低，有汗水才是好日子

陪他到菜地里走走，每一垄

都熟悉，像牵着我们走过好多回

父亲，从不穿短袖

父亲，熟悉而陌生

古稀之年，话也越来越少

两鬓风霜，满脸皱纹

右手，从臂弯到手背都是肉疱

小时候躺在父亲怀里

他说只是胎记，不疼不痒

只影响插秧，换左手多练习就好

偶然发现一张残疾证

各种优待在泛黄的纸上沉寂

没有登记和使用的痕迹

父亲说，不需要任何证明

发证的日期似乎溜出了我的记忆

突然想起，父亲从不穿短袖

喜欢微笑而手势极少，不喜热闹

不高的个头，是种田能手

没读过几年书，字写得很隽秀

没学过木匠，架管上的身影很稳

晒得黝黑，剪掉稀疏的白发

步子越来越慢，一直走得很坚定

没有驼背，还记得坐在他肩上

没有说过重话，每一句话都很重

和他的右手一样，异乎寻常

习以为常，不嫉妒短袖的凉爽

躲在一畦清风里，不需要吆喝什么

父亲节的雨

雨，来得正是时候

在这个节日，我和父亲

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汗如雨下的日子

分明就在眼前。山路上

崎岖得有些害怕

送我上学，柴刀砍出新路

送我上班，叮嘱装进背包

望着我回家，两鬓渐渐斑白

从没见过父亲流泪

话语就像夏天飘过的雨

腰身越来越矮。我越来越高

佝偻是对大地最深的尊重

白纸还没有写完，雨就停了

父亲搭在我肩膀的手

还在颤抖。生怕突然的滑落

让一场大雨再次淋湿炊烟

父亲的伞

父亲的伞，很少用

虽然南方的雨很多很密

我离开家的那年夏天

雨不大，父亲为我撑伞

只记得他的两鬓被雨水染白

几年后，我送给父亲一把伞

款式很时尚的那种

希望他在田间地头炫耀一下

希望打湿的头发慢点变白

希望像抓住我的手一样

我也不喜欢撑伞

被雨水敲打的感觉很亲切

可以洗去灰尘

可以中和泪水

可以更加敞亮

父亲很少撑伞的原因

不想去稀释，任由他厚重

如天空更加清朗

微笑与白发一起疯长

无需去关注雨水的酸甜

当我的两鬓被洗白

突然有一种撑伞的欲望

烈日下回家的那一天

父亲撑着伞到村口迎接我

汗水和泪水都在伞下

还是那把伞

被雨水冲刷的痕迹还在

我接过来，天空很远也很近

很亮堂，紧紧地抓住他

驼背的样子，就像那把伞

父亲的手

随身携带一根弧线

在父亲的手背，勾勒光阴

切不掉的胎记，塞满酸甜苦辣

我长高，它只多出几根青筋

厚重的抚摸，柔软成力量

在泥水里浸泡了几十年

握笔的姿势，如水草

熨一下彼此的额头和眼角

在微笑里，刻画鱼尾

来不及抓住，开垦的锄头

经常藏在故事的情节里

冲突，没有任何意义

只有凸起，躲在袖底之下

像炫耀另一个版面

已被刻在青筋的触角里

父亲

翻过一座山，趴在父亲肩头

满脸笑容，在白发间游弋

腰身，如门口的枣树

带我攀爬，打磨年轮的坚韧

拉住风筝的线，别在腰间

没有参透，日渐佝偻的背影

给犁铧和牛棚，诉说什么轶事

还在额头上刻成版画

想伸手抚摸，却把我渲染

配上眼角的鱼尾，落印成册

也没有去领悟，变慢的脚步

压实或修补，我的车辙

与山的夹角越来越小

用炊烟稀释，整理票根

转接的辕门口，酝酿一壶微笑

父亲

一头青丝

在奔跑中交给风霜

犁铧翻松田地

顺手把种满青春痘的地方

耙成了阡陌纵横

一双大手

在抚摸中交给粗糙

举着天空

把电闪雷鸣的夏夜

摇成了凉床旁的蒲扇

一串脚印

在丈量中交给颤抖

走出村口的那个早晨

朦胧希望的泪光

把我们粘在了一起

陪父亲守岁

在一年中最隆重的时刻

陪着父亲，像父亲

守着那片金黄的稻穗

大年三十的炉火

肯定是烧得最旺的

父亲请回四季常青树

奏响声声爆竹

完成节点和笑脸的交接

我们深情的祝福

留在父亲的皱纹和两鬓

被岁月刻弯的身影

伟岸如山，靠着，躺着

如城市里陪我移动的绿洲

父亲的话不多，也不少

紧紧扣住年轮的接口

念叨儿时的嘱咐，随脚步

丈量一根根青丝的长度

拍打鞋帮上的泥土

守着岁月，守着我们

陪父亲，静静地守着星空

把每一个节点守成节日

朱继忠，笔名木人，湖南省作家协会、诗歌学会会员，有诗文散见于《诗刊》《青年诗歌年鉴》《湖南日报》《创作》等报刊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