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与我同呼吸（组诗）

月下独行

月亮不能总那么圆白

狗也会在月下哭

有时猫头鹰的叫声像极了捂着嘴哭的狗

但这次哭的真是狗

她停住脚步

踩在碎影上

稍等，这次是另一只

是小狗

哭声顺着油麻藤匍匐着爬

哀鸣岂止于人类

此刻

林中的林

是无数不能全叫出名字的林

桂、樟、桤、槭

栾、槐、乌桕、冬青

当然，竹与南天竺

更多的名字

在全黑和半黑处沉默并颤抖

鸟儿们都睡了吗

它们哀愁时是否依旧只能歌唱

万物与我同呼吸

万物与我与爱皆有尽时

先救别人还是先救自己

月亮整夜都大睁着眼睛问

但它爱它看见的每一样事物

我愿是被救赎的人

泡桐花

满城泡桐花是我的父亲

满城泡桐花是我父亲每个春天醒来

吹奏起一支次中音号

非常紫白

非常轻

有个春天他在窗下饮酒

我五岁

他用竹筷蘸酒我尝

我说——竹叶青

泡桐花影落无声

我问父亲

除了开花长叶子

泡桐树还能做什么

拿来做琴

没有琴就没有伯牙子期

《广陵散》是嵇康的骨瓮

酒狂非狂

醒复醉，古至今

泡桐叶比梧桐叶落得早

但没有我的叶子落得早

父亲笑

泡桐花也不结子

泡桐花开得空空

林中风

起风了

我跑向树林

山的南坡

那棵枫香树

整棵都摇动

树根也摇动

在看不见的地深处

挣得要迸裂

天空也要崩散

哗哗、嚓嚓、簌簌、嗖嗖

闪忽

脆响

四面八方

那五彩的玻璃屑

樟、栎、朴、榉

纷纷半黄落叶

带着虫孔

飞矢簇簇

如日子

看都没看清

过了像没过

而枫香落叶

慢

旋

转

滑着自己的时间线

它

在树林的秩序中

申请缺席

我

一次次把疯了的风

锁在心里

听马勒

长笛就是温柔

长笛就是抚慰

马勒我的好马勒

有时我赞颂暴力

就是赞颂生命

摧毁、牵引

撞击、吞没

马勒你听

大爆炸

一个时空原点

森林自己沉进了黑暗

水沉进了铁

马勒你听

那《格林童话》

人类一切情感母题

从来没有推陈出新

都在宇宙森林

巨人朝天掷石

树杈骑着魔鬼

那扫帚星

棕熊、小鹿

狐狸、兔子

抬着猎人棺材

行进

星与星之间

一朵朵大蓟花之间

千钧一发的藤

随时涂改的阴影

与黑与蓝与紫与白

看

小妖们捂嘴怪笑

不能完成合唱

宇宙，悬崖

马勒啊

万物奔散

有始无终

花蕾爆裂

然后才果实

长笛之后

八支小号站立

宇宙茫茫

难道只有地球上

才有春天

我正准备写

我正准备写

今天就变瞎吧

也许“听”会比“看”更少折磨人

突然想起

保罗·策兰好像写过

我心里又冒出来一个声音

“这痛苦的肉体，

我拿你怎么办”

此刻我正撩开刘海

抚着左额上的横纹

但这也不能写

曼德尔施塔姆已写了

我不能写“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那是李白写的

翻译成漂亮的现代汉语也不行

虽然我每天追逐落日

如追赶爱人

于是我起身，忘记诗

我安静倾听

等待

我知道

鱼粉店前那棵银杏树

也是直到寒冷的岁末

十二月二十二日，上午

当北风从西边天角往下挥舞它的大扫帚

那扫帚

银灰中带着亚光

就是那一刻

银杏树突然找到自己的语言

它发出声来——

不是金黄、橙黄、柳黄

而是一种把光收得很深的

温柔的明黄

为逃避辩护

逃避

请让我为你辩护

感谢你两个字都是大长腿

我会在许多事物面前

突然转身

悄悄

跑、躲

一次次

有时，也感到羞耻

人多

我逃避独木桥

大雪

我逃避脚印

逃避一堵完整的墙

也逃避

给不出答案的问

小时我喜欢躲猫猫

现在也同样

为了

不被找到

迟一点被找到

在克什克腾草原深处

我看见一群乌鸦突然腾起

它们逃避什么

逃向哪里

但我总逃不出一个界限

只要我母亲说

“我不知为你流了多少眼泪”

雷惊惶不定

在天上，没有地方能收留它

雷不是一块煤

大地能将所有的煤深藏

云慌忙奔聚

它们来不及为它垒好一堵墙

雷滚动起它的低音喉结

自喊

自应

哗啦啦的云

被它喊成

哭泣

傍晚，有人在檐下望

燕子未归

雷击碎了天

雨停时已深夜

处处水光

她最怕湿脚

我见过一个人痛哭

另一人安慰

把她抱紧

默坐，在她身旁

她却在院中疾走，又折回

青岩板缝隙长着蓑衣草

雨水细亮

如烛明灭

她重复

傍晚时雷在天上的动作

而此时

柚子花橘子花樟树花一起涌来

以立夏前的全部春光

拥抱她

答友问

当我有一个问题

我有了一个又圆又大的苹果

当我开始思考

我旋转起苹果削皮器

追问一个接一个

后一个结论总是推翻了前一个

海岸边波浪从不消失

总是排在后面的那一个

才有瞬间生命

削皮器的摇柄无法停下

果皮之后是水脆的果肉

一卷花边

堆叠在一起的道路

斑驳的嫣红与奶酪的黄

苹果不会把水果刀磨钝

苹果与刀相遇会留下什么

苹果消失了

苹果核会留下

不停地思考留下什么

诗绝不会留下

张战，女，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从教于湖南第一师范学院。著有诗集《黑色糖果屋》《陌生人》《写给人类孩子的诗》《张战的诗》。